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印子
多年以后,童宇瀟站在塞納河畔的草坪上,拉著喬治婭的手朝她單膝跪地,準會想起自己在布朗利河岸博物館與詹伊蓓相遇的那個遙遠的下午。在那個寒假,她第一次見識到這個博物館內(nèi)紀念品商店里燈光的閃耀,比烈日里的太陽更加絢麗奪目,如追光般精準地投射在了詹伊蓓的身上。
循著那光,宇瀟繞過了好些同來買禮物的人,又穿越了好多高高的深棕色禮品架。她緊緊地握著一個頗具原始風格的小物件走到了她的身邊,細致地打量著她周身縈繞著的細密薄光,她抬著頭,磕磕巴巴地向她問:“Can you speak English?”
在聽到詢問后,伊蓓轉(zhuǎn)過身認真地看了她兩秒,咧嘴笑:“中文也可以。”
只一眼,宇瀟便在時光的停頓間強烈地感受到了自己臉上的灼熱。她看著她略帶著些歐洲人深邃輪廓的面目小聲道:“原來你也是中國人啊?!?/p>
伊蓓點頭:“有什么事需要幫忙的嗎?”
“就,就是想問問,這個,有沒有稍微正式一點的包裝,比如盒子什么的?!?/p>
“應(yīng)該有吧,等我一下。”她蹲下身子熟稔地打開一個柜子在里面翻找,不一會兒便找出一個帶著塑料袋的白色盒子:“是這個,還沒開封呢?!?/p>
“謝謝?!彼弥f來的盒子,緊張地抿住嘴,無意地觸碰到了她冰涼的手指。她揚手指指收銀臺,拘謹?shù)溃骸澳俏胰ソ毁M了。”
“嗯,去吧?!彼π?,倒是第一次有人這樣與自己交代。
待伊蓓轉(zhuǎn)身繼續(xù)整理起禮品架,拿著盒子的宇瀟又調(diào)轉(zhuǎn)回來:“那個,你們幾點鐘下班呀?下班后有什么別的事兒么?”
“???”伊蓓被這突如其來的提問搞得有點懵,卻也鬼使神差地應(yīng)了:“四點半就下班了,嗯,今天應(yīng)該沒什么事兒?!?/p>
“那我能邀請你下班后一起出去走走么?”她低著頭:“好像有點冒昧,但……”
“可以啊,那……”
“我就在那個門口,”她指了個方向,看一眼手機:“等時間差不多了,再來找你?!?/p>
“好,那就,待會兒見?”
“嗯,待會兒見?!彼哪樕涎笠缙鸷芴煺娴男θ荨?/p>
再次前往收銀臺的路上,宇瀟深深地呼了口氣。她用手背蹭了蹭臉,涼意刺激到了她的感官神經(jīng)。前面那段短短的對話,她好像經(jīng)歷了一個世紀那么長,而伊蓓的笑在此時好像一部微縮了的電影,不停地在她的腦海里回環(huán)。
“走吧?!币凛碜邅恚牧伺挠顬t的肩。四點半很快就到了,她換掉了工作服,換得靈動又輕快。
“我叫童宇瀟。也沒什么特別要介紹的,慢慢地,可能自然就熟了?!彼D了頓,認真地看著她:“但是,有一點是特別要說的?!?/p>
“什么?”
“姐姐你可真好看?!?/p>
詹伊蓓笑起來:“現(xiàn)在的小朋友,夸人都那么直接的么?”
宇瀟慌忙搖頭,一臉正經(jīng):“也不是夸人,是說真的。剛剛你在工作的時候,我就有很認真地在看。我看著你站在那些人中間,就突然想到了一句詩: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p>
伊蓓笑得更厲害了,她拍拍宇瀟的肩:“打住打住,快別說了。你好宇瀟,我叫詹伊蓓。我們館位置還挺中心的,周圍有好多地方可以閑逛。你有什么具體想去的地方么?”
“沒有,我也是第一次來。覺得巴黎的每個地方都很美,就是應(yīng)該虛度時光。也沒什么目的地,就跟著姐姐一起吧。你帶我去哪兒,我們就去哪兒?!?/p>
“行,那我來安排?!?/p>
巴黎的黃昏來得很快,散漫的日光鋪在層疊遞進的云朵周邊。光越過橋洞,傾灑在平緩波動著的萊茵河面,河面上偶爾浮過渡船,一片波光粼粼。
伊蓓和宇瀟在萊茵河畔長長的道路上隨意地牽手漫步,有時欣賞天際、有時欣賞落日、有時欣賞河邊哥特式的建筑,有時被流淌著的河面上小小的漂浮物引去目光。
宇瀟是第一次,第一次這么惴惴不安地感受著一個陌生人的手。那手真滑,纖細柔潤,與她的手契合在一起。她小幅度地調(diào)動了一下自己指關(guān)節(jié)的位置,使骨節(jié)的摩擦輕微又帶些節(jié)奏。她關(guān)上了自己心臟的眼睛,放任那“咚咚”的聲音此起彼伏,就這么沉溺在斜陽河風與伊蓓手掌的溫柔里。
前面有好看的木椅,它們是有著巴黎氣息的。伊蓓問她要不要去坐坐,宇瀟點頭。兩只天鵝從遠一點的地方游到了岸邊靠近兩人。或許是常常被人投食,見到人就有著莫名的親近。它們看看宇瀟和伊蓓又看看彼此,更白一些的那只調(diào)皮地啄了啄自己身邊那只的脖子。伊蓓聲音清脆地笑了起來,說可惜沒能給它們帶點吃的。宇瀟轉(zhuǎn)頭看她,從初見到如今,她似乎一直都是笑著的。
“坐一坐真好。”伊蓓說。
“是,不坐下大概它們也不會來。”
“我平時工作比較忙,身在這么有浪漫感的環(huán)境里,卻沒辦法很深地感受它的浪漫。反而,好像過得很潦草?!?/p>
“你一直都是在博物館工作嗎?”
“也不是,我有挺多工作的,各種各樣不同的兼職。人生苦短嘛,嘗試不一樣的工作,都能體會一種新的人生?!?/p>
“這么有哲理啊?!?/p>
伊蓓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湊近河面看天鵝互啄:“哪有什么哲理,其實就是能多掙點錢?!?/p>
宇瀟被逗笑:“挺好的,又能體會新人生,又能多掙錢?!?/p>
“你看,那邊就是埃菲爾鐵塔。有次我從上面往下看,感覺我們館就像停在塞納河畔的一艘大船?!?/p>
宇瀟循聲望去,鐵塔果然在不遠處佇立。那是巴黎最著名的地標,在傳說中和明信片上都是這世上最浪漫的地方。突然性地,她產(chǎn)生了一種久違的情緒,就好像人一旦靠近了浪漫的地方,就可以真的變得更浪漫一樣。
“那你站在你們館里的時候,是不是就好像在乘船游蕩。”
伊蓓看向鐵塔,頷首:“他們說,把埃菲爾鐵塔倒過來,就是一枚巨大的婚戒?!?/p>
“是么?被你這么一說,好像是有點像?!?/p>
“早一些時候,我也是對婚戒有過憧憬的?!?/p>
“想結(jié)婚?”
“嗯。剛畢業(yè)的時候吧,還挺想的,后來就還好了。時間久了,對于結(jié)不結(jié)婚,也沒什么很強烈的感觸了。反正也就是這樣的日子,順其自然,又,還挺順便。”
“是談了很久的戀愛么?一副很有經(jīng)驗的樣子?!?/p>
伊蓓走回椅子坐到宇瀟的身邊,抓起她的手隨意把弄:“久啊,可久了。二十歲開始,算起來也有七年了。”她小聲自顧道:“原來這么久了啊,時間真是會讓所有的事情都起變化?!?/p>
伊蓓臉上的表情透著奇怪的深意,好像需要去被解讀。宇瀟笑笑,也不知該接點什么。
“你多大了,看著像小朋友。要不是這個季節(jié),我都以為你是高考完才出來玩的。”
“都快大三了,二十一歲?!?/p>
伊蓓側(cè)過身來看宇瀟。她看得有些仔細,目光移動的幅度緩緩的,是意料之外的仔細。然后兩人之間的空氣也在這樣不長不短的凝視里黏稠起來,宇瀟抿抿嘴,淺吞一口唾沫。
伊蓓率先回過意識,輕觸了下她的臉:“看著太小了,一點都不像二十來歲的人?!?/p>
“你也不像啊,哪里像二十七歲。”
伊蓓癟癟嘴:“不像個鬼,一見我就叫姐姐?!?/p>
“禮貌好么?!彼殿┮凛恚骸澳氵@樣別致的氣質(zhì),我還以為會是個高冷的御姐。沒想到這么活潑可愛,一舉一動都透著靈氣?!?/p>
伊蓓擠出笑,揉了揉她的腦袋,提議去雨果大道溜達。宇瀟站起來,自然地重新牽上她的手。女孩子之間,牽手或摟抱都好像格外正常些。
兩人才剛相識一會兒,卻已像是熟絡(luò)的友人。她們?nèi)缭谌{河畔時那般十指相扣,走深深淺淺的路,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
“其實我自己本來也挺想來這邊看的。畢竟是雨果大道,寫作的人來這兒,都會帶著顆虔誠的心臟吧?!?/p>
“你也是寫作的人么?”
“算是吧,也有過出版和發(fā)表?!?/p>
“厲害,原來還是位作家朋友。我之前還猜呢,一個人來旅游,別不是因為分手吧。現(xiàn)在看,可能只是為了尋找靈感?!?/p>
“沒有啊,沒,沒分手?!甭牭椒质侄郑顬t突然無意識地緊張起來,松開伊蓓,把手放在了脖子后。平安夜過后,所有曾經(jīng)好像被隱匿過的問題都重新變得明晰。雖不知具體是怎樣的問題,但這問題也確實存在。
當她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情緒波動后,又很快沉靜下來,轉(zhuǎn)頭看著伊蓓笑道:“確實是來找靈感的,也已經(jīng)找到了靈感?!?/p>
“哦?這么快?!?/p>
“嗯?!彼0土讼卵郏骸办`感這東西,大概也不能全靠找吧,有時候,也需要靠藝術(shù)的激發(fā)。”
伊蓓歪著頭想了想:“就是說,你去了我們館,欣賞了那些藝術(shù)品,然后靈感就被激發(fā)了?”
