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杰
徐柏容先生在其《書戰(zhàn):一折八扣——三十代書界回眸》中回憶了一個大達版圖書中的細節(jié):“我至今還清楚記得,即使不是全部也是相當大一部分,版權(quán)頁上記載的標點者,署名都是一位叫‘朱太忙的。一年要為一二百部古籍標點,焉能不‘太忙?”這叫我感到十分有趣,于是專門查找了手頭的書影,果然發(fā)現(xiàn)了幾種書的版權(quán)頁“校閱者”欄下赫然印著“朱太忙”先生的大名。我起初認為這個名字恐怕并非真名實姓,而是一個頗有意味的“綽號”—既是抱怨“實在太忙”,又是炫耀“實在太忙”!不過,上網(wǎng)查查資料,發(fā)現(xiàn)朱太忙先生確有其人,不僅曾在大達圖書供應(yīng)社任職,還曾經(jīng)供職于大東書局。
因為這個名字,又使我想到了刊登在1936年5月1日《申報》上的文章《一本書的自述》,作者署名清芬。之所以想起,是因為這篇文章很獨特,乃是假借一本古書的口吻,講述其如何經(jīng)過一番“整理包裝”后“重見天日”,這基本上就是翻印廉價古書的全紀錄了。這篇文章的場景化描寫細致,小人物之間的對話十分生動,猜想作者也是書業(yè)中人吧。這些記述和描寫,對于近百年之后的我們了解“一折八扣”書乃至出版業(yè)的基層生態(tài)都是很有幫助的。
因為篇幅所限,這里只好簡要摘錄。
文章開篇“痛說家史”,因為新文化的傳播,古書只好“擠在黑暗的角落里”“靜候著書蠹來侵蝕了去”,“從我現(xiàn)在所遭遇的一切,來和我過去的光榮時代對比,處處都使我傷心嘆氣?!焙鲆蝗眨约河种匦卤粫昀习灏岬搅岁柟庀?,“被撿出來羅列在老板的案上的,原來還有許多我們同系的弟兄和幼輩,他們都在欣慰地望著我??茨切┓俏易孱惖募一铮诳迒手?,零落在那些架子上?!庇纱碎_啟了一段“翻新”之旅。
先是承攬標點生意的工場老板“老吳”與精明的書店老板的對話。書店老板:“老吳,你簡直欺人啦!你做人家的只四分錢一千,做我的一開口就是六分,這叫我如何賣得出去呢!”老吳:“什么?老板,沒有那回事!六分錢標點一千字,又不比那些‘的了嗎呢的容易懂,很要費點腦筋老實說,一天還點不到二萬字呢?!崩习澹骸巴饷婧苡腥苏f我們的書標點錯得很多呢!”老吳:“這個,……其實都是一樣。看得出標點錯誤的,不加標點也行;非看標點書不可的,不見得看得出錯誤。天曉得,六分錢一千,那些通人碩士肯來做嗎?那樣的一折三四扣賣得出去嗎?嘻嘻?!?/p>
攬到了生意的老吳帶著書回到了自己的工場。那里“幾只蹩腳的桌子旁,圍坐著三五個鳩形鵠面,腰駝背曲的人兒”,他們就是“標點工人”。他們“本來因為沒有辦法才干這個勾當”,之所以“像機器一般地工作著”,不過是為了“能多得六分錢”。
十天后,被紅筆標點的“支離破碎”的古書進到了印刷所。又是一輪討價還價。印刷所老板:“貴局生意很發(fā)達,出的貨很多,只是好久沒有分給我們做了。”書店老板:“生活是有一點,只是你的價錢吃不下!”印刷所老板:“哪里話,我們現(xiàn)在只要有生活做,混得口飯吃就得,誰還想有什么好處?反正天天有回頭人,讓機器躺著嘆氣,也不是辦法!講到價錢,你老蠻明白,比從前四成里已經(jīng)減去了三成,四角一千的排工,五角一令的印工,三角一萬的釘工,難道還能在你老面前瞎抬!”書店老板:“我們比不得你們,做了生活就好拿錢;我們造好了貨,還得想法子賣出去,所以事先總得有個話算。”
經(jīng)過排版和初校,校樣被送回書店,唯一的專職校對登場。雖是個青年,卻沒有“健旺熱烈的氣概”,似乎充滿了“無限的悲憤找不到一個發(fā)泄的地方”。他的月薪十五塊錢,“這是他早晨八點鐘來,工作到下午六點鐘回去,吃自己的飯,住自己的房子的一個月的代價了。”這也正是他“悲憤”的原因。也正因此,不過“胡亂地校過兩次,隨處留著可笑的錯誤”。但還有不及于這青年的,“大部分的書都是用的五塊錢包校十萬字的價值,被人搶著去做呢。”
再回到印刷所。連帶書稿送去的是書店選定的“那種又粗又松,天字第一號的起碼報紙”,“印刷所老板哭喪著臉,把天字第一號的起碼油墨添下去;嘴里喃喃地咒罵著:‘娘娘,越是印工便宜了,越是紙頭來得丑,吃墨的祖宗,誰還做這鬼生意!”
文章提到的排字車間和裝訂工場,大體也是“苦惱的情形”?!霸谒慕清X排一千字的價值里,有工場的一切開支,有生財?shù)膽?yīng)得利息在里邊,作為排字工友的工資的還有幾個銅子?”“要裝成一萬頁(即二萬面)的書,才算賺到了三角錢的工錢。這三角錢里邊,工場要開支,生財要利息,老板要養(yǎng)家活口;留給一班工友的,還有幾多?”
文章起首部分的描寫暗合了“古書潮”的背景,其后的敘述無不圍繞討價還價、“分斤撥兩”展開,足見“一折八扣”書在書商的眼中不過就是一場生意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