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5月,曹文軒的新書《尋找一只鳥》出版并進行了線上的新書發(fā)布會。同年六月,《美文》與未來青少年文學文化公益計劃行動辦、松果公益一同推出了“尋找一只鳥” 首屆曹文軒青少年文化素養(yǎng)大賽。在與自己的學生徐則臣、叢治辰、陳思交流時,曹文軒非常放松地講述著自己對于文學,對于新書的見解。以此為契機,《美文》預約了他的專訪,在2021跨年之際,曹文軒接受了《美文》的采訪,講述了他創(chuàng)作的動力,談到對寫作的新的理解。當評論界執(zhí)著于構(gòu)建“文學地理坐標”時,曹文軒已經(jīng)決定走出“油麻地”,他甚至評價評論界關于“郵票大一塊地方”的說法完全是不符合事實的,“是一個騙局”。在生活與知識兩片海洋自由穿梭的曹文軒完整地詮釋了他的兒童文學觀,或者說詮釋他自己全面的文學觀是更加準確的描述。
《美文》:您說《尋找一只鳥》的創(chuàng)作就像是一顆種子成長為一棵大樹,大家都很好奇,您創(chuàng)作的動力是什么?
曹文軒:是問我為什么要寫作——寫作的動因是嗎?當初選擇寫作是迫不得已。那時的農(nóng)村與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根本不是同一個概念。今天的一個農(nóng)村小伙在地里干活干得不耐煩了,將鋤頭往地里一丟,拍拍手上的土進城去了,他可以進一家飯館洗碗刷盤子,或是做一個快遞小哥,他完全能夠養(yǎng)活自己,他是自由的。而我那時的農(nóng)村卻無情冷酷地告訴我,你生于此長于此也必將葬于此——你別無選擇??晌也环猓嬖V自己:你一定要從這里掙扎出去,去一個廣闊的世界。誰能幫到我?誰也不能幫到我。我想到了文學——它果然在后來幫到了我。但寫到今天,寫作的動力早不是功利意義上的了。寫作成了我生活和生命的必須部分,甚至已經(jīng)成為一種自然習慣。
但我想你所說的所謂動力可能不是這個意義上的——你是在問我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創(chuàng)造力,為什么能夠一部一部作品地寫下去。回答這個問題也許更有意義。動力來自于經(jīng)驗的積累,這毫無疑問。但這并不能完美地解釋這個問題。因為,有經(jīng)驗的人有的是,他們一生坎坷,歷經(jīng)磨難,人生經(jīng)驗、社會經(jīng)驗都很豐富。但僅憑經(jīng)驗就能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嗎?不能。我最近一直在說“兩個海洋”話題。我的眼前永遠是一片汪洋大?!畹耐粞蟠蠛?,而我是一個永遠駕著小船在海上捕撈的人。我就是那個古巴捕魚老人桑地亞哥,但不同的是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出海捕撈了,他這一次出海,是因為他要向人們證明,他沒有老,還能出海打魚。也許,當他將一襲馬林魚的骨架拖回港灣以后,他就再也不會出海打魚了——這是他最后一次出海。而我呢,將會在這遼闊無垠的大海上漂泊終生。我用我的眼睛、鼻子、耳朵和心靈,不分白天黑夜地在捕捉著。這片大海對我而言,不只是它給我?guī)砹讼矏?,帶來了生命沖動,帶來了人生的啟迪,還在于它能慷慨地向我呈示和奉獻一個作家所需要的東西:文學的素材與故事。
