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道中》,又名《御上洛東海道》《行列東海道》?!洞竺乐小肥歉璐ㄅ梢匀毡镜恼鎸崥v史事件為背景繪制的浮世繪名作。此為首次中文出版,采用手工紙?zhí)咨?,原樣還原。國內版畫專家薛冰父女撰文詳解,領讀文化傳媒出版,再現(xiàn)了幕府將軍朝覲路途的東海道旖旎風光與地域風情。
因為研究中國傳統(tǒng)版畫,東瀛的浮世繪也引起我的興趣,不過在國內所能見到的,多是當代印刷的出版物。2019年7月,復刻本《十竹齋箋譜》赴日本展示,我因參與其事,隨團同行,在舊書店中意外地看到這部《大名道中》,眉題《廣重、豐國名畫百種》,東京東光園大正七年(1918)十一月一日發(fā)行。廣重和豐國是素所聞名的浮世繪大師,此書又是近百幅的巨制,以手工紙?zhí)咨?,濃墨重彩,開本闊大,布面經(jīng)折裝,外護彩紙函,屬于當時的“豪華本”,歷時百年,原樣依舊,遂欣然攜之以歸。閑來無事,略翻數(shù)頁,不僅賞心悅目,而且頗益新知。
2020年10月,領讀文化康瑞鋒先生來寒舍,得見此冊,亦愛不釋手。同樣是日本江戶時代的浮世繪名作,與《東海道五十三次》《名所江戶百景》《富岳三十六景》等不同,《大名道中》在中國介紹不多,流傳更少。然而,《大名道中》是以日本百年不遇的真實歷史事件為背景,即文久三年(1863)江戶幕府第十四代征夷大將軍德川家茂自江戶前往京都覲見天皇。這就有別于單純作為風景畫的“名所繪”,而是具有歷史意義和內在聯(lián)系的一組作品?!洞竺乐小酚质请y得一見的集體創(chuàng)作,影響最大的浮世繪流派歌川派,由二代廣重、三代豐國領銜的16位名家參與,繪出162幅作品,同時雕印成版畫廣為傳播,是極盛期歌川派作品的一次集體展示,后在大正七年精選90幅編成此書。我們都覺得,對于這樣一種彌足珍貴的藝術品,有必要按原樣制作高清仿真本,供讀者朋友們分享欣賞。
16位畫師25位出版人
難得一見的集體創(chuàng)作
幕府將軍進京覲見天皇這個舉國關注的大事件,成為浮世繪反映的題材。江戶時期最大的浮世繪流派歌川派,由二代廣重、三代豐國領銜的16位畫師,聯(lián)合25位版元(負責策劃、制作和銷售的出版人),以德川家茂的行程為線索,分工合作,完成了《御上洛東海道》系列浮世繪作品162幅,在文久三年(1863)四五月份即陸續(xù)雕版印刷,上市銷售,廣為流播,是一次成功的出版策劃。
《御上洛東海道》系列中的部分作品,也曾以畫冊方式銷售。半個世紀后的大正七年1918),那一系列浮世繪原作已不多見,東光園主人秋好善太郎精選其中九十幅,編成這一種豪華本《大名道中》面世,讓更多的人能夠較為全面地欣賞這一佳作。
浮世繪是日本的民間風俗畫,在江戶時代隨著市民文化的興盛而產(chǎn)生,初期為手繪,為適應市場需求,改用雕版印刷,成為版畫,先是在墨印版畫上手工著色,后提升技藝為套版彩印,絢爛如錦繡,故亦稱“錦繪”。所以浮世繪不同于西方木刻的個人創(chuàng)作,更類似于中國傳統(tǒng)版畫,是一種需要再次創(chuàng)作的藝術。除了畫師,還有負責雕版的雕師、負責上色的摺師、策劃出版銷售的版元,參與合作。浮世繪題材廣泛,被譽為江戶時代市民生活的百科全書,不但在日本極受歡迎,而且對歐洲畫壇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凡·高、高更、莫奈、德加、畢加索、馬蒂斯等大師都曾從浮世繪中得到啟迪。
