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赫·歐·貝茨
奧利弗·斯特拉頓小姐初次套上兩只不同顏色的長襪——一只棕色帶綠,另一只銹紅色——純系偶然,因為當時她是在冬天朦朧晨光中倉促著裝。但等到天色亮到能看清物體時,她才驀然發(fā)現(xiàn),這雙顏色不一的長筒襪醒目甚至搶眼到何等離奇的地步。它們或能成為一個理由,她想,促使男人越發(fā)頻繁、仔細,或許賞識有加地打量自己的兩條腿。她的腿不太好看,但凡能多做點什么令其改觀,心里便覺得好受些。
她的臉酷似一塊相當粗糙的淡黃色法蘭絨布料,毫無姿色?;疑难劬﹃幧模路鹣旅娑嗔藘蓧K瘀斑。為此她戴了副煙熏玫瑰紅的淺色眼鏡。她的黑發(fā)也很粗糙,有可能微微泛灰,若非定期染色的話。
有了關于長筒襪的發(fā)現(xiàn)之后,她每天早晨上班都穿著兩只顏色各異的長筒襪。她有時選擇藍色和綠色,有時選擇紅色與黃色,一次是紫色和棕色。有一回,她甚至別出心裁地一邊穿綠襪紅鞋,另一邊穿紅襪綠鞋;另一回,一個遍地黑色雪泥的早晨,她套著一雙奇異的、高到腿肚的皮靴,一只白一只黑,手套也是一黑一白,只是與皮靴形成黑與白及白與黑的反向搭配。
盡管使出了這些招數(shù),卻似乎從未如其所愿,讓男人對她的兩條腿稍加注視。她的腿繼續(xù)制造一種既不雅觀又難撩人的表象。男人在街上只是打她身旁走過,仿佛她是某個另類的女人。此種情形持續(xù)了幾周,直到一個陰雨苦寒的早晨,她趕火車遲了一步,發(fā)現(xiàn)二等座已滿,只得改乘頭等座。
車廂里僅有的另一名乘客,是個與她年齡相仿的男子,她即刻察覺到他也是倉促著裝。他那條藍領帶,一半掖在襯衫領子里,一半露在外面。這喚起了她內(nèi)心一種漸漸增長的強烈愿望,不僅要對他告知實情,還得站起身替他理好領帶,使之符合自己的意愿。
隨著這種情緒的滋長,她不停地把一條腿蹺到另一條腿上,復又放下,一只套著藍襪的膝蓋露出幾分鐘,而后一只綠色的膝蓋露出一陣,與此同時,她始終試圖讀她的《泰晤士報》,卻發(fā)現(xiàn)無法集中心思,遂將報紙放在身邊的座位上。
大約過了一分鐘,這男人咳了聲,俯身向前,客客氣氣地說:“可否借你的《泰晤士報》一讀?我沒買到報紙?!?/p>
“噢!可以??梢?。當然可以?!?/p>
“你真是太好了?!?/p>
斯特拉頓小姐禮貌地笑了笑,將《泰晤士報》遞過去。就在男人拿起報紙開始閱讀前的一瞬間,她又瞥了一眼對方衣領下鼓起的藍領帶,覺得自己知道,保準知道,此人尚未成家。沒有哪個女人,她斷定,會讓一個男人衣領和領帶如此凌亂地走出家門。
她腦中轉(zhuǎn)悠著這個念頭,掂量自己是否敢于提及這條領帶如何反常,同時望著窗外,注視著冬天灰黑蕭索的景象掠過眼前,注視著烏云堆積的天空下一片片浸透雨水的田野。
等到她將視線重新轉(zhuǎn)向男人時,面臨的景象完全出乎她的意料。起初她不敢相信這是自己親眼所見。接著,第二、第三乃至第四次拖長的瞥視后,她才確信自己沒在做夢。
男人正在上下顛倒著讀《泰晤士報》。
“領帶嘛,”她暗忖,“我能理解。那不過是準備出門之時出了個小小的紕漏。跟我的襪子一樣。誰都可能做出那樣的事。但是倒著讀報——絕不可能事出偶然。那絕不可能?!?/p>
她立即感到時間的緊迫,她必須對這種離奇的事態(tài)做點什么,于是倏地探身往前說:“哦!對不起。”
“唔?”
