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我在廣州中山大學(xué)圖書館工作時,有一位蔣先生是一位藏書愛好者,寄來了一張《上海圖書館收購記錄》圖片。我查了些材料,模糊的事情細讀之后有了些眉目。
在“文革”前,上海圖書館保管部的善本組有一個古籍善本采購小組,成員有顧廷龍、趙興茂、潘景鄭、瞿鳳起。采購小組規(guī)定欲采購的善本書,價格在500元人民幣以上者,必須上報館里同意,如清初刻本的《金瓶梅》、何紹基手稿本《東洲草堂叢稿》等。但是這個小組在“文革”開始后即停止工作了。1972年,上海圖書館在經(jīng)歷閉館、部分閱覽室開放、全部開放等階段時,內(nèi)部工作也在不斷調(diào)整中。是年10月,顧廷龍先生回上海圖書館古籍組工作,任顧問,那一年先生69歲。古籍組的工作,包括古籍采購、編目、保管、接待讀者等。那個時候,采購古籍的數(shù)量很少,但仍成立了一個采購小組,成員有聶佩華、顧廷龍、吳焱煌和我。通過這份記錄可窺見參與者們的鄭重、認真和嚴謹,也可以看到當(dāng)時采購善本古籍和碑帖的取舍、書價。
此《收購記錄》計七紙。封面書“收購記錄”?!窘虬矗捍怂淖譃轭櫹壬止P】記錄由我毛筆書寫,顧先生多有批注。茲錄如下:
一九七二年十一月八日化工學(xué)院凌姓書(此七字為顧寫。凌姓,不知其名)。
《石田詩稿》三卷,明弘治癸亥刻本,三冊,六十元?!窘虬矗捍吮久魃蛑茏骱胫问辏?504)黃淮集義堂刻本。題“長洲沈周著”。半頁九行十九字,左右雙邊,白口,單魚尾。書口上方刻“弘治癸亥”。有牌記,刻“弘冶癸亥歲夏六月嘉定庠生黃淮刊行”。此為沈周集之最早刻本,除上圖外,國家館,南京、天津館也有入藏。】
《杜律》二卷,明嘉靖乙未紫蓉精舍藍印本,二冊,三十元?!窘虬矗捍藶槎鸥χ稍姟C麝惾缇]輯。明嘉靖十四年(1535)紫蓉精舍刻藍印本。此本甚難得,國內(nèi)各館皆未收藏。】
《三蘇先生文集》七十卷(存卷十之七至三十三),元刻本,一冊,十五元。【津按:三蘇者,蘇洵、蘇軾、蘇轍也】
《六書索隱》,稿本,二冊,卅元。
《臨川先生文集》(存卷一至廿七),宋刻明印本,六冊,卅元?!窘虬矗和醢彩募印?/p>
《陸奏約選》,朝鮮活字本,一冊,陸元?!窘虬矗捍藶樘脐戀椀募印6?。用的是韓國丁酉時銅活字。】
《晉書補逸》,宣古愚稿本,十二冊,十五元?!窘虬矗盒庞蓿K高郵人。辛亥革命后移居上海,以清末遺老身份在滬做寓公。善繪畫,喜收藏。】
《詩經(jīng)》八卷,丁晏批本,四冊,四元?!窘虬矗憾£蹋謨€卿,號柘堂,江蘇山陽人。道光元年(1851)舉人,官至內(nèi)閣中書,晚年主講于麗正書院。光緒元年(1875)病逝?!?/p>
以上共八種,一百九十元。擬收購。
《古詩源》十四卷,潘德輿校,四冊,四元。(顧批:審是過錄)【津按:潘德輿,字彥輔,號四農(nóng),別號艮庭居士,江蘇淮安人。詩文精深,為嘉慶、道光間一作手。道光八年(1828)年四十余,始舉鄉(xiāng)榜第一,大挑以知縣分安徐文,未到官卒。】
《唐賢三味集》,潘德輿批,三冊,二元。(顧批:同上)
《漢書辯疑》,稿本(錢大昭),十九冊,三十五元。(顧批:審是傳抄本)
《林和靖詩集》,舊抄本,四冊。(顧批:據(jù)明嘉靖本抄,本館有刻本)【津按:林逋的詩集,計四卷,此為據(jù)明萬歷四十一年(1613)何養(yǎng)純、諸時寶等刻本抄?!?/p>
《明實錄》,明抄本,二冊。經(jīng)鑒定,此本為節(jié)錄《宋史》。
以上共五種,擬退回。
《唐人寫經(jīng)》,一冊,二十元。(顧批:有清康熙汪文柏題殘經(jīng)兩則)
宋拓《蘭亭》,一冊,八十元。