浮世繪在發(fā)展進程中,在技藝和題材上,都曾受到中國版畫的影響。常書鴻在《日本繪畫史》中談及18世紀中期日本出版家和藝術家“尋求一條用木版印刷彩色圖畫的方法”,“可能他們學到了中國套色印刷專門書寫用紙(特別是那些裝潢華麗的紙張)的法子”,“一種顏色有一塊木板來印”,“經(jīng)過一個世紀之久的進展后,日本終于在技術及美術方面得到完美的多彩印刷”。在此期間,中國人所熟悉的名家喜多川歌麿又采用了“空押”即“不涂油墨的印刷”,中國印刷術語稱“拱花”。常先生所說的華麗書寫用紙,正是熟練采用饾版、拱花技藝的《十竹齋箋譜》,日本相關文獻中保存了多次從中國輸入《十竹齋箋譜》的記錄。另一位“適合中國一般人的眼光”(魯迅語)的名家葛飾北齋,曾從《芥子園畫譜》中汲取營養(yǎng)。與他同時代的歌川國芳,甚至繪出了整套《水滸》108將的人物肖像,一度在日本引發(fā)“《水滸》熱”。當代日本學者也說:“浮世繪藝術魅力的關鍵,是被稱為‘錦繪的多色摺手法,但給日本畫家以啟示的,卻是先出的《芥子園畫傳》那樣的清代繪本的色摺插圖。對中國江南地區(qū)流行的年畫的色摺版畫的手法和畫題,浮世繪也多有借鑒?!保ㄟw惟雄<中國美術在日本》)
歌川派弟子一度多有200余人。第11代將軍德川家齊曾賜家徽給歌川派,賦予畫家自由出入各藩國的特權,又授予瓦版印刷品(相當于報紙)的出版權,歌川派在某種程度上成了江戶幕府時代的傳媒機構,左右著社會新聞和市場信息。其時社會對于浮世繪作品也有信息及時的要求,德川家茂進京覲見天皇這種關注度極強的大事件,當即成為歌川派畫師施展才華的好機會。他們以將軍上洛為貫串線,雖然沒有明指德川家茂,但將大眾熟悉的《東海道五十三次》中的景觀改畫成當代風貌,通過對登場人物和街市的描繪,使人一看即知是時下之事,此外又增添了大量沿途風情畫面。像《大名道中》這樣集體創(chuàng)作的浮世繪作品集,難得一見。從中可以體味歌川派的流派風格,也可以比較諸位畫師的藝術追求和各自特色。
透視江戶民間百態(tài)
體驗濃墨重彩的東海道風情
“東海道”一詞,于國人不算陌生,因為自東京至大阪的東海道新干線,是全世界第一條高鐵線路。
這條高鐵線與江戶時代的東海道驛路,多有重合之處。當然,乘高鐵疾馳而過,與用雙腳一步步丈量,感受自不可同日而語。速度壓縮了細節(jié),不僅旅行的過程近于消失,太容易抵達的目的地,往往也印象模糊。今天的人們開始懷念逝去的慢生活,許多“驢友”甘冒風險追求旅行的樂趣。但慢節(jié)奏也是有代價的,不僅對個人的體力和財力是考驗,沿途的服務設施也不可或缺。為了便利官方的物資運輸、信息傳遞,尤其是藩國大名前往江戶參覲的龐大隨從隊伍,江戶幕府在幾條交通干道上都設置了宿場,尤以江戶與京都之間的東海道53宿最為繁華。
江戶時代的宿場,與中國古代的驛站不盡相同,它兼具此前傳馬驛站和住宿旅館的功能。宿場町是一種特殊的行政經(jīng)濟區(qū)劃,為幕府提供交通、運輸、勞役等服務,幕府以相應的地稅減免作為回報。進入宿場工作的農(nóng)民逐漸脫離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成為專業(yè)的町人,即新興市民。他們在滿足官方需求之后,也為平民商賈和香客、旅人服務,并發(fā)展成旅館、茶屋、商鋪、貨棧以至色情行業(yè)俱備的服務系統(tǒng)。在此基礎上興盛的市民文化,又促進了宿場的繁榮。
