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翔

勞動者的手

觸摸莊稼的手，也是觸摸

身邊的親人，和淚水的手

而從一只碗邊

讀到的那雙手，很多時候

并不像一位勞動者的手，他的蒼老

倒讓我想起，一只蝴蝶

停在碗邊的樣子

勞動者的手，只有觸摸

身邊的親人，和他們心里的淚水

才會出現(xiàn)短暫，和輕微的顫抖

而能握在一只碗邊，手的樣子

永遠(yuǎn)是喜慶的

喜慶土地，也喜慶自己

讓一只碗里，有了糧食

考古者

打碎土地，像在尋找

祖先不朽的骨頭，而讓我落淚的

是土地之下，那些越來

越少的舊事物

考古者，我知道你們身上

帶著人類，最早的氣味和目光

一塊石頭，讓你們摸出地球隱秘的體溫

一堆絲綢，讓你們帶著血淚抽出

那些裝飾，帝國的服飾

其實(shí)是一只蠶，沿著一片

桑葉的紋理，自己裁剪

自己冰冷的身體

因此，我罕見地聽到

那些殘缺在大地里，出土后翻轉(zhuǎn)朝代的

文物身上，依舊藏有祖先的初心

掠過時間，一直通暢的隧道

你們在祖先，走過的路上

帶著青銅以外的響聲，像在為歷史

走失的證人，不停地

修改證詞

土地之下，那些讓我

落淚的舊事物越來越少，獨(dú)立田野

你們身上，祖先的氣味和目光

卻越來越多

花朵與蝴蝶

蝴蝶飛來，我們看見快樂

所有花朵，卻看見了疼痛

我們的目光，需要深入

才能看清蝴蝶，采蜜的過程

那也是一場野蠻的，吸血者進(jìn)行的戰(zhàn)爭

只是美麗，掩蓋了美麗

而劫后的花朵，用更盛大的開放

對于不被看見的，疼痛

起身反抗

因此，花朵有花朵的

疼痛和記憶，有如一頭雄獅吞噬著幼鹿

花朵滴盡經(jīng)血，也要告訴世界

流在蜜里的和平，不是采擷

而是搶劫。蝴蝶不帶炸彈

卻在花叢中，打著一場

無聲的戰(zhàn)爭

春暖花開，我們遇見蝴蝶

所有花朵，卻遇見了敵人

逆著時針

沒有一束光陰，能擺脫天空

跟我們在零碎的地面上，逆著時針

臨時走動

我們也是光陰，寂寞的時候

不小心走散的一些小人物。大地上的河流

最先在哪里流動，只有血管知道

人世間的五谷，最先在哪里

成熟，只有舌尖上的

國家知道

而一次死亡，可以

逆著時針，帶我們到山頂上

回到女人的子宮里，看見自己最初的樣子

也看見一場，淹沒在淚水里的葬禮

那個時候，我們一定看到

遠(yuǎn)處的祖先，還在一塊

石頭上，打磨自己

逆著時針，我們倒讀

我們走過的世界，那些最生動的情節(jié)

都逆光藏在，走不動的地方

羊群，為誰犧牲

活在馬坊的記憶中，一只狼

沒有日子兇殘，落在麻色的皮毛上

也不全是，心懷的恐懼

一只狼，一只讓我們

痛失群羊的狼，馬坊的山河里

它孤獨(dú)走過的路上，不會有英雄和美人

同時出現(xiàn)。我望穿大雪的

那些日子，被它沖破

身邊的殘禾，而叼走

坐在一只狼，身披饑餓

走過的山坡上，我突然吼散吃草的羊群

我的胃里，那時能藏下的食物

不比它多。那雙看我的眼睛

一定在雪地里，放出讓人間

很冷的猩紅

一只狼，讓馬坊看見

羊群為誰犧牲？我們在大地上

這樣活著，又是為了誰

中藥的氣息，大地的氣息

一年的時光，不分季節(jié)

也不分好壞，照耀并折磨著

病中的親人

我從滿目，很像他們的

莊稼身邊走過，我聞見他們喝過的

中藥的氣息，大地的氣息

一束低頭的谷子，開始懷疑

這片生長糧食的，水土

也會生長疾病

我聽不見，他們的呻吟

因?yàn)榇箫L(fēng)，從來都是趕在萬物前面

然后突然轉(zhuǎn)身，吹得大地

也張不開口。走近病中的

親人，我看見他們的

眼神，比去年還冷

去年，大地替他們

病了一場。比起所有的疾病

還來得疼痛，是隱藏在糧食身上的

多余的元素，土地說不出來

他們也不知道，只能獻(xiàn)出

胃去體驗(yàn)

今年，他們替大地

徹底病了，他們很冷的眼神里

也布滿了，大地的凜冬

鹽粒般的眼淚

沒有比鹽粒，更能準(zhǔn)確地

用來比喻，我們流過的眼淚

那個時候，一把鹽粒

就代表著生活里，我們還擁有一份堅(jiān)硬

饑餓之中，鹽讓日子更加饑餓

鹽也讓我們，被糧食荒蕪了的

胃里，有了一點(diǎn)

人間的味道

日子的渾濁，卻讓眼淚

更加透明。烙滿大地的災(zāi)難

讓天空在頭頂上，空懷我們身體里的云朵

那個時候，一把鹽粒

沿著我們貧血的，血管

死亡成眼淚

我們的身體里，如果有黑暗

會被鹽粒般的，眼淚帶走

雪的反光

雪的反光，把我更寒冷地

雕刻在原野上。一株挺拔的麥子

躲過去年的，一次死亡

等待在原地，陪伴我

落在身上，雪從靈魂里

打掃我的世界，也打掃在原野上

走了一冬的人。他們很冷的

骨頭，只有雪能捂熱

那些把雪，當(dāng)作最后的

親人，以為天地之間

僅存生死，以為離歌已經(jīng)響起

也只剩下，這一場雪了

這個時候，雪的反光

逼我在大雪的原野上，停在一株

依然挺拔的麥子身旁，細(xì)聽雪下

萬物，腐朽后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