但,我必須擁有的不只是一片海,而是兩片?!€有知識的海洋。我早就意識到,一個作家如果只是擁有生活的海洋,其實是很難維系捕撈的,甚至就根本不可能發(fā)生捕撈。他如果要使創(chuàng)作的香火延續(xù)不斷,則必須同時擁有兩片海,而且從某種意義上說,后面說的這片?!R的海洋可能更加重要,沒有這片海,生活的海其實是不存在的,或者說,它最多也就是一片海而已,是一片空海,是不能發(fā)生捕撈的。生活海洋本身并不能給予你捕撈的本領,這一本領從根本上講,是知識海洋培養(yǎng)的。博爾赫斯講,他的創(chuàng)作是依靠書本知識而進行的。我想,他是為了強調(diào)知識的至高無上才這么極而言之的。他是一個在生活海洋中流連忘返的人,即使雙目失明,依然像一面孤帆在航行。而海明威又是另一番形象,這一形象給那些初學寫作的人造成一個錯覺:一個人只需要在生活的海洋中浸泡、暢游即可獲得一切要想的東西,他們心目中的海明威整天就是養(yǎng)貓、泡酒吧和咖啡館、拳擊、打獵、捕魚、開飛機、在炮火連天的前沿陣地參加戰(zhàn)斗,他們無法將“老獅子”與書房和書籍聯(lián)系起來。殊不知,海明威對書籍的熱愛絲毫也不亞于對生活的熱愛。他的人生時間表上,留給知識海洋的時間更多。只是因為喜歡打魚,就能自然而然寫出《老人與海》?不可能。說到底,他還是一個讀書人。是知識讓他成了生活海洋中一個本領高超的捕撈者。知識海洋不僅讓我們發(fā)現(xiàn)了生活海洋,它本身也可供我們捕撈。一個單詞、一個短句、一個觀念、一個隱藏在他人作品中未被作者感覺到的動機,都可能是難得的捕撈之物。這種從書本中獲得驚喜的情景,我已無數(shù)次地經(jīng)驗了。所以,我必須擁有兩片海洋,我要駕著我的小船,自由地出入這兩片海洋,只有這樣,我才能使我的一生成為捕撈的一生。
從這個意義上說,創(chuàng)作的真正動力其實是知識。
《美文》:可以描述一下《尋找一只鳥》這部作品的誕生過程嗎?它在您的創(chuàng)作中處于什么樣的地位?
曹文軒:不久前,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早在好幾年前為“萌萌鳥”系列(現(xiàn)在改名字了,叫“俠鳥傳奇”系列)寫過一篇序,那篇序的名字就叫“我想做一只鳥”。我對鳥情有獨鐘。我收藏了有許多我從世界各地買回來的鳥的工藝品,有鐵的,有銅的,有石頭的,有木頭的,有瓷的,有皮制的。有掛在墻上的,有放在寫字臺上的,有放在柜子里的。煙灰缸上有鳥,座鐘上有鳥,掛鐘上有鳥,碗墊、杯墊上的圖案是鳥,被面上還是鳥,甚至便簽上也是畫的鳥。一所住宅一進門,墻上掛的那幅油畫就是一只鳥。那里呀,還沒進門,就有鳥迎接你了——那座住宅沒安裝門鈴,而是掛了一只鐵質(zhì)的搖鈴,而掛搖鈴的架子上面又是一只鳥。我曾經(jīng)統(tǒng)計過,我擁有大約一百多只鳥。小時候,最喜歡的動物就是鳥。我養(yǎng)鴿子許多年,直到北大教書的頭十年還在養(yǎng)鴿子。我在很長時間內(nèi)迷戀著鴿子,至今也還會有沖動:我再養(yǎng)鴿子。我甚至想雇一個人在我郊區(qū)的房子幫我照應鴿子。我在我的作品里寫了無數(shù)次的鴿子和無數(shù)次的鳥。天天出版社以書代刊的那份刊物,名字就叫“鴿子號”,而發(fā)在第一期上的我的作品叫《一只叫鳳的鴿子》。我現(xiàn)在的書無論是哪家出版社出版的,上面必有一個飛翔的鴿子的標志。我曾經(jīng)胡亂地猜測過:人不是魚、不是猴子變來的,而是由鳥變來的。因為我們始終有想飛的愿望。我們的內(nèi)心總有“遠走高飛”的沖動。千古不變。
《尋找一只鳥》是我“新小說系列”的第五部作品。在我看來,寫作的方式有兩種情況,一種是生活中已經(jīng)有了模型、故事、人物,你把它放到你的故事里,加以改造;另一種情況是像一顆種子成長為大樹的過程。你從種子看不到大樹的樣子,但是種子會發(fā)芽、長出葉子,一天天長成一棵大樹,而且這棵大樹還有可能結(jié)很多果實、招引來很多鳥來做窩。這一切都是源于一顆種子?!秾ふ乙恢圾B》就是屬于種子這樣的情況。我讓這個種子發(fā)芽、生長、一派繁茂,有了這個故事。其實從種子成長到大樹這是一個非常非常艱難的過程,這個故事的成型也是經(jīng)歷了很長時間。好幾年前我已經(jīng)和出版社提過了我要寫一個故事,寫關于一個孩子尋找一只鳥,但是最后寫出來的這個故事已經(jīng)完全不是我最開始想的那個故事。我在寫這個故事的過程中產(chǎn)生很多很多的細節(jié),最初我在構(gòu)思和寫作時大腦中并沒有,而是在寫到那里的時候突然迸發(fā)出來的畫面。比如故事最后寫到男孩要回家時迷路了,但是他突然發(fā)現(xiàn)了自己以前畫在路邊的一只鳥,然后又發(fā)現(xiàn)了一只,然后他發(fā)現(xiàn)了所有他畫的鳥都向著大溪鎮(zhèn)他的家。這些細節(jié)和元素讓這個故事從最初的種子,自然生長成了現(xiàn)在的樣貌。
