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九
簡介:褚妤做了十七年的替身,臨到最后,她終于為自己活了一回。
第一章
大行皇帝的梓宮入葬那日,長安城內下了一場經(jīng)年難遇的大雪。
北風吹皺落雪,我手牽著年幼的鄖兒跪在宣室前的丹階上,率領宮妃、群臣送這位英明蓋世的天子最后一程。
在內侍的叫起聲中,我緩緩起身。在抬起冰冷到麻木的雙膝時,竟因為跪得過久而險些摔倒在地上?;秀遍g,有一雙大掌從身后將我牢牢托住。我緩緩回頭,猝不及防間,直直地對上褚憲清冷的目光。
我看著那個面色沉郁的男人,微笑著輕輕點頭,端的是禮節(jié)周全。托在我手臂上的大掌卻越發(fā)用力,用力到像是要將我捏碎在這滿天飛雪里。我心下一哂,諷刺地輕語:“還望大司馬慎重,這是在我丈夫的梓宮前?!?/p>
褚憲頓了頓,眸間忽然染上一層薄薄的雪光,卻趁眾人不察時更進一步,貼在我身前看似恭謹?shù)卣f:“喪儀結束后,你回長樂宮等我?!?/p>
聽罷,我猛地抬頭,顧不得模糊在眼前的飛雪,更顧不得丹階下低伏著身子的群臣,只緊緊攥住褚憲冰涼的衣袖,說:“大燕是鄖兒的大燕,你休想傷害他分毫!”
落雪扯棉裹絮般肆虐而下,讓我無法看清褚憲的眸色,卻莫名覺出那里面深藏著一層悲哀。褚憲沙啞的聲音和著嗚咽的冬風響起時,讓我有一瞬間的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十七年前那個大雪紛飛的冬日。
“阿妤,你從來不明白我想要的是什么?!?/p>
他想要的,除了權勢和大燕朝的錦繡江山,還能是什么呢?我站在長樂宮的窗前,望著隱藏在肆虐白雪下的朱紅檐宇,這樣想著。我不懂他,從來就沒有讀懂過他。
“太后,小心風寒?!蓖瑢幠弥L走了過來,將半開的窗欞輕輕合上。我搖了搖頭,無可奈何般坐到一旁的暖爐前,卻仍舊有些不甘心。
“你這丫頭,到底咱們誰才是主子?”
“自然是您,奴婢不過是心疼您?!蓖瑢幮ξ囟自谖业南デ埃屛矣幸凰查g以為看到了許多年前的自己。我恍惚地摸了摸她的鬢角,不由自主地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p>
同寧問:“是您跟先皇的故事嗎?”
褚昭儀寵冠六宮十余載,早已成為未央宮的神話,可我今天要講的,并不是先皇。我搖了搖頭,在同寧不可思議的目光中將視線落往遠方。
“是褚憲?!蔽逸p輕回答她
借著朱檐下?lián)u曳的琉璃宮燈,我依稀可以看到,印在冗長甬道上或深或淺的腳印。夜風肆虐,吹得雪花紛揚,將腳印掩埋在茫茫落雪中。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到褚憲時,也是這樣一個大雪肆虐的冬日。
原來,不知不覺間,十七年的漫長光陰就這樣過去了。
第二章
我與褚憲相遇在虞州,大燕的極北之地。那時候,我還不叫褚妤,只是一個生長在山野間的孤女。
我遇見褚憲的那日,正下著鵝毛大雪。那時,我已躲在山洞御寒多日,忍不住饑餓出來覓食,沒承想,甫一出來便遇到了一只幼狼。我興奮地拿出袖中的匕首,顧不得多想便沖了上去。
褚憲就是在這時出現(xiàn)的。
月光如銀瓶泄水而下,灑在銀白的積雪上。我叼著匕首抹了抹額上的汗珠,從孤狼身上抬頭,這才發(fā)現(xiàn),不遠處的馬背上竟坐著一個雋拔似神祇的男子。
我從未見過那樣好看的人,他像是黑暗中忽然閃入的天光,一下子照亮了這個陰晦的雪夜。我不自覺地沖他笑了笑,這一笑卻惹得他瞳孔微縮,如同見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東西。
正是這輕微的愣神,讓幼狼有了可乘之機。千鈞一發(fā)之際,一支利箭破空而來,直直貫穿幼狼的背部。我抬頭去看那羽箭的來處,褚憲卻已將弓弩收回,在我尚未來得及回神時,如拎麻袋般把我撈上馬,直直地山林向外奔去。
我趴在馬背上,卻無心留意這難忍的顛簸,只緊緊握住手中的匕首,如同握著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那時候的我,已經(jīng)做好了跟他決斗的準備,卻不想,褚憲忽然慢了下來。
落雪鋪滿了褚憲漆黑的鶴氅,他用冰涼的手指毫不留情地挑起我的下頜,問:“這里是邊境,罕有人煙,你怎么會出現(xiàn)在山林中?”
