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楊松
北地循風
北京的風硬朗,有燕趙男兒慨慷性情,干干脆脆,坦坦蕩蕩,瀟瀟灑灑,痛痛快快,讓人不禁心生歡喜。
北京硬朗的風讓人心生歡喜,卻不知起于何地何時,只知風路迢迢更風塵仆仆,七分蒼勁曠朗中帶有三分蕭瑟肅穆——或起于青萍之末,其聲獵獵;或發(fā)于燕山之巔,其律昂昂;或源自先秦城頭,其音將將;或吹自后漢壟上,其弦切切,又撲啦啦席天卷地刮蕩而過,一派打馬行空無拘無束,倏忽撥弄云樹有聲有跡,讓人如墜風塵愣愣不知何時何地。
北地大風是一卷有聲書,書聲蘊藉先秦文章盤古開天地的淋漓元氣,也抒懷子昂的悵然、孟德的雄健、劉季的磅礴、子瞻的奔放、稼軒的豪邁、放翁的孤絕……除了即性往來的空間走勢,更有一條隨意起興的時光路徑,猶如血脈貫連,代代傳承,無休無止,無止無休,在每一副聽過的耳鼓和心臟擂響咚咚回聲。
或者北地大風恰如宋玉之賦:庶人之風,塕然起于窮巷之間,堀堁揚塵,勃郁煩冤,沖孔襲門。動沙堁,吹死灰,駭溷濁,揚腐余,邪薄入甕牖,至于室廬。 北地大風說到底非庶人之風,說到底是庶人之風。
想起舊時故園瓦檐下聽風,夜色如墨汁漸漸暈染,孤燈似明眸不時閃爍,半枚素月裊裊婷婷,幾叢疏影恍恍惚惚——風起了,一時窸窸窣窣像貍貓踩過,一時稀稀嘩嘩似瓦漢翻弄,一時噼噼啪啪如浪涌堤岸,自有楚辭漢賦里的起承轉合,如有大風大雨傾軋交織,則讓幼小心房生出些擔驚受怕。又想起晌午后山幽簧里聽風,徐風至如佩玉鳴鸞清脆有聲,熏風吹似擊缶吹塤嗚咽婉轉,大風起像驚濤拍岸回音跌宕,盡得宮商角徵羽的天然韻律?;闪掷镉猩⒙浯笏?,孤陋奇崛,屈曲盤旋,虬勁聳立,枝間漏下的陽光溫軟如明玉,松上是遼闊而深藍的天空,那天極高,呈圓弧形,給人靜水流深的暈眩感。倚靠松下怔怔望天眺云的,是那個懵懂長大的青澀少年,他在聽風聲送來“松下問童子”的格調,和“風落收松子,天寒割蜜房”的期許。
人至無奈中年,惶惶然旅居北京無鱗鱗瓦檐,亦無莽莽幽簧,更無叢叢深林,卻有局促平房一拃,橫三步豎五步,門窗皆朝北開,獨對一片淺顯院落及一堵磚泥圍墻,將簡常日子和異鄉(xiāng)行跡隨勢合圍,如深陷時空褶皺里暗懷心事。晚夜睡意淡薄,孤自心緒茫然,不如一盞昏燈下翻書吃茶聽風,讓目光在紙箋黏貼、剪影在地面烙印、舌苔在茶湯浸潤、心事在風聲淘洗?;砝曙L聲在院中蘊蓄、卷積、翻滾、涌漾——所居院落四地散立槐楊等喬木,骨干高拔聳崛、枝葉婆娑舒展,夜風率性放肆,每每恣意拂撥,如“語驚八荒長嘯聲”,又如酒后醉漢盡興歸來,步履踉蹌,聲勢浩大,將一干門窗擂錘得砰啪作響,似帶金銅之聲,擾人清靜亦擾人清夢。手上書越翻越薄、杯中茶越沖越淡,夜色漸深沉、睡意漸濃厚,唯有風聲依舊循回滌蕩、盈耳不絕。不如脫衣去睡,于是夢境里有了風語磊落和風聲逶迤。