“對,去了你們館,欣賞了藝術(shù)品,然后被激發(fā)了靈感?!彼c點頭:“只不過,激發(fā)我靈感的并不是館里面藏著的那些藝術(shù)品,而是姐姐。姐姐才是給了我靈感的藝術(shù)杰作?!?/p>
她平常地平靜地說出這樣的話,倒讓詹伊蓓愣了一下,無措了一秒,又咧嘴笑起來。
這笑的顏色與氣息飄飄揚揚地在空氣中懸浮,于風里擴散開,隨機地暈染了路邊樹上一片彌留著的枯葉。葉子掉了下來,落在二人眼前。
宇瀟的目光順著葉子來時的方向移到了樹上,又順著枝葉的方向重新望向伊蓓。望了幾秒,又向前看去,道:“姐姐笑起來,眼睛就好像小月芽兒一樣。我喜歡得都快要倒地上去了。”
伊蓓的腦海里漂浮起一些在河邊對視時宇瀟眉眼周圍的塵埃,微低著腦袋不再說話,只拉著她的手晃蕩,宇瀟也沉默。周圍很是安寧。言語與情緒帶著省略的符號都被乖巧地遺留在那片飄落在地上的枯葉里,沒一會兒,就目睹她推著她的肩膀走進了那家赫赫有名的圓頂咖啡館。
明天就是平安夜了,原本就充滿著浪漫氣息的巴黎如今更是每時每刻都被圣誕節(jié)的氛圍包裹。每一個路口都有大大小小的圣誕樹加持,不同樣式的樹上掛滿了金色的五角星和形態(tài)各異的小掛件。圣誕市場的所有攤位都經(jīng)過特別的裝點,貼著大大的貼紙,擺著小玩具、小布偶和小零食。彩燈閃爍在街頭巷尾,洋溢著歌曲《Jinglebells》所特有的清甜香氣。
詹伊蓓打扮成女圣誕老人站在圣誕市場一個小小的可麗餅攤位里,她的面前排著長長的隊。她纖細的手在眼前匆促地挪動,攤餅、接錢、撒上杏仁碎、巧克力醬或者擠出模樣好看的奶油球。她高挑的身材、俊秀的五官在閃爍的小燈下被映襯得更加卓絕,鮮紅色的衣帽和裙子把她點綴得如同一位剛剛從天而降的圣誕小天使。
周圍許多的當?shù)厝硕己退粯釉谑袌隼锒凳壑?jié)日的快樂,他們賣著氣球、華夫餅和有別致香味的圣誕酒,每個人都展露著笑顏,每個人都在客人的一聲“merci(謝謝)”后接了一句“JoyeuxNoel(圣誕快樂)”。她也是在笑的,只不過在心里,其實并沒有與那些人同等的閑適。八點前她還要趕快回家打幾個商務(wù)電話,明天就是平安夜了,所有的工作都必須在今晚塵埃落定。
時間溜得差不多,她逮住一個沒有人排隊的間隙收拾好了攤子,揚起手和周圍其他的小販們告別,賣圣誕酒的溫和大叔也給她倒上了暖暖的一杯。圣誕酒的杯子像塑料又像玻璃,質(zhì)地一般但是畫面好看,好多人都愿意在喝完之后留下杯子,所以就都不會還回杯子要回那一歐元的押金。伊蓓也很喜歡這個杯子,喝完暖暖的酒,她把杯子擦干凈放進包里。
巴黎的圣誕真冷啊,她突然有些想吃火鍋。看了看表,時間快到了,但還有縫隙。于是她裹緊衣服挎好包,飛奔進了華人超市。
回到家,剛煮上鍋子,電話就響了。
“嗯,嗯您說,稍等我拿個筆記一下?!币凛砟X袋夾著電話,在桌子上尋摸紙和筆?!班?,好的,貨期我已經(jīng)跟那邊溝通過了。對,您直接把具體需要改的規(guī)格發(fā)給我就好。是,生產(chǎn)流程是早就確定好了的。您放心,肯定沒問題。好,圣誕結(jié)束他們估計就能把確定的圖紙發(fā)給您了。嗯,好的好的,再見,祝您假期開心!”
鍋子里的水已經(jīng)開了,伊蓓飛奔回廚房掀起蓋子下進鍋底,放進丸子、蝦、牛羊肉。她握著鍋鏟熟練地在鍋里翻攪,也不忘拿廚房餐巾把爐子周圍的水擦干凈。她又想起了些什么似的從兜里掏出手機。
“Nicky啊,和廠商那邊都對接好了么?要有效率喲,今晚過了他們肯定就都不接電話了。不能讓國內(nèi)的老板一直等到這邊放完假知道么,今天是最后期限了。嗯,好,去吧,有問題隨時聯(lián)系我,節(jié)日快樂!”
掛了電話,伊蓓把鍋子端到客廳的桌上,捶了捶自己的腰。白天站了一天了,雖然也早就習慣,但今年好像總覺著比去年要更累一些。
熱騰騰的火鍋吃完,正收拾,微信聲響起。男友發(fā)來一條“親愛的,平安夜平安,圣誕節(jié)快樂”以及一個紅包。伊蓓癟癟嘴,所謂節(jié)日的情調(diào)也不知是從哪一年開始似如今這般枯燥無味。她發(fā)了一個謝謝的表情包,然后把手機丟到身后的床上。微信又響,她拿起來看。是公眾號,一條“經(jīng)典話劇《戀愛的犀?!?月21日來法巡演”的通知。她已經(jīng)忘記是什么時候關(guān)注的這個公眾號了,順手刪除后,她倒在了床上。
黃昏是我一天中視力最差的時候,一眼望去滿街都是美女,高樓和街道也變換了通常的形狀,像在電影里。你就站在樓梯的拐角,帶著某種清香的味道,有點濕乎乎的,奇怪的氣息。擦身而過的時候,才知道你在哭,事情就在那時候發(fā)生了。
童宇瀟第一次見周郁可的時候,她和其他的兩個護旗手一起站在整個方陣的最前面。越過幾乎重疊的兩人去看,周郁可的輪廓有著不明確的多出來的一點邊邊。軍訓基地的每一個角落都是塵土。烈日當頭,她挺立著身軀,像一只驕傲的小公雞。
再回憶起第一次見面的場景,所有的一切都好像被噴了消毒水的薄膜覆蓋著。酸澀、刺鼻,透著一股遙遠而又陌生的味道。她知道自己對她從沒有所謂的“一見鐘情”,只是時間過去,因為沒有想過會對這樣一個人有著這么具體的情緒,所以總是不明就里,會像突然地想要抓緊些什么一樣,突然地想要追溯回過去。
有哪些樣子的人是喜愛追溯過去的呢?有人說,是那些得不到未來,也不熱愛當下的。這些人扭著腦袋看著那些彩色的照片和黑白相間的信件被一把烈火燒成了涼薄的灰,看著那些啤酒和破碎的酒杯“砰”地落在地上成了一片一片的玻璃碎。他們扭著腦袋看著,看到所有的這些全都被清理,全都被丟棄,卻還是怎么也不愿意回過頭來,回過頭來注視自己新的命運。
這一年的平安夜,童宇瀟和秦讓逃出了學校,一起去市中心看了遠近聞名的話劇《戀愛的犀?!贰_@是宇瀟一直想看的。她曾經(jīng)在網(wǎng)上讀過一些截取的臺詞,并也因此感受到了其中大塊大塊觸碰到心弦的愛的情境。
舞臺上有演員坐在聚合的射燈光線內(nèi),過了一會兒,又有人被關(guān)在了籠子里,后來有人站在跑步機上一邊踉蹌地跑著一邊訴說,也有人被紅色的布條蒙住了眼睛。
你如同我溫暖的手套,冰冷的啤酒,帶著陽光味道的襯衫,日復一日的夢想。你是甜蜜的,憂傷的,嘴唇上涂抹著新鮮的欲望。你的新鮮和你的欲望把你變得像動物一樣無法逃避,像戲子一般毫無廉恥,像饑餓一樣冷酷無情。
在童宇瀟看著周郁可的時候,她是新鮮的,在她不看她的時候,她是神奇的。她濃密的眉毛好像沾過青草汁的墨水,她大大的眼睛好像兩顆黝黑的草莓,她長長的睫毛像刷子一樣透著脆弱與堅韌,她的嘴像一顆流著酒心的巧克力,咬一口就會饞涎欲滴。她不是美麗的,她是透著氣息的,透著奇怪的、沉默的、與你所想全然不一樣的氣息。你看著她的時候,她也看著你,一邊看你,一邊邁著沉重的步伐用她奇怪又沉默的氣息靠近你的氣息。
有很多事情,宇瀟都忘了。把周郁可的微信刪除后,聊天記錄承載著的記憶就開始一點一點地剝落。刻意地,用力地從自己身上剝落。但她又好像記得很清楚,那種,相信自己不會記得不清楚的清楚。
她記得一開始她是溫和又羞澀的,是隱秘而沉靜的,是笨拙但誠摯的,是難舍又難分的,是無話不可談的,是我知曉你的委屈我熟悉你的快樂,是我們離得很近有著連家人都猜不到,帶著字句的眼神的……可是具體的東西,她都忘了,被悲傷、憤怒、痛苦這樣激烈的情緒所替代。她不愿再記得她了,連同她沒有任何顧慮任何思量,就輕飄飄地從嘴中吐出的一句:“我們斷了吧”。
“我們斷了吧?!薄顬t有時候會想,好朋友怎么會用“斷了吧”這種詞呢。吵完架后,也許會是小孩子似地說一句“絕交”,或者直接如成人般默契地不再說話。而“我們斷了吧”,總感覺,是有過一些不太一樣的牽扯。
一切白的東西和你相比都成了黑墨水而自慚形穢,一切無知的鳥獸因為不能說出你的名字而絕望萬分;一切白的東西和你相比都成了黑墨水而自慚形穢,一切無知的鳥獸因為不能說出你的名字而絕望萬分。
臺上的演員重復著這樣兩句話,重復了一遍,又重復了第二遍,從無力到深沉,從沉吟到吶喊。他涌動著的爆發(fā)力讓宇瀟想起自己曾經(jīng)有過的撕心裂肺,有過的聲嘶力竭。
那次她和周郁可一起到很遠的地方游玩,坐了很久很久的公交,又轉(zhuǎn)了長長的很多站的地鐵。一開始她們玩得很開心,可是后來——