那時候,我常年遠離人群,早已喪失了基本的交流能力,只能看著褚憲,指了指壓在馬背上輕聲鳴叫的肚子。
褚憲看著我怪異的動作,像是明白了什么,嘴角不自覺地勾起,竟比映照在月下的新雪還要明亮幾分,讓我忽然就羞紅了臉。他摸了摸我毛茸茸的腦袋,低聲問:“小啞巴?”
我大概是鬼迷心竅了,他不過沖我笑了一下,我便不由自主地放下戒備,任由他把顛簸到面色慘白的我從馬背上拎下來。
“有名字嗎?”
孤女而已,又怎會有名字?我有些茫然地沖他搖了搖頭。他也不在意,而是隔著覆蓋在皚皚白雪中的山巔,去望向不知名的遠方。
我疑惑地盯著他,有些不明白他眼底濃云般的憂愁。直到許多年后,我才幡然醒悟,他望向的地方是東洛,是前朝大順的都城。
“以后你就跟著我姓褚,”就在我不自覺地沉溺于他似水柔情的眸光中時,褚憲忽然側頭,溫柔地擦去我額角的血漬說,“這里是虞州,就單名一個‘妤字,如何?”
北風復又吹起,將冰涼的雪粒打在臉上,我看著他眼底那個小小的我,下意識地屏住呼吸,聽他說:“茫茫天地,既然我孑然一身,你也孑然一身,不如我們做個伴,也好過一個人孤寂無望?!瘪覒椵p輕俯身,連聲音都不自覺地低沉了幾分,“你比我小這么多,以后就跟著我吧?!?/p>
在早已習慣了孤苦無依之時,忽然有人對我說,茫茫天地,還有我跟你相伴。我該怎樣來形容那一刻的悸動呢?大概是奔波了一整個冬日的倦鳥,終于找到停歇之地的心安。
第三章
隨褚憲在虞州生活的那幾年,大概是我這一生最快樂的時光了。他親自教我說話,教我讀書識字,教我撫琴作畫,教我用手段來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那幾年,我漸漸旁敲側擊地知道了許多有關褚憲的事情。比如,他身為公主黨的一員,是在新皇御極后,被貶來虞州的。再比如,那個奪位失敗后,自盡于朝陽殿的常臨公主,是他尚未過門的妻子。
得知他有妻子時,我正坐在窗前不情不愿地練琴。聞言,我的心底忽然涌上一股酸水,忍不住去問一旁的侍女:“他的未婚妻,琴彈得很好嗎?”
