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恩旭
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肆虐,就像臺風(fēng)過后的一片狼藉,讓人怨聲載道。6月份以來,緬甸疫情開始變得嚴(yán)重,疫情從仰光一路北上,不斷逼近瑞麗,為了防范新冠肺炎疫情境外輸入,中緬最大的口岸瑞麗口岸隨即封閉。
9月,楊佐某從瑞麗弄島偷渡到城里,在瑞麗景成醫(yī)院核酸檢測陽性后,新聞最終炸了鍋:“一個偷渡客,封了一座城?!毙侣劦巧狭巳珖鵁崴?,好在疫情沒有引發(fā)擴散,用有的人的話說,新冠肺炎從緬甸一路來,到了瑞麗就水土不服,已經(jīng)沒有傳染性。
經(jīng)過9月最嚴(yán)抗疫,電影院陸續(xù)開放,我們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緩過一口氣??傻搅?1月,不敢置信的是瑞麗再次發(fā)現(xiàn)偷渡入境而引發(fā)的新冠肺炎病例,我們沒法接受這樣的事實,絕望地詛咒著:這該死的疫情,何日是個頭?病魔無情,盡管有著這樣那樣的抱怨,可為了守護好家園,我們都得咬著牙堅強地生活著。
瑞麗邊境線長129公里,山林小路縱橫交錯、河流天然渡口眾多,即使瑞麗市的防控措施一再升級,但偷渡者無所不用其極,打洞、鉆下水道,防不勝防,他們就像暗夜里的老鼠,隨時覬覦著,一有空隙就鉆進去。為了守護好人民的生命健康安全,11月,瑞麗市開展“四級書記抓戰(zhàn)疫,千名干部守基層”專項行動,每日邊境線上值守力量超過4000人,全市一心只為嚴(yán)防死守偷渡者,絕不再發(fā)生一例境外輸入病例。
經(jīng)過分配,我所在的單位分到了芒令村一個叫賀弄渡口的地方。芒令,很多到過瑞麗的人沒有聽過,但只要提起獨樹成林景區(qū)、瑞麗火車貨運站,我相信還是有很多人知道的,至于賀弄,我想就沒有幾個人知道了。我也是這樣的,如果沒有發(fā)生新冠肺炎境外輸入病例,我這輩子都可能到達不了這個叫賀弄的地方。
從瑞麗城出發(fā),沿著去往芒市的老路開到獨樹成林景區(qū)附近的芒令村,右拐進一條村莊的小路,出了村,就到了大瑞鐵路芒令貨運站,貨運站還在建設(shè)中,不過輪廓初現(xiàn),未來,定是一處極熱鬧的地方。再往前走,也就到了賀弄寨子。聽村人講,以前瑞麗江水大的時候,把賀弄寨子前面的路都淹沒了,外邊人是難以過來的,如今新建的鄉(xiāng)村公路到達每家每戶,村民還在村口做起了小吃的生意。他們的地方小吃撒撇,可謂一絕,是個網(wǎng)紅打卡地,很多人都會尋著來吃。村長說,未來要在村口建個小吃街,把賀弄做得和獨樹成林景區(qū)一樣有名。賀弄的意思就是有魚塘的寨子。民兵巖比和我講,賀弄魚塘很大很美,魚超級多,是休閑游玩不可多得的一個好去處。我此行的目的是守邊,從未去過魚塘的我,等待著疫情完結(jié),好好去感受一番。
從賀弄寨子出來,就進入了一片茂密的橡膠林,橡膠林緊靠著農(nóng)場八隊,這些橡膠樹是當(dāng)年知青和村民一起栽種的,如今橡膠樹已亭亭如蓋,枝繁葉茂,想象著當(dāng)年知青和村民一起耕作的場景。夜里一盞盞燈在夜霧中的橡膠林亮起,照亮著村民割膠的地方,就像夜空中閃閃發(fā)亮的螢火蟲;村民和知青互相對歌,歡樂一家親。那樣的日子已隨風(fēng)而逝,知青大都已經(jīng)回城,可這樣的情誼不會因為時間而淡忘,反而益發(fā)濃烈。
出了有著浪漫氣息的橡膠林,往一個斜坡開下去,也就到了我守邊的地方——賀弄渡口。渡口處于一處較為平坦開闊的小壩子,開闊的瑞麗江緩緩地向著南方流去。賀弄寨子不少的農(nóng)田就在渡口旁邊,每天早晨都可以看到勤勞的傣家人在農(nóng)田里種香料煙和玉米。渡口對面是緬甸一個叫南板的寨子,寨子隔著渡口有點遠(yuǎn),偶爾不時的摩托車在山間之中響起,才會讓你想起對面那個隱秘的叫南板的寨子。南板的意思是水邊的寨子,和賀弄寨子名意一樣,和水有關(guān),也揭示著兩個寨子密切的關(guān)系。南板和賀弄都是傣族寨子,沒有疫情的時刻,兩個寨子來往密切,渡口的竹筏爭相擺渡著,你家有好吃的送過來,我家有事他來相幫。如今由于疫情,渡口變得平靜,兩岸的人一時無法見面,不過,都在手機上問候著,期待疫情過后來串門。
