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錦靈
1
大地為床,夜色為流,無論體形各異、扎根何處的一棵棵樹,無疑不似在白天,彰顯于形色,或經(jīng)營搖枝擺葉的生理動作,倒像寡言少語的思索者,每一枝每一葉都是思想的神經(jīng)元,而最睿智的,是隱于泥土的根。從他們的身旁經(jīng)過,會明顯震懾于某種氣場,仿佛肉身被抽成纖維,一絲一縷地被吞噬。
固執(zhí)地認為,夜晚的時光是沒有邊界的,仿佛只要不惦記黎明的到來,永遠可以泊在夜色的海洋,或把自己幻化成一條船,想怎么蕩就怎么蕩,至于白天,倒希望是不斷趨近又達不到的彼岸。
可以推想,過往的夜晚應(yīng)是一塊大象無形的純黑水晶。只是越來越多的光——不懷疑起先會給人們帶來明亮與溫暖——逐漸瑕疵起來,甚至淪為黑夜的雜質(zhì)。這一番邏輯,仿佛世人是在不斷追逐瑕疵與雜質(zhì),難免生出挫敗感,恰好隱喻世間的不盡人意與無奈,我們時而萌發(fā)步入生命反面的臆想。
往往要避開燈光,甚至謹慎打扮于光鮮的衣著,就那樣純粹浸泡在黑夜的池子,直到完全融入,暫時分化成黑色的細胞。此刻,冷靜且幽遠的思索,將如潮汐,我盡情地飲用這杯曠古之意緒,感覺每根神經(jīng)都能觸摸出青銅器的音質(zhì)。
每當捧著書,或在電腦旁待上一個小時,都要離開一會兒,或走到陽臺,或走到戶外,用夜的黑洗一洗眼睛,多半時間還能收割星光,眼睛彎如銀鐮。更沉浸于塞上耳機,音樂在夜色中過濾,聽覺在音樂中過濾,漫步在黑夜的腹地,很多時候,自私地希望周身的黑夜專屬于我一人,旋律仿佛是從純黑中擰出的,格外幽與雅。為了防止跟他人分享黑夜,我總選擇逼近深夜時分,溜達到廣場,相約舊情歌,假裝穿越到純情燃燒的歲月。
2
穿梭于山路十八彎式的一段鄉(xiāng)間夜路,從熟稔的縣道左拐而下,如同從主干長出枝干,枝干再分出細枝,細枝綻放出葉片,葉片細膩出葉脈。一會兒小樹林,一會兒小田園,偶然插播一片池塘,勾兌草木的敘事,時而繁復(fù),時而疏朗,無論怎樣,都魔幻著這片空間。月亮恪守優(yōu)雅的沉默。
彼此的耳孔原本堵著一個耳塞,此時都不約而同地摘下,讓音樂播放器離心出外音,奔放出飄逸感,向著田野深處私奔。豈料螢火蟲像下凡人間又似被夜色收割的星星,自然界自有奇象妙音。她又示意休止音樂播放,細聽以螢火蟲領(lǐng)銜的夜蟲樂隊,它們身體自帶弦樂,很可能包了夜場,可惜只有兩位來自人間的觀眾,也幸好只有兩位。
一輛摩托車,用微弱的光柱努力開掘著曲徑;兩個人,身子略微前傾,發(fā)絲一律后撩,除了經(jīng)典的雙手攬腰,沒有多余的肢體語言。一切像彼時的山野那般,干凈,蔥蘢。曲徑深處,竟然埋伏著一座小村莊,只是早已入夢。她,好像顛沛流離且終于還家的小公主;我,貌似一位中途邂逅且慷慨相助的英雄。騎士般告別之后,打馬返程,功成名就一般,異常泰然與自得。事隔多年,重溫舊徑,硬是找不出那條原先的夜路,難道當初只是一個夢?那個夜晚仿佛與現(xiàn)實生活隔絕了幾個世紀。
3
家家戶戶囫圇成夢時,我還在跟一位同事放浪于夜晚,不知不覺抵達夜的縱深,神經(jīng)質(zhì)一般,不愿睡,不思歸,仿佛不撕開夜的一個口子不罷休,以自身為突破口,對著風(fēng)拼命嘶吼,又對著蒼穹黯然失語。
夜晚孤獨且自由成無疆的沃土?xí)r,我便貪婪地開掘又沉淪,自建都城,自立為王。