夜半聽風聲,晨起觀風跡。初夏拂曉有風清涼,恰好獨自繞院落低回環(huán)走,也恰好看虛擬的陣風各自絡繹、各分平仄,滿懷熱情將各式花樹草木一一反復光顧。在花樹草木中生動現(xiàn)形也將花樹草木生動賦型——比如枝杈彎向南方、樹葉搖落遠途、旌旗晃蕩左右、草莖垂于地面……北地大風多事,閑愛撥弄事物與是非,帶著自己的主觀意志與快哉性情。被風梳理過的人間萬物秩序如酒后胡亂造句,是散句是雜句更是詩句,有跳脫錯落的逸性和鏗鏘有聲的質地。這是一場北地大風的表達與呈現(xiàn)。
北地大風多事更多情,除了帶來一些遠方的事物或氣息,或者把一些事物或氣息帶去遠方,更時常撩撥起一些莫名難耐的心事:風云、風雨、風雪、風露、風煙、風月、風荷、風竹、風花、風樹、風光……每一場大風里總有諸多蘊藉和況味。多少風前月下,我恍然想起昨夜秋風入漢關,想起古道西風瘦馬,想起北風吹雁雪紛紛,想起風吹草低見牛羊,想起風急天高猿嘯哀,想起風蕭蕭兮易水寒,想起又挾風雪作遠游,想起卷地風來忽吹散,想起百里榆堤半日風,想起風日生和人意好……這些被大風勾連牽扯的世間物像,一樁樁一件件經歷左右,一幀幀一幅幅顯影面前,卻是最讓人溫柔繾綣的胸中氣象,也是最讓人癡迷流連的文章氣象,每每才下眉頭,卻又復上心頭。
有時癡癡樹下聽風,覺得風聲凝滯端重,步步千斤又步步驚心,宛如浩蕩容器,裝填人世間無盡過往、瞬息現(xiàn)在和無限未來,將我等縱深灌蓋?!扒镲L蕭瑟,洪波涌起”,風聲里自有濤聲——或者,浩浩大風是另一條河流,倏忽我在岸上,看河水滔滔卷涌,帶走昔時昔地、舊事舊夢;倏忽我在水中,被河水滔滔卷涌,成為昔時昔地、舊事舊夢;倏忽我在天邊,被河水滔滔湮沒,誰憶昔時昔地、舊事舊夢……往日曠蕪,昔事豐茂,畢竟落水隨波漸遠去而不可收拾,最終了無痕跡。須臾之間,一場瓢潑大風便吹落了天上星辰、吹散了故園炊煙、吹老了人間歲月、吹拭了浮云塵埃。塵埃密密簇簇、層層疊疊、翻翻滾滾,塵埃里有你有我有他,有這蕓蕓眾生世界,都不過是風跡里的一枚落葉,都不過是風聲里的一聲長嘆!
風從亙古的遠方吹來(時間的、空間的),又吹向亙古的遠方(空間的、時間的)。一場大風吹過紙上歲月,于是便有了風骨、風格、風致、風氣;一場大風吹進淺薄身體,于是便有了風神、風韻、風采、風度。一場大風吹過,天地蒼茫茫、人間空蕩蕩,卻分明有著你我他的既定來處和預設歸處!