我就像一個陌生者,突兀地闖入這個叫賀弄的地方。按照單位安排,每次我要在渡口值守48小時,每六天去一次。初次到渡口,民兵巖石、巖比、巖膽、漢倆等七八個人整齊地圍坐在江岸的竹亭上看著我,組長熱情地把我介紹給大家,雖然我聽不懂他們所說的傣話,不過,從他們純真的目光中,我知道他們是真心歡迎我這個突然闖入的小家伙。我的守邊歲月也隨著開始,我知道今后很長一段時間,將和他們一起生活,一起守邊,這將是一段特殊而難忘的日子。
每天清晨,民兵排長會把大家聚集在一起,正對著國旗站立著,排長用小喇叭播放著國歌,我們跟著歌聲整齊地唱著。這樣的時刻是莊嚴(yán)肅穆的,時間雖然短暫,可這一刻,我們身在國境線上,守護著我們身后的家園,那種心中的自豪感是無法言說的,我們熱愛我們的家園,我們深愛這個偉大的國家。
在渡口,最重要最核心的工作就是巡邏,巡邏的路線分為兩條,往右是一片柚子林,傣族老百姓就把那地方叫成柚子地;往左,穿過一片密林,就到了辣子地,聽說以前村民在那種了一片辣子,值守以后,村民又改種了紅薯,辣子地又變成了紅薯地,或許以后還會變化,不過,不管叫什么,我們始終記得,曾經(jīng)有一段時光,我們一遍遍地走在這片土地上。
每天唱完國歌,民兵們就帶上防護用品、穿上巡邏衣服,開始兵分兩路巡邏,一伙人往柚子地去,一伙人往辣子地去,兩條路都是沿著江岸分布的,便于觀察江里的情況。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上,滿是我們巡邏的足跡。魯迅說,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得人多了,也就成了路。我想我們的巡邏道就是這樣開辟出來的。開始的時候,路確實很難走,可走著走著,在勤勞的民兵們一次次整理下,路面越來越好,不用擔(dān)心跌入灌木叢中。為了減少偷渡風(fēng)險,我們又在柚子地路上開設(shè)了兩個觀察哨,起了兩個響亮的名字,眼鏡蛇和蟒蛇。觀察哨建在風(fēng)景最好的路段,民兵們笑稱這是我們的“江景別墅”。每到江水減少的時候,民兵們都會到眼鏡蛇地和蟒蛇地值守著,便于隨時觀察掌握江中情況。
除了沿著山路巡視外,巡江也是一項重要的工作。每天我們都要坐在汽艇上沿江而下,巡視著江面的情況。巡視去的最遠(yuǎn)的地方是姐告口岸。近的地方到頓洪,也是一個天然的渡口,另一伙民兵在那駐扎著。汽艇的到來打破了江水的幽靜,朵朵浪花飛濺,江水在左右搖擺,一只只鸕鶿、水鳥從江水中飛起,那美麗的飛升是迷人的、優(yōu)雅的。坐在汽艇上的我們,就如一片落葉在水流上漂去,在江風(fēng)微醺中,四周的風(fēng)景是我留戀的,山山唯綠色,處處景不同。鮮艷的五星紅旗在迎風(fēng)招展,那一刻,我為生在中國而自豪。在沿江而下的景色中,有一個像象的巖石深深吸引著我,巖石上是一處佛塔,民兵巖比告訴我,這兒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個凄美的愛情故事,至于故事的內(nèi)容,他也忘了,不過村里的老人常常提起。
在巡江過程中,和各個點的交流也是較多的,也聽到了許多新聞。一天,民兵告訴我,夜里4點多,他聽到了兩個人在江水中的呼救聲。當(dāng)他跑出去的時候,江水太大,早已把溺水者淹沒,施救已經(jīng)來不及,為此,他心痛地說:“瑞麗江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洶涌,一不小心就會被淹沒,這些偷渡者,為何那么不怕死?”