“長公主的琴藝,曾是長安城中最瑰麗的珍寶,就連與公主水火不容的陛下,都駐足于公主的琴前而久久無法離去?!?/p>
他的妻子那么優(yōu)秀,讓我有些泄氣,我隨意撥著手中的琴弦,忽然有些明白褚憲教我撫琴時的哀傷自何處而來。
那時尚是春日,院中次第開起白到極致的瓊花,褚憲坐在凋零的落花中央,輕輕彈著《胡笳十八拍》。
我坐在他的身邊,卻聽不進絲毫樂音,只顧托腮去看眼前謫仙般的人??此p攏在一起的細長眉宇,看他高而挺拔的鼻梁,更看他常年緊抿的薄唇……看著看著,我不由得有些疑惑,蔡文姬濃郁的悲愴是因為回不去的故土,那他,又是因為什么呢?
額間忽然傳來一陣疼痛,帶著男人指尖的溫熱。我飛快地用手捂住額頭,卻并無被抓包的羞赧,反而倒打一耙,委屈巴巴地去瞪褚憲。
褚憲像是被氣笑了,故意板著臉看我。我見勢不妙,慌忙扯著他的衣袖擠出兩滴眼淚。他的神色終于軟了下來,看著我低聲說:“你這個小丫頭,一肚子的壞心眼兒?!?/p>
一朵搖搖欲墜的瓊花忽然落了下來,恰好砸在他的肩頭。他輕輕翻著琴譜,那落花便隨著他的肩頭一并起伏著。我癡癡地望著他肩頭上的那朵落花,鬼使神差般地摸了上去,喃喃道:“褚憲,花落了?!?/p>
春風拂過,吹得瓊花紛紛揚揚,擾亂人心。那朵瓊花最終還是被吹到了地上,一如誰的心腸。
現(xiàn)在想來,那時有多甜蜜就襯得如今有多凄涼,所有的一切,都不過是我的自作多情。他彈《胡笳十八拍》,大概是因為思念早亡的妻子吧。
我趴在琴上,因想到往事而提不起絲毫精神,侍女不由得想要說些話來逗我高興。
“奴婢曾有幸一觀公主鳳顏,當真是驚為天人。說起來,小姐跟公主倒是有幾分相像,尤其是眉眼……”
“你說什么?”一陣刺耳的聲音猝不及防地響起,我恍惚地低頭,這才發(fā)現(xiàn)不小心撥斷了一根琴弦。我愣怔地站在原地,任由那無意出口的一句話在心底掀起萬丈波瀾。
我是在一個小山包上尋到褚憲的。當時霞光漫天,他正坐在光靄下神色寂寥地飲著烈酒。后來我才知道,那一日原是燕軍攻破大順皇宮的日子。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到褚憲身前的,只記得自己的聲音混在晚風中,顯得越發(fā)凄涼。
“她們說,我像你的妻子?!?/p>
褚憲怔了怔,像是不明白我為什么有這樣天真的想法。我看著他笑了笑,心底冰凍的暖意開始次第浮起,褚憲卻忽然摸了摸我泛紅的眼角,喃喃道:“你說姄姄?你怎么會像她呢?這世間,沒有人能比得上她?!?/p>
他向后仰,神志不清地靠在一塊石頭上,低沉的聲音里卻帶著若有似無的柔情。
“她還未出生時,父親就帶著我去看她,我去摸她母親的肚子,她像是有意識一樣,在里面動了動??伤?,就那樣被生生逼死在朝陽殿中……我的父親死了,母親死了,就連她也死了……她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后一個親人了。”
夜色漸濃,最后一道殘余的紫色暮光不知在何時散落了下去。夏日里,就連風都是溫熱的,本不該有浮冰,我卻聽到了什么東西破碎的聲音。
褚憲閉著眼睛躺在石頭上,霞光微闌,映得他眼角的淚光一閃而過。我看著他,狼狽地擦去滿臉淚痕,倔強地說:“褚憲,你且看著,終有一天,我會讓你的心里只有我。”
那時的我滿心傷痛卻又滿懷斗志,并不知曉,在我徹底占領他的心田之前,率先等到的是來自天子的雷霆疾雨。
第四章
那兩年,為了吸引褚憲的注意,我用了許多蠢辦法。比如,在冰天雪地里穿著單衣玩雪;再比如,在他帶我去打獵時,故意從馬背上摔下來。
我醒來時,褚憲正坐在一旁一動不動地盯著我。我從未見過那樣可怕的他,兇狠得像是要把我吞吃入腹。
“褚妤,”他只有在極生氣時才會這樣喊我,也是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他放在膝蓋上的右手竟隱隱有些顫抖,“沒有下一次了?!?/p>
我盯著他眼底烏青的顏色,強忍住內心的懼意,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衣擺,說:“我知道錯了,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
他頓了頓,終究沒有將我推開,而是端起放在一旁的藥碗,一言不發(fā)地試了下溫度。我小心翼翼地偷眼看他,見他態(tài)度終于緩和,忍不住問:“你是在擔心我嗎?”
