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雷
1938年,17歲的許淵沖考入西南聯(lián)大外文系,師從聞一多、錢鍾書、葉公超、吳宓等學(xué)貫中西的大學(xué)者學(xué)習(xí),許淵沖沐浴在自由浪漫的學(xué)習(xí)環(huán)境里,更加堅定了要從事翻譯的決心。
學(xué)翻譯的人都知道,翻譯是件難兩全的活兒,譯者必須同時服務(wù)于兩個“主人”:原作者和譯文讀者。翻譯中國古詩詞就更讓人“望而生畏”。中國古詩詞往往意大于言,將博大精深的中國文化以精確優(yōu)美的方式傳遞給世界大眾,何其難也!
許淵沖認為,在翻譯時遇到文化差異,首先要往深處想,往中國文化的內(nèi)涵和優(yōu)勢上想。比如李白的《靜夜思》,中國人看到又圓又亮的月亮,自然會想到故鄉(xiāng)。但外國人沒有這種文化背景,若是按字面意思直譯為“向上望看到月亮,低下頭想到故鄉(xiāng)”,外國人很難感同身受。
因此,在翻譯時,他把月光比作了水,“月光明亮如水(a pool of light)”,把思鄉(xiāng)的心情描述成“沉醉在鄉(xiāng)愁中的人(drowned in homesickness)”。
1987年,許淵沖的英譯作品《李白詩選一百首》出版,錢鍾書評價道:“這般既飽含詩意又充滿英文韻律美的詩句,要是李白活到當世,也懂英文,必和許淵沖是知己?!?/p>
許淵沖說:“在不歪曲作者意思的情況下,翻譯一定要把一個民族文化的味道、精髓、靈魂體現(xiàn)出來。”
在業(yè)界看來,許淵沖的這種理論會導(dǎo)致譯文發(fā)揮過多,失去原意。加上鋒芒畢露、清高不服輸?shù)男愿瘢S淵沖的翻譯理論一直飽受爭議和詬病,他甚至被批評為“千古亂譯的罪人”。但是許淵沖在國外的影響力卻很大,他被稱為“千年難遇的奇才”。他被多名教授聯(lián)合提名為諾貝爾文學(xué)獎候選人后,一位諾獎評委寫信,稱贊他的翻譯是“偉大的中國傳統(tǒng)文學(xué)的樣本”。
面對如此高的評價,許淵沖卻并不在意,回信說:“諾貝爾獎年年都有,而我們的唐詩宋詞卻已經(jīng)流傳了千年。”在許淵沖心里,中國,5000年的文化更具優(yōu)越性,因而在翻譯他國作品時,更注重使用更優(yōu)秀的中文表達,而翻譯我國作品時,又希望傳達出中文原有的意蘊。只有堅持中國文化的美感,才能讓中國文化走向世界。
因此,他提出“三美論”:意美、音美、形美。也正是許淵沖愛“美”這一點,吸引來了一位佳人——照君。
照君,原名為趙軍,早年從事密碼破譯工作,因毛主席一句“昭君是要出塞的嘛!”她將名字更改成與昭君諧音的照君。
由于早期參加革命活動的緣故,新中國成立后,照君的前途一片光明。不過,她一心只想讀書,不想立刻投入工作。也正是因為讀書,她有緣結(jié)識了從巴黎學(xué)成歸來教書的許淵沖——她崇拜一生的先生。1959年,愛“美”的他與她,在一見鐘情后結(jié)成了伉儷。
有人曾說,照君履歷“清白”,理應(yīng)嫁個同樣“清白”的丈夫,而非許淵沖這種“愛惹事”的翻譯狂人。可愛情就是這么奇妙,照君非許淵沖不嫁。她說:“我天生地喜歡美,天生地追求知識,不喜歡當官,所以找到我先生。”