如此人情世故的夜色,總能恰到好處地屏蔽刻板與瑣碎,讓我形而上地面對時與空,萌生棲居于宇宙的錯覺,一廂情愿跟宇宙的浩渺與深邃對話,或在宇宙的心臟獨白。
這也是夜色最為人詬病之處,充當苦痛、憂傷、離別、逃避等消極概念的保護傘。
有時不免思忖:黑夜,不就是日子的留白嗎?若無黑夜,城市或許滿時間段地機器轟鳴、尾氣跋扈,職場人的身影相互穿插,目光卻相互疏離,這般心靈,遲早會缺氧并窒息。有了夜色,雖然會被路燈、霓虹等各種人造光源打劫,乃至戳得千瘡百孔,但無意中也能生發(fā)出某種光怪陸離的節(jié)奏感。在高處或闊處,視線總會勾起一份寧靜與幽遠的神秘,身體將不經(jīng)意被安寧圍剿。各種臟器漸漸緩慢,甚至?xí)盒\轉(zhuǎn),連血管也像平靜的河床,血液降低流速,微瀾,往往能把風(fēng)熨平。
毫無顧忌地一往無前,估計人生僅僅那一次。后來試過,身旁卻無良伴,越走越?jīng)觯經(jīng)鲈叫箽?,最終還是攫住熹微的燈火,習(xí)慣性地折回世俗的溫暖,在溫暖里妥協(xié)與淪陷。
4
某次自學(xué)考試的曲折歸途,溫柔地抽打在春風(fēng)微醺的晚上。一伙同縣的考生搖曳在一輛合租的班車內(nèi),仿佛窗外的人間也在搖曳,一切都像被夜色劫持,抵達不知名的角落,卻無人表示恐慌。身旁坐著一位年齡相仿的異性同仁,卻談不上朋友,屬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萍水相逢。司機為了省電,居然掐滅車廂所有的燈,憑著窗外熹微的亮光,原本就陌生的諸多面孔更加虛化與戒備,像待洗的膠卷底片。公路兩旁是無休止的草木頻繁刷過,不時地間歇一兩幢民居。車廂偶爾逸入人間的微光,偷偷打撈她的臉龐,于是那蓓蕾般的容顏如靜放的夜來香,撩撥了一下心弦。
為了防御春風(fēng)的偷襲,我忽然變得勇敢而富有使命感,脫下自身的黑色西服,果斷又若無其事地披在她的身上,一廂情愿為她筑起一道鎧甲。事后不禁驚訝,向來靦腆的自己,一套動作竟如此嫻熟老練。原來夜色也能壯人膽,更能激發(fā)潛伏的情商。
不無遺憾的是,她先到家,禮貌而矜持地把衣服還給我,蜻蜓點水般致謝、道別,就匆匆挎著包飄出車門。一別,再不見。自以為浪漫滿廂的劇情,就此戛然而止,所幸車廂的同道中人猶在渾然的夢鄉(xiāng)。后來好幾次回憶她的容貌,可就是一片抽象、模糊,只茍延殘喘一縷似曾相識的曖昧氣息,維系著記憶的線索。
5
夜色總能輕而易舉地點亮我的記憶。印象中的不少夜晚,如電影中的蒙太奇場景。比如童年的夜晚,幾張小竹床,泊在光芒張揚且質(zhì)地細膩的星空下,父子三人平躺,與大地平行,與天空平行。風(fēng)不時地斜進來,父親對我們兄弟倆繪聲繪色地講述改編版的童話和傳說……事隔多年,我還能梳理出破碎的細節(jié)。
而最殘酷的現(xiàn)實,是三位單身男士一夜一夜地巡視鄉(xiāng)間馬路,不思上進,不思娶妻,不約而同的借口就是上進無門、娶妻無人。除了適應(yīng)鄉(xiāng)村簡陋的工作條件,還要忍受街道兩旁的揶揄目光和閑言碎語。當然,有一對目光是盼望我們停留的,且散發(fā)著內(nèi)容豐富的光芒。
