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
三年前,弟弟在蘇州有了一個不到六十平方米的安身之處,便想方設法讓他十歲的女兒到蘇州上學。孩子長期不在父母身邊,每年回家過年都有一個先陌生再熟悉又痛別的過程,弟媳婦想孩子的眼淚止也止不住。就這樣,侄女不用再留守蘇北老家,我的母親為了照顧孫女也到了城里。母親不在家,從沒煮過飯洗過衣的父親日子便過得潦草,煮一頓吃一天,不會做菜便時常吃醬油泡飯。一個月不到,原本清瘦的父親又輕了三公斤。母親舍不得父親,在她的強烈要求下,不久后父親也到了蘇州。
蘇州是個很美的城市,消費水平高,生活開銷大。弟弟、弟媳都是普通的打工族,多年省吃儉用的積累加上銀行貸款,才讓他們在這里有了立錐之地,一下子來了三張嘴,壓力可想而知。母親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吃了兩天閑飯,她就坐不住了,和門口掃街的老太攀談起來。老太是山東人,在蘇州十多年了,一條巷子掃到頭,一月工資接近兩千元。像鳥覓到了食,母親找到了目標。母親信心滿滿地拜托老太跟負責人說說,她想掃地。
母親都打探清楚了:掃地早上出工早,上午十點多可以收工,不影響她做午飯;中午別人休息她不休息,完成自己的任務,四點多她可以去接孫女。母親如愿以償。一份掃地的活兒,又臟又累錢也少,沒有多少城里人爭,愿意干的多是母親這樣的鄉(xiāng)村移民。母親掃的是城中村曲曲折折的巷道,基本家家都有租住戶,垃圾多,一月工資才一千二百元。人家活兒又輕松,工錢卻接近兩千元,“那是因為人家來得早”——母親總能說服自己。
靠近蘇州南火車站的城灣,是外來人口比較集中的城中村。弟弟他們一開始也租住在這里。一幢幢老式樓房左搭右建,幾乎不見天日。房子里潮氣很大,房主大都是老頭老太,房客則是五湖四海都有。這里的人說話嗓門特大,巷子嘈雜似集市,房客的孩子泥鰍般竄來竄去,不遠處的城灣河河面上漂著層層疊疊的塑料垃圾。隨著清潔家園行動深入,城中村的整治也提上了政府日程。母親要清掃的就是這里連接各家各戶的道路。
每天凌晨三點,母親就躡手躡腳起床了,吃過早飯便一路小跑到隔壁的城灣。她要掃的巷道直線距離大概六七百米,左拐右彎就長了去了。母親說,想不通那些人怎么那么能產垃圾。外地來的女人們做起時髦的全職太太,在家?guī)Ш⒆?、做飯,門口橘子皮、瓜子殼、爛菜葉、舊衣衫什么都有。這還算好的,還有用過的鮮紅的衛(wèi)生巾無遮攔地在路中央敞著,小孩子蹲在門口大小便,女人倚著門嗑瓜子,也視若無睹。母親私下里跟我說,這些女人家還不抵一只貓呢,貓都曉得遮羞。干凈的母親不敢相信世上有如此污糟的女人。
一次,一個年輕的女人又把一袋用過的衛(wèi)生巾拋到正在清掃的母親腳下,母親像對女兒那樣說:“袋口扎扎緊?!蹦贻p的女人生氣了,罵人了,羞辱的話接連不斷,極其難聽。母親復述給我聽時,我的眼淚晃在眼里。母親當時肯定是難過的,不然她不會記在心里這么久。好在她會自我化解。她說她不跟那女人生氣,她的孩子個個在城里有房,那女人到現在還是個房客,只有罵大街的本事。