他嘆了一口氣,把藥碗放下,看著我認真地說:“阿妤,若是你有個三長兩短,我該如何一個人度過這漫漫寒冬?”
放在一旁的燭臺透出霧蒙蒙的光,長久地籠罩著褚憲溫柔的眉眼。我忍不住將自己埋在他的懷中,放肆地哭了出來。
“我不讓你一個人,你也不要讓我一個人好不好?”
他伸手輕輕地撫摸著我的眉眼,目光不覺柔和起來,低聲道:“那你要快點兒長大?!?/p>
我聽他的話,鉚足了勁兒去長大,可在長大的途中,我弄丟了最重要的東西。
那是一個晴日,褚憲正在書房中處理軍務,我坐在一旁讀書,遇到了不理解的地方,正要開口問他,卻不由得停住。
日光斜入,恰好照在他低垂的側臉上,我屏住呼吸,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靠近。就在我距離他只有一步之遙時,侍從忽然在外面高聲稟報有人來見。我猛地坐直,像是被窺探到什么見不得人的心思一樣羞紅了臉,在褚憲爽朗的笑聲中頭也不回地向外跑去。
大概是跑得急,在拐角處不小心撞到了一個人。我低著頭匆匆行禮,那人卻扶著我久久沒有松開。不得已,我只好出聲提醒他,他終于大夢初醒般將我松開,卻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我被那人看得后背一陣發(fā)涼,瞪了他一眼就要離開,他卻忽然把我喚住,意味不明地說:“姑娘,大燕后宮勢必會因你而翻天覆地,掀起一場腥風血雨?!?/p>
回到房間后,我滿腦子都是那人的胡言亂語,越想越止不住地心慌,就像是即將失去什么最寶貴的東西一樣。我從未有一刻如此時這般想要見到褚憲,想要埋在他的懷中來緩解內心的惶恐不安。
我飛奔去他的書房,在即將推門而入時生生停住了腳步。
“我今天見到那個丫頭了,跟常臨公主長得可真像??!”是方才碰到的那人,我不自覺地攥了緊裙擺,竟有些緊張褚憲的回答。未承想,那人接下來的一句話直接將讓我推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
“你這枚棋子找得真是絕妙,誰又能想到,曾經(jīng)權勢滔天的常臨公主并不是先帝的骨血,她不僅是前朝大順的遺脈,還是今上的心上人。若是把這個丫頭放進后宮,我們的大業(yè)指日可待?!?/p>
我沒有聽褚憲的回答,只覺得一顆心像是被什么用力地握住,痛得我忍不住將自己緊緊地環(huán)抱住。我原以為,只要我在褚憲身邊待下去,終有一天會在他的心底占據(jù)一席之地,卻不承想,他從一開始就沒有給我這個機會。
我這個替身,一開始便是為天子準備的。
“吧嗒”一聲響,我茫然地環(huán)顧四周,原來是種在院子里的瓊花落了。我愣怔地走到那棵瓊花樹前,不由自主地摘下一朵瓊花,將花蕊緊緊地攥在掌心。
他不要這落花,也不要我了。
第五章
“所以,大司馬把您獻給了先皇?”同寧不可思議地捂住嘴,一臉驚恐地看著我。我閉上眼輕輕點頭,似乎仍能感受到那時像被針扎一樣的疼痛,任由淚水從眼角滲出。
“是呀,他把我獻給了先皇?!?/p>
那一年,大概是被人津津樂道的一年。虞州出現(xiàn)前朝遺孤,天子親臨北地,卻從驃騎將軍的營地中帶回了一個女人。自此,便是數(shù)十年都未曾衰退半分的圣寵。