“我希望——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你在倒著讀《泰晤士報》。”
“沒錯,我知道?!?/p>
斯特拉頓小姐張大了嘴坐著,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沒錯,我知道。我喜歡這樣讀報?!?/p>
“你當真——你是說——可那不是挺麻煩的嗎?”
“一點也不。我好多年都是這樣做的?!?/p>
“可這不很費勁嗎?順著讀豈不方便些?”
“這樣讀起來更有樂趣。再說我也習慣了?!彼樕下舆^一絲羞澀的微笑,一種她認為很像松鼠的神態(tài)。“我打小就一直這樣做。我特別迷戀代碼之類的東西。你知道男孩子都怎么做——把一個個單詞顛來倒去,省略字母,用X代表某個元音,Y代表另一個元音。我開始倒著寫句子,當然這只不過是倒著閱讀的第一步。”
斯特拉頓小姐再度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你自己試試看?!蹦腥税选短┪钍繄蟆放e到她面前,“這非常容易,只要你——不過是集中精力的事。”
“噢!我想我不可能——”
“試試看?!?/p>
忽然斯特拉頓小姐意識到男人已坐在自己身邊,他倆共同拿著上下顛倒的《泰晤士報》。
“試著讀讀標題。這一條?!?/p>
斯特拉頓小姐盯著報紙足有半分鐘,兩眼在煙熏玫瑰紅的鏡片后細細尋覓,像是初次嘗試閱讀的孩子。
“我根本弄不清它的頭緒。它看上去像是俄文?!?/p>
“噢!它很好懂。它說美國在越南又損失了幾架直升機。據(jù)報道越共傷亡慘重?!?/p>
“噢!是這樣。我現(xiàn)在看出來了。我準是蠢極了?!?/p>
“一點也不,只是需要訓練罷了?!蹦腥死^而發(fā)出短促的三聲笑,斯特拉頓小姐覺得特別悅耳動聽。她感到這笑聲很有一股孩子氣。“特別滑稽的是,你連續(xù)多年一直上下顛倒著閱讀,一旦開始按正常順序閱讀,就會有種特別古怪的感覺?!?/p>
“是的,我估計可能出現(xiàn)那種情況。”
“這完全是角度的問題。說到底,這世界本身恰恰是上下顛倒的,你不這樣認為嗎?”
斯特拉頓小姐也笑了,說她的確這么認為。
“知道吧,”他忽然繼續(xù)說,“不過你第一個讓我注意到自己在顛倒順序閱讀。每年都有幾百號人在火車上看見我這樣讀報,但沒人對我提過一個字。我猜他們要么是羞于提及,要么就是認為我瘋了。你認為我瘋了嗎?”
“噢!一點也不。一點也不?!?/p>
“這不過是角度倒轉(zhuǎn)的問題——”
“你能這樣讀數(shù)字嗎?”
“哦!讀數(shù)字,是的。我能從后往前相加等等——它是一種心算練習,知道吧。一項挑戰(zhàn)?!?/p>
火車緩速行駛了五六分鐘。男人從背心口袋里掏出掛在一根細細的金鏈條上的懷表,瞅著它。
“早料到了。又是晚點。真是討厭透頂,這條線。上星期每天我們都晚點十來分鐘?!?/p>
“晚班火車更糟。”
“我知道。你乘的哪班車?六點十分的嗎?”