倒是那些房東——老蘇州和母親很談得來。母親五十七歲前一直待在蘇北農村,沒出過遠門,一下子到城里生活,我是有些許擔憂的,怕她不能適應。事實證明,母親在蘇州生活得比我預想的好。老家的地都給了伯父種,也許是感覺沒有退路了,她索性斷了回去的念想。而且人上了歲數,就想一家人在一起,濟濟一堂。母親常說,一家人在一起喝粥,也比東一個西一個強。老了的母親不愿意再和弟弟一家分離,她努力適應異鄉(xiāng)的環(huán)境,不讓孩子們?yōu)樗鸽y操心。她跟城灣的老房客一天見幾次面,漸漸熟悉、親切起來。春節(jié)假期,我去蘇州小住,母親收工回來,手里常多一塊糕點或一把糖果,都是來順家的房東或是粉娣家的房東給的。我們都很疑惑,也不太相信這些老蘇州會和蘇北大媽有交情。母親淡然地說,他們原來也是農村人,不過生在鳳凰地了。隨著城市發(fā)展的腳步,城灣早已是滄浪區(qū)的一部分,城灣人卻還保留著鄉(xiāng)下人的本色。閑談中,他們知道母親有做公務員的女兒、女婿,在蘇州有遮風擋雨的家,都有點羨慕她。他們的子女大多搬到高檔小區(qū)住了,留守城中村的人只剩衰老和寂寞。
母親的活兒無疑很臟很累,但吃慣了苦的母親不以為意。天天早起小跑去上工,母親的血壓竟然下降了。母親從不說上班下班,或者上工收工,她當自己還在莊稼地里。外人看來,母親在城市里適應得不錯,其實母親在這個新環(huán)境里,還是有傷的。
一天,母親收了工騎著三輪車去接放學的孫女。一輛人行道上的汽車硬往機動車道拐,母親大聲招呼也不管用,車門擦到了三輪車車把上。司機下來攔著母親不讓走,要求賠錢。母親著急地解釋:“好好騎車沒礙著你,是你悶頭拐。”圍觀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母親也越來越慌。司機逼她賠錢,她說沒有,她的身上從沒有超過五十元錢,那是每天家里的伙食費。司機要她兒子的電話號碼,她說不記得。司機說跟她回家,她嚇哭了。圍觀人群里一中年男子對司機說:“你的車開上了人行道,還讓不讓別人走了?”司機自知理虧,鉆進車開了就走,母親才解了圍。這事母親之前對誰都沒說,母親講給我聽,語氣故意戲謔,但我知道母親當時嚇壞了。
母親的三輪車用場很大,除了載孫女,還裝小區(qū)垃圾箱里的紙盒飲料瓶。母親掃地時順手撿起廢品丟在三輪車車斗里,廢品收購站就在接孫女的路上,她帶過去賣了給孫女買牛奶。母親說:“不偷不搶給孩子增加營養(yǎng),有什么丟人的?”母親的幸福從不打折。
有母親打前站,父親在蘇州的生活似乎順當得多。來蘇州的這一年,父親61歲,兩鬢有些白,精神頭還行。他常說,早幾年來,哪怕跟瓦匠在工地做小工,也能攢下一筆錢呢。弟弟和弟媳婦就拿他開心,說早幾年來,隔壁新開的樓盤肯定能買上一套。
父親來蘇州后,母親跟城灣飯店的領班說,讓父親去揀菜。這份工作管伙食,一月一千四百元。父親沒得選,去了。說是揀菜,其實還要洗碗、打掃衛(wèi)生,一天工作將近十個小時。飯店的服務員多是女性,年輕的端盤子,年紀大的在后廚幫忙。飯店提供住處,衣服大家輪流洗,包括內衣。父親不住飯店,但輪值的人里有他,輪到他同樣得給大家洗衣服。父親不能忍受的就是這個。他說:“男子無能,洗衣裳罵人。這明擺著是女人的活兒?!备赣H大半輩子主外,從不做家務,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臨老了要給老少女人洗衣服,他做不來。忍了一個月,他就不肯去了,寧愿跟老家的懷寶去吳江預制品場做苦活。
預制品場的活兒重,兩人抬一塊成型的預制板,一點省不得力。懷寶是預制品場股東之一,說可以照應父親,讓他看看門,打打下手,做些輕巧活。預制品場的工人大多是河南人,形成幫派抱成團,容不得別人插手。一般都是夫妻兩個在場里上班,女人打下手,和男人一對一,哪有輕巧活兒給別人做。父親不怕吃苦,他鬧心的是夜里睡不著覺。工人晚上休息的棚子搭在運輸過道下,上面走人搬運預制板,下面幾個平方米一間供人休息。頭頂是厚厚的鐵板,一有人在上面走,哐啷哐啷的聲響令人頭昏腦漲。別人習慣了,睡得很香。父親61歲前都在鄉(xiāng)村墨汁樣的夜里安睡,無眠的蘇州委實讓父親煩惱。挨到周末,父親工錢沒要,就跟著懷寶的車回到了弟弟家。候在路邊的弟弟接過父親的被窩卷,有點不敢相信,幾天時間父親就變得這么憔悴,胡茬都是白的。