我靠在貴妃榻上,看著琉璃宮燈映在廊前的剪影,似乎又回到了天子將我?guī)Щ亻L安的前一晚。
那時候,褚憲的影子一如這剪影,被月光拉長在散著零星細雪的青石板路上。大雪又下了起來,在侍女第四次跟我說將軍在外面時,我終于忍不住沖了出去。
我本應該不管不顧地撲進褚憲懷中,卻在即將邁下最后一層石階時,生生頓住了腳步。隔著細碎的光柱,我依稀可以看到褚憲黑色大氅上未融化的雪花。我強迫自己挪開視線,輕輕問他:“將軍是來送我最后一程的嗎?”
褚憲猛地轉身,眼底像是醞釀著濃濃的一層哀傷,他說:“阿妤,你若是不愿意……”
“我為何不愿意?”我忽然不敢去聽他的下一句話,生怕那會擊碎我好不容易才壘起的城堡,便飛快地將他的話打斷,“天家后宮,是多少女人夢寐以求的地方。我合該謝謝將軍,謝謝您給了我這個機會?!?/p>
“畢竟,從一開始,我便只是您打算放在君王身邊的一枚棋子,不是嗎?”
我以最尖利的話語為武器,去刺傷他亦刺傷我自己。我緊緊盯著他慘白的一張臉,忽然生出了幾絲不該有的沖動。我想,只要他跟我說,他后悔把我送給天子,我就不顧一切地沖進他的懷中。什么身家性命,什么天家富貴,我都不要了,我只要他。
可是他沒有,他只是靜靜地閉上雙眼,選擇了似錦的前程。
“我尊重你的選擇。”
“阿妤?!鄙砗蠛鋈豁懫鹨坏劳x顯赫的聲音,我驚恐地轉身,看著隱在廊下的天子,忽然有些后悔剛才的口舌之快。
可天子只是笑了笑,輕輕向我招手,溫柔地問:“站在雪地里不冷嗎?”
待我走近后,天子將我冰涼的雙手攏在懷中,在對上我小心翼翼的眼神時,忽然笑出聲來。
“跟兄長告別而已,你怕什么?”笑容散去后,天子像是終于想起了那個站在臺階下的臣子,他面無表情地回頭,聲音里不帶半分喜色,“褚將軍疼惜妹妹是好事兒,但切不可不顧惜身體?!?/p>
我如同一只提線木偶般被天子牽著手離開,走到拐角處時,卻忽然聽到婢女的一聲驚呼。我忍不住轉身,只見褚憲正一動不動地躺在雪地里。他睜著眼,卻不知望向何方。
第六章
“阿妤,是我?!?/p>
迷迷糊糊中,我像是聽到了褚憲的聲音。輕輕睜眼,果然看到褚憲正坐在貴妃榻旁,微微摩挲著我的鬢發(fā)。我抿唇一笑,正想鉆進他的懷中,在碰到那溫熱的皮膚時,終于回過神來,這里是大燕太后的長樂宮,而不是虞州。
“同寧呢?”我理了理衣裙便要起身,褚憲卻緊緊按著我,漆黑的眼瞳中看不出絲毫悲喜。
在長久的對視中,我終于率先敗下陣來,諷刺道:“大司馬這是做什么,莫不是不顧綱常對太后起了興趣? ”
“七年未見,你還是這樣伶牙俐齒?!瘪覒椊K于將我放開,卻是坐在我的身旁不讓我挪動分毫。
“這幾日忙著先皇的喪儀,一直未能同司馬敘舊,今日哀家特地讓宮人備了虞州的特色小菜,一定要跟大司馬好好敘敘。”
聞言,褚憲忽然笑出聲來,像是在回憶什么縹緲的過去。
“還記得在虞州時,你特地為我做長安名菜。想不到,回了長安城,你又為我準備虞州的特色?!?/p>
“所以說呀,這人哪,就是犯賤,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我特地湊到褚憲身前,直直地盯著他波瀾不驚的眼底,“你說是不是,褚將軍?”