后來是什么呢,宇瀟又給忘了。她只記得她在那個夜里躲在被子里抽泣,顫抖著,支支吾吾著。她記得寢室都已經(jīng)熄燈了,她卻還沒來得及洗完自己當天該換洗的衣服。她從被子里爬出來,把打著手電筒的手機放在廁所的架子上,一邊抽泣一邊搓洗著衣服。她還記得她當時聽的歌是陳粒的,叫《走馬》,那句歌詞現(xiàn)在還可以出現(xiàn)在她的耳邊:散落太多好難過,難過時你走了走了走了,走了。
在事情結(jié)束后,一切又好像回到了正軌。可是總有些東西是改變了的,即使一切也都維持著。就這么維持著,直到下一個矛盾降臨。矛盾們像激活碼一樣觸發(fā)了這一方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也與此同時觸發(fā)了那一方滾滾而來更多的冷漠。
想要抓牢一些什么最笨拙的方法就是付出。不計回報也得不到回報的付出,交付得越多卻也越什么也無法抓住的付出。結(jié)局,總歸是要斷裂的。
腦袋里的東西和舞臺上的場景慢慢融合,宇瀟覺得這是一場非常貼切的愛情揭秘活動。對方永遠是好的,永遠是別致的,是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打敗你內(nèi)心的尊嚴,是你掏出了一切也不會被珍惜的。
永遠,是你愛著的。
宇瀟突然落下淚來。
場上的臺詞夾雜了一些順應(yīng)觀眾的流行性笑點,周圍傳來些許的笑聲,秦讓也笑了起來。他轉(zhuǎn)頭看宇瀟,卻發(fā)現(xiàn)她哭了,他急急忙忙地從荷包里掏出紙巾來遞給宇瀟,把宇瀟從悲傷的心境里拉了回來。
“你怎么了?”秦讓懵懂地看著宇瀟。
宇瀟搖搖頭,沖秦讓笑了笑,她握住他的手,讓他接著看。宇瀟調(diào)整了呼吸,錘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她看著身邊一直溫和溫暖又深愛著自己的秦讓,突然迷茫起來。
話劇結(jié)束。回到民宿,房間里剩下宇瀟孤零零一人。
秦讓去洗澡了,宇瀟坐在床沿發(fā)呆,空蕩蕩的房間里白色的墻紙顯得有些凄涼。這是他們倆戀愛一年來第一次在學校外留宿。
秦讓洗完澡,端來一盆熱水。
“你干嘛?”宇瀟驚了。
秦讓嘿嘿笑道:“給媳婦泡泡腳。歲末泡泡腳,霉運全趕跑?!?/p>
“天吶?!庇顬t站起來,抓住秦讓的手:“你這樣我多不好意思啊?!?/p>
“這有啥不好意思的??炫莅?,好了叫我。”
宇瀟把腳放進熱水里,熱騰騰的水淹沒到小腿根,腳很快就紅了。她呆愣愣地看著水盆,拿腳撲騰兩下,就像石子被投進了湖面,泛起點點的波紋。秦讓一直都是很細致的人,會為她在任何時候操心??闪钊嗣曰蟮氖牵麑λ暮?,沒有讓她感受到欣喜,反倒是某種膽怯與無措。
她把水盆拿出去倒了水,回頭看秦讓在玩手機?!笆帐耙幌聹蕚渌X啦?!庇顬t說。
秦讓把被子掀起來拍拍床:“快來,朕都要等不及了?!?/p>
“你這是?”
“開,開玩笑的。我是準備給你講睡前故事呢?!?/p>
“睡前故事?”
“對啊。”
“那如果不講睡前故事,你是不是想……”
“我,我也就只是想想?!鼻刈寣擂蔚負狭藫项^。
“要不……”
秦讓的眼睛亮了起來,從床頭呼啦一下蹭到床尾,拽住宇瀟的手:“可以么?”
宇瀟眨巴眨巴眼睛,一時不知道該接點什么,就凝固在那里。秦讓把宇瀟抱上床,送進被子里,自己也乖乖躲進去,開始親宇瀟的臉頰。手自然是不會閑著的,但他實際上也并不熟練,雖然文件夾里倒是有著許多的參考資料,但面對面的實戰(zhàn),也畢竟是第一次。他抱著宇瀟,手哆哆嗦嗦的,幾顆衣服扣子怎么都解不開。宇瀟嘆了口氣,自己幫自己解開,她把頭埋在被子里。秦讓尷尬地笑了笑,溫柔地把她的臉捧出被子,他親吻她的發(fā)絲,親吻她的眼睛,撫摸她光滑的手臂與肩膀,微張開嘴,試圖……
宇瀟“噌”地一下坐了起來。她慌亂極了,身體有她自己都不能察覺的輕微顫抖。
室內(nèi)是有暖氣的,但剛剛脫離溫暖的被子,她還是打了個寒戰(zhàn)。
“怎么了?”秦讓拿著衣服給宇瀟披上。
“我……”宇瀟磕磕巴巴地說不出幾個字,干脆就讓尷尬的氣息替代她說不出的字句在空氣中肆意蔓延。
秦讓有些局促,趕快背過身穿好自己的衣服和褲子。
“沒準備好是嘛?沒事的,我其實,也不太有經(jīng)驗,就……”他擠出兩聲干笑。
宇瀟裹了裹衣服,低下頭,手抓著被子角。秦讓緩了小會兒,探過頭來握住她的肩膀看她,“吧唧”親了下她的臉蛋:“你真可愛?!?/p>
宇瀟頭搖得像撥浪鼓:“我一點兒都不可愛。”
“誰說的,你真的很可愛,你是那種做什么事都讓人覺得很可愛的人。”他一邊說一邊拿手指戳戳宇瀟紅撲撲的臉蛋,手指卻感受到一股暖流。
宇瀟眼眶通紅,她委屈巴巴地癟著嘴,五官皺在一起像只小狗。眼睛里噙著的淚珠太過飽滿以至于收不住地往外撲騰,她的身體一顫一顫。
“沒有,我不是一個可愛的人??蓯鄣娜艘膊粫裎乙粯?,那么容易就搞砸和好朋友的關(guān)系?!彼е刈屶ㄆ刈屢脖е?,這兩個無措的人在抱著彼此的時候心都酸澀地抽搐著,只不過是為著不同的人。
那時候秦讓是宇瀟的朋友中為數(shù)不多和周郁可毫無交集的人。性子急又藏不住心事的宇瀟總是來找溫柔的秦讓傾訴。
在成為宇瀟的男朋友前,秦讓一直扮演著男閨蜜的角色。關(guān)于她與她的好朋友周郁可那段聲勢浩大的孽緣,宇瀟覺得秦讓一直都知道。但是女生吵架嘛,秦讓可能也不太懂。說實在的,宇瀟感到或許他其實還挺感謝周郁可的,要不是因為她跟宇瀟鬧別扭,秦讓也不會有機會憑借悉心的安慰與耐心的陪伴從男閨蜜轉(zhuǎn)為男朋友。
“你還是沒有忘記嗎?”秦讓看起來很失落,他覺得自己一直以來的安慰好像其實并沒有什么實際的功效:“并不是所有的壞結(jié)局,都和你是不是真的可愛有關(guān)啊?!?/p>
宇瀟沒有說話。在回憶起周郁可的時候,她總有一些奇怪的感覺。
“不要再那么在意她了好么。你還有我啊,你還有其他的好朋友。她不珍惜你是她的問題,那樣傷害對自己一片赤誠的人,以后她一定會后悔的吧。”秦讓輕輕拍打著宇瀟的后背。
宇瀟的呼吸起伏不定,抽抽噎噎,但也很快在秦讓的撫慰中歸于了平靜。秦讓看她好像睡著了,嘆了口氣,把她抱起來放進被子,一夜就這么過去了。
窗外,平安夜的北京依舊車水馬龍燈光翻涌,世界上還有夢還有愛還有希望,于是人們在動蕩的生活里仍會時常虔誠地祈求平安。
咖啡館是巴黎生活的一部分,位于巴黎市中心的圓頂咖啡館更是負有盛名。它招待過的文藝界大咖數(shù)不勝數(shù),隨便說幾個人名都是享譽世界的。館內(nèi)石塊林立,裝潢別致大氣,四處懸掛著那些名字長長的藝術(shù)家的畫作,連壁板和墻柱都帶有浪漫之都特有的風韻。
詹伊蓓和童宇瀟找位置坐下,點了兩杯咖啡。
“這地方是巴黎很著名的藝術(shù)場地,有很多作家和藝術(shù)家都來過,并且,必然性地留下了一些有趣的事跡?!?/p>
“是嘛,我已經(jīng)搬好小板凳準備傾聽了。”
伊蓓靦腆笑:“只是知道留下了很多,可具體記得的事情也挺少。”她思忖:“比如,那本很著名的意識流小說《尤利西斯》的作者喬伊斯,來這里喝酒的時候,總會把威士忌的瓶子排成一排。還有寫出《鼠疫》跟《局外人》的加繆,就是在那邊那個149號的桌子那慶祝自己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最出名的,大概就是海明威了,他晚年的一本創(chuàng)作隨筆《流動的盛宴》,據(jù)說就有很多的談話場景都是在這里真實發(fā)生過的。”
伊蓓侃侃而談的樣子專注又富有神采,像一只小鹿在林間躍動。她一邊說一邊自信地打量咖啡館里的一切,與這個帶有藝術(shù)氣息的屋子融為了同一個風景。
“在博物館工作,就算只是賣紀念品,都需要有這么大的信息儲備么?”說完這句,宇瀟就后悔了。她明明知道,眼前這位姐姐,是探尋過各種樣子的“人生”,眼見過無數(shù)姿態(tài)的河山的。
伊蓓笑笑:“看你說的,我又不是只賣紀念品?!?/p>
“對對對,姐姐說得是。”她羞怯地撓撓后腦勺。
“你剛才說《尤利西斯》,其實我之前有一段時間,對意識流還挺感興趣的。讀過比較著名的《喧嘩與騷動》,然后又不知天高地厚地去讀了《尤利西斯》。真的,我試著讀了好幾次,但是,每次都睡得很香。”宇瀟無奈道。
“不知道姐姐對意識流,是什么看法?”