寒冬臘月是瑞麗江枯水期,江水水位不斷下降,淹沒在江水中的灘涂不斷露出來,看著江面越來越窄,民兵們顯得焦慮不已。白天視野開闊,只要增加巡邏就能保障安全??缮钜梗捎诎嘴F從瑞麗江中爬出來搗亂,視野可見的氛圍小得可憐,因此深夜,才是巡邏的關(guān)鍵所在。巡邏的人員不斷增加,我們獨坐在寒冬的渡口上,不時派出巡邏隊,沿著小道一遍遍巡視著;另一部分民兵們排班整日值守眼鏡蛇和蟒蛇地,他們獨坐在瑞麗江畔,早已和周圍融在一起,比一棵樹挺拔,他們颯爽的英姿留在寒風(fēng)呼嘯的江風(fēng)中,炯炯有神的眼光晝夜不離地盯著江面,一有情況,他們就會發(fā)出預(yù)警,做出最快的反應(yīng)。
在深夜值守的日子里,偶爾巡邏路過的解放軍也會來和我們坐坐,一起圍坐在火塘旁,露水從他們穿著的夜行衣上不斷滴落,消失在泥土中。溫暖的火塘烤著香噴噴的紅薯、粑粑,也烤熱著我們彼此的內(nèi)心,大家打破寂靜,有說有笑,講講家鄉(xiāng)的故事,說說在德宏的經(jīng)歷。在黑夜中,孤寂被不斷打破,一顆心與另一顆心緊緊靠近,從陌生到相識,從相識到故事,友誼的插曲總在渡口上演。
在賀弄渡口生活的日子里,單調(diào)嗎?無聊嗎?所謂境由心生,世間的美好只有走進才會發(fā)現(xiàn),賀弄渡口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外人眼中的單調(diào),卻是一個有著自然與社會雙重美妙的地方。
在賀弄渡口,隨處可見的是蘆花。蘆花盛開在江岸、江心小島,在這個綠的世界是多么的醒目,蘆花在傣語的發(fā)音為“美荑”,多么美麗的名字,我很喜歡這一片片的蘆花,它們含蓄而謙卑,優(yōu)雅而美麗。
清晨,瑞麗江上的白霧悄無聲息地褪去,消失了一夜的蘆花蘇醒了過來,在江風(fēng)中搖曳生姿,早起的民兵離開久坐的炭火盆,飛快地來到蘆花旁,解開系著的繩索,看地籠里滿滿的收獲,昨夜江水甚大,滿是一條條跳躍的小白魚和小龍蝦。
在渡口,可以隨時看到的是江心島,江心島上長滿了蘆葦,那是一片純潔之地,很少有人駐足,島上棲息著野鴨、鸕鶿、翠鳥、伯勞等水鳥,它們排成一字立在蘆花灘上,優(yōu)雅地歡唱著。巡江開始,汽艇打破江水的寂靜,也讓這些鳥兒疾飛,從草叢到天空,留下優(yōu)美的身影。
在江岸的生活中,沒有網(wǎng)是遇到最大的問題。在城市手機片刻不離的我,就好像少了一個親密的戰(zhàn)友,顯得是那么恐慌和不安,民兵說:以前家里沒“外甩”,媳婦在家乖又乖,自從有了“外甩”,媳婦整日不管他。為了打發(fā)這難熬的時光,我沿著羊腸小道一遍遍巡視著江岸,走啊走,每當(dāng)心煩意亂之時,就望望江岸的蘆花,心情頓時舒暢了許多,蘆花似乎代替了手機,成了我生活中的好朋友,我一遍遍深情地凝望,心里吟誦著贊美蘆花最美的詩句:“秋里含霜不覺冷,飛入蘆花看不見。”
江上白汀生蘆花,隨風(fēng)搖曳至天明。夜色很快籠罩了賀弄渡口,在一輪圓月的幽光下,巡邊歸來的民兵們聚在火炭盆旁,我煢煢孑立,在一棵老樹下暢想,不是我鶴立雞群,而是在這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中,他們的溫暖感染著我,我不時望望江岸的蘆花,感受江水如練、山野清幽。