《尋找一只鳥》的字數(shù)不是太多,但在這里我可以很肯定地說,它是我個人寫作史上一部很重要的作品,它寫了許多我以前的作品里不曾出現(xiàn)的故事,有許多在我以前的作品里不曾顯示的因素。首先是空間的改變。我曾經(jīng)說過我早已經(jīng)離開了油麻地,早已經(jīng)走出了油麻地,我走出油麻地時候的那種豐富性從某種意義上已經(jīng)壓倒了油麻地?!秾ふ乙恢圾B》的故事中始終提到高原,這個高原是哪里呢?云貴高原。在寫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做了很多的案頭工作,我買了一大疊鳥類的書,我必須要知道云貴高原的鳥是什么樣的、有哪些。我在故事里每寫到一只鳥都必須看這些專業(yè)的書,看它們的圖片,看它們生活的地方,是候鳥是留鳥還是旅鳥,我都要搞清楚。我越來越覺得博爾赫斯的那句話是有他的道理的:我依靠知識寫作。我永遠記得這句話。
《尋找一只鳥》為我的人物畫廊又增添了好幾個新的人物形象,也許這是這部作品最重要的意義。外婆、媽媽、父親、孩子、盲爺爺,對這五個人物形象的刻畫我個人是非常認可的。比如說外婆這樣性格的人物是我以前所有的作品,包括短篇中都不曾出現(xiàn)過的一個新的形象。她非常強勢,身材矮小,但是氣場巨大。盡管在故事中關于外婆的筆墨不多,只有幾個場景,但是我想大家在讀過以后都會記住這個形象。故事開始時是媽媽和外婆上山找男孩的場景,外婆一直走在前面,她出身自中醫(yī)世家,從小跟著長輩上山采藥,所以外婆爬山的本領非常高。而故事里男孩的媽媽,一直是受著外婆照顧的,一直被籠罩在她巨大的愛的陰影里的。雖然媽媽的個頭兒比外婆高,但媽媽本質(zhì)是個非常柔和的女性。外婆和媽媽之間的關系非常微妙。而且這也為后面的故事找到了一個非常強大的理由,外婆一手釀造了一場分離,因為她很強勢地決定了自己女兒的未來和前途。故事中的事件是復雜的,但釀造出悲劇的人也是具有巨大的愛的人,這個愛像汪洋大海一樣寬廣,像大山一樣雄奇。文學作品就是有這樣的特點,可能使用的文字并不多,但卻能夠呈現(xiàn)出非常豐富復雜的事件。故事里的媽媽是一位鄉(xiāng)村詩人,鄉(xiāng)村詩人這個形象大概是在我們現(xiàn)在所有的兒童文學作品中都不曾出現(xiàn)過的。這個鄉(xiāng)村詩人形象是我在一本詩集里讀到過的一句話,我感覺特別好,就把這個形象落實在這個故事里男孩媽媽的身上,也力求讓書中發(fā)生的所有故事都富有詩意。這個鄉(xiāng)村詩人形象的獲得是偶然的,但是在寫作的時候所有的偶然因素都有可能變成你寫作中的巨大財富,它向你提供的空間和經(jīng)驗是你在寫作最開始根本無法想到的。我最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如何寫出一些討喜的角色。這里的討喜,不是簡單地指寫出了讓人愛的人物形象,而主要指,寫出了以前的文學作品,或者說你自己不曾寫過的人物形象?!坝懴驳慕巧?。”——對!我要永遠記住這句話。
美學觀:兒童文學沒有只屬于它的美學觀
《美文》:您提到在創(chuàng)作中,小說的場景體現(xiàn)的是您的美學觀,能具體談一下您的美學觀念嗎,對于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需要怎樣獨特的美學觀呢?
