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肉姑娘

周一清晨，我正畫著彩繪，班里的同學發(fā)出一陣陣爆笑，始作俑者朱焞正抖著他的游泳圈肚演講：“鄭清亭，你就像鴨蛋里流出的油，西瓜最中心的那一口，豬身上的梅肉……”眼見他越說越離譜，我忍無可忍地將筆摔到他面前。

吳家麗湊過腦袋：“梅肉？這個不錯，肥瘦相間，吃起來肉中無筋……”我轉過身瞪著她，恨不得一巴掌將她和朱焞一起打到外星球。

她也是三句話離不開吃的人，我拉她去操場，紅色的橡膠跑道襯著綠植格外好看，吳家麗不以為意：“跑道的紅跟熏肉一樣，四周應該多種點花，你看過《舌尖上的中國》嗎？”

“你能不能高雅點……”我別過頭，一眼看到了陳飛揚。

午后的日光火辣辣，他淺綠色的球服被汗水打濕，飛起一腳射門，上課鈴打響，陳飛揚抱起足球飛跑過我身邊，我激動得腳下一滑?！扒逋ぃ銢]事吧？”朱焞扶住我。我忍住撣一撣的沖動問：“有事嗎？”

“聽說你畫人像特好看，能給我畫一張嗎？”他嘿嘿笑，“你看我長這樣，也拍不出好看的照片，想讓你試試，找點自信?！?/p>

我不忍拒絕，想了想說：“那我畫完，你就不能再纏著我了?！?/p>

朱焞一愣，趕緊點頭，聲音卻越來越?。骸澳悴幌?，我當然不會怎樣?！闭f完就跑了，留我一人在走廊嘆氣。

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想和誰做朋友時都會先送對方一幅畫像，這個方法屢試不爽。但我怎么也想不出，什么時候走過朱焞那條河。

期末考快到了，所以朱焞的畫我一直沒動筆，當然，也因為他那么胖，實在無從下手：畫好看了，我良心上過不去;畫丑了，好像是我技不如人。我就像那個給瞎眼瘸腿的皇帝畫像的匠人，卻沒他一只眼閉一條腿跨在樹上的鬼點子，我總不能畫朱焞去練相撲吧？

好在朱焞對此只字不提，我樂得將這事拋于腦后，但后來我才發(fā)覺，他只是在放長線，釣大魚。

美術生大概是考前最輕松、課余最累的生物，當期末考最后一門的交卷鈴響起，我將手中寫滿ABC的卷子遞給老師，拖著行李箱往畫室趕。

七月的傍晚熱浪滾滾，我將頭發(fā)胡亂綁起來，狼狽又驚恐地發(fā)現(xiàn)，陳飛揚正站在馬路對面攔出租車，看樣子他也準備去畫室。

畫室在郊區(qū)一個青山綠水的采風好地方，只是路太遠、荷包又太癟，我才寧愿轉上幾趟公交，不過現(xiàn)在看來，出現(xiàn)了最佳選擇。

我扯下皮筋，用手梳梳頭，直奔到陳飛揚面前，他正準備關車門，我湊過臉訕笑：“好巧??！”

陳飛揚皺了下眉：“你叫……蜻蜓？”不愧是畫室老師的得意門生，連我的名字都叫得如此接近自然，他瞥了眼我牢牢扒住車門的手，“你也要住畫室？”

我點頭，正準備借機鉆進車里幫他實現(xiàn)助人為樂的美德，熟悉的魔音從天而降：“清亭，我正找你呢?！?/p>

“那我先走了?！辈坏任曳磻?，陳飛揚“砰”一聲關上車門揚長而去。

“你跟蹤我？”我對朱焞一點好氣也沒有。沒想到他不置可否地笑笑，還作勢要拎我的箱子：“你去哪？我送送你。”

“行啊。”我一咬牙，攔了輛出租車揚長而去，還不忘給拎著我箱子的朱焞發(fā)了畫室的地址。我知道他跟奶奶相依為命，肯定不舍得打車，我想讓他知難而退。

但我只是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和行李一起來的，還有朱焞親自做的晚餐。

螢火蟲飛舞在草木間，我一身花露水味兒和他坐在宿舍外的長椅上。見我拿起筷子，朱焞殷勤地說：“清亭，這個魚是我特意去西口的菜場……”