這位小餐館的老板娘(似乎每個小鎮(zhèn)上都有這么一位),應(yīng)該只比我們大幾歲而已,相貌還算標致,關(guān)鍵是伶牙俐齒的,一看便是做生意的料,看似不經(jīng)意的幾句話,往往能聊到顧客尤其男顧客的心坎兒里。也不知她從哪兒打聽到我們是當老師的,雖不無俏皮卻又不失尊重地呼喚著。她哪知曉,這群老師并不自重為師,而是“男人先行,師者斷后”。自以為帥氣的俊生向帥而不自知的鑫火使了使眼色,仿佛在說,就它(她)了。我附議,便逐一落座。從此,這家小餐館升格為我們的御用廚房。
俊生特會貧嘴,就以他的顏值以及教師這職業(yè)為切入點,近似討好地與老板娘攀談。說著說著,就墮落成了插科打諢,老板娘這才摸清底細,且道師者也是尋常百姓,即刻調(diào)整話風(fēng)。
夜色早已潛伏窗外,所幸老板是一位標準的胖子,敦實大方的那種,不以嬌妻對他人的“打情罵俏”為不妥,反而不時地搭腔,倒使我們尷尬不已??∩€算智商在線、人性未泯,面對老板會適時收斂起油嘴滑舌。飯飽之后(我們不喝酒,甚至啤酒都喝得少,當時也是缺銀兩),就去消化夜色。對于單身男青年,夜晚是搖滾的,雖陰柔卻流浪著雄性;更是一個沉重的課題,無解,卻忍不住去尋求答案。
出小餐館往東,接續(xù)我們腳步的,是柔韌如鞭的圩堤路,也算是鄉(xiāng)道,可通向縣城,南面逶迤且匍匐著贛東北赫赫有名的信江,若能駕船,往西北便可直搗英雄城南昌。
6
目睹過一艘來自南昌的小郵輪(或許是大快艇),船身像極了雙層巴士,從船身踱出一位步態(tài)莊重的政府大員,周邊數(shù)人陪同,據(jù)說是來江南巡查災(zāi)情。當時我還是一名中學(xué)生,在學(xué)校和老師的倡導(dǎo)并引領(lǐng)下,白天乘機帆船從水路出發(fā)(不少陸路也被水路收編),直到夜間才抵達受災(zāi)的村莊,給鄉(xiāng)親們送井水、方便面等物品。
不諳世事的自己,還在為能夠參加省電視臺組織的活動驕傲竊喜呢。我們學(xué)校組建的一支船隊,也就兩條船。向?qū)Вㄠl(xiāng)政府的一名辦事人員)指揮船只在沿途受災(zāi)的村子停留片刻,以便讓記者等人員實地察看、采訪,詢問受災(zāi)救災(zāi)的情況。其實,很多受災(zāi)的村莊沒剩多少住戶。他們被安置在哪兒,還是中學(xué)生的我們無從知曉,也沒興趣。后來政府開展移民建鎮(zhèn),才知是為了安置當時受災(zāi)的村莊和鄉(xiāng)親們。
幾名團員老老實實守著各自備好的一桶井水、一箱方便面,都是學(xué)校準備的。我們還做了一面旗幟,具體什么旗,記不清了,只是作為一種出行的標識和宣傳的工具(我們學(xué)校那時就具備了廣告意識)。
大人叫我們不要隨便出艙,但旗幟要插在艙外的船頭,迎風(fēng)飄揚。
透過船艙,可以瞧見洪水茫茫,猶如澤國。這樣的水毫無詩情畫意可言,水流泛臟,也漚出一波一波的腥味。水面漂來不明垃圾,當然也有從被淹房屋帶出的物品。有那么一瞬間,感覺自己坐上了諾亞方舟。
那天在船上待的時間特別長,從晝到夜。船雖說靠過幾次岸,可一般是記者上岸,作為學(xué)生的我們大多時候被安置在船上。對于好奇的學(xué)生來說,身體可以被管束,卻禁不住目光的走私。我們主要的目的地,是一個受災(zāi)最嚴重的村子,所帶的水和物品,都是送給那村子的,即便村民走得差不多了,還有剩下的在圩堤等高處“安營扎寨”。