南方人起初并不習慣北地之風,但待久了后來也漸都會習慣了。想起袁中郎言及燕地之風時說:“凍風時作,作則飛沙走礫。局促一室之內,欲出不得。每冒風馳行,未百步輒返?!敝翱傄詾槭锹栄灾囌Z,后來也經歷了更篤信了——那確是北燕冬令季風之性狀。北燕今冬之風尚在漫漫路上,昔時舊歲之風早已悻悻不知刮散何處。
孤夜聽雨
北地秋冬晴燥寡雨。寡雨地人逢雨自然欣喜,欣喜在春夏夜偶得一場大雨。大雨洗新塵亦洗心塵,洗得天地一片白茫茫真干凈。
昨晚恰逢周末閑散,便吃酒三分,會友五人,半夜步履踉蹌乘風歸來,同幾小友宿舍里臨風閑坐呱扯良久。夜氣生發(fā)、酒氣泛涌,倦意起來了,便回屋脫衣伏身而眠。鼾聲似有似無,夢境恍恍惚惚,不知淺睡多久,感覺有呼呼大風撼動門窗及簾布,噼里啪啦,也窸窸窣窣拂動蓋身薄被,身心一涼一驚,醒了。愣愣揉搓眉眼,愣愣靠床吃茶、愣愣魂游天外。“哐啷”一聲,暴躁響雷自遠夜忽掠而來,砸落屋前舍后,悶悶的余音滾淌一地,擂得心神一陣空茫茫。似有閃電扭動腰身透過薄窗簾映進來。少卿,雷聲復起,轟轟隆隆,前后左右高低遠近持續(xù)盤桓、跌宕綿延,似鼓金鐃鈸鏗鏘齊鳴,為一頓大雨的行進趕個儀仗排場。嘩啦啦,大雨瞬間而至、傾盆而下,一時風雷雨聲將暗夜縱深占領。
記憶里,似乎北京大雨均下在夜半——或是夜靜晝喧、夜雅晝俗、夜樸晝巧、夜諧晝燥,宜乎一場大雨的即性光顧。孟夫子有“夜氣”一說,以為一個人入夜后最容易得氣、最容易入道、最容易通神。夜氣也宜合滋養(yǎng)半天風云、醞釀一場雨意,至少我所感知的北京如是。
睡意淡薄,心緒茫然,不如起身翻書吃茶聽雨。翻看的是胡竹峰的一篇《秋水》,文里寫道南方秋雨枯瘦寒涼,纖細且長,“盈盈淺淺,像劉旦宅筆下仕女的凝眸,粉彩淡里透艷……簪花髻上飄起幽香,或站或立,一襲薄紗輕衫讓人如墜夢境?!庇袆e南方秋雨的纏綿婉約,北地大雨起止隨意磊落、性情潑灑跳脫,攜燕趙長風獵獵、狂馬津津之驍勇英氣,多是雄健魁梧、精氣勃發(fā)的男兒身,就算是女子也是鄧婕飾演的王熙鳳,有嬉笑怒罵、縱橫滌蕩里的真性豪情,讓人情不自禁地爽快。情的美好正是不自禁,情的生發(fā)也是不自禁,就像杜拉斯的小說語,突兀而來,突兀而去,來去一律短狠快,自有如常之外的冥冥天意。天意不可多得,天意最是難得。
夜半聽雨宜瓦屋檐下。亮晶晶的雨落在黑泥瓦上自有音律——忽噼噼啪啪似炒黃豆,忽嗶嗶啵啵似火燒山,忽踢踢踏踏若馬奔地,忽窸窸窣窣如蠶啃桑……音律里是一場夜雨的節(jié)奏和風致。瓦屋頂?shù)挠晁樦茴^千絲萬絳流落、飛珠濺玉迸散,顆顆粒粒渾圓飽滿、純晶瑩透,混跡漫天漫地雨水中嘩啦啦流淌。隨著雨勢絡繹、持續(xù)反復,自有一份雨聲平仄里的諧寧靜謐。冷風一吹,雨意和夜氣上來了,被一場夜雨濯洗滋潤的心神便有了凜凜元氣。
夜雨聲里自有舊時光舊地方舊記憶舊心事——有放牧歸來、披蓑戴笠站屋檐下數(shù)玉珠的懵懂童年;有獨坐窗前、閑翻詩冊看雨打芭蕉、聽風聲綺麗的浮華少年;有辭父別母、迎風向雨獨自遠行、放縱理想的勇毅青年;還有驚濤駭浪漸行消退、人生水流徐緩潺湲的無奈中年……最是無奈中年,最是中年無奈。原以為人生倥傯、歲月漫長,不過是風雨一場,無論或大或小、或急或緩,終究雨住風止、煙消云散,復歸朗朗又茫茫的浩瀚天空。過往的歲月散落一地卻無從撿拾,漸入險境的余生更是步步艱辛、步步驚心——盈盈一握的某某人生光陰,終究抵不住幾場風雨的滌蕩沖刷。