“意識流?嗯,我只是簡單地了解過一些非常基礎(chǔ)的信息啦,但具體的東西與我所了解的,肯定還是有很大差距的。你是搞文學的,你知道,任何藝術(shù)形式的外部呈現(xiàn)和內(nèi)在含義都是多方面的,我覺得我了解得不夠,所以不太敢說。”
宇瀟看著眉間微蹙的伊蓓笑起來:“干嘛這么嚴謹啊,就隨便聊聊天嘛。”
“嗯,其實我不是很喜歡意識流?!彼滞兄標伎剂艘幌拢禈菲饋恚骸安幌矚g的主要原因呢,還是因為我不太懂?!?/p>
“可是意識流偏偏也就是這樣,不能讓人很容易理解??赡芤彩且驗槠赜诰袷澜绨伞H诉@么復雜且有感知力的動物,總是會有各種不同形態(tài)的精神宇宙,所以宇宙外的人,難以互通大概也是自然的。”
宇瀟認同地點頭:“是,就是這樣。之前我和我的一位老師也聊過意識流,他倒是大道從簡,讓我盡量往簡單里想。意識流意識流,就字面意思理解,大概就是,人物意識的流動。像水一樣,自由、無序地游走,也不用受時空的限制?!?/p>
“說得很有道理呢,深入淺出?!?/p>
宇瀟點頭三下。
伊蓓喝了口咖啡,微低著頭看著白色的咖啡杯,道:“按你剛才所說,我突然覺得,意識流如果是一個人的話,她一定很幸福吧。”她的眼中緩緩流淌出一絲憧憬:“像水一樣,自由、無序地游走,不用受時空的限制,也不會被戒律清規(guī)所束縛。沒有誰能抓得住她,甚至都沒有誰能遇得見她。”言語至此,她眼中憧憬的光芒緩慢地黯淡下來:“可是我們沒有人能夠這樣?!?/p>
宇瀟小口飲著咖啡,另一只手垂在椅子邊攥握著空氣。她已然遇見了姐姐眼中無序游走的流水與光耀,又眼見著那光在閃耀后安靜地歸于黯淡。她深深地看著眼前這個美麗的女人,非常迫切地想要握住她的手,挽留住那一小束無聲的光。
她整理出一個不帶任何棱角的笑容,身子前傾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那姐姐的意識,現(xiàn)在又流向了哪里呢?”
“啊!好像想著想著就走神了呢!你看,難怪意識流有那么多人搞不懂。人都不夠了解自己的意識,又怎么能了解作者和人物的意識呢,那么散漫抽象的東西。”
“也就是說,現(xiàn)在的姐姐其實也并不知道剛才姐姐的意識流淌到哪里去了,對么?還真有意思,感覺我們隨便聊一聊,都要扯到自我和本我上去了?!?/p>
“真是的,跑得也太遠了。”伊蓓好像終于完整地收回了自己的思緒,眼睛又彎成了小月芽兒:“剛才的意識已經(jīng)流不見啦,但現(xiàn)在的意識被抓住了?!?/p>
“那現(xiàn)在的意識停留在哪兒了呢?”
“停留在你那里了呀?!彼栽诘芈柤缯f道,宇瀟的耳朵卻不自覺地泛紅起來。
“你知道么,我覺得有點奇怪?!?/p>
“姐姐想說什么?”
“也知道是不是真的,我好像,能夠感受到一些你情緒的波動。而且是那種,比較明確的感觸?!彼ь^望她,抿著嘴,眼里帶著一絲猶疑,像在審視。
“什么時候?”
伊蓓猶豫了一下,道:“你說沒有分手的時候?!?/p>
“有么?”宇瀟又下意識地用手捏住了自己的脖子,有些心慌。
伊蓓點頭:“現(xiàn)在也是。”
宇瀟一緊張就喜歡把手背到脖子后面,抓住自己命運的后脖頸子,她沒想到并不知道這一點的伊蓓居然也能看出自己細微的情緒波動。
她笑:“還,還好吧?!?/p>
伊蓓喝一口咖啡:“你說還好,那就還好咯?!?/p>
宇瀟卻因這句話心虛起來,扭扭捏捏,支支吾吾:“好像,確實,感情出現(xiàn)了些問題?!?/p>
“喏,你自己要說的啊,不是我八卦?!币凛韺λ齱ink了一下。
宇瀟“切”一聲:“真是把自己撇得干凈。”
伊蓓抱臂歪頭看她,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行啊,不撇干凈,就是我想知道?!?/p>
——我想知道。
宇瀟不愿對上伊蓓炯炯的目光,嘆了口氣。
“這個寒假一個人來這邊散心,就是因為帶著這種疑惑。而我想要消解這種疑惑。”
“其實應(yīng)該是一段,沒什么問題的感情。沒有爭執(zhí),也沒有委屈,平穩(wěn)、真摯,也還挺溫馨。但也沒有心動,沒有糾葛和需要。所有本來應(yīng)該欣喜的事情,都很容易帶有一種……奇怪的壓力?!?/p>
伊蓓平靜地聽著她說,注視著她。
宇瀟定在那里:“我感覺我沒辦法表達清楚,有時候我自己也并不能完全理解自己?!?/p>
“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大概就是不愛吧?!币凛頂噭又Х龋f得理所應(yīng)當:“沒有心動,不想占有,在接受對方的好時感到壓力,這不就是‘不愛么?”
“可我還是很在意他的啊。我之前,沒有這么在意過一個男生,也沒有覺得有其他的男生比他更可愛?!?/p>
“那就是,可愛又值得你去愛的人,你也還是沒有愛上他?!?/p>
宇瀟低頭不再說話,拿起咖啡杯,忘記帶上表情。
伊蓓聳肩:“這也沒什么,并不是每對情侶都那么幸運可以完全彼此相愛吧。愛是獨立在很多東西之外的事情,也是很復雜的事情?!?/p>
宇瀟聽著,眼神恍惚起來,好久才有所反應(yīng)。“嗯,對。”她倉促地應(yīng)和。
伊蓓看她,覺察到她神色中的異動:“你是不是,剛才下意識地想到其他人了?”
宇瀟怔怔地抬頭看伊蓓,露出震驚又狐疑的表情。
“確實是這樣,但是,也并不是想到了其它的男孩子。”
“想說你就說吧。如果不想說但是還是會感到有些難過的話,我們就去吃一頓火鍋?!币凛砜鞓返卦野芍?。她眼睛彎彎,有種令人雀躍的可愛。宇瀟或許是被她稚氣的樣子擊中,又或許是被二人冥冥之中存在著的別致的親近感所牽引,傾訴的欲望在此刻突然尤為旺盛,她陷入了沉思。
沉思里是過往中影影綽綽的幻境,沉思里也有著已然褪成了深青色的虛空的夢。
在我們許久沒有見面的一個寒假之后,我們相約去看電影。我甚至還記得,那天我們看的是一部特別好的動畫片《瘋狂動物城》。電影結(jié)束,回去的時候時間已經(jīng)很晚了。我們倆并排坐在車上,窗外是深藍色的天,天上有一輪很好看的月亮。她的身體靠著我,腦袋擱在我的腿上假寐。外面是匆促過去的干枯的枝干,涼涼的月光打在她的臉上,有一種近乎透明的美感。因為是假寐,所以當我看著她的時候,她的睫毛會因為緊張一直微微地抖動著。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這個姑娘,她是我的。
后來我們在一個社團里共事,她被一個高年級的學姐誤會了,很難過,就想要退團。我們在天臺上聊天,我和她說,你要走,那我也退了好了。她很震驚地看我,說你干嘛要退,這和你又沒什么關(guān)系。我說,怎么會沒關(guān)系呢,你就是我的底線。我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其實自己也沒有意識到什么,我覺得,都能算是“兄弟義氣”吧??墒撬也恢浪敃r是怎么想的,她轉(zhuǎn)過身,非常,非常認真地看著我,突然身體前傾,非常輕非常輕地吻了我一下。
我當時都懵了,真的就懵了。不是恐慌,不是震驚,甚至都沒有想那是我的初吻。我只是覺得,有點,有點高興。一點點,一點點地高興。
然后再一個白天來臨,什么就都回歸原樣了。前一天晚上的事,我們誰都沒有再提。可能是心照不宣?也可能是,大家都沒想好該怎么提起那件事吧。反正從那天以后,我們就還是一直作為著彼此的好朋友,但是有很多東西,好像從那天晚上開始,就全都變了。
再后來就開始有點虐了,發(fā)生了很多莫名其妙的事。我也不清楚我到底是在哪里,在什么時間里做錯了些什么??傊椰F(xiàn)在已經(jīng)被單方面地斷交了。
嘆息聲化為了這一篇幅的句號。
伊蓓抿抿嘴,拍了拍傾訴完后趴在桌子上的宇瀟的腦袋。
“我就有點好奇,你跟你男朋友,是在你和她鬧掰前還是鬧掰后啊?!?/p>
“之后。那時候我每天都挺喪的,他就天天跟著我,安慰我開導我逗我開心……”
伊蓓怔怔地,暗自思量。
倒是宇瀟有些慌了:“別這樣啊姐,搞得我跟我男朋友在一起就是為了療傷似的?!?/p>
“沒有沒有,我相信你們之前也一定是非常要好的朋友?!?/p>
“嗯?!庇顬t點點頭。
伊蓓伸出手握住宇瀟的手:“剛才說那些的時候,自己內(nèi)心的情緒,很復雜吧?!?/p>
“嗯。”
“會有些心痛嗎?”