是的。她總是乘六點十分的班車,斯特拉頓小姐說。其實她平素無一例外地乘五點二十的車。
“我尋思我以前從沒跟你照過面,對吧?”他飛快地往下瞟了眼斯特拉頓小姐的兩條腿,一如既往地裹著反常的長筒襪,一只綠色的,一只藍色的?!爸灰鲆娺^,我保準想得起來。”
斯特拉頓小姐感到自己微微漲紅了臉,一時無言以對。
“我通常乘五點二十的車,”他說,“可是情況完全亂了套。一場糟糕的喧鬧茶會?!?/p>
“我想,我通常乘坐二等車,所以你沒見過我?!?/p>
“??!有可能,有可能?!?/p>
他又朝斯特拉頓小姐的長筒襪斜睨了一眼。在他看來,長筒襪一事之反常,實不亞于斯特拉頓小姐發(fā)現(xiàn)他上下顛倒著讀《泰晤士報》。一個女人為什么穿著一雙不配對的襪子去上班呢?太奇怪了。你盡可認為她瘋了。
“我總是中途在馬路對面的黑啤酒吧下車,在那兒喝杯雪利,”他說,“我讓自個兒有那么一點閑暇。它有助于身心松弛。你大概不會介意,我想,今晚跟我共飲一杯吧?”
斯特拉頓小姐委實不知究竟是什么促使她即刻作答,她忽然說她真的不知道,此事完全取決于她的朋友。
“哦!我知道?!?/p>
斯特拉頓小姐當即編造出什么朋友,純系情急慌亂的緣故,她此刻發(fā)現(xiàn)如何擺脫這位朋友反倒成了一道棘手難題。
“好吧,改到哪天晚上。順便說一下,我叫弗萊徹?!?/p>
“你真是太好了,弗萊徹先生。我想我可以打個電話給朋友?!?/p>
“噢!可以嗎?那太好了。這地方的雪利味道好極了。當然,你也可以喝點別的。一杯勃艮第葡萄酒。他們還有論杯賣的香檳?!?/p>
他說這番話的當兒,斯特拉頓小姐發(fā)現(xiàn)自己莫名其妙地忍不住笑出了聲。
“我估摸,”她說,“你不會哪次倒拿著杯子喝酒吧?”
“是個好主意。”弗萊徹先生說著,同樣莫名其妙地忍不住笑出了聲。
那天傍晚,在六點十分的火車上,斯特拉頓小姐闖進頭等車廂的角落,面對弗萊徹先生,不禁漲紅了臉,直喘粗氣。他們此前得一路跑來趕上火車,手拿兩大杯雪利——俗稱雪利大杯,弗萊徹先生告訴她——她為此偶爾咯咯傻笑兩聲,一邊還在努力平定喘息。
“唔,這事真夠急的,”弗萊徹先生說,“不過,要是我們沒趕上車,不就有理由再喝一大杯了?”
“嗨!那種大杯雪利,準有三杯的量?!?/p>
等到自己也終于呼吸勻暢了,弗萊徹先生瞄了一眼斯特拉頓小姐的兩條腿,卻發(fā)現(xiàn)另一種更有趣的意外之物在那兒候著他。午餐時分,在一陣放任無羈的倉促行動中,斯特拉頓小姐為自己配置了幾只新長筒襪,此時兩腿上套著的一只是鮮艷的紫莓玫瑰紅,一只是柔和的紫羅蘭色。它們反差很大,卻搭配得當,她想。
弗萊徹先生被迫也這么想,只是過于害羞,既不敢朝它們多看幾秒,也不敢如實說出心里的想法。
他的確想聊點別的什么,然而直到他將自己的晚報又讀了半個鐘頭,才終于有膽量這么做。
“你可知道這個地方,潑蘭德宅???”他說,“他們已經(jīng)將它改建成幾座公寓了。”
“不知道?!彼固乩D小姐說,她認為自己不知道。
“它曾經(jīng)是古老的布拉德菲爾德宅邸。寬大的維多利亞建筑,在維多利亞公園里。我搞到其中的一套公寓。哦!只是很小的一套。在頂樓。原來是一間仆人的儲藏室,我想。”
“莫不是帶有巨大熟鐵門的那種地方?”