夜幕降臨之前,政府大員被動地率領(lǐng)一批人和鏡頭(不知道是他引領(lǐng)人群,還是人群推搡著他),“漫步”圩堤,迎面也走來當?shù)匾蝗豪习傩?。冷不丁地,一位與大員年紀相仿的老婦人在他不遠處撲通跪下,估計保安和記者也沒料到,猝不及防。還是大員見過場面,撥開人流,躬身握住老婦人的手,示意她站起來說話。老婦人起初仍跪地未起,不知大員對她說了什么,她才主動“平身”,繼而親切交談。一大群人折騰好一會兒才算平息這突發(fā)情節(jié)。
我們帶的水和面,不知何時被送出去了。當時,在所謂目的地具體做了什么,細節(jié)已模糊。
不過,夜晚返回時,船上多了名女生(據(jù)說攔路跪下的老婦人是她祖母,也可能其他親戚),與我們同校。她是省電視臺節(jié)目主持人選定要特別采訪與幫扶的對象。她的“事跡”被播放后,就收到來自全省乃至全國各地的來信及捐贈物,令當時的同齡人艷羨不已……
再回想那年大洪災(zāi),回想大洪災(zāi)背景下的小事件:一場大災(zāi)難,有些人成為英雄,比如救災(zāi)的人民子弟兵;有些人成為公眾人物,比如我校的那名女生;有些人從中尋找素材,令自己的事業(yè)上升了一個臺階,比如記者……有些人只留存一些不咸不淡的記憶,比如像我一樣代表學(xué)校下鄉(xiāng)的團員學(xué)生。
殊不知,那是1998年,是多少人的夜晚!
7
屬于我一家人的黑夜,卻發(fā)生在多數(shù)人心生愿景的新世紀之初,恍若“1998中國特大洪災(zāi)”的余波。當時剛出來教書,正在高年級課堂眉飛色舞地講述一篇抒情散文,父親突然來電,縣市醫(yī)院幾乎跑遍,都建議母親必須到上海做手術(shù)。事情原委轉(zhuǎn)述給純樸厚道的老校長,他啥也沒說,準了到學(xué)期末的假,并把我的課程重新編排,攤給屈指可數(shù)的同事們。
弟弟在外地求學(xué),不便回來。我和父親就陪伴母親趕赴上海。先從禾山擠班車到余干,再從余干擠班車到鷹潭,最后從鷹潭坐火車去上海,臥鋪票沒了,幸虧買到三個硬座,組成一個臥鋪的格局。因為母親不能久坐,醫(yī)生建議最好要保持躺姿,并按時服藥。我和父親不得不站在座位的兩端,如同兩岸一樣護著,母親如喘息微弱的河。
火車像極了一條叫人毛骨悚然的多腳長蟲,在夜色中前行,清晨到達上海站,還好有在滬工作的表哥接站。只是那夜很漫長,隨后租房求醫(yī)的一個多月更如長夜。父親是沖鋒在夜色中的勇士,與醫(yī)生邊打邊談,還要艱難地籌措軍餉和糧草,后勤補給總是滯后。我這個號稱忝列成年卻不諳世事的小兵,只能虛張聲勢。
直到我身為人父成為一家之主后,才發(fā)覺自己會自然而然修煉成一名戰(zhàn)士。那是命運賜給我乃至我家一個措手不及的夜。母親深夜打來電話,深夜十二點,當時我正在電腦上打一篇文稿。見手機屏顯示親人姓名,就強烈預(yù)感出大事了,果真是父親因為貪杯在騎車回家的途中發(fā)生車禍?;藘蓚€夜晚,父親從生死線上掙扎而回,又花了四十多個夜晚,父親勉強回到原先的生活軌道,代價是丟失了左耳的聽力,以及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步態(tài)。那些夜晚,我是極度擔驚而壓抑的,幾乎每一夜無好覺,噩夢叢生,能感同身受父親當初在不夜城上海也是這般艱難地跋涉在人生的泥濘之路。
就此留下濃重的陰影,只要深夜來電,內(nèi)心就會驟然揪緊。也給我一個警醒,以后二十四小時必須保持待機狀態(tài),而且手機要放在聽得見的地方,像雷達一樣,隨時準備搜集親人的訊息。卻期待永無訊息。假如親友有恙,那將是人間真正的黑夜。