宋拓顏魯公《爭座位帖》,一冊,七十元。(顧批:有宋人李琪藏印,有韓崇等跋)
以上三種,共一百七十元,擬收購。
明拓東陽本《蘭亭》,一冊,八元。(顧批:審非明拓,有張羅山跋)
明拓《蘭亭》,一冊,三十元。
《泰山刻石廿九字》,一幅,一百元。(顧批:有鄒適、吳昌碩等跋,乾隆前拓本)
《武榮碑》,一冊,十五元。(顧批:不舊,有陳師曾手錄各書著錄)
明拓鐘太傅《宣示》《戎路》二表,附《玉版十三行》,一冊。(顧批:疑從叢帖拆出)
《李秀碑》,一冊。(顧批:翻刻)舊小《三公碑》,一冊。(顧批:不舊)
《晉書樓帖》,五冊(原題宋拓,藏印、題跋均偽,為雜帖湊成)。舊拓雜帖。(顧批:偽作)
《大觀帖》,一冊。
宋拓殘?zhí)?,二冊。均非宋拓。與晉書樓墨色藏章同。
《汝帖》,八冊,明拓本。(顧批:翻,非明拓)
《瑯玡臺刻石》,一軸。(顧批:翻)
以上十二種,擬退回。
(顧先生附筆:“圖書曾請上海書店韓振剛、王肇文、王紹文等鑒定并估價。碑帖曾請上海書畫社王壯宏、馬成名等估價并鑒定。兩項并請上海博物館承名世、范育仁復(fù)鑒。一九七二年十一月七日,聶佩華、顧廷龍、沈津商定,按上列估價收購。吳炎煌病假缺席。”)
【津按:韓振剛,上海古籍書店工作人員。后調(diào)至華東師范大學(xué)圖書館工作。王肇文、王紹文,均為上海古籍書店工作人員。王壯弘,上海朵云軒工作人員,精于金石碑刻之學(xué)及書畫鑒定。當(dāng)年上圖的碑帖,多通過朵云軒購得。王在鑒定中,也時常至上圖向顧廷龍、潘景鄭先生請益。有《增補校碑隨筆》《崇善樓筆記》《碑帖鑒別常識》等。馬成名,上海朵云軒收購處工作人員,王壯弘學(xué)生,擅碑帖鑒定。后去美國,在美國佳士德國際拍賣公司中國書畫部工作,后為該部資深顧問。承名世,號橫岸,橫岸村民。上海博物館保管部及陳列部副主任、研究館員、上海文史館館員、文物鑒賞家。范育仁,上海博物館資深鑒定專家。】
一九七三年一月廿九日,從上海百貨公司取來《臺灣府志》壹部,拾貳冊。書為二十六卷,清乾隆二十八年(1763)刻本(光緒翻本)。經(jīng)查對,我館已有五部。擬退回?!窘虬矗侯櫹壬谝辉露蝗杖ド蜿柼接H并過春節(jié),二月底返滬?!杜_灣府志》有數(shù)種不同版本,上圖有康熙蔣毓英本,為《臺灣府志》之最早刻本。此為光緒間翻乾隆二十八年本,且當(dāng)時館藏已有五部之多,故退之?!?/p>
一九七三年十月廿七日,復(fù)旦大學(xué)顧翼東圖書五種,三拾三冊,共價三佰伍拾元正。
《山窗余稿》,舊抄本,黃丕烈跋,壹冊,100元?!窘虬矗捍藭痪恚蕪?fù)撰,清黃氏士禮居抄本,一冊,黃丕烈校并跋,王同愈跋。100元。今藏上海圖書館。傳世有清康熙三十二年(1693)金侃抄本(清金侃跋,國圖藏)、清抄本(四庫底本,清丁丙跋,南京圖書館藏)。黃丕烈跋云:“甘復(fù)《山窗余稿》見諸《讀書敏求記》中,從未見原書也。頃過胡葦洲書肆,談及近有此書明刻本,為王迂樓所收,因借錄,倩友影寫,聊以厭所欲耳,亦自覺可笑也。庚辰十二月,東坡生日。蕘夫識?!薄按丝逃鲅茏旨狱c于旁,或即以所改字注于旁,遇脫字亦如之,此法甚善,古書每行字不齊,故有時擠下幾字,拔疏幾字,以遷就之,從未有如此刻例之旁注者。吾謂刻書之法,此可取則,省修版剜損之虞,且古帖有如此刻者,何獨不可施諸書耶?越一日晨起又識。”“是書刻手古拙,想寫樣人亦出讀書人,故時帶行。然印本已后,故字跡筆劃多損壞,讀者當(dāng)自辨也。后有割補處,鈔寫甚工,又有空行,不知所補何據(jù),所空何故也。其向有是釘無字處,想板損,又無別本可補,故仍之。噫!一元集明刻本耳,尚如此難獲其全書,顧可忽祝哉!蓋余之抄此雖可笑,余抄此書之意則甚有稗也,愿以諗來者。