“正是。春天里美麗極了。林蔭大道兩側(cè)排列著一棵棵酸橙樹,樹下成百萬朵烏頭花兒盛開。早在二月份,全是金黃色的。”
“烏頭是什么?我對花卉的了解怕是少得可憐哪?!?/p>
弗萊徹先生解釋烏頭是什么,說明自己對它有多喜歡。在他看來,不知何故,烏頭花多少代表了希臘格調(diào)。它們把春色帶入寒冬,他說。斯特拉頓小姐聽著他說這番話,心頭怦然一動,覺得他的聲音帶有某種緊迫而又溫柔、迷惘的腔調(diào)。
“你明天乘火車嗎?”他終于說道。
“噢!每天都乘,”斯特拉頓小姐又禁不住咯咯笑了兩聲,“總是在慌慌張張地趕路?!?/p>
“我會留意你的?;蛟S我們還能再品味一杯雪利葡萄酒呢?!?/p>
品味一詞蘊含的某種意味,立即使火車車廂里原本沉悶的氣氛平添了一抹亮色。這個詞兒還帶有些許曖昧和暖意:一種情分,幾乎使斯特拉頓小姐開口就弗萊徹先生的領帶說點什么,因為這條領帶顯然整天始終半藏衣領內(nèi),半露衣領外。然而她只是瞅著領帶,一副迷惘的神態(tài)。俄頃,弗萊徹先生說:“假如我明天早晨見不到你,我們能不能現(xiàn)在說好傍晚五點半碰面?除非你得見你的朋友?!?/p>
哦!她可沒覺得明天非見自己的朋友不可,斯特拉頓小姐說。弗萊徹先生以為她的朋友是個男人呢,她眼下多了這種印象,心頭好不煩惱。
“噢!那好。”弗萊徹先生朝她羞澀地笑了笑,接著又說一切多么令人愉快,與她相逢啦,雪利酒啦,所有的事情。
斯特拉頓小姐說她也很愉快,及至終于回到家里,早早上了床,上下倒拿著她的報紙讀了許久,這一做法耗神費力,致使她過后難以入睡。
翌晨弗萊徹先生走上火車時,手拿一小束花,裹在薄紙里的十五或二十朵黃色的烏頭。斯特拉頓小姐見了驚訝不已,不曾想如此纖美的花兒,帶有如此的希臘格調(diào),正像弗萊徹先生聲稱的那樣,能在冬季最黑暗的時刻展露清新冷艷的芳容,于是她起初一整天、繼而本周余下的幾天,都將其置于自己的寫字臺上,養(yǎng)在一只藍色的平底塑料小杯里。
每次仔細端詳它們,她都依稀看見弗萊徹先生的領帶,上面的領結,那天早晨,在他左耳的什么部位。
打那以后,他倆開始每天傍晚在酒吧見面,恪守教規(guī)般地重復著品雪利葡萄酒的程序。同樣,斯特拉頓小姐每晚到家以后,上下顛倒著讀她的報紙,由此感受到一陣奇特而曖昧的激動,仿佛弗萊徹先生與她同床共寢似的。
所有這一切都有可能持久不輟,若非斯特拉頓小姐一天傍晚碰巧說了句:“哦!我現(xiàn)在不見我的朋友了——我——呃,我們還是別提了吧?!?/p>
弗萊徹先生似乎認為這話終于讓他免除了這種或那種義務,經(jīng)過幾分鐘明顯的凝神思索,說道:
“我一直想知道你是否愿意什么時候來瞧瞧我的小地方。它很普通,但——”
“哦!我挺樂意。”
“你不能借著什么小小的由頭來吃午飯嗎?那就禮拜天?!?/p>
斯特拉頓小姐說她將絕對樂意,旋即琢磨她該穿什么。一連幾天她繼續(xù)琢磨,最后拿定了主意,既然弗萊徹先生住在一棟維多利亞豪宅的寓所里,她的著裝打扮最好與其相稱。結果,她給自己買了套新禮服,淡綠色的兩件套亞麻布禮服,穿在身上顯得特別清爽,甚至有些高雅。她還決定破例一次,放棄顏色不同的長筒襪,改穿一雙普普通通的肉紅色尼龍襪。