江岸生白霧,寒風(fēng)凝秋露。如果說初夜的渡口是溫馨而愉悅的,那深夜的渡口就是另一番感受。每次深夜站在渡口凝望,瑞麗江在霧的攀升中,顯得縹緲極了,不時一聲鸕鶿的叫聲打破深夜的寂靜,一束強光打在瑞麗江水上,成群的魚兒在光影中跳躍飛舞,無拘無束。霧飄了起來,帶著瑞麗江濃濃的水汽,水汽在綠葉中跳躍,變成露水,滴落在鐵板房上,叮叮當(dāng)當(dāng),就像珍珠滑玉盤,初次來此的我,以為屋外下雨了,卻不知這是秋露。想起某個詩人吟哦的一首詩,“清晨,那河面上的露珠,是昨夜情人留下的眼淚?!笨梢?,賀弄渡口的露珠是多么地多??!可以用聶勝瓊的“枕前淚共階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不過這雨不是雨,是秋露。
進入12月,瑞麗江岸架起了密密麻麻的太陽能燈,經(jīng)過白天太陽的溫情輻照,夜里,它們都亮了起來,江岸就像一條玉帶,高高低低,分外美麗。我喜歡看深夜里的燈光,漫漫寒夜,給人一種溫暖安心的感覺。
在渡口的日子里,除了正常的值守外,每天午飯時刻,閑著的民兵都會生火做飯,改善一下伙食,做的食材多是江中的小魚,偶爾煮點湯菜。每次吃到香噴噴的小魚,我對他們的手藝贊不絕口,民兵說:“我們寨子的男人個個都是廚師?!比绻サ絼e處,別人這么說,我不會信,可他們說的,我信。
為了長久的生活,我和民兵們在渡口旁一處荒地開墾出一片菜園,種上了豌豆、蒜苗、青菜等各類種子,過了不久,豌豆尖、蘿卜菜已經(jīng)綠油油地長出來了。中午,我們會煮一點豌豆尖,在渡口,肉是不難吃到的,最難吃到的其實是蔬菜,因此,吃到豌豆尖的我們大呼過癮,就想著多種點,吃到更多的青菜。我想未來如果有可能,或許民兵還會養(yǎng)上豬、小雞,如果是那樣子,那渡口儼然成了一個溫馨的家。盡管我們來自不同的地方,只要走進渡口,也就回到了家。
吃完飯,排長巖石總是樂呵呵地約著我和景頗族男孩阿靠去魚塘喂魚,排長家的魚塘就在渡口不遠(yuǎn)處,有著密密麻麻的魚兒,每次去,正好是魚兒曬太陽的時間,盡顯露出水面,似乎在說:來抓我?。∨砰L把剩菜投放下去,魚兒再也矜持不住,爭相來吃食,我和阿靠拿著漁網(wǎng)立在岸邊,靜靜地等待著,就像一座立在水塘邊的雕塑,突然,阿靠猛地拿網(wǎng)往水里撈去,一次次撲空,一次次嘗試,我們樂此不疲地捕撈著。
渡口是一個生物多樣性的地方,據(jù)民兵同志說,柚子地有兩條大蟒蛇,辣子地有只大野豬,一向膽大的我,心里總有種擔(dān)憂,怕哪天狹路相逢。有一次在去辣子地巡邏的路上,民兵興奮地說,昨天有只野豬沖了出去,跑到緬甸去了。我慶幸自己沒碰見野豬,不過有一次遇見一只麂子,我看著這只靈動跳躍的生物,心中對這個地方充滿了贊美。
渡口的每一天是平淡的,卻又充滿了生活的樂趣。我喜歡看民兵微笑著的樣子,喜歡渡口白天與黑夜輪換時變樣的景色。在動與靜、明與暗中,渡口時光的我,如一個詩人,在盡情吟哦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