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鐵明
又是一個雨季,我走在回京探親的旅途中。
滇緬公路上晨霧彌漫,多日沒有見到太陽,路面潮濕而清潔。沒有揚起的灰塵,汽油味和發(fā)動機的熱氣在山野間輕輕地飄散。汽車滿載我們這一車旅客在高黎貢山東部蜿蜒的山路上奔馳。起伏盤旋的路一會把我們帶到山崖腳下,一會又把我們引上萬仞之巔。一團團的乳白色的云朵在車窗外浮動,這一朵飄走了,那一朵又飄來。
同樣的季節(jié),同樣的路,同樣是獨自前行。我已是第四次回京探親,我的知青生活已經(jīng)是第八個年頭了。
過了保山之后,一路所見唯有大山。綿延百里,峰巒疊嶂。有險峻的峭壁、開闊的山谷、崛起的巨石、參天大樹。在古老神秘的山野中,叢林密布,花果飄香。
群山雄渾壯闊的軀體氣象萬千,真叫我心曠神怡。八年來我天天看著它,舉目青山遮望眼,我還是看得如醉如癡。這種感覺與詩仙李白可說是神接意會:“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庇袝r我默默對大山發(fā)問:“你那雄偉的軀體是怎樣生成的?你龐大的身軀內(nèi)部是什么物質(zhì)?你全部是由堅硬的巖石和泥土堆砌而成嗎?億萬年來,你觀望著地球的板蕩變遷,你是陸地上最古老最偉大的物體,你有記憶、有感知嗎?——”
群山之美不可思議。它像君子,威武、崇高、深厚、沉穩(wěn)、坦然、磊落、歷盡滄桑,“不改此度也”。它是永恒和力量的象征。它把一種宏大、豪放的氣質(zhì)傳遞給我。有它的陪伴,讓我的知青生活充滿魅力。
每當(dāng)我走在這條路上,我的心都止不住的激蕩暢想。如果說從家門到校門的路是我人生第一條路的話,那從北京到云南瑞麗的路——尤其是這段舉世聞名的滇緬公路,就是我人生第二條路。
記得當(dāng)年剛滿十七歲的我坐著大卡車第一次顛簸在這條道路上的時候,這路旁的一切都是那般美麗神奇。從小熟讀云南民間傳說故事使我對云南充滿美好幻想。每一從樹林、每一座山巒都蘊含著妙趣。就連這粘滑的、有兩道深深車轍的紅壤路面,也向我顯示出強烈的誘惑。和它相比,北京平坦、枯燥的柏油路是多么乏味!在我眼里一切都好看,好玩。
那是少年花季天真美麗的夢。當(dāng)真實的艱苦的勞動生活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在與世隔絕的小山村里上演,一切都變得復(fù)雜了。
記得初來時,我曾經(jīng)一整年出全勤,再累也沒有想到要請假休息。我被評為活學(xué)活用毛著積極分子,第一批加入共青團。但是由于過于勞累,又缺乏營養(yǎng),我十八歲時閉經(jīng)了八個多月。后來渾身浮腫,尿中帶血——從此身體跨下來了。在這每天都要拼體力的地方,我的境遇可想而知。有時候艱難、粗重的日子像湯藥一樣苦澀難以下咽。
大山很美,但山中的生活是古老簡陋的,紅土路是富有詩意的,但在雨后它是寸步難行。勞動光榮,但勞動者的地位是卑下的。山民很淳樸,但知青的根在遠方,我們的天命另有所屬,我們渴望更具有知識含量更文明高雅的現(xiàn)代生活。我們像天涯游子,是人心思歸的時候了,而且“歸心似箭”,葉落歸根,要回到源頭。
我們九隊的北京知青原來三十二名到如今只剩下七位,我不知該怎么辦,我沒有后門可走,我也不愿意為了離開這里嫁個城市男人。母親總是哀嘆:“這可怎么好!二十五了,回不來了——”想到這些,我的思慮更加沉重,甚或有點怕回家見母親,也怕無休止的踏上這滇緬公路。
嘆息也好,喜悅也罷,在這沉默的旅途,我只有把一切埋在心底。這也正是我離開家門以后慣常的生活:獨自面對,默默品嘗,悲喜自心知。
一路前行,我寫下這樣幾句漢樂府詩:
八月云和雨,征車向歸途。車駛?cè)缧屑?,青云若有無?;鈸淙藖?,山陰迎又復(fù)。遠山藍色淡,近山綠模糊。喬木盈百尺,葉密老藤粗。車行幾百里,不見有人屋。公路囬且阻,坎坷如吾途。蹉跎二十五,前途何所卜。
1977年8月旅行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