夜半臨窗聽雨時,也泡吃一盞淺淡紅茶扯簾推窗怔怔望雨,望潑灑灑的雨自來處來、向去處去,像一顆顆流星劃過。遠處路燈早已熄滅,黑黝黝的夜色將偌大都市一口吞噬又溶解于雨聲中(平仄多變的雨音恰似綿久的噬咬聲),只剩一窗鵝黃茵茵的燈光淺淺鋪疊、綿綿流泄,照亮一拃階前空明。鵝黃光暈里有雨絲橫斜密簇勾勒的線條,有雨珠滴落水泥地面跳濺滾動的晶瑩,有院場積水反射的微弱剔透的光亮(像一件古玉器的包漿),有被風扶搖的疏離暗影和被雨淋濕的茫然情緒……就著疏光淡影,一個遠離故鄉(xiāng)、與夜相親的人,篤守逼仄窗前,心懷悵惘思緒,看無數(shù)熟悉又陌生的雨滴聽從一場風聲召喚,在異鄉(xiāng)的暗夜大地友好重逢又決絕別離,只留下一夜款款雨聲和一層淡淡雨跡,等待被拂曉的晨光輕輕擦拭,擦拭一場夜雨所走過的倉皇路徑——恰似蕓蕓之眾生,恰如你我之命運。
豐臺寄月
“而我剩下的時光,還有多少被你俘掠、被你帶走”——面對日漸緊迫的余年,多情的南方慢慢收攏我,讓我日漸失語,有抑制不住的憂傷。終于,我把日漸衰敗的肉身決絕寄托北方,期冀灌注新的未知宿命。這是一種嘗試,或者冒險,但確已無可挽回。
步步深入北方的日子里,我孤獨的足跡重復、零散而虛浮,猶如一條清淺的溪水在大地劃過,只有時間警覺的相同流逝、空間給予的不同憂傷。每一天,在豐臺區(qū)東鐵營一片約莫50畝的陳舊院子里,我將屁股黏在一把椅子上,于一頁屏幕構建盛大理想,用抽象的文字兌換淺顯未來,也接受食堂一日三餐對偏執(zhí)味蕾的反復調教,仿似深陷一種漫長的生活定式里。就算多余的時光,也無非是日出日落,無非是浮云流風,無非是近處的流逝和遠處的依舊在流逝……而我,試著妥帖安放自己(身體、精神、靈魂以及其他):去窗前看藍天曠遠、白云倜儻,看此時那些靜止的和流動的;或者面壁,讀一面白墻上低低垂落的影子;或者在一杯茶中,在一冊打開的詩卷上,在一曲婉轉低凝的簫聲里……于一廂情愿虛構的情境,將過去的時光剪切過來,復制在獨自的陌地空間。
要是如常,一枚斜陽會更早一些啟程,準時抵臨西窗接回我下樓的身影,有不見不散的深情篤意。漫步500米的環(huán)行路上,夕陽流燦,晚霞芳菲,更多的物象被美好修飾或熱情烘托:洋槐高舉的廣袤空茫,適合安放一片濃稠的湛藍,或者接納幾叢云朵的率性流離;危聳密簇的建筑卓爾不群、靜默不語,一半熾亮一半陰暗,指給人們空間方位;紛枝紜葉把細碎的語言重復表達,和風跡互通訊息,與群鳥交換心緒;婆娑的蓼花從遙遠的《詩經》里婷婷佇立,“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帶著久遠的樸素氣息,沿籬墻扶搖一襟繽紛詩意;鳴蟬在趕著一曲歌謠的下闕,搶在落日前完成一日的表達;一些無名的野草衣衫凌亂、翠綠如舊,有參差起伏的情緒,彼此攜手迎風款緩前行——它們和我一樣,奔赴又一個晚夜的去路上。