“還好,就,有一點吧?!彼劾锏谋瘋髅骺煲绯鰜?。
“沒事的,沒事?!彼竽笏氖直常骸爸皇且欢尾惶篮玫那楦薪?jīng)歷罷了,都會過去的。”
“友情經(jīng)歷?!庇顬t吸吸鼻子,抬頭弱弱地糾正道。
伊蓓看著她,抿著嘴,嘴角微弱地向上揚起。
“好吧,情感經(jīng)歷?!?/p>
伊蓓的笑靨繼續(xù)溫柔:“你早就感受到了吧,一定早就感受到了。人對外界的感觸,總是會比自己認為的要更廣泛,更精確一些,何況是你?!?/p>
“我?”
“嗯,我也大概能夠猜想到你在害怕什么。擔心那些愛你的和你愛的人的看法是很正常的事情?!彼皖^看自己和宇瀟交織著的手指,似乎自語:“善意的人,總是會因為自己愛的人而否認自己的感受的,對么?”
“嗯?!庇顬t把伊蓓的手握得更緊些,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可是這些,都是你自己的事啊?!彼统黾埥碜叩接顬t的身邊坐下,耐心地幫她擦掉眼淚:“不要哭了,你哭的樣子這么可愛,我都忍不住要笑出來了?!?/p>
宇瀟委屈兮兮,握緊伊蓓給自己擦眼淚的手不說話。伊蓓靠近她,輕淺地抱了她一下,拍她的背:“擁抱什么樣的人擁抱什么樣的自己,是每一個個體都擁有的權(quán)利。以及,接納自己真實的面目是長大成人以后非常重要的一件事,知道了么?”
宇瀟應(yīng)允,卻仍然在一些化不開的情緒中沉溺。
伊蓓像撫摸小動物一樣摸摸她的腦袋,她就定住,帶著還泛紅的眼睛凝視伊蓓,一臉嚴肅:“姐姐,你真的特別好,不光天生麗質(zhì)、神仙玉骨、明眸皓齒、風姿綽約,而且秀外慧中、蕙質(zhì)蘭心、渾金璞玉、溫婉善良。”
伊蓓噗嗤一下笑得快要趴到桌上去:“你們這種搞寫作的,用成語夸人都不用想一下的么?張嘴就來。”
“也,也不是啊,感覺如果真要夸別人的話,可能會需要費點心思去想吧?!彼亲樱骸暗且豢吹浇憬?,這些詞就全都稀里嘩啦嘰里咕嚕自己冒出來了,因為本來就是很貼切的形容詞啊?!庇顬t一邊說,一邊自己頻頻點頭,表達自己的情感對她來說,或許真是一件非常順其自然的事。
“行了行了,快閉麥吧,總感覺自己在被撩。走,姐姐請你吃冰淇淋?!?/p>
“大冬天吃什么冰淇淋???”
“你懂什么,大冬天吃冰淇淋才爽呢?!币凛砝顬t跑出門去,沖往冬日冰淇淋里甜津津冷颼颼的奶油與蜜糖。
或許是因為上帝贈予了童宇瀟以詹伊蓓這個過于美好的禮物,根據(jù)能量守恒定律,她在后面的日子里便很快遭遇了坎坷——離開巴黎的前一天,她聯(lián)系不到自己BNB的房東了。
說起來真還有點慘,因為是明天晚上的飛機,宇瀟特地訂了離機場很近的新房間。然而房東在入住的當天突然消失,所有通訊方式通通失聯(lián)。拖著大包小包行李的宇瀟只能站在大街上凌亂地給伊蓓打電話求助。
雖說是真的慘,但宇瀟的求助也的確帶有私心。就快要離開這個浪漫的城市了,她真的想要再見一次此次旅途中那抹最令人惦念的風景。
到伊蓓家時太陽剛落下,從窗戶里還能看到巴黎天空中藍天與日光相合留下的淡紫色余韻。她小小的屋子干凈整潔還彌漫著淡雅的香氣。宇瀟拿著伊蓓給倒的冷泡茶在房間里左右顧盼,露出神往的神色。
“你睡衣還有得換么,我這有干凈的?!币凛韽墓褡永锓页鲆惶c綴著可愛裝飾的家居服,放到床上。
宇瀟嘿嘿地笑:“姐姐果然是個反差萌典范,連睡衣都那么可愛?!?/p>
伊蓓皺皺鼻子戳宇瀟的臉:“少來?!?/p>
屋子的盡頭有一個很小的陽臺,里面放著一張?zhí)僖我粡垐A茶幾和一個小秋千,宇瀟自如地坐到秋千上晃晃悠悠起來。
“我以后自己住的時候,能有一個這樣的空間就很知足了?!庇顬t感嘆道。
“到時候養(yǎng)兩只貓,一只叫鰻魚,一只叫Kiko,讓她倆每天都和我一塊兒。我不在的時候,她們倆也能一起玩?!币凛碚砗脰|西也走到陽臺上坐著,她打開陽臺昏黃的節(jié)能燈,瞇著眼看她。
“我不太想養(yǎng)小動物誒。就算喜歡貓,也可以去去貓咖。但是自己養(yǎng)的話,感覺要對她們負很大的責任。怕養(yǎng)不好,也怕太麻煩。”
“嗯,你工作忙,不必把自己搞得辛苦?!?/p>
“你平時會常常來陽臺坐么?”
“會啊,有時間的話,會坐在這里看日落??刺栆稽c一點往下,消失后還會有遺留的光暈,覺得是巴黎非常美的時刻?!?/p>
“真好呀。我也一直覺得巴黎很美,非常之向往。所以一想到要出門散心,第一目的地就是這里。現(xiàn)在真的來了,也算是證實了——的確是浪漫之都,走在哪里都能有奇遇?!?/p>
伊蓓背過身去,道:“我就不如你運氣,來了這么久,奇遇什么的,卻也只遇到了這么一次?!?/p>
就,只我這么一次,是么。宇瀟想著,心中漣漪泛起,她抬眼追向伊蓓的背影,發(fā)現(xiàn)陽臺護欄的邊邊上,有一朵將開未開的小白花。
“只是在這里自由慣了,有時候也好像沒辦法想象回國后那種一定會被各種人事束縛的生活。”
宇瀟剛想說,那就一直不要回去好了??膳R到開口,又覺得自己這是非常想當然的話語。
“你這兩天都去哪兒了?”伊蓓坐回藤椅,開口打破沉默。
“盧浮宮、凱旋門、凡爾賽宮還有埃菲爾鐵塔,其他都是漫無目的地走走逛逛。哦,我又去你們館看了看,但發(fā)現(xiàn)你沒在,就回去了。果然不是每一次都可以那么幸運地遇見你?!?/p>
“可是可以遇見一次就已經(jīng)是很好的事情了。并且還能成為朋友,真是挺有緣分的?!?/p>
“嗯。很特別的緣分。”宇瀟突然想到些什么,同伊蓓說:“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這樣一個理論。如果把世界上70億的人口比作70億顆綠豆,在里面放進去兩顆紅豆,一直攪一直攪,你猜,這兩顆紅豆遇上的概率會是多少?”
伊蓓搖搖頭。
“是零?!?/p>
“零?”
“對。如果按這個論調(diào)來看,這個世界上,可能就沒有所謂“彼此的唯一”。大多數(shù)人生命中所謂最重要的人,說不定就是時間到了,在周圍的綠豆里隨意挑選出的,還不錯的一顆。就像很多人的伴侶,其實都是自己的同學、同事、親戚的熟人、或者朋友的朋友。而不是真的命中注定、非這個人不行。”
“嗯……好像有那么些道理。”
“但是,我們就不一樣了?!庇顬t話鋒一轉(zhuǎn),狡黠地笑,“我和你處在兩個完全不同的圈子,沒有任何共同認識的人,也沒有任何學?;蛘吖镜囊?guī)則把我們聯(lián)系到一塊兒,但是我們還是成為了朋友。而且,我預(yù)感得到,我們會是非常好的朋友。你說,這是不是一種特別的緣分?”
伊蓓把藤椅往前搬一搬,離宇瀟更近一點:“聽你說這些的時候,我都有點無語凝噎了。只是我不知道要說什么話,才可以把你表達的這種動容更好地延續(xù)下去。”
伊蓓認真看她的時候眼睛里的光芒在暗夜里有朦朧的閃爍。
“不用刻意怎么樣的,能在這么美的夜色里這樣安安靜靜地和你坐在一塊聊天,就已經(jīng)是很值得開心的事了?!彼似鸨樱骸斑€有好喝的冷泡茶。”她們倆碰一下杯,時光的流速就好像也溫柔地緩慢了下來。
洗完澡,兩人早早躺到了床上。伊蓓的睡衣香香的,有著少女特別的清新。
“明天就要走了,我好舍不得你?!?/p>
伊蓓側(cè)過臉來,兩人面對著面:“沒事的,現(xiàn)在科技那么發(fā)達,天涯若比鄰。”
“你知道么,有時候我感覺,姐姐好像都不像是現(xiàn)實當中的人?!?/p>
“怎么這么說?”