同日識。宋廛一翁。”嘉慶“庚辰季冬,借王迂樓藏本傳錄。蕘夫。”】《余稿》,據(jù)《中國古籍善本書目》著錄,王同愈跋云:“丙辰春正返里,下塌壻鄉(xiāng)(西街甫橋)。偶意行至街之南,于冷攤見《陳確庵先生手稿》一冊,又于亂書堆中得是本,知為士禮居物??裣沧h價,攤主于陳稿甚居奇,余意故不在此,又以兩書皆建霞同年故物,不忍歧視,遂并收之。花朝日記。”“蕘翁三歧,皆已刻入《士禮居題跋記》,惟卷尾小字'嘉慶庚辰季冬借王迂樓藏本傳錄,蕘夫”一行未刻。明明傳錄本而記中注為明刻本,蓋未見原書,乃有此誤耳。寫手極佳,雅有山陰風(fēng)度,益信原刻之非出俗手矣。己已二月栩緣,時年七十五?!薄熬韮?nèi)有潘椒坡丈藏印,同年江建霞藏印,汪鳴瓊靜君兩印,則建霞夫人也。”“卷面“山窗余稿'四字,為椒坡丈手書。”
《唐十二家詩集》,明東璧圖書府刻本,拾貳冊,120元?!窘虬矗簴|璧圖書府為明嘉靖間江都人黃埻室名,埻字子篤。還刻過《六祖大師法寶壇經(jīng)》一卷?!?/p>
《思無邪室詩集》顧莼稿本,六冊,30元?!窘虬矗侯欇?,字希翰,號南雅,蘇州人。嘉慶七年(1802)進士。改翰林院庶吉士,散館,授編修。累官至通政司副使,剛正不阿。晚年名益盛,有文壇者老之譽。書工楷法,師歐陽詢。此書六卷。清陳延思序。清陸嵩、陸懋修跋。清俞岳校并跋?!?/p>
《纂圖互注荀子》,明刻黑口本,八冊,50元。
《柳文》,明嘉靖王士翹刻本,六冊,50元?!窘虬矗捍吮舅氖韯e集二卷外集二卷,又有附錄一卷后錄一卷。明嘉靖二十八年(1549)王士翹刻三十一年朱有孚續(xù)刻本。此本國內(nèi)僅三部,藏國圖。上圖、江西省館。上圖本有“天都陳氏承雅堂圖籍”“練江陳昂之印”“陳氏藏書子孫永寶”等印?!?/p>
以上圖書均請古籍書店韓振剛、王肇文、王紹文同志鑒定估價。
【津按:顧翼東(1903—1996),蘇州人。顧廷龍先生表兄。復(fù)旦大學(xué)化學(xué)系教授、中國科學(xué)院學(xué)部委員(院士)。1931年,王同愈曾評價顧廷龍和顧翼東云:“內(nèi)外孫輩中,惟足下與翼東最為老人所心折,學(xué)業(yè)、志趣、品行三者公備,恐千萬人中不易一二覯也?!薄?/p>
上世紀70年代初,國家采取適當(dāng)措施緩和市場商品的供求矛盾。參考1972年至1973年人們的收入,再來比較當(dāng)時的物價,或許可以理解當(dāng)年收購這些古籍及碑帖之價格,為何與今日不可同日而語。那個時代每月工資一百元以上是很高的,有此工資額的人數(shù)極少;大學(xué)本科畢業(yè)生的月薪約為48.50元;上海的青年工人,學(xué)徒三年,滿師后每月36元、獎金5元;上海里弄生產(chǎn)組實行的是計時工資,每天0.7至0.9元。再以日常生活用品的物價來看,精肉每斤0.98元,食油每斤0.88元,標準面粉一斤0.17元,均需票券。此外,陽春面二兩一碗0.08元,生煎饅頭一兩四只0.12元,油條0.04元一根;公交車按最低票價來看,有軌電車0.03元,公共汽車0.05元,一般最高不超過0.15元,公交月票6元;郵局寄信本市0.04元,外地0.08元;公用電話0.04元一次;小學(xué)學(xué)費每學(xué)期6元,中學(xué)12元;鳳凰牌自行車160元至180元。
所以對照書價,也在合理之中。書價都是當(dāng)年上海古籍書店及朵云軒的門市收購處參考了20世紀60年代“文革”前的定價,這與今天拍賣公司對古籍善本及碑帖的估價相比,是不可同日而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