滌蕩的流風把略顯頹廢的黃昏推送過來,也推送遠方。被一滴墨韻渲染的他鄉(xiāng)暮意緩緩垂降又滲透,把萬事萬物漸漸吸納并溶解,流露漸趨渾濁的天然走勢。天地間隨處袒露洶涌退潮的盛況:熔金的落日不堪疲憊,像一滴滂沱的淚繾綣滴落,卻把最后的熾燦瓢潑給漫天流嵐;歸鳥撲簌簌斜直掠飛,把浩茫的天空斂藏在一雙羽翅里,急急投赴遠近林間;排迭的建筑與街樹相互撐起暗色中的城廓,有森峻的背影和模糊的神容;鋒利的街衢橫平豎直,把城市細密切割,向縱深處無盡蔓延,最后消失在蒼蒼晚幕里,收割著蜂擁往返的人群……假如耐心再等待片刻,會有一盞幽幽亮起的燈光,一扇輕輕推開的屋門,把零亂的腳步和倦怠的身影各自認領、深情妥藏。在局促的夜境里,會有他們確幸的細碎日常。
屬于我的陌地孤獨夜,會更早一些到來。我用最簡素的飯菜打理腸胃,也用最漫長的夜緒填灌身心。爽落的晚風從建筑的罅隙或喬木的枝杈涌蕩過來,有倉促、多變的奔放行跡,推搡我去一條環(huán)形路游走,拂起我獵獵亂發(fā)和衣襟,也拂動我忐忑的離別心事;被幾盞疏離霓燈點綴的夜色漸深濃,已漫過我的額頭和雙肩,宛如一只巨大容器,將我囫圇吞噬。更遠一些,都市的夜晚翻涌著燈火的浪花,有動感的節(jié)奏,烘托著此地夜間繁華。星星埋藏在遙遠的深山或河邊,被一個久別的人再一次惦念。
在夜色的深情注視下,我踩著被風聲及時擦拭的步履去環(huán)形路東邊,默默守候一輪明月從遙遠的故鄉(xiāng)出發(fā),在浩瀚天穹沿雙弧形涉水泅渡,途經2000公里的漫長等待,最終與我在異地再相逢。更多時候是弦月,宛似一種深刻的隱喻(也是確鑿的真相):既帶給我空空安慰,也帶給我暗暗憂傷!溶溶冷月略帶北夜寒涼,驅散浮云流絮,彌布清天玉宇,頓時便有了水流的輕輕漾動。它遍灑人間、漫過樓群,瀉淌進誰家窗臺,也把一雙癡癡守望的眼眸無聲浸潤——我知道的,它透亮的秘密里記憶的成分居多,有被時光打磨的釉色舊事!
月升又落,漸盈復仄——一枚被廣泛且重復使用的月跡,是夜晚最動情的分泌物,也是人間最恒常的標識物,凝結著最豐富、生動、纏綿的紋理。年復一年、夜復一夜,月光朗朗,照亮的又都是什么呢?月色皎皎,抒懷的又都是什么呢?月華渺渺,帶走的又都是什么呢?“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懮受兮,勞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當我獨對天宇、孤身怯步、顧影自憐,在一輪漸至盈滿的明月掩映下,輕聲念響《陳風·月出》,我的胸腔漸漸涌起潮汐般上漲的情緒,眼前浮現(xiàn)出兩副明月般的臉龐——她們是我此生漂泊的歸址、行跡的站臺!當我在心底反復念響她們的名字,我似乎看見她們在南方故園,憑窗守對同一輪明月默數(shù)我的歸期,然后淚水漣漣。
群星鑲嵌在舊夢窗臺,用一枚銹跡斑斑的彎月作密鑰,打開被風撕扯的生活橫切面,露出空間與時間真相,直指孤心……當我用日漸豐腴的一盤明月照亮孤影、喂養(yǎng)失眠,當我用昨天的余溫暗懷來日憧憬,當我循沿盈月的時空指引忽想起南方、忽想起家人,我似乎聽懂了她的無聲暗告:別期日久,此時當歸——這似曾相識的陌地盈月,注定會多事照亮我思鄉(xiāng)的夢境和歸家的路徑!