褚憲眼底稀薄的笑意在剎那間散盡,看上去竟有幾分受傷,險些把我騙了過去。
“我們相處的時日無幾,你一定要跟我針鋒相對嗎?”他低下頭,繾綣地看著我。
燭火微闌,他眼里的寂寥一閃而過。我忽然不敢再去跟他對視,只好掩飾般徐徐起身。望著高懸于窗外的圓月,我忽然不可抑制地想起了七年前,我與褚憲的最后一次見面。
那一年,后宮接連降生了三位皇子,天子大喜,在皇長子蕭鄖的周歲那日夜宴群臣,就連駐防虞州多年的褚憲都被召了回來。
我抱著年幼的鄖兒坐在天子身側,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左側席上的褚憲。他正端著鐫鏤精致的青銅酒杯自飲自酌,面上絲毫不見返京的喜色。在他又飲下一杯時,我忍不住凝眉,他以前,從來不會酗酒的。
高位上的天子像是終于注意到這邊的暗潮洶涌,倏地一下睜開雙眼,笑著對我說:“讓侍女把皇長子抱去給褚將軍瞧瞧,算起來,鄖兒也該喊將軍一聲舅父?!?/p>
褚憲像是大夢初醒,恍惚地起身謝恩。大概是起身過急,他身前的案幾晃了晃,有酒水從青銅樽中灑了出來。
鄖兒在褚憲的懷中“咯咯”直笑,就連天子面上都多了幾分喜色。他身體前傾,不經(jīng)意地說:“若是姄姄還在,咱們這也算得上是親上加親?!?/p>
天子竟然在群臣面前這樣直呼常臨公主的名諱,不單是我,就連一向波瀾不驚的褚憲都有些慌亂。他將鄖兒遞給乳母,直直地跪了下去。
“是臣福薄,即便公主尚在,恐怕臣也沒有那個福氣尚主。”
他這句話像是極大地取悅了天子,天子笑著轉頭對我說:“聽見了嗎?你哥哥不愿意跟朕親上加親。”
褚憲尚未起身,仍舊卑微地伏在天子腳下。我悄悄松開緊握的雙拳,盯著褚憲輕聲說:“是哥哥福薄?!?/p>
第七章
夜宴結束后,我喬裝去了褚憲在京城的府邸。
我推門進去時,他正在溫酒,跟前放著兩盞青銅浮雕酒杯,像是早預料到我會來。
“你有些年頭沒喝過我溫的酒了吧,來,嘗嘗?!?/p>
虞州寒涼,在那時,褚憲便經(jīng)常帶我溫酒喝??纱藭r,這甜蜜的回憶勾不起我的絲毫柔情,反倒讓我有些煩躁。我制止住他要拿酒杯的右手,直直地盯著他說:“你當初送我入宮,不就是想回長安?我助你回長安,并許你日后官運亨通,你幫鄖兒成為儲君,如何?”
“陛下不愿給你的,我會許你。待鄖兒御極后,常臨公主的生前身后便都是你的?!?/p>
我說了這么多,褚憲一直閉著眼睛悠閑地聽著,卻在聽到我提常臨公主時,猛然睜開眼,就連被我握住的右手都隱隱有些顫抖。
他盯著我,艱難地問:“你以為,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常臨公主?”