“還行吧。”我打斷他，自顧自地吃起來。但誠實的行動表示，豈止是不錯？嘗過畫室食堂的包子，再見到朱焞，我差點兒熱淚盈眶。

“吃飽了嗎？”見我將最后一塊肉送到嘴里，朱焞忙起身收餐具，我看見他短袖沒蓋住的地方凸起一個個奇形怪狀的蚊子包，真難為他一直安靜等在一旁，沒有半絲不耐煩。

手機里還躺著吳家麗發(fā)來的消息：“鄭清亭，你可以不喜歡人家，但不能把別人的喜歡踩在腳下。”

我冷哼一聲：“說，你用幾頓飯收買了吳家麗？”

朱焞哆嗦著伸出兩根胖手指，白日的燥熱散去，他圓潤的油膩竟然有點可愛。我為五斗米折了腰：“這么晚沒車了吧，你怎么回去？”

朱焞笑笑：“跑步唄，權當減肥?！?/p>

“男生寢室應該還有空床，要不我去跟老師說一聲，你今晚湊合一宿？”

朱焞受寵若驚地搓著手：“真……真的？”

等我從辦公室出來，沖他點點頭，他一個勁兒瞅我，連月色下都能看出他的臉紅成了番茄?！扒逋ぃ阏婧??！卑肷嗡锍鲞@么一句，我雞皮疙瘩落了一地。

可惜這么美妙的夜晚，秋千那突然傳來女聲，“說好了啊，我回去了。”“我送你?！庇腥苏酒鹕?，看到陳飛揚的臉，我的笑容被凍住了。

陳飛揚可能不記得，我曾以學妹的姿態(tài)加上他的微信，在他失意時陪他徹夜聊過天。可單方面的在意與陪伴終是撐不長久，很快我便終止了主動。但我的頭像一直是自己的照片，所以熬紅眼的我，在他眼中也沒什么特別吧？早知道還不如多做一套試卷，多畫幾幅漫畫，我絞著衣角失神。朱焞拍拍我：“清亭，我們也回去吧?！?/p>

陳飛揚轉過頭看了我們一眼，似有若無地揚起一抹輕蔑的笑。我瞬間暴怒，對朱焞吼：“你還是回家吧！”

“清亭……”朱焞一臉無辜地望著我。

“現(xiàn)在就給我走！”我瞪著朱焞，他愣了一下，轉身離開了。

收拾完東西，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心里總有點兒不是滋味，看了眼時間，腦袋里突然跳出個念頭：“不知道朱焞到家了沒？”

都過去了一個半小時，我想著，下意識在桌角畫出個憨態(tài)可掬的小胖子，戴著廚師帽，笑得一臉傻氣，還和朱焞有幾分神似。

說曹操曹操的電話就打了進來，我故意等了兩秒，卻是一個陌生的男子：“您好，是清亭嗎？是這樣，這部手機的主人被車……”

“他怎么樣了？”不等對方說完，我已經冒出一身冷汗。

“沒沒，只是被我的倒車鏡帶倒了，有點擦傷，我送他回去，他把手機落下了……”我深深喘了口氣，突然很想看見朱焞。

我給他家的座機打電話，一接聽我突然語塞，丟下句“我就是通知你明天來領我親自設計的獨家畫像”，趕緊掛上。電話又打過來，朱焞的聲音帶著笑：“早點休息。”

可要設計漫畫小像，我就不得不仔細回憶朱焞的模樣：他慷慨地將菜分給大家，上臺領獎，給大家講笑話……我突然發(fā)現(xiàn)其實他挺耀眼的，廚藝高超不說，成績也在班里數(shù)一數(shù)二，是我沒抬頭，就沒看見他在夜空閃爍。

再見到朱焞，是第二天中午，畫了一上午，我腰酸腿疼地伸了個懶腰，轉頭看到窗外的他活像一只烤乳豬，每一寸皮膚都透著潮熱的紅。

他指指畫室門口，我看見擠進門縫的大飯盒：“干嗎放地上？”