寅夜讀心
南方的血肉,卻滋長北方理想,這樣的錯位注定會有痛感。多事的是一場突兀秋風,起興推送我上云端,不想人生如水流,只在低平處持久擱淺或等待。
在闊深的京城,我所暫有的居處不過平房一間,橫三步豎五步,那是屬于我的、填納獨閑(主要是夜晚)的集裝箱。局促的空間似是一種無聲的隱喻(真實而尖銳):豐厚的過去已然逝去,淺薄的未來正在到來!
把藏書和電腦堆疊桌面,將衣物和用度懸掛衣柜,更多的物品打包埋塞進狹仄的床底……在有限的空間里,我無限的生活恰如時間,必須沿一條垂直的路徑向上構建并緩慢生長(卻分明留給我一種向下墜落的強烈失重感)。好在有兩扇小窗南北對開、深情對望,隨時帶給我北方的流云和勁風,恍如南方舊地來柬、故人問候。
門前是一長溜院子,水泥地面,數(shù)尺之闊,涂白的墻垛高高聳立。透過墻垛的攏圍,高空的天光云影流瀉下來,墻外的槐蔭楊影流淌進來,夤夜的黑暗寒涼流漾過來……或許還有一把椅子,椅子上閑坐的人,人攜帶的影子,影子暗懷的心事,心事寄托的流年……我蟄居于此,宛若置身時空的褶皺深處,等待外在(更高遠處)賜予的一切(幸與不幸),然后心緒淡寧、水波不興。
墻外是片約50畝的大院,那是我選擇投赴的江湖,等待我的,將是一場水深火熱的人生下闕。院外是向往已久卻陌生依舊的北京城,被一場突如其來、聲勢浩大的新冠疫情縱深把守著,我必須,靠無盡的想象和等待,來逐漸還原并持續(xù)走近她的諸般美好。
一條600步的環(huán)形跑道封閉、曲回,細狹,有婉轉的曲線、潦草的弧度和陳舊的質地(如時間賜予的釉色),將一片參差錯落的空間深情挽入懷中,那是我生命的環(huán)流河。無數(shù)的清晨和夜晚,我在這條環(huán)流河里踩下一圈圈虛擬的足跡又被時間的水流濯洗并送走,無可撿拾,就像晨風推搡曦光跑過,飛鳥銜著天空飛過,云絮攜帶往事流落……瞬息過后即是幻像——若把這條環(huán)形跑道比作一只碩大的表盤,我的軀身就是一枚不死無休的時針,在循環(huán)反復游走中昭示生命的簡單存在。
沿這條環(huán)形路,是一條通往舊熟的季節(jié)之路——“花朵漸漸高過視野,又被蕓枝超越;柳樹聯(lián)袂成蔭,把夏境恣肆烘托;蟬聲的補丁縫織著寧靜,蟋蟀與布谷合唱著人間事……大地上的詞組比紙上的建構更豐富(拙詩《大地上的詞組》)?!蔽夷贸鍪謾C,用一款“形色”軟件,把每天路經的植物一一辨認,就像與失散已久的故人異地再相逢:山綠漸深的地毯草與新泥耳鬢廝磨,叉子圓柏懷揣淡定冷凝著陳年積綠,丁香花從容搖曳著細碎的芬芳,連翹忙著把紛紜綠葉和黃蕊參差搭配,櫻花將熾燦云錦精心剪裁并系上枝頭,剛竹將奔跑的路徑交由風來指引,柳枝在北方黑土蘸一管春天的氣息潑墨寫意杏花煙雨江南,楊槐接受東風的暗示急切切把綠意發(fā)酵并舉上枝杈,灼灼綻放的桃花隨風招展,是愛意的漫漶和物語表達……在緊湊的他鄉(xiāng)陌路,這些空間被禁錮的草木花卉,把細碎密斜的情話鋪滿枝頭,托風傳遞心房的顫抖,卻仍保持與生俱來的一顆初心,把時令繼續(xù)發(fā)展下去并給我以內心暗示:愿得年年,繁枝子滿,綠葉陰濃——雖然這不過是癡心妄念。