“難道不是嗎?”我松開他,強忍住眼眶中的淚水和心底的酸澀,“今天,你在陛下跟前說的那些話,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褚憲像是被抽去全身的力氣一樣閉上眼睛,我第一次在這個無堅不摧的男人身上看到了一種名為脆弱的情緒。
“既然你這樣以為,那便是如此。”他笑了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阿妤,我答應你,你也不用冒險許我這么多,權當是我欠你的。”
得到滿意的答案后,我坐下飲盡了杯中的溫酒。也就是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褚憲的兩鬢竟已生出了幾根白發(fā)。他不過才三十歲,正是一個男人最好的年華。
我忍不住上前,摸了摸他鬢角的銀絲,喃喃道:“褚憲,你怎么這樣蒼老了?”
“不礙事的?!彼袷切α诵?,笑過后忽然將腦袋埋在我的肩上,隱隱有冰涼透過衣料傳到我的皮膚上,“阿妤,你永遠是最聰明的那一個?!?/p>
我微微閉眼,以指捋順他潮濕的鬢發(fā),卻無半分得償所愿的欣喜。
十年過去了,我與他最親密的時刻,竟是我們已經(jīng)失去彼此之時。
第八章
“那年沒有回長安,你后悔嗎?”
先皇去世后,我跟褚憲已很少有這樣融洽的時候,大概是桌上的虞州小菜放松了他的精神,他終于不再板著一張臉,而是忽地笑了笑,低聲說:“先皇不會允許我回來的?!彼蟾耪娴囊詾榇笱鄷撬笏抉R的天下,竟起身走到我的身前,輕輕摩挲著我的嘴角,“畢竟,我覬覦的,不只是他的女人?!?/p>
我的臉色突變,生怕他會對鄖兒下手。他卻自顧自地走了回去,像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只從幾案上拿起酒壺,問:“這些年,都是我給你溫酒。今天,你給我溫一次怎么樣?”
“自然?!蔽揖o了緊藏在袖中的雙手,笑著答應。
我溫酒時,褚憲便姿態(tài)閑適地半靠在案幾上看著我。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忽地一笑,閑話般說道:“你是我教過最好的學生,就連我這個老師都望塵莫及?!?/p>
我亦笑,回他:“我倒覺得,沒有學到你半分皮毛?!?/p>
見我如此說,褚憲搖了搖頭不再說話,只笑著看我溫酒。透明的液體在杯盞中“咕嘟咕嘟”地冒泡,我盯著其中的一個氣泡,看著它破裂又升起,升起又破裂,心臟竟如同這氣泡一般,再也無法被修復。
褚憲像是等不及了,忽然輕聲喚我。我匆忙回神,將酒杯遞到他的身前。他盯著青銅杯中的液體看了許久,笑了一笑,讓人看不清那雙眸中的神色。
“褚妤,我這一生最后悔也是最不后悔的事情,就是將你帶回了虞州軍營?!?/p>
我有些恐慌,生怕褚憲察覺了什么,他卻忽然將杯中的溫酒一飲而盡。大概是這酒太烈,他的眼角都被刺出了零星的水珠。
“從你故意出現(xiàn)在先皇面前時,我就該知道,我這個老師,一輩子都比不上你?!?/p>
我看著他眼角越來越?jīng)坝康臏I珠,手中的酒杯再也忍不住掉落在地毯上,顫抖著聲音問他:“你……都知道了?”
