玉忠果

采水芹

“沒有太多走樣或變形

你續(xù)用了你生父的模具和影子”

三十年前的河東占卜人，在沼澤地

認出我身上另外一副過期的面孔

我的河西身份，鮮有人再提及

“你看，筆桿草鉆營，苦艾蒿噬蔭

但夏日里，水芹總迎著風”

——我無人不知的身世，在鄉(xiāng)野

一次次逆鐮而生，像密集的水芹

站滿多年前父親被迫隱身的泥潭

一些人心生憐愛，一些人羞愧難當

續(xù)命

“下雨了，下雨了。檐溝的瓦片間

像是有人潑下水來”

電話的另一端，母親激動得上氣

不接下氣

這個少雨的夏天，田里出芽不久

的谷禾

快曬成枯松針，一夜夜抵近她的心窩

雨中舒展的綠色葉片，又把針

一根根逼縮回去

“太好了！太好了，還趕得上

在枯死前救活它們的命”

綠背簍

禿頭篾匠一聲不吭

破竹，削片，祛篾——

捏出個綠背簍

變成背簍前，那桿竹子

被從祖墳扛回來

綠瑩瑩濕氣未散

它裹著白紙衣

出門，送老祖母

最后一程——

村里的人說

讓人心疼啊，又讓人羨慕

她的那只竹簍

背了整整八十九年，才爛

青春

——兼記牟定老城

五金商店理發(fā)室連接著

刻章鋪子米線店

青春的磁帶早已卡殼，倒帶的錄像廳

坐滿懵懂少年，一屋子廉價煙霧

多年前，我滿臉粉刺

坐等開場。如今，每一天都想躲避

東街撞懷而來的紙錢鋪，春風吹過

花花綠綠的冥幣，被風數(shù)了又數(shù);

衰老的街巷內，青春正在被拆卸

老一中的初戀，徒留記憶的舊影

“你好 很高興認識你

我很好 再見”。李雷再也找不到

韓梅梅，青春的口語課散場多年

——哦，萬物深陷洪流無法倒帶

水滴一樣的人們，邊回憶邊蒸發(fā)

離城十里外，颯馬場的梨樹林

一年又一年翻新心頭血，懷舊病

山崗上，一坡的白發(fā)砥礪著

盛大的春天;身后老城，一幀默片

小滿

豢養(yǎng)在體內的布谷又叫了

“不苦，不苦”

多少年一晃而過

你也總是能反復喚醒

體內的那些物景——

一壟麥地青青黃黃

豆茬在干牛屎攤鋪的禾場

被曬得嗶啵作響

柿子樹透析的光影里

你又小又澀

像樹上等著被北風點亮的

綠色小燈籠

那時也有一只善意的鳥在叫

“度苦，度苦”

記憶是座巨大的礦藏

你不要急著把自己裝滿

午夜之門

夢境是一直在造的另一世——

那里，父親們退回到早年

用肺積水之前的好身子

繼續(xù)抽煙喝酒，砍柴犁地

“兩個世界之間的通道，于你而言

是去路;于我們而言，卻是歸途”

很多個黃昏，我枯坐，等待

仿佛仍是那個進不了家門的孩童

等待。但暮色中已沒有人影歸來

拿鑰匙的人反鎖了記憶

只有等待，他們將借助星光從里

面打開

——但夢是概率，是午夜之門

我的孩子今天長出了第六顆牙

我從外面回來時，她從鎖孔背后跑來

用含混的口吻喊我：爸爸？搖爸爸

那口吻繼承于我，那口吻我曾用過

鳳梨

背靠護城河，鉗著手指揪扯金黃

的果肉

嗆人糖分，灌涮著貧乏的味蕾：

口舌——咽喉——胃囊

每次回憶，陽光的吮吸總快過我

小小身影，轉眼兩手空空

二十多年前，祖母還健朗

帶我進城趕集，半路上賣掉的柴禾

換得幾枚枯眼胖木罐，鳳梨

一生中最甜的，我那時已經(jīng)嘗過

那時，我們渾身洗舊的補丁

比身后小城的黑水稍顯富裕

在他鄉(xiāng)

廣場上懸掛的大鐘

投下巨大陰影

銹蝕喘息多年

城市的咳嗽病

日益嚴重

故鄉(xiāng)在千里之外

每個黃昏你都可以返鄉(xiāng)

——炊煙不緊不慢地上升

就像暮色緩緩降落到地面

頭頂?shù)箍鄣暮嫔?/p>

水藍色的眼睛

一閃，一閃

作者簡介：果玉忠，彝族，1984年生于云南牟定，現(xiàn)居昆明。出版詩集《狀物之悲》。

責任編輯：李 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