“外面天熱，怕壞了?！彼€是一副憨傻樣。

“那你怎么不進來？”

“這不是怕影響你嗎？”

我當即不安地將畫板轉了個面，老師讓我們練習人像，我一不小心就翻出陳飛揚的照片。朱焞看著我吃完，又遞來一個飯盒：“晚飯放冰箱里，到時候拿去微波爐熱一熱?！蔽尹c點頭，他笑，“那明天見?！蔽覜]提醒他，表演需天賦，他勉強笑的樣子比哭還難看。

我扶正畫板，掛住的袋子掉下來，我翻出里面五個小號朱焞，嘆口氣塞了回去。

下午舉著酸疼的胳膊畫水彩，晚上十一點，我拖著被朱焞那兩根噴香的鹵雞腿勉強續(xù)命的身子，剛倒在床上，這小子就長了千里眼般發(fā)來消息：“今天忘拿我的畫像了，晚安?！?/p>

那天起，朱焞不知道從哪弄來一輛“咯吱吱”響的自行車，每天風雨無阻地給我送飯，色香味俱全的佳肴一下讓我成了話題中心，有女孩問我：“清亭，那個熊貓一樣可愛的男孩我能認識嗎？”

當輿論對朱焞展現(xiàn)出極大的善意，我發(fā)現(xiàn)他是個干凈的胖子，即便滿身大汗，衣服上也只有皂角的清香，我甚至開始很有文化地介紹他，“焞”是光明的意思，而半個月前，我還喜笑顏開地說：“記不住就叫他‘豬臀好了?！?/p>

時間過得真快，我的畫得到老師表揚時，朱焞也比放假前黑了一個色號。他白天從不提畫像，每晚例行公事用這個借口找我聊天，潤物無聲的溫柔最可怕，有天他淋了大雨發(fā)燒睡著了，晚上我竟然捧著手機失眠了。

“怎么樣？”吳家麗在電話里嘲笑我，“遭報應了吧？”

八月初，畫室通知兩日后集訓，我們組去宏村采風。朱焞知道后有點沮喪：“我研究好多天菜單了，還想給你慶祝十八歲生日呢?！?/p>

我一驚，差點被嘴里的烤蝦嗆到，抵達宏村那天是陳飛揚的生日，以至于我完全忘了自己。我大咧咧地說：“沒事兒，你用意念陪我過?！?/p>

午飯后，大家收拾行李回家，該扔的扔，朱焞竟從畫室掃蕩走了不少毛巾：“洗干凈縫起來，能給奶奶護腰護腿?！蔽尹c點頭，但還是覺得有點兒丟人，于是抱著杯子去接水。

無心插柳柳成蔭，陳飛揚正站在飲水機邊上：“清亭，你還沒叫車吧？”

“啊……沒?！?/p>

“我順路帶你吧。”陳飛揚蓋上杯蓋，“十分鐘后門口見？”我受寵若驚地直點頭。

朱焞幫我把行李搬下樓，騎上自行車拍拍后座：“我送你回去吧，東西系車后座馱著。”驕陽烤得我渾身火辣辣，我瞇起眼睛：“太危險了?！编l(xiāng)下路不好走，我真怕他那輛二手小車被顛散了架。

“要不你騎我的車，我拖你箱子擠公交？”

我瞥了眼車里沖我招手的陳飛揚，假裝沒聽見朱焞這句犧牲很大但其實沒什么用的選項，丟下句“不用啦，我叫了順風車”，朝那輛黑色普拉多一路飛奔。

車揚塵而去，我連倒車鏡都沒敢看，回到家累極了的我直接撲上了大軟床。

第二天我在吳家麗的砸門聲中睜開眼，她的丸子頭后，我看見少有的不帶笑容的朱焞，他挽起袖子：“今天我下廚，歡送你集訓?！?/p>

我主動請纓去買菜，他都沒回應，我只得在吃飯時狠狠夸他做的每一道菜，朱焞果然笑得臉上的肉抖起來。

我“嘖”了一聲，伸筷子打掉他夾起的肉：“能減減肥嗎？”我拿他手機下了健身教程，按錯鍵看見他草稿箱未發(fā)送的短信，“清亭，你是不是有點兒嫌棄我？”我假裝沒看見。