“現(xiàn)實當中,怎么會有人這么明媚,這么美好,溫柔又契合,還這么碰巧地出現(xiàn)在了我的身邊。”
伊蓓低頭淺笑。
“本來,找不到房東,就應(yīng)該去找家酒店的,可我,真的好想和你聯(lián)系??墒怯謺X得,就這么來找你,會不會有些不好意思。我有個壞毛病啊,和在意的人相處的時候,就好像特別容易說錯話。一想到要和你再見面,我的心就好像……”她頓了頓,“可我又有點害怕,害怕自己無意間說些什么做些什么,會讓你感到局促,或者尷尬。所以本來,我也猶豫過不再來找你?!?/p>
“可你還是來了呀,這是明智的選擇?!?/p>
宇瀟覺得伊蓓的眉目特別美,小月芽兒散發(fā)著微光,把她的整個面容都點亮。
“干嘛這么敏感啊小朋友。”她又像摸小動物似摸住她的腦袋:“嗯,‘敏感好像在中文里不算是個很好的詞吧。但我這里的意思是,你是一個對周圍環(huán)境的感知比其他人更敏銳一些的人。這幾天我去讀了你的文章,所以能夠有這樣非常貼切的感觸?!?/p>
宇瀟點點頭,靠近她一點:“可是敏感,也只是因為在意吧?!?/p>
伊蓓沒有回避,兩個人的間距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你是個搞文學的人,比別人敏感些并不是件壞事??梢蕴骄亢芏嗟臇|西,也能去解讀出和別人不一樣的風景。只是在我看來,這樣可能會有些辛苦?!币凛磔p微地嘆氣,宇瀟握住她的手,把她的手挪到離自己更近。
“我也不知道什么是我能力之所及,但總之在我這里,有很多很多的事情,你都可以不用太擔心。你原本的樣子就是我很喜歡的,你知道了么?!币凛淼男退难哉Z一樣溫柔,一如既往地帶著光與香氣。
在因著間距太近而目光所及全是彼此的這一小段兒時光里,宇瀟和伊蓓各自走完了兩段有著不同風景,卻也泛著相同氣息的道路。夜色已濃,兩人互道晚安,各自睡去。
很快就進入夢鄉(xiāng)的伊蓓自然不知道,在這樣一個很深很深的夜里,身旁的人并沒有很快就沉入睡眠。沒有沉入睡眠的宇瀟正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安靜地打量。她不知道她正用指尖輕輕地撥弄著自己散在床間的秀發(fā),于空氣中描摹著她清秀俊逸的面龐;正如她不知道在第二天自己送別她的那個夜晚,那場揮別,就此開啟了她對她別樣的情愫。
翌日晚上,伊蓓叫了出租車送宇瀟去機場。路上百般叮囑,還不放心地送她進機場。
“都已經(jīng)到這兒了,就讓我看著你回去吧?!?/p>
“好,那我走了?!眱扇溯p擁告別,伊蓓重新坐上了出租車。
巴黎的冬天總是黑得很快,日落沒多久,便從霞光轉(zhuǎn)成了夜幕。在夜色里送別總是會有更為惆悵的氣氛,路邊昏暗迷蒙的路燈被霧氣包裹,仿佛有云煙氤氳。送伊蓓離開的出租車停在其中一盞燈下,暗黃色的燈光籠罩著車子,宇瀟覺得心里悶悶的。
“外面風大,快進去吧。”伊蓓探出車窗笑著與宇瀟揮別,一直招手,一直向后看。光變得金燦燦的,打在伊蓓探出來的腦袋上,給她披上了一層電影里慣會給女主角使用、薄薄絨絨的輪廓光。車繼續(xù)向前開,已經(jīng)走了一些距離,可她笑的樣子仍然定格在原處,在宇瀟的眼前,不斷地,不斷地停留。
宇瀟走了,伊蓓坐車去唐人街買吃的。旁邊的一面墻上,貼著《戀愛的犀?!费惭莸膹V告臺詞:“上天會厚待那些勇敢的、堅強的、多情的人?!?/p>
她打開手機,掃碼買了票。并在這樣一個夜晚里,自嘲似的記住了這樣一段話:“如果你像其它的犀牛一樣順從自己的命運,就不會整天這么郁郁寡歡。順從命運竟是這么難么?我看大多數(shù)人自然而然就這么做了?!?/p>
——以后,我也會自然而然地就那樣做么?我會的。
看完話劇,已經(jīng)近十點了,伊蓓情緒有些低落地走在退場的走廊上,她突然覺得,七年過去,自己似乎也早已不知所謂“愛情”究竟為何物了。
手機的微信提示亮了起來。
“姐,我落地轉(zhuǎn)機了?!?/p>
伊蓓叮嚀兩句,準備把手機收起,屏幕又一次亮了。
“怎么辦啊?!庇顬t發(fā)了個難過的表情。
“怎么了?”她有些慌。
“原以為回到家里,一定會很想你的?!?/p>
“可實際上,我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開始想你了?!?/p>
伊蓓在黑黢黢的走廊上握著手機緩慢地揚起嘴角,修長的手指在鍵盤上快速地敲打。
“嗯,我也是?!?h3>七、仙草與玻璃瓶
宇瀟在晚上社團聚會時喝了點小酒,回到寢室便直接爬上床睡了,醒來已是半夜。
夜色總是讓人清醒的,夜半也總是逼人想念。而想念是夜晚里磨牙的床伴,攪得人寢不能安。她躺在床上,直愣愣地盯著頭頂蒼涼的白墻。她舉起自己的左手放到眼前去看,這只被姐姐握過的手,在她灼熱眼神的凝視中微微升高了溫度。她輕喘著氣,又舉起了自己的右手,緩慢地移動卡入了左手的指勾。兩只手交合在一起,微微扣住,她閉上眼,把手放在了胸口的位置,摩挲,摩挲,顫栗著摩挲。
早上起來,室友拍著宇瀟的腦袋:“你昨晚喝醉了,咿咿呀呀地話一大堆,罵周郁可是混蛋也就算了,姐姐是誰???”
宇瀟先是震驚,后又有些了然,她笑嘆:“姐姐就是姐姐,我守口如瓶。姐姐是天上一株小仙草,宇瀟是人間的封口玻璃瓶?!?h3>八、我們總是會為愛的人做出放棄的決定
坐在日料店榻榻米的小包廂里,宇瀟從包里掏出巴黎帶回的禮物一件一件遞給秦讓。
“你這是干嘛呀,出去旅個游跟搞代購似的。”
宇瀟嘿嘿地笑。秦讓收拾著,從包里掏出一個裝項鏈的絨布小盒子,有些羞赧地放到宇瀟面前:“我也不知道你會給我買那么多,就只跟你買了一個禮物,你別嫌棄啊,情人節(jié)快樂?!?/p>
“哦,還有這個。”宇瀟又掏出一個白色小盒子,腦海中隨即浮現(xiàn)出伊蓓的笑顏。她用手把玩著小盒子,無意識地笑起來。
“這個是我在布朗利河岸博物館里買的,還挺有紀念意義的。”
秦讓接過盒子:“謝謝寶貝,只要是你送的,我就都很喜歡。只要咱倆在一塊兒,怎么樣我都覺得好開心?!?/p>
宇瀟聽到了,她抿抿嘴不接話茬,只是像無意想起似地提到伊蓓。
“哦對了,就是在這個博物館,我認識了那個小姐姐?!?/p>
“一見如故的漂亮姐姐?”
“嗯,一見如故,特別懂我?!?/p>
“還很好看?!鼻刈尠琢擞顬t一眼。
畢竟宇瀟是那種走在商場衣服店門外,都可以和秦讓肩并著肩一起仰著頭看漂亮小姐姐海報的存在。
宇瀟憨笑,她此時回憶起的,卻是在那個夜晚,朦朧燈光下她探出出租車車窗,笑著與她揮別的場景。
“這姐姐有男朋友了么?”
宇瀟訕訕地道:“當然有了,這么好的女孩子,追她的人肯定得有一萬個那么多吧。”
“也是,好女孩都是要早早下手搶的。”菜上來了,秦讓夾了塊鰻魚放到宇瀟的碗里:“你看,我就早早下手把你搶到了?!?/p>
宇瀟不置可否地笑笑,默默吃起來。
2月14日真是個特別好的日子。雖還在冬天,但天氣已經(jīng)回暖?;▋嚎煲L兒招展,大雁快要越過歸巢的欄桿,一切都蓄勢待發(fā),一切都是生機勃勃的樣子。街上行人滿滿,男男女女在街道的各個角落里牽著手彼此倚靠,賣玫瑰花的小孩兒們殷勤地叫著“哥哥姐姐”,日子散發(fā)著粉色泡泡特有的桃香。
和秦讓手牽著手走在街道上,宇瀟突然想,這一天,姐姐會是怎么過呢。周末展館一般不關(guān)門,或許就算下班了也還會有其他的兼職。情人節(jié),浪漫的法國人一定會有不止玫瑰花和巧克力的快樂,而姐姐,也一定會在這樣別致的日子里,又找到另一種屬于自己的不一樣的人生吧。
男朋友不在身邊,她會因為節(jié)日的到來更加想念么;或是如她所說,不再有多少熱烈的感觸,已然把愛情過成了生活。
“你今天在路上,不是說要跟我說一件事兒么,還非要吃完飯再說?!鼻刈屪ё氖?。
“哦對,是有事要說的。主要我想著,情人節(jié)嘛,再怎么樣,飯得好好吃。”
“看你說的,搞得我還有些慌亂?!?/p>
“事情可能有點突然,但我其實也尋思了有段時間了。”
秦讓眼神驀然暗淡,他笑,低著頭看自己的腳尖:“你是,想要把我甩了吧?”