“麻煩的是沒有電梯。但愿你爬上樓梯不會累壞了?!?/p>
斯特拉頓小姐爬上最后四段逼仄陡峭的樓梯,心里惴惴不安,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在打量這個被弗萊徹先生稱為他的小地方的亂糟糟的斗室。一只煤氣爐上堆著一摞書,一張無靠背長沙發(fā)上臥著三只白貓,一輛腳踏車上懸掛著幾串山毛櫸葉,一臺舊式腳踏的縫紉機上,擱著餐盤、酒杯和幾瓶調(diào)味番茄醬,一碗香蕉蛋奶沙司,一只沒打開的沙丁魚罐頭,一張書桌上胡亂堆放著許多報紙,有的報紙上面壓著幾盆番紅花,有的壓著幾罐魚醬,甚至有一處壓著吃了一半的一條小葡萄干面包卷:整間屋子在她眼里像是來自某個瘋狂的夢境。她還分明嗅到一股污濁的氣味,擱餿了的魚,混雜著嗆鼻的塵煙,來自許久未掃的地板與久未打開的窗戶。
“我這地方怕是有點緊巴巴的呢?!备トR徹先生說。
斯特拉頓小姐對這話無法做出任何回應,只是不覺為弗萊徹先生感到哀憐而沮喪,他那身打扮同樣吻合他這小地方簡陋雜亂的環(huán)境。他的衣裳,一件仿佛在走氣啤酒和車軸油溶液中浸過的圓領運動衫,一條松松垮垮的大號馬糞色運動褲,使她簇新的淡綠色禮服頓時顯得多余,她此刻幾乎為穿它而羞臊。
弗萊徹先生將雪利酒倒進一對有疵點的漱口杯時,斯特拉頓小姐只能揣測他接下來能提供怎樣的午餐。弗萊徹先生很快向她告以實情:
“我倒是湊合做了一道鴿肉牛肉餅。這菜我通常做得挺拿手。哪曉得我只顧去公園尋找報春花,煤氣灶上的火頭留得太高,結果給燒焦了。你大概不介意沙丁魚吧?沙丁魚和葡萄酒應當是絕佳的搭配?!?/p>
緊緊卡在煤氣灶和書桌之間的是一張矮沙發(fā),弗萊徹先生趕緊從沙發(fā)上拿走一籃蕪菁甘藍,一臺便攜式收音機,兩只空雪利酒瓶,一只狩獵袋,一盒唱片,為他和斯特拉頓小姐騰出坐的地方。
“這是今年首開的報春花。今年開得很早。我特別想摘一些放到午餐桌上?!?/p>
報春花擱在一只蛋杯里。斯特拉頓小姐心底里復又泛起幾許哀憐,把花貼近自己的面龐,嗅著柔嫩花瓣的清香。
“我一向認為,你從報春花的清香中得到了整個春天,”弗萊徹先生說,“它帶著你重新歷經(jīng)你既往生命中所有的春天?!?/p>
弗萊徹先生類似的話語總是深深地打動著她,恍若弗萊徹先生撫摩了她的手,或是臉湊過來緊貼她的面頰。這類話語蘊蓄著一種無法容忍、難以捉摸的曖昧情分。
弗萊徹先生在倒酒和飲酒的間隙站起身,切下厚厚的幾片褐面包和黃油。斯特拉頓小姐仍在忖度她尚未瞧見任何痕跡的午餐桌,見狀忍不住問她可否順便搭把手。
“我一般在縫紉機上用餐,”弗萊徹先生說,“機頭往里一收便是一面平頂,大約適合兩個人坐?!?/p>
“要不要我稍微整理一下?”
“哦!你愿意?那可太好了。”
斯特拉頓小姐格外仔細地整理午餐桌。她看到油漬斑駁的平紋白桌布上有幾個洞眼,遂用胡椒瓶、鹽瓶、餐盤和香蕉蛋奶沙司碗逐一將其遮蓋。在她忙碌的同時,弗萊徹先生打開沙丁魚罐頭,說:“我相信沙丁魚一定味道好。它們可是有了年頭。你知道沙丁魚存放越久味道越香嗎,就像葡萄酒?”