宿場町常與城市的城下町、寺院的門前町相交融,或設置于名山大川的險峻關口,也就是與自然或人文景觀有著天生的聯(lián)系,又屬明確、易辨識的地標,遂成為名所繪的常見題材。在沒有照相機的時代,這些作品不但能喚起旅人們的美好回憶,而且為沒有機會遠行的人提供了欣賞異鄉(xiāng)風情的機會,所以大受讀者歡迎。同時,這種系列化的作品,因連續(xù)不斷面世,容易為畫家造成聲名,又能給出版商帶來銷售上的好處,所以一時蔚為風氣。
這一本《大名道中》,名義上以幕府將軍為主角,實際上大名出行隊伍在多數(shù)畫面中只是作為一種貫串線,借以將人們引入沿途的風景、風物、風俗圖景,多角度、全方位地反映了江戶時代的風情。畫家們對于大名出行的儀仗和隨從,并不做呆板的照相式反映,而是以特寫的形式,將某些局部與細節(jié)巧妙穿插在不同畫面中,以滿足人們對大名生活的好奇心。同樣,部分作品雖以東海道53宿命題,但直接描繪宿場的也不多,主要還是表現(xiàn)那一地區(qū)的名勝風物。在這一畫卷中,我們可以看到不同視角、不同時段的富士山風光,可以看到江戶灣、相模灣、駿河灣、伊勢灣的美景,可以看到各地的古樹名花,可以見識十余座古城的風貌、街市的繁華、名店和特產(chǎn),以及形形色色的人物故事。
“名所繪”這樣的風俗畫,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中國的年畫。兩者多有相似之處,都反映市民生活與世俗追求,隨著市民文化的發(fā)展而興盛,都得益于雕版套印技藝的成熟和圖書發(fā)行市場的繁榮。但是差異之處也很明顯,在構圖上,中國年畫受水墨畫傳統(tǒng)的影響,雖濃麗而簡約,有大量留白,浮世繪則畫得十分飽滿,即使有空間也會填上顏色,而且好用厚重的色彩,是典型的“濃墨重彩”。在色彩的運用上,中國年畫偏重暖色調,以呈現(xiàn)喜慶氣氛,浮世繪則偏重冷色調,常施以大片的綠色和藍色。尤其是藍色,在當時使用的礦物和植物顏料中,新出的藍色為歌川廣重所深愛,影響到歌川派弟子的審美取向。這本《大名道中》里,藍色幾乎成為全書的底色。
作品收入《大名道中》的畫家雖然有13位,但實由二代廣重和三代豐國領銜策劃,且本書90幅畫作中,有二代廣重23幅,三代豐國12幅,兩人所作占三分之一強,余者皆為其同門及弟子。書名冠以“廣重、豐國”,也就不為虛辭了。這些版畫的雕刻者,見于書中的有太田多七和松島雕政兩位,應該都是江戶年間的藝匠。東光園是經(jīng)營歷史與民俗讀物的出版社,在大正七年(1918)四月發(fā)行了《東海道——廣重畫五十三次現(xiàn)狀寫真對照》,將歌川廣重所畫《東海道五十三次》的實景拍成照片,與浮世繪作品比對。這一古今對照的手法至今仍為出版家所采用。大正十二年(1923)關東大地震中,東光園受災,此后似乎就停止了經(jīng)營活動。書尾跋文的作者,即東光園主人秋好善太郎,生平不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