母親在附近天橋下的綠化帶又給父親找了一份活兒——修剪綠化帶,給花草樹木澆水。這活兒跟父親農民的本色很接近。除了他個子高,蹲在綠化叢中有點難受外,其他一切父親都挺滿意??锤赣H做得很開心,母親也放心了。想著兒子兒媳婦十幾年前剛來這個城市時也是今天干這個明天干那個,好不容易尋找到適合自己的營生安定下來,母親原諒了父親的“瞎折騰”。
一天吃午飯時,父親說他不想在老安徽那兒做了,一桌人的筷子都定在空中。老安徽就是綠化帶的承包人。眾人追問原因,父親講他干活時,老安徽不放心,總在后面偷偷監(jiān)視。父親一開始以為老安徽是怕自己是新手不會做,但一兩個月了還這樣,就是不相信人嘛。在老家大王莊,父親是個說話板上釘釘的漢子,因為誠實守信,鄰里口角、家里糾紛都習慣找父親說和。老安徽的不信任刺痛了父親。盡管工作地點就在家門口,活兒又不重,工資開得還行,父親還是毅然決然地“炒”了老安徽。
父親現在在南立交橋下的公交車站做公交車保潔,每天清洗二十輛左右的公交車。他每天上下班要經過老安徽承包的綠化帶。老安徽說怪話給他聽:“走得又遠,工資每月還少兩百,何苦呢?”父親嘿嘿一笑,回道:“樂意?!备赣H一走,老安徽的綠化帶工地上陸續(xù)有三四個工人受不了老安徽的疑心病而走人。老安徽在電線桿上貼了招工啟事,月工資漲兩百,還是沒人應聘。父親說:“我就是不受他的氣?!痹诠卉囌?,別的工人完成了清洗任務就到旁邊曬太陽、抽煙、聊天,父親閑不住,拿著掃帚畚箕將停車場的果殼紙屑清掃得干干凈凈,公交公司的經理因此讓還在試用期的父親直接拿上了正式合約上的工資。
春節(jié)期間,父親沒有假,母親放半天假。我又來蘇州陪二老過年。年初一早上,外面還黑漆漆的,母親就起床了。她說鞭炮炸得多,清掃量大,她得早些去。父親已經給她做好早飯。父親來蘇州后就承擔了做早飯的任務,好讓母親多睡一會兒。送走母親,父親又和衣瞇了一會兒再去上班父親母親都收工了,兩個人都喜笑顏開的。原來他們都拿到了紅包,一人一百元,老板發(fā)的。母親的老板是路段的承包人黃阿姨,父親的老板是公交車站的承包人魏經理。第一次有人給他倆發(fā)過年紅包,難怪這么開心。
父親母親就這樣在蘇州生活下來了。老年移植生活有一些水土不服的癥狀,或明或暗,他們都愿意給我看,看得我這做女兒的心一顫一顫的。好在過了那樣的適應期,如今他們好好地生活在蘇州。三年過去,弟弟家不遠處就是滄浪亭、觀前街,父親母親卻從沒有看過城灣以外的蘇州。他們和蘇州本地人的生活幾乎沒有交集。要理發(fā)去我弟媳婦的堂姐家,她家在蘇州大學里面開理發(fā)店;要洗澡去母親的侄子東成那兒,他在蘇州開浴室;三輪車壞了,小區(qū)左邊的修車攤是蘇北大王莊的莊鄰押寶子的,自己人當然不會亂收錢;要吃便宜的菜,城東批發(fā)市場有我堂姐中美的攤位;還有附近街上做春卷皮的,十個有九個是老鄉(xiāng)。
父母的蘇州就是巴掌大的地方,從居住的小區(qū)到上工掙錢的地方,親戚、莊鄰、老鄉(xiāng)構成了他們在蘇州的安樂世界,人情往來和大王莊一模一樣。正因為有著這樣一張塵俗的網,老年移植的父母才會在蘇州扎下根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