斯特拉頓小姐說不知道,她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她自己并不怎么喜歡沙丁魚,盡管這話她礙于情面說不出口,只顧思索弗萊徹先生是否允許她做個水煮荷包蛋,或是煎一張蛋餅,或是別的什么。
第三杯雪利酒落肚,她壯起膽子,終于決定提出這一建議。這將是世上最容易辦到的事情。他喜歡什么呢?水煮荷包蛋還是蛋餅?
“我喜歡蛋餅,說真格的。”
很好,斯特拉頓小姐說,那她就煎蛋餅。她頗為自己的蛋餅而驕傲。弗萊徹先生可有什么給蛋餅調(diào)味的佐料???奶酪或是火腿,或是別的什么?
“我在什么地方擱了一罐蘑菇?!备トR徹先生說,旋即在他的小地方亂糟糟的雜物中搜尋起來,最后從書桌里的幾個貓食罐頭中,找到混雜其間的那個蘑菇罐頭。
“我知道正是這一罐,因為它上面沒有標牌。”
斯特拉頓小姐想起貓食頓時反胃想吐,滿心指望正是這罐。結果的確如此,于是她開始煎蛋餅。蛋餅做得真好,弗萊徹先生一邊吃,一邊不停地夸贊,一副特有的羞澀而熱情的腔調(diào)。
午餐后,弗萊徹先生坐在沙發(fā)上倒著讀星期日的報紙。其間他一抬眼,瞧見斯特拉頓小姐也在倒著讀她的報紙,說道:
“我看你漸漸習慣這樣讀了。它真的沒那么難,對吧?”
是的,斯特拉頓小姐說,不難,隨后覷見弗萊徹先生在端詳她的膝蓋,她的裙子已經(jīng)撩到膝蓋上方幾英寸。她希望這足以表明弗萊徹先生正對她的兩條腿產(chǎn)生一種更強烈、更曖昧的興趣,最終他大概會招呼她和自己一起坐在沙發(fā)上吧。然而這類事情到底沒有發(fā)生。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還是什么都沒發(fā)生。弗萊徹先生始終和善、禮貌、體貼、細致,急于討她的歡心。他在火車上帶給斯特拉頓小姐一束束芬芳的紫羅蘭,一次還攜來一捧櫻草花和一盆白色的仙客來,讓她放在寫字桌上,后來又適時地送上一捧玫瑰。晚上他倆共飲雪利酒。星期天她為他燒午飯,身處逼仄的環(huán)境,縫紉機、三只貓兒、到處散落的報紙,以及濃烈嗆鼻的魚腥味充斥其間。
但她最盼望的東西卻沒有絲毫跡象。她盼望弗萊徹先生做出某個并非純屬友誼的動作:觸碰她的膝蓋,把臉貼著她的臉,做個溫存的姿態(tài),甚至愛情的姿態(tài)。每到夜里,獨自躺在床上,她甚至懷著瘋狂的意念,相信弗萊徹先生哪天會在一時沖動之下親吻她,甚至狂熱地摟住她。沉浸在這些情緒之中時,她總是樂意乖乖地順從對方。
可是到了仲夏時節(jié),什么也沒發(fā)生;有些絕望的斯特拉頓小姐,終于決定為此做點什么。
她決定重新介紹自己的朋友。
她的朋友,按照她的推測,興許能在弗萊徹先生心目中勾起一種對她本人的更濃厚的興趣,甚或嫉妒。
“喏,我真怕今晚不能跟你見面呢。你瞧,我的朋友——”
奇怪的是,她日益增多的拒絕,對弗萊徹先生產(chǎn)生了一種與她的希望和意圖截然相反的效果。弗萊徹先生不僅沒有一點留意、激情甚或嫉妒,一次次痛苦地遭拒,反而使他變得越發(fā)沮喪,越發(fā)緊緊地把自己封閉起來。終于,七月一個濕熱的星期天,兩人吵了一架。