草木有信,植物可親。我們都只是流落異鄉(xiāng)的、被生活耕種的一株植物。每一天,我用虛擬簡潔的音頻連線遠方親人,抽象互換彼此的訊息和情意,卻朝朝暮暮沿這條環(huán)形路致以經過的草木深情注視和問候,細微關切它們的生長與遷變:我關注一棵樹何時長出第一粒新芽、何時把冠蓋托付給云朵;關注一朵花何時把陽光貯藏進心房又讓蜂蝶占領;關注春天耐心把沉寂的草木一一喚醒又在草木生動呈現(xiàn);關注秋風哪天寫滿黃葉并一一投遞遠方……透過我所遇見的瞬間橫切面,我能感受一株植物所擄掠的陽光和雨水、經歷的時光和等待,收藏的鳥聲和蟲語……并以此掌握它們更多的過去和未來——或許,我該學做一株草木,在任意的時空里簡單呼吸、純粹生長并恣意茍活,懷持隨勢入流的穩(wěn)定性情,細心感受并體恤微物熹光的和靜之美。
一生總是短暫,一天總是漫長!一個時間如同虛設的人,我開始關切天地間被人們長久忽視的大事件:看第一縷晨曦把天空漸漸漂白,看又一個晚夜徐徐拉合幕布,看渾濁的圓月如何一天天消瘦下去,看綿厚的云朵把神的旨意來回搬運,看一陣風率性走過的弧形路徑,看一場雨慈悲布施的生動情節(jié),看晚夜收回歸人恰如我信箋的寄址……或者獨自復習微觀、復習愛:比如看膚淺的青草撲簌簌地結著句子的種子,傾聽一只蟋蟀歌唱完整的曲目,守候一群飛鳥自云野重回窗臺,陪伴一群螞蟻把明天的溫飽運藏,于每一天的落日時分想念遠方的親人,用一本手抄親筆記錄下每天的言行……在毫無意義的日常細碎里(仿如回到初生),將孤獨的時間一寸一寸捏成齏粉。
鋒利的黃昏漸漸到來,收割落日(那是山梁)也收割歸人(那是街衢),人間處處袒現(xiàn)出潰退前的亂象(或許是幸福的)。群鴉馱著暗夜接踵而來,將蝸居垂覆占領,那是一口最深的湖泊(又似傷痕),我把自己狠狠砸進去,卻濺不起一絲漣漪。
一個晚夜即將到來,恰如往事,又似回憶。一個晚夜即將過去,譬如朝日,倏忽隨風。
一盞昏黃的晚燈幽幽亮起,咬住蠢蠢欲動的一席夜色。蟲鳴叩開寂靜,光影喂養(yǎng)空白。一個人和自己做著更深的交談,嘗試飲下一整夜的輾轉。在與自己相處、將自己安慰的異鄉(xiāng)孤獨夜,或許,我會沿三寸屏幕在虛境里與妻兒美好相逢,來稀釋夜夢的荒寒;或許會醉心一場隨性書寫,讓字跡如花朵在虛構的春天里提前綻放;也或許會隨意捧讀一卷詩書(白色的紙箋如浩茫的天空,黑色的字跡似精純的煤塊),用以填冗并照暖長夜的盛大空?!敋g喜的詩文一粒一粒經過眼瞳、進入心房,我分明聽見時間的水流一滴一滴滑落,帶著遠古的輕輕泛音,有漏刻一樣的頻率、心跳一樣的真切、呼吸一樣的綿長,成為我暗夜里的引擎(也是車站)——但我不知道,它要將我?guī)蚝畏?、止于何處?/p>
“考槃在澗,碩人之寬。獨寐寤言,永矢弗諼。考槃在阿,碩人之薖。獨寐寤歌,永矢弗過??紭勗陉?,碩人之軸。獨寐寤宿,永矢弗告?!币粋€人到最后,都只是自己的旅程和過客,一定會是這樣的!——而我,在最后的黎明到來之前,或將輕聲吟響《考槃》并最終滴落塵土,恰如一滴淺薄的雨水滲透大地并溶解于純凈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