抵達宏村的那晚，班里給陳飛揚慶生，我們租了燒烤架野餐，吃得滿嘴流油好不美哉，我給朱焞發(fā)圖：“我厲害吧？”

“嗯，生日那天記得跟我開視頻?！彼?。

“生日禮物啊？看不見又摸不著?！蔽亦街鞉焐想娫?。

我的18歲生日是伴著壯觀的火燒云到來的，晚飯前老師還對我和陳飛揚的畫大加贊揚：“統(tǒng)考的時候畫成他們倆這樣，基本就不愁排進全省前兩百了?！?/p>

我頓時心花怒放，掏出手機準備向朱焞和吳家麗炫耀，陳飛揚居然邀請我與他共進晚餐：“同學了那么久，我們還沒怎么聊過，不如邊吃邊聊聊繪畫？我聽說你很會設計漫畫形象。”

“明天行嗎？今天我生日，等下有事。”我承認，我是故意將這個信息透露給陳飛揚的。

“生日？那你先忙，我訂個餐廳給你慶生?！标愶w揚瀟灑地一揮手，我就溜到一邊給朱焞打電話：“喂，今晚同學給我慶生，晚點再找你。”

“我……”朱焞似乎想說什么，我已經掛斷了。哼著歌來到陳飛揚說的那家雕花木門的餐廳，我活像見了鬼：“你怎么來了！”店門上映著朱焞的身影。

“生日快樂！”喔，他手上還拎著一塊蛋糕，“我去趕車了，你好好玩?！彼训案馔沂稚弦蝗团芰?。吳家麗的電話晚到一步：“大小姐，人家坐了幾個小時車，就為了陪你吹幾根蠟燭。”

我趕忙給朱焞打電話，他掛斷，發(fā)來老干部似的消息：“你安心備考，我要做兼職，還要學習，就不看手機了?！?/p>

我小餅干一樣甜脆的心“咔吧”一聲碎在了地上。

朱焞從我的世界消失了，當我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已經回家一周有余。

一同涌來的還有百爪撓心的不安和煩躁，我發(fā)去的消息他再也沒回過，我詢問了無數(shù)同學，被起哄無數(shù)次后，終于認命他是在存心躲我。我咬牙，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廟，朱焞，開學你給我等著！

可我等來的，是新分班后朱焞和陳飛揚正好前后把我夾住，我們還順便角色對調了一下。陳飛揚想找我合作畫漫畫，對我言聽計從，我發(fā)覺他的人格魅力也不過如此，為了表明立場，我每天雙手接過從前排傳來的試卷，再一揚手丟到后排，然后找盡機會想問朱焞：“你到底為什么不理我？”

可輕飄飄一句話，對上朱焞一視同仁的目光，就堵得比下水道還要徹底。我泄了氣，默默地寫題、畫畫，掰著手指數(shù)藝考倒計時?？扇兆舆^得就像襪子滑掉一半在鞋里，卻沒法脫掉鞋子將它撈上來一樣別扭。

終于，陳飛揚又一次在去體育課的路上跟我聊起漫畫，而我甩開他，一水杯砸在了朱焞背上。他轉過身，終于慢悠悠開口：“陳飛揚只對漫畫和籃球感興趣，一見到畫畫好的女生就套近乎?！?/p>

我憋了半天只能回答：“那他還挺有上進心的?！标柟饴湓谥鞜l身上，我感嘆，他真有毅力，一個暑假瘦了一大圈?！澳銥槭裁床焕砦伊?？”我逼問他。

“要高考了，忙?！彼麤]好氣，見我吃癟又軟下來，“我就不能委屈，想要點自尊心嗎？你都不記得了，初一那年我奶奶生病進了ICU，我在學校操場哭，是你看見跑來畫了個笑臉送給我?！?/p>

“還有這檔事？”

“所以安心去畫畫吧?！彼K于對我笑了。

我們一起回到教室，我悄悄想，這種圓圓蠢蠢又很柔軟的熟悉感，似乎比此刻暖洋洋的日光還溫暖三分，我再也不想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