出人意料地持續(xù)了一段時日的好天氣,促使弗萊徹先生提議在公園野餐。一年當中的這個時候,長長的林蔭道上,兩旁的酸橙樹鮮花盛開:一個香氣飄溢的廣闊仙境,盡顯夏日的芳華。
弗萊徹先生建議一點鐘開始野餐,但斯特拉頓小姐兩點過后才到。弗萊徹先生對此發(fā)了一點牢騷,為她可能遭遇什么不測略顯急躁,她說:“噢,我剛才接到我朋友的電話——我不太可能不聊聊——”
除了存心遲到以外,斯特拉頓小姐還給自己添置了一條新的夏裙:一條淡黃色的短袖府綢連衣裙,頸部故意開口很低。她這樣做,蓋因偶讀一文受到的啟發(fā)。一家雜志上的這篇文章,探討了女性用以吸引男性的種種由來已久的方式之成因。通過裸露腿部吸引異性的方式使用相對較晚,女人的腿部始終被裹得嚴嚴實實,直到現(xiàn)代才發(fā)生變化;而另一方面女性的胸部則是長期袒露的。
她和弗萊徹先生坐在一株古老而巨大的酸橙樹的樹蔭里,共進野餐,吃著火腿、綠葉蔬菜沙拉、奶酪、番茄,最后是奶油草莓,佐以一瓶阿爾薩斯白葡萄酒。空氣中散發(fā)著酸橙花馥郁而又奇異的香氣。酒也染上了幾許花香,甘爽的味道與周遭的香氣融為一體。
吃完奶油草莓,斯特拉頓小姐仰臥在草地上,兩條腿漫不經(jīng)心地裸露著,胸部的輪廓曲線依稀可見。她不時發(fā)出飽食之余放縱的一聲嘆息,嗅進酸橙花的香氣之際伴有一種聲音,表達一陣如夢似幻的狂喜。弗萊徹先生唯一的反應是上下顛倒著看報紙。
“你必須看報紙嗎?”
“是啊,我總是在看。你有報紙而不看,還有什么意思哩?!?/p>
“這么好的天氣,你居然只想把腦瓜埋進許許多多的股票期貨或什么名堂里?!?/p>
“哦,抱歉。當然如果這讓你反感——”
“我可沒說這讓我反感。我說這么好的天氣,你能做的只是變成一只書蟲——一只報紙蟲——或類似什么蟲?!?/p>
“我想我不介意蟲這個詞兒。你到底怎么啦?”“我一點也沒怎么樣,照你愛用的說法。”
“你讓我大吃一驚。我可從沒聽見你這樣說話啊。”
斯特拉頓小姐面色陰冷毅然不語地躺了幾分鐘。而后,她驀地吐出急迫的輕輕一聲:“我的上帝!”
“請問,這究竟是為什么?”弗萊徹先生問道。
“噢!讀你討厭的報紙去吧!”
“說真的?!?/p>
斯特拉頓小姐沉默而乏力地仰望天空,目光透過她頭頂上方寬展的綠葉花簇的華蓋的縫隙。整個天宇只能看見星星點點的渺小碎片,猶如一只蔚藍色杯子摔得四散飛濺的玻璃碴。
“你指望我做什么呢?”弗萊徹先生說。
“做什么?喏,你可以欣賞我的新連衣裙,比方說?;蛘咦⒁馑渤砂??!?/p>
“我已經(jīng)注意到它了。我喜歡它。”“喜歡它!我的朋友可是為了它如癡如狂呢?!薄拔沂欠窨梢哉f,你寧愿和你的朋友待在一起?”
“我可沒說這話。我只是說——?。〔徽f也罷?!?/p>
他倆默然無語地又待了半個多小時。有一回,斯特拉頓小姐仿佛被午后的暑熱熏蒸得透不過氣來,進一步松開連衣裙的領扣,用手帕擦拭裸露微凸的汗津津的脖頸和胸口。
挨到最后,弗萊徹先生以一種平淡的、幾近病態(tài)的單調(diào)聲音說道:
“我們好像浪費了整整一個下午。”
“我們!”斯特拉頓小姐再也忍不住了,霍地立起身來,“我們,看在老天的分上!別把我包括進去,像他們說的那樣?!?/p>
“噢!我親愛的,我從沒想過我們會到這個地步。”
“別用‘我親愛的稱呼我!”