許淵沖喜歡“美”,剛好,照君不僅學(xué)識和履歷“美”,就連外貌也是一等一的美。而照君天生愛“美”,喜歡追求知識,碰巧許淵沖剛好也符合這兩點??梢哉f,照君看許淵沖,是自帶濾鏡看的,還越看越喜歡。別人覺得許淵沖天生放蕩不羈,可照君卻認為,許淵沖像個3歲的孩子;別人看許淵沖越看越不順眼,照君是越看眼中的愛意越深。
到了晚年,這愛意絲毫未減,反而越發(fā)濃烈。每次有人夸獎許淵沖,照君也會跟著一起,不是說:“他太不簡單了!”就是稱贊:“他真是一個奇跡?。 彼拖袷窃S淵沖的忠實粉絲,對他既崇拜又尊敬。在照君眼里,許淵沖就是一個特別純真的人,他的“靈魂里不沾染別的東西”。
2017年春,許淵沖在騎車的時候不小心摔傷了腿,照君嘴上責(zé)怪他不看路,心里可心疼了。許淵沖卻覺得這一摔值得,他說:“那條路在月光下很美,我只顧著看景,忘記看路。這么一說,這一跤還摔得挺美的?!?/p>
如果說,為了“美”,許淵沖能做到不怕疼。那么,為了翻譯,他也可以無所畏懼。
許淵沖的性格在《朗讀者》短短20分鐘的節(jié)目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他熱愛翻譯,三句話不離本行。董卿形容道:“說什么,都能讓您繞到翻譯上去。”
節(jié)目中,他念了一首名為《別丟掉》的詩,這是林徽因路過徐志摩家鄉(xiāng)時所寫,深情而動人。70年前,西南聯(lián)大的大一學(xué)生許淵沖將此詩譯為英語,投進了心儀女生的信箱。遲遲不見回信,許淵沖把譯詩投到《文學(xué)翻譯報》上,這是他翻譯事業(yè)的開始。后來他才從老師吳宓發(fā)表的日記里得知,姑娘早已傾心他人。
50年后,許淵沖的作品出版了,當年的女孩從海峽對岸給他寄來回信。他在節(jié)目上再次念起這首得不到回應(yīng)的詩:“一樣是明月,一樣是隔岸燈火,只有人不見,夢似的掛起……”
詩歌尚未念完,許淵沖已潸然淚下,淚水漫過臉上的褶皺,雙手也微微顫抖。鏡頭掃過臺下,許多觀眾亦眼含淚花,被他迸發(fā)的強烈情緒所感染。
觀眾十分驚訝,90多歲的老人還能如此敏感,至情至性。
2007年,許淵沖得了直腸癌,醫(yī)生斷言他最多只有7年壽命。可如今,他依舊健朗,還在醫(yī)生所判定的第7年拿到了國際翻譯界最高獎項之一的“北極光”杰出文學(xué)翻譯獎。這份遲到的榮譽不僅是許淵沖堅守初心的見證,更給了他新的生命。
2017年,許淵沖在參加《朗讀者》節(jié)目時提到,打算在100歲前翻譯完莎士比亞全集。要知道,莎士比亞一生共計有40部作品,要想翻譯得好,必須全面了解英國歷史和文學(xué)知識。目前,對莎士比亞全集的翻譯已經(jīng)完成了一半,但是他翻譯到《暴風(fēng)雨》時,感覺對這個劇本很不喜歡,索性先擱置?,F(xiàn)在,他正在準備記錄自己百年歷程的自傳《百年夢》,也是對之前自傳的補充。他說:“爭取能一天寫一頁,一頁寫一年?!?/p>
進入2021年,翻譯家許淵沖整整100歲了?!吧皇悄慊盍硕嗌偃兆?,而是你記住了多少日子。我不管還能活多久,認真享受每一天,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就好。”的確,于許淵沖而言,翻譯是一生的事業(yè),更是生命的堅守。不到絕頂,永遠不停。
(摘自《時代郵刊·上半月》,本刊有刪改)(責(zé)編 可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