曹文軒:畫面感和氛圍營造,一直是我非常喜歡經(jīng)營的。從我寫作的第一天開始我就非常在意三個字:畫面感。每當我寫作的時候一定會為每一個情節(jié)的故事發(fā)生地點尋找到一個我滿意的場面。這個場景一定要是非常精致地道、能夠體現(xiàn)我的美學觀的,它一定是能夠讓故事往前推進,在情節(jié)上起到巨大的推動力的場景。我把《尋找一只鳥》這個故事給周圍的朋友和編輯們閱讀的時候,他們給我的反饋中有一條是,故事中有一種神秘的氛圍。其實不僅是《尋找一只鳥》,我以往的作品中也有許多非常神秘的地方。這可能與我的鄉(xiāng)村生活有關,因為鄉(xiāng)村生活中總是離不開神秘感的。比如夜晚走在漆黑的田野上,你不產(chǎn)生神秘感是不可能的。也有許多未知的、無法加以解釋的記憶,在我生命的過程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記,這些自然會顯示在作品里?!秾ふ乙恢圾B》這個故事本身具有一定的神秘感,我不是在整個寫作過程中刻意營造這種神秘感,而是覺得這個故事就應該是這樣一種氛圍,這種氛圍應該是從頭到尾籠罩在整個作品里的。這個神秘感在故事中也有很多意義解讀,《尋找一只鳥》里一切都是不確定的。故事后半段出現(xiàn)的,其實一開始就出現(xiàn)在媽媽詩歌中的那個男人,那個鳥類學家,他到底是誰?他是男孩的爸爸嗎?難道他不是嗎?可是他真的是嗎?這一切我都沒有確定的交代。那天那個小男孩在大樹下做的到底是夢還是鳥類學家的一個表演?你可以說成是夢,也可以說成是鳥類學家的一個表演。因為我前文已經(jīng)交代了,鳥類學家在意大利留學的時候參加了非常專業(yè)的滑翔俱樂部,而且不是使用滑翔傘而是飛鼠服的那種飛行,前文都有交代。你可以說大樹上的鳥就是鳥類學家穿著他的飛行服在朦朧的月光下向男孩所呈現(xiàn)的形象。因為這個男孩就是要尋找一只大鳥,所以鳥類學家用這種方式幫助男孩完成愿望。但是男孩醒來的時候,我并沒有讓孩子確定這就是誰,他覺得這可能又是個夢。這一切都留給讀者去確定,你們認為是就是,認為不是就不是。我要做的事情就是讓這個事情從頭到尾都非常的合理、合乎邏輯,這明明是個想象的故事,但不能有任何邏輯說不通的地方。其中有個交代,一歲的時候男孩的媽媽告訴他:天上飛的鳥就是你的爸爸。但是男孩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一歲了,怎么讓這個邏輯成立呢?所以在故事開始不久男孩生了一場大病,高燒二十多天。大家想想,經(jīng)歷這樣的孩子他的大腦、心理可能和普通的孩子是一致的嗎?我要給我的整個故事找到合理的邏輯起點。在我許多作品中,都有一些很神秘的故事或細節(jié)?!肚嚆~葵花》中的青銅,在田野上游蕩著,不一會兒手頭上就有了一串用柳枝串起來的魚,誰也說不清這些魚是從哪兒來的。他又是真實的,他是我童年記憶中的一個無法忘卻的男孩。
我以為兒童文學沒有只屬于它的美學觀。我在寫作過程中,很少想到我寫的是兒童文學,盡管潛意識里有著“兒童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