斯特拉頓小姐已經(jīng)拔腿走開了,令弗萊徹先生驚愕不已。
“你到底要去哪兒?”
“去哪兒?你以為我會去哪兒?我要去見我的朋友。注意這個詞。朋友——朋友!”
斯特拉頓小姐高昂著頭,頂著火辣辣的七月驕陽,怒氣沖沖地走出公園。
自此以后的將近兩個月,她再也沒在火車上遇到弗萊徹先生。她晚上有時去酒吧消磨時間,也不曾見過他的身影。她一口一口地抿著雪利,巴望他能奇跡般地忽然出現(xiàn)在她眼前。
終于,她實在憋不住了,徑自前往弗萊徹先生的公寓,他的小地方。她爬上長長的一段段樓梯,一遍遍地敲門,摁門鈴,沒有得到一聲回應。她隨后走下樓梯時,下面人家的門口出現(xiàn)了一個女人,對她說:“需要我?guī)褪裁疵???/p>
“我找弗萊徹先生?!?/p>
“噢!弗萊徹先生如今不住這兒了?!?/p>
“不住這兒?”
“他在倫敦租了一間公寓,說他發(fā)現(xiàn)每天乘火車旅行太疲勞了。”
“你不知道地址嗎?”
“不知道。他的離去實在太突然了。我們?nèi)颊J為他一副病態(tài)。這些樓梯實在讓他吃不消。你時常聽見他拼命喘息的聲音。哮喘病的聲音?!?/p>
“他有哮喘???”
“噢!可憐。有一兩回我以為他就要死了。我的確不好意思說,我每天都看訃告欄——這是一個可怕的念頭,我知道,可是我不想錯過消息?!?/p>
斯特拉頓小姐也開始看訃告欄了。幾乎過了一年之后她從報上看到,弗萊徹先生——一向倒著讀報,只能借助一些簡單的物體,諸如烏頭、一捧報春花、一杯雪利或一兩枝玫瑰向她表達自己內(nèi)心想法的弗萊徹先生——去世了。
斯特拉頓小姐現(xiàn)已嫁為人婦,丈夫名叫勞林森,他開了一家商店,經(jīng)營油漆、乳膠等化工材料的批發(fā)。他們所住的別墅由一家裝潢公司提供巨細無遺、完美無缺的裝修服務,花園也做了景觀美化,使之具有一種講究專業(yè)與條理的修整如新的氛圍,沒有瑕疵卻也沒有生氣。
勞林森是一個恪守習慣的人,每天清晨六點半起身,以便完成一套宗教儀式般的嚴苛程序,包括修胡髭,抹發(fā)油,面部涂上須后水,刷牙,修剪光潔有如貝殼的指甲,好在鐘敲九點之際準時出現(xiàn)在自己的辦公室。每天中午他在辦公室里用餐,每晚九時到家,發(fā)現(xiàn)一如從前的斯特拉頓小姐在玩單人紙牌游戲,或編織衣物,或讀書,或看電視,等著吃晚餐。每當他離家在外,無論多遠,他的辦公室都會一天兩次打電話給他,不厭其詳?shù)貓蟾娈斎盏母黜棓?shù)據(jù)、訂單和事務。在外用餐時,他研讀而非瀏覽菜單,同樣細致而敏銳地注視每一道菜肴,仿佛它像圣經(jīng)箴言一般神圣。
在斯特拉頓小姐看來,他的行為舉止同樣嚴苛、準確,毫無瑕疵,井井有條。他自以為她擁有所能希冀的一切。她如今什么都不缺。
有時,在這個安全而有序的世界當中,斯特拉頓小姐會想起弗萊徹先生,想起一些小東西,諸如他的烏頭,他的報春花,他的雪利。有時,當她獨處或勞林森不在看她之際,她又開始倒著讀她的報紙。
只有在那時,世界在她眼里才是正常的,她才能在觀察它的時候生出更有益的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