在表哥的打點與父親的奔走下,終于敲定母親的手術(shù)日期和住院床位。正巧這個時段我要參加大專最后幾門科目的自學(xué)考試,父親看出我的心思,于是說上海這邊總算穩(wěn)定下來了,也無須跟著,便以輕松的口吻打發(fā)我回余干(后來,我為只身返回羞愧并懊悔不已)。表哥幫忙買了夜里出發(fā)的火車票,我好像是坐著來時的火車原路返回鷹潭,又坐著來時的班車原路返回余干。余干汽車站依然謹守冷靜、秉持寂寥,有時還充斥暗流。
8
曾經(jīng)在汽車站南面的出站口,我因為接岳母暫停了一下摩托車,正要肩扛手提地把行李捆綁在車的后座時,一位瘦削邋遢的中年男人用左手拉住了行李的一角。我回過頭正要發(fā)作,卻發(fā)現(xiàn)他的右手拄著拐杖,就那么一瞬間,反而忌憚出手了??伤置鞑幌褚晃粚こ埣踩藨?yīng)有的狀態(tài),即使在夜色的柔化下,依然能覺察出他猙獰的面目和強悍的氣場。
岳母暗自扯了扯我的衣服,并示意我打量他的背后。這才發(fā)現(xiàn),不遠處的路牙子上歪歪斜斜坐著五六個人,也都在關(guān)注著這邊的動態(tài),能感受到他們的目光如利劍。心想,難怪一名殘疾人能如此囂張跋扈,原來背后有人撐腰,看來敲詐也要有背景。他只是充當他們的工具。見我猶豫之際,閱歷豐富的岳母立馬掏出一張鈔票,“這么晚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都不容易,我們娘兒倆還要趕夜路回鄉(xiāng)下,莫嫌少,幾位兄弟也辛苦,就當吃個夜宵?!痹滥高€不時地斂著我的身姿,生怕我做出什么過激的舉動。
“還是這位嬸嬸通情達理懂世事,你也大老遠地趕回來,算了,大家都收工回家?!彼ミ^錢,輕蔑地瞥了瞥我,然后從容地一瘸一拐地走向后面的陣營。岳母小聲安慰我:“好漢不吃眼前虧,破財消災(zāi),他們肯定都是附近村子的人,不好惹,別跟他們一般見識?!?/p>
小城路燈下,夜色更濃了,我敢怒不敢言,羞憤地發(fā)動摩托車,那發(fā)動機的轟鳴,噴涌著我心底的情緒,咆哮在黑暗深處。
9
雖然夜晚冷落過我,疑惑過我,羞辱過我,驚嚇過我,傷害過我,可我依舊對她一往情深,時而捧出最無助最軟弱的自己,也獻出最性情最豪華的自己,因為她也純情過我,寧靜過我,感動過我,撫慰過我,成就過我。
“我熱衷夜晚比熱衷白天多一些?!焙髞碛X得此話的分量遠遠不夠,干脆簡述成“我只熱衷夜晚”。我是夜晚的孩子。
在我靈敏的嗅覺里,白天多是應(yīng)酬無數(shù),夜晚才是實誠的,更能素描出生命的本真狀態(tài)。不少被光天化日忽略的細節(jié),往往能“張牙舞爪”于夜的底片。
投入夜晚的懷抱,相當于重新變回胎兒,回到子宮,正好體驗一番逆生長。那種看不見的安全感,更令人覺得重拾絕對的自由,而又無須考慮具體的生產(chǎn)與紛繁的俗務(wù)。
一個個夜晚,是一粒粒幾經(jīng)磨礪的黑色珍珠,只是大小不一、成色有別,似有一根無形且堅韌的線串聯(lián)起它們,佩戴在記憶的頸項。白天感覺不到它的存在,每到相似的夜晚,便能搖曳出分量與質(zhì)感。
很多時候會產(chǎn)生錯覺:我,就是夜晚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