宇瀟驚訝于秦讓的敏銳,卻也不知該如何辯解,她不再說話,把手從秦讓的手中抽出。
秦讓抬頭看看宇瀟,一邊尷尬笑著一邊咧著嘴呵氣,白色的霧氣從嘴里向外飄揚,在短暫的時間里消失在不遠的地方。他舔舔嘴唇,沉吟半晌:“你還是,沒辦法愛上我啊?!?/p>
他調(diào)整好自己的呼吸,自嘲道:“我也猜過這一天早晚會來,只是沒想到來得這么快。”
宇瀟開始為秦讓感到有些難過和委屈,原來不愛與愛和噴嚏一樣,都是那么難以隱藏。
宇瀟費勁了心思找尋著安慰秦讓的詞,她認真地說著,他也認真在聽。末了,他低聲笑道說:“原來心動真的是那么重要的一件事啊。”
這時秦讓的身邊有賣花的小孩來到,她說哥哥哥哥,給小姐姐買一束花吧。秦讓半彎下腰笑著說好,掏錢買了束花,微笑著遞給宇瀟:“本來我還準備給你買一大捧花的,現(xiàn)在好了,我被甩了,那就買一束,也是可以的吧?!?/p>
宇瀟接過玫瑰,對秦讓說謝謝。這束玫瑰花開得并不鮮艷,周邊已經(jīng)有了微小的皺皺的深紅色卷邊兒。它好像在嘆息著秦讓的愛情,它知道它只剩這一天的生命。
“真的不是我做得不夠好么?”秦讓小心翼翼地問。
“不是的,你是非常好的男孩子,又紳士又溫柔,是個特別可愛的人?!?/p>
“那你可以告訴我,為什么不愿意再嘗試了嗎?”
宇瀟頓了好一會兒,用手扭著玫瑰花的塑料包裝紙。
“具體的原因,我還不知道要怎么和你說,甚至我自己,也都還不確定該怎么分辨清楚。我覺得,我還需要一點時間吧。如果有機會的話,我會慢慢解釋給你聽的。”
秦讓點點頭:“好,我尊重你。那我們,還可以繼續(xù)當好朋友嗎?
“可以啊?!庇顬t其實也對他倆重回這樣的關(guān)系抱有過期許,于是走到秦讓面前:“我們不是從一開始,就是非常好的朋友么”她把手伸出來放到他眼前,秦讓笑著搖搖頭,最終卻還是握住了。遙想他們成為情侶的第一天,她也是這樣被他握住的,一個禮貌的握手。
秦讓借口去上廁所,宇瀟卻知道他要干什么,離他們吃完飯從日料店的衛(wèi)生間里出來,其實也不過幾分鐘。
當秦讓紅著鼻子紅著眼睛走回到宇瀟面前,他的手上多了一只小熊維尼的氫氣球。他掏出他隨身攜帶著的筆,在上面寫字。
“我們一起寫吧,當作最后的紀念。”
秦讓寫了“江湖再見”,宇瀟寫了“幸福永遠”。他們倆一起把這只維尼熊送上了天空。自此之后,在一個遙遠的星球,有了一顆他們兩人友誼的氫氣球。
與伊蓓告別已經(jīng)過去近兩月了,宇瀟依然會時常想念伊蓓,也常常想到伊蓓說過的,很多很多與自己有關(guān)的言語。她還是會時常感到困頓,明明確定了些什么,卻也還不那么清晰??墒蔷退闱逦擞帜茉趺礃幽兀坎荒茉趺礃?。自己也沒有權(quán)利和膽量去怎么樣。
于是在這些離開了姐姐卻仍舊惦記著姐姐的夜晚,宇瀟有著某種慣常的茫然。并且,除了愛上了一個女孩子以外,她需要面對的議題,還有對方已經(jīng)有了男朋友。這讓她頭疼。
某一瞬間,她突然非常想念秦讓,在分手之后兩人重新做回了朋友,但為了不讓彼此尷尬,大家的聯(lián)系多少還是減少了。
她準備給他發(fā)個表情,但還沒發(fā)過去,那邊就碰巧地來了消息:復聯(lián)四定檔啦,我一定要帶著你送我的鋼鐵俠手臂去看。
“怎么還沒睡啊?!?/p>
“我在關(guān)注定檔信息呢。你不也沒睡么。”
“我在失眠,有心事。”
秦讓發(fā)出了一個疑惑的表情,問道:“需要語音嗎?”
“不啦,寢室的人都睡了,還是打字吧?!?/p>
打字真好,打字沒有心理負擔,打字可以放心大膽。
“那你慢慢說,我可能不會很快回復,但我一定在聽?!?/p>
“我喜歡女生?!?/p>
秦讓愣愣地看著屏幕,這么直白突兀的一句話,讓他突然之間有點恍惚。
緩了好一會兒,秦讓仍然覺得腦袋里是一團亂麻,他打了許多的字然后又刪去,皺了許多次眉又松開,他說:“謝謝你告訴我,要不然我可能還是會一直遺憾是自己做得不夠好?!?/p>
“你已經(jīng)很好了,讓讓。”
秦讓苦笑,把手機扔在了床上又撿了回來:“你這突如其來的親昵讓我有點羞澀啊。你說,你跟我在一起的主要原因,會不會是因為覺得我有點娘?”
宇瀟發(fā)出一個黑人問號,這小子的腦洞未免有些大。
“所以,你是喜歡周郁可嗎?”秦讓問。
“也只是過去了的愛了?!庇顬t突然覺得自己有些矯情。
“嗯,過去了就還挺好的。我還擔心你會一直陷在她給你的難過當中。”
“抱歉,因為我很多很多的不確定,白白消耗了你那么珍貴的感情?!?/p>
“沒什么好抱歉的,你確定之后,不也很快就和我分手了嘛。也算是對我負責任了。”秦讓安慰道。
“可是既然過去了,為什么還要因為這糾結(jié)呢。我覺得,取向問題也不并是一件需要輾轉(zhuǎn)反側(cè)的事吧。是有什么其他方面的壓力么?”
“是?!?/p>
這關(guān)乎著異鄉(xiāng)一場奇妙的相遇與相知、關(guān)乎著相隔萬里后微信里夜以繼日沉重又細致的關(guān)懷與惦念,還有一遍一遍糾葛著的自我說服,以及從四面八方襲來一場一場大腦與心靈的博弈。
……
“所以,我最近會很認真地告訴自己,我沒有愛上她也不能愛上她。但每當我晚上睡不著覺,在黑漆漆的房間里看著眼前的墻或者自己的手,我就又總是希望,這手能夠再一次被她牽住,再一次去巴黎見她,哪怕至多,也就只能和她有幾個淺淺地擁抱。”
“我不想這樣的,我也很不喜歡這樣沒辦法控制住情感的我自己?!?/p>
“我酸了?!鼻刈屢蛔忠恍械卮虺鲞@三個字:“我到底做錯了什么,你要這么虐我?!?/p>
宇瀟發(fā)去三個哭笑不得的表情:“行吧,你現(xiàn)在可以開始吐槽我了。”
宇瀟口氣里滿是委屈,秦讓在另一邊反倒寵溺地笑了起來。
“沒有啦,沒什么好吐槽的。”秦讓說:“聽你的描述,我覺得你也沒有必要再去逃避。你可能,是真的很喜歡姐姐吧。不過這么優(yōu)秀的一個女孩子被你發(fā)現(xiàn)了,估計是跑不了了?!彼l(fā)了一個魔性的“哈哈哈”。
“……”
“挺好的,她跟之前周郁可給我的感覺不一樣,我覺得姐姐不僅很酷,而且還有一個有趣的靈魂。她給你的生活帶去了生機,不像周郁可,最后讓我看到的只是你的痛苦?!?/p>
“最重要的是,你對她的感情那么明顯,她也并沒有排斥什么,對么?”