鮮紅的血跡順著他的嘴角淌下來,染紅了我扶著他的衣襟。他卻笑了笑,輕輕摩挲著我的眼角,費力地說:“阿妤,你哭什么?我死了,便再也沒有人能夠威脅鄖兒了,你該高興的?!?/p>
“能喝一口你親手溫的斷腸酒,我也該高興的?!?/p>
是呀,我哭什么呢?只要褚憲死了,大燕就再無后顧之憂,完完全全是鄖兒的大燕,我為什么要哭呢?就算不是他將我送給先皇的又如何,他還是將我當成了替身和棋子。
我不該對他的死感到愧疚和心痛,我該笑的。
這樣想著,我竟真的笑了出來,邊笑邊跌跌撞撞地跑出大殿。同寧大概是被我嚇到了,她將我緊緊擁在懷中,顫抖著問:“太后,您怎么了?您別嚇奴婢……”
我終于從無邊的恐慌中回神,用力抓緊同寧,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同寧,我永遠失去他了。”
番外
褚憲入棺那日,褚妤以大燕太后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去了他的府中。
她進去時,褚憲的棺前跪了一個人,也不起身向她行禮,就那么直直地跪著。她身邊的侍女問他是誰,他卻并不轉身,只說:“老夫沒有騙你吧?你當真在大燕后宮掀起了一場腥風血雨?!?/p>
原來是當年的那個謀士。是他親手打碎了褚妤年少時最美的綺夢,她面無表情地問他:“你來做什么?”
“老夫來接殿下跟公主團聚?!?/p>
“你休想!就算他死了,我也不會讓他們做一對黃泉鴛鴦?!?/p>
聽褚妤這樣說,那人忽然轉身,一臉震驚地看著她,看了許久才了然般低語:“他竟然連這都不舍得讓你知道,可你憑什么占盡這世間所有的好事兒?!”他低笑,像是在諷刺什么,“褚妤,你只知道公主是前朝遺脈,卻不知道殿下也是前朝遺脈。他跟公主壓根兒不是什么未婚夫妻,而是兄妹!”
聞言,褚妤不可思議地盯著他,有些反應不過來這幾句話的意思,只覺得腦袋一陣眩暈。那人卻并不給她反應的機會,冷笑著繼續(xù)對她的凌遲。
“當年燕軍沖入東洛,我?guī)е陜H三歲的太子殿下投奔褚家,而懷著公主的宣后被燕帝納入后宮。世人都以為,公主是大燕的公主,殿下是褚家的子孫,殊不知,他們兩人都是大順的血脈。剛開始,殿下救你是因為你跟他的妹妹相像??珊髞?,為了復仇大業(yè),我提議將你送進燕宮,殿下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最后為了你,他竟甘愿放棄復仇,永永遠遠地守在虞州,替你和你的兒子圖謀天下?!?/p>
“而你,卻親手殺了他!”
褚憲是什么時候對褚妤動心的呢?
也許是那年冬天,她故意從馬上摔下來,他顫抖著雙手將她裹進大氅中的那一刻。也許更早,她站在蟹殼青的天幕下,強忍住淚水,倔強地對他說,終有一天,會讓他的心里只有她。
她不知道的是,他的心里,向來只有她一個人??伤桓腋嬖V她,他生來就是去送死的,又怎敢牽連她半分。
那年虞州的大雪中,他問她是否自愿入宮,她回答說是,縱然斷腸,他還是藏起了滿腔的愛意,將她送到天子身側。此后的四年里,他坐在她閨房的窗前,望著長安城的方向,不知枯坐過多少個日夜。
他是前朝太子,無論生死,本該為尊嚴殊死一搏??捎鲆娏怂岵坏萌グ装姿退懒?。他還沒有給她一國太后的尊榮,他怎么敢去送死?她不知道,那年夏天,他埋在她的懷中無聲落淚,竟是他這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她永遠不會知道,在先皇病危時,他曾偷偷跑回過長安。他冒著殺頭的危險,向先皇自爆身份,為的就是讓先皇明白,只有蕭鄖登基,他才不會召集舊部,匡扶大順江山。
在這些陰暗的角落,所有的刀光劍影,就讓他來為她擋好了。他的小姑娘,只要這一生能夠得償所愿,長樂未央,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