“我覺得,她可能只是把我當成一個有些緣分的朋友吧。”
“這些我也不知道,但我覺得,起碼你對她的喜歡是不能干擾到她的感情生活的。其次,我還是希望你不要陷得太深,免得到了后面,會有各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糾結(jié)和難受。”宇瀟突然覺得,只要脫離了自己的情感,秦讓也一下變得客觀理智和成熟。
——所以陷在愛情里的所有人,都會突然變成傻子吧。她感慨道。
“哎,我還是希望,不管喜歡的是男生還是女生,未來你都可以去談一段能讓你開心的戀愛,遇到那個讓你真真正正滿心歡愉的人。只是別讓“性別”什么的變成你尋找愛情的局限就好了。在我心里,愛情里面只有一個性向,大概就是心之所向吧。”
秦讓在屏幕那頭的白光前散發(fā)著并不似往日般灼熱的溫柔,他帶著有些遺憾的笑意敲打鍵盤:“你剛才跟我講姐姐的時候,我感覺你就像是一個散發(fā)著粉紅色泡泡的小姑娘。就像當初,那個一從圖書館里出來就繞著周郁可蹦蹦跳跳的小女孩兒。這個角色,是我一直沒能解鎖出來的,有點可惜,但我的心里還是但愿,你可以永遠這個樣。”
眼淚從宇瀟的眼眶里滑落出來,落在被子上。被子被打濕,眼淚被纖維吸住,布面變得溫熱而柔軟。
“謝謝你秦讓?!庇顬t控制著自己的眼淚,用手背抹眼睛:“你真是我的好伙伴?!?/p>
秦讓笑:“是,可好可好的伙伴了。別哭了,再哭明天眼睛又要腫了?!?/p>
因為在意,他對她所有的徘徊和糾葛都很清晰。也都,總帶有著某種令人安穩(wěn)的善意。
臨近十一的時候,宇瀟收到了伊蓓的邀請。問她十一有沒有時間,要不要再來歐洲玩。
宇瀟抱著手機快樂得像個瘋子:“當然去啊,干嘛不去,能見到姐姐怎么會不去?!?/p>
“那好,我去機場接你?!?/p>
宇瀟用了她畢生以來最快的速度清好了行李。在此之前,她一直覺得整理行李去遠方是人生中非常能夠體會到寂寥的時光。
伊蓓去接宇瀟的時候,法國還被夜幕籠罩著。拖著行李走在鋪滿落葉的小道上,宇瀟覺得寒風是非常好的禮物。就是那種清爽又靜謐的快樂,陪伴著許久不見的姐姐,與她相聚。燈光暖暖,不夠明亮也不算昏暗,這些路燈的光,讓她回想起那天伊蓓把她送走時的場景。那常常留在她的腦海中盤旋,與伊蓓相關(guān)的場景。
“為了好好帶你玩,我還特別去看了《巴黎文學散步地圖》。你們這些小文青,應(yīng)該會非常喜歡吧?!苯憬銚P揚手,白白的牙齒在笑的時候像是星光璀璨。
到了家,宇瀟開始收拾行李。她看到伊蓓床邊的小書架上,放著兩本自己的小說。家里養(yǎng)了一只小臉圓鼓鼓的貓,伊蓓正“Kiko”“Kiko”地叫著。
“Kiko寶寶,姐姐回來啦。對不起喲,不是故意要把你一個丟在家里這么久的,姐姐剛才去接宇瀟去了,不要生悶氣哦。餓了么,現(xiàn)在就去給你弄吃的。”
宇瀟站在后面看著,覺得情境分外溫馨,原本別致的小屋里更多了一抹躍動的生機:“你每天都是這樣和她說么?!?/p>
“嗯,老是不在家,常常會顧及不到。朋友說,回家的時候這么和她說說話,她就會開心很多?!苯憬愕纳裆届o溫和,這已然是慣常做的事了。
“你不是不養(yǎng)貓的嘛?!彼戎凛斫o她倒的冷泡茶,明知故問道。還是淡淡的甜,與上次的口感一致。
“腦袋一抽就養(yǎng)了,但是現(xiàn)在又有點后悔?!?/p>
“對她這么好,怎么說后悔呢?!?/p>
“嗯,”伊蓓沉吟了會兒:“因為快要回國結(jié)婚了,帶貓回去,其實還是有點麻煩?!?/p>
——結(jié)婚。
宇瀟愣住,定住好一會兒,連同眼眶也一起費力地穩(wěn)固著姿勢,可是眼淚滑落的痕跡已然無意識燃成一條細細長長的軌道,讓宇瀟的皮膚有了陣陣灼燒。
伊蓓有點嚇到了,坐下來不再說話。過了會兒,抽了張紙遞給她擦眼睛。
“怎么了,沒事吧?!币凛韱枴?/p>
“沒什么沒什么,我可能,有點過敏。”
隨后是溢在了表面的強顏歡笑:“感覺好快啊?!?/p>
伊蓓聲音緩慢地說:“嗯,是挺快的。但,反正就是這個人了,也不會有太大的變動,那,快就快一點吧。”隨后又為自己打著圓場:“其實,我們都那么久了,也,不算快了?!?/p>
宇瀟點點頭,茶杯被握在手中,她也不知該如何接話。
沉默的小屋里氣氛有些尷尬,宇瀟的心和腦子都被姐姐剛才的話擾得有些凌亂。即使她早就非常清晰地知道,從一開始,自己的這份心意,也不過是在一片沒有盡頭的大海里隨意漂泊著的什么都不算的少女情思罷了。
只是好快啊,怎么就這么快呢。她無助地想著,又無助地任憑眼淚掉落。只是她也動作迅速地拿紙去擦了,為了不被伊蓓看見,她還僵硬地笑了起來。伊蓓搓搓自己的手,費力地梗著脖子不去注視宇瀟,腦袋也逐漸低沉下去。宇瀟開始喝茶,甜潤的茶在嘴里好像烈酒一樣帶有灼熱感。她扭扭捏捏地笑起來,說了句:挺好的。
水杯里的水不聽話地灑在了手上,她慌亂起身,放下杯子去抽桌上的紙擦拭。背過身去的時候,她佯裝無意:“反正你都快結(jié)婚了,我就,隨便告訴你一下吧。就只是,只是想要說一聲罷了?!?/p>
伊蓓看向她,看到她已經(jīng)把手中的紙巾捏得緊緊地,成為了一個堅硬的小團:“我之前,短暫地,非常短暫地暗戀了你一下?!彼f。
伊蓓好像并沒有感到驚訝,只是能夠從她的眼神中窺見一秒鐘的慌亂。她頓了頓:“好榮幸啊,你這么優(yōu)秀,還喜歡我。我也,覺得很開心?!?/p>
如此令人意想不到的回應(yīng),卻依然把宇瀟擊得潰不成軍。她無奈地,囈語般地感嘆:“要不要這樣啊?!?/p>
“即使是到了這樣的情境,也還是可以這么照顧我的感受么?!庇顬t苦笑:“喜歡你,才是我的榮幸吧?!彼⒃谧紊?,眼淚又一次涌出:“就算這只是……”她如同癱軟在自己腳邊的Kiko一樣,已然沒有了人類的靈魂。
“不,不是的,”伊蓓很小聲很小聲地開口:“不是在照顧你的感受。”
宇瀟抬頭望她。
“這世上有很多的東西,很多沒可能叫人親口說出,也沒可能讓人親耳聽見的東西,都并不是不存在的,你知道的啊……”她還是往常那樣溫柔地淺笑著,只是微咬在一起的牙齒,讓她面部的肌肉好像有了些許的僵硬,她的左眼泛起薄薄一層光亮。
宇瀟愣住,直起身來,向前走了兩步,迷惘地看向伊蓓。
伊蓓看得見宇瀟的慌亂。她支棱著手,一點一點地向前挪動,她無措地想要與自己離得更近一些,又似乎不愿讓她自己有這種形式的勇敢。這間小小屋子里的空氣,又泛起了某種兩人第一次相處時曾經(jīng)偶遇過的、言語不出的黏稠氣息,伊蓓低下頭。
低沉的腦袋,好像一顆圓圓的句號,她什么都沒說,就因此鎮(zhèn)定下來。
“那次在館里,其實并不是我們第一次見。你或許都沒有印象的場景,也讓我有了一天很棒的心情。只是我也不知道,后面,后面我們還會發(fā)生那么多的故事?!?/p>
“可是,那些故事也是沒有用的,不是么?”
“怎么會沒用呢。”她笑道“你在這一次到來,對我說了一些話,我也在這一次里和你說了一些話,就,不再會是沒有用的故事?!?/p>
宇瀟的眼淚和鼻涕開始一起不受控制地流淌,伊蓓拿著抽紙走到宇瀟身邊。
“這么大半年里你所帶給我的情緒,和七年前我所感受到的,其實是大致無異的?!币凛硐耄@大概已經(jīng)是自己能做的,最大程度的袒露了。她沉靜地繼續(xù)說道:“可是誰又能保證,下一個七年,我們就不會在另一個人身上再一次遇到這樣子的感受呢?那到時又該怎么辦,一樣手一攤什么都不顧不管么?”
宇瀟嘆了口氣,沒有接下去的欲望。她知道姐姐說得對,所有種類的愛與心動,都有可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失去本身的濃度??山憬悻F(xiàn)在所擁有的,卻是某種在這七年間,由愛化作的,微弱、溫柔,雖然好像已經(jīng)開始褪色,但卻依然重要且無法割舍的責任與柔情。就像她曾說,愛是獨立在很多東西之外的事情,同樣,也還有許多獨立在愛之外的東西。
“所以,你要去結(jié)婚?!?/p>
“是。不可以再讓那些情緒繼續(xù)下去了?!彼僖淮螣o比認真地凝視宇瀟,眼里卻已經(jīng)有了與之前一樣的溫柔堅定:“我和他,會是要一直一起走下去的人?!?/p>
宇瀟突然覺得被觸動,不是傷心,也沒有遺憾,只是有一種別樣的動容。她走過去握住伊蓓的手,像第一次握住時一樣緩慢又小心:“我只希望你以后,可以開心快樂,非常開心,非??鞓??!彼?,自己已因為獲得了之前從未想過可以知曉的坦誠而絕無遺憾與不甘。因為這是輸給了愛的愛,而不是輸給了其他什么東西的愛。
洗完澡,宇瀟突然興起說起了秦讓,她告知了姐姐自己對他的坦白,以及二人的分開。自然,也提及了他的耐心與溫暖、支持跟信賴。她說:我怎么這么幸運,身邊的人,都有這樣那樣不可思議的溫柔。
伊蓓笑:“那大概,是因為你也很溫柔?!彼叵肫鹱约旱谝淮我姷接顬t的時候,她拿著相機在布朗利河岸博物館不遠處一片大大的綠草坪邊上照相。拍攝對象是綻放在草坪上一朵小小的白花,她半蹲在草坪邊,記錄下那朵嬌嫩小花的倩影,并在結(jié)束后,靠近那花兒,悄悄地與它地道了一聲:“Merci(謝謝)?!?/p>
回顧當時的場景時,伊蓓小月牙似的笑眼里,盛著星火般透著點點的亮。值得一提的是,那天的她在這場景中的眼之所見,其實并不只是宇瀟一人。那個金發(fā)碧眼的女孩喬治婭與自己一同在不遠不近的地方對宇瀟注視了幾秒,然后跟伊蓓相視一笑。
她偏過頭看宇瀟,道:“等你找到了真正屬于自己的愛人,不管是男孩或是女孩,我都會和秦讓一樣,在你的身后支持你鼓勵你,做你最堅強的后盾?!彼咽謹傇谟顬t的面前,同宇瀟握住。宇瀟沒有看姐姐,只是偷偷地、輕輕地吻了一下她柔潤的手。
她們倆平穩(wěn)地躺在同一張床上,窗外澄澈的月亮剪碎了今夜的星光。
【責任編輯朱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