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鐘聞
01
1959年,在拉薩舉行的平叛勝利大會上,一個名叫次旺俊美的藏族少年,戴著紅領(lǐng)巾,在布達拉宮廣場上升起了一面鮮艷的五星紅旗。六年后,這位少年考入北京師范大學教育系,成為北師大的第一個藏族本科生。
次旺俊美會唱歌、吹笛子,擅長跳舞,是個浪漫的“文藝小王子”。在北師大學習生活的七年,他不僅收獲了知識,還贏得了一位北京姑娘的芳心。
這位姑娘就是同屆中文系的“系花”張廷芳。
1971年最后一天的晚上,北師大一間教室里洋溢著歡樂、喜慶的氣氛,教育系、中文系、學校文藝宣傳隊的老師、同學以及新郎、新娘在京的親友齊聚在教室里,參加次旺俊美和張廷芳別開生面的婚禮。
這場婚禮打破了當時婚禮政治化的模式,開成了民族團結(jié)、熱鬧非凡的文藝晚會,新郎和新娘也情不自禁地獻歌獻舞,以答謝所有來參加婚禮的藏、漢、維、瑤、哈薩克、達斡爾等多民族來賓。
“良宵載歌舞,藏漢連千古;戰(zhàn)地結(jié)同心,花香飄萬里”。教育系70屆同學即興書寫的這副對聯(lián),真實地記錄了那一美好時刻,深情地表達了所有同學和老師對他們美好愛情的祝福。
02
結(jié)婚之后,次旺俊美和張廷芳主動要求去西藏工作。那時學校的派遣計劃并沒有西藏的名額,是學校幫他們轉(zhuǎn)呈申請才獲準進藏的。
他們從北京出發(fā),先乘火車到青海西寧,再轉(zhuǎn)乘汽車沿青藏公路來到“世界屋脊”的拉薩,沿途用了15天的時間。
第一次踏入高原的張廷芳,有了嚴重的高原反應。當時,仿佛有只貓不停地撓她胸口,讓她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只能盤著腿坐著。
心疼的次旺沖了杯牛奶,想讓妻子吃點東西。然而,牛奶還未沾到嘴唇,張廷芳就惡心想吐。被拒幾次后,次旺俊美“啪”的一下,把牛奶倒在雪地里。張廷芳委屈地哭了出來:“我不是不想吃,是實在吃不下去,你怎么就生氣了呢?”
其實,次旺俊美氣的不是妻子,而是自己。他沒想到妻子高原反應如此嚴重,如此痛苦,怪自己沒提前做好準備。
好在離拉薩越來越近,莊嚴肅穆的雪景打開了張廷芳的心房,終于讓她綻放出了久違的微笑。
03
上世紀70年代,西藏經(jīng)濟與教育狀況都十分落后,人們吃的是糌粑和面疙瘩,睡的是草墊。這對從小生活在北京的張廷芳無疑是巨大考驗。
張廷芳對次旺俊美說,我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著我,但只要我們兩個人在一起,就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語言不通,次旺俊美就一句一句教妻子,環(huán)境陌生,夫妻倆就多陪伴,盡快熟悉環(huán)境。
經(jīng)歷種種,次旺俊美已不再是當初那個莽撞的少年,有了更多擔當,能夠扛起愛情的責任。
1972年7月,他們被安排在西藏自治區(qū)師范學校工作,次旺俊美教藏文,張廷芳教中文。
沒想到,第一次上課她就犯了難。學生個個像呆呆的木偶,直勾勾看著她,沒有任何眼神交流。教研組長聽說后,哈哈大笑:“他們說這個北京姑娘說話很好聽,我們就像聽中央臺廣播一樣,可是我們心里什么都不明白?!?/p>
別人眼里的笑話,在張廷芳看來卻如芒在背。原來,學校連一套像樣的漢語教材都沒有,學生沒漢語基礎,自然聽不懂普通話。
缺少教材,夫妻倆就自己制作教材。當時,西藏物資極度匱乏,兩人每天點燈熬夜,像印刷工一樣,自己刻紙、油印。
在教學方面,夫妻倆絞盡腦汁想招,逛街、上課、看電影、找朋友,只要用得上語言交流的地方,他們就會教孩子們?nèi)绾斡脻h語表達。慢慢地,孩子們的漢語水平得到很大提高。
在學生中間,孩子們親切稱張廷芳為“阿媽張啦”,而大人們則對她說:“你這個北京的漢族姑娘,嫁給了藏族小伙子,是看得起我們藏族,我們喜歡你。”
04
1983年,夫妻二人共同參與了在西藏師范學院基礎上籌建西藏大學的繁重工作。
當時雖有一定條件,但要在海拔3000多米的高寒之地建高等大學,仍面臨很多難題。除了美好愿望,可以用的資源有限,師資、教學設施一時很難達標。其間,次旺俊美因操勞過度,一下子瘦了很多。
艱難時,張廷芳始終陪伴在丈夫的身邊,甚至和工人一起搬磚、砌墻。
兩年后,西藏大學在高原誕生,夫妻二人一個擔任校長,一個當語文系副主任,彼此相互扶持。
1992年,次旺俊美被調(diào)到千里之外的陜西咸陽,任西藏民族學院院長。張廷芳雖然有一百個不愿意,但她還是對丈夫說:“我留在西藏,等你回來?!边@一分,就是整整6年。
兩地分居是對相愛之人的考驗。但對張廷芳和次旺俊美來說,這次分開歷練了感情,兩個人也變得更加成熟。
因為援藏教育的突出貢獻,深得藏民喜愛,張廷芳被譽為“當代的文成公主”。
初到西藏的張廷芳
年輕時的次旺俊美
05
次旺俊美和張廷芳2006年10月退休后,繼續(xù)在社科研究、高校建設和民族團結(jié)進步事業(yè)等領(lǐng)域發(fā)揮余熱。
2014年,一向身體硬朗的次旺俊美,被確診癌癥晚期。在醫(yī)院,次旺俊美對醫(yī)生說:“我這個人啊,事業(yè)也好,家庭也好,都非常圓滿,我沒有任何遺憾。你就放心給我治,不要有壓力。”次旺俊美述說的對象,與其說是醫(yī)生,不如說是妻子。
當時,張廷芳放下所有事情,陪伴在丈夫床前。她看到冰冷的醫(yī)療儀器包裹著丈夫的身體,他那原本瘦弱的臉,被塑料管勒出一道道斑駁的痕跡,分外心疼。臨終前,為讓愛人走得體面,張廷芳輕柔地摘下他的面罩。
四目相對,淚眼婆娑,妻子握住丈夫的手,緊緊揣在懷里。從大學時第一次相見,到西藏的艱難路途,到共同從事教育事業(yè),過往的點滴像放電影一樣,一幕幕浮現(xiàn)在眼前。
當年12月5日凌晨,次旺俊美閉上眼睛,安靜地走完一生。
06
青藏鐵路通車時,次旺俊美曾和張廷芳約定,一起走一次青藏線。然而,愿望還未完成,次旺俊美就離開了人間,留給張廷芳一個遺憾。
2020年9月,在《國家寶藏3》攝制組的邀請下,張廷芳從西寧出發(fā),重走了當年第一次進西藏的路。
在火車上,張廷芳百感交集。她不是個愛流淚的人,可是那一路,她哭了數(shù)次。路途中,有記者逗她開心:“張老師,您笑一下呀?!睆埻⒎颊f:“我真是笑不出來,我那個最好的伴兒沒有了?!?/p>
張廷芳的故事,是一個愛與被愛的故事,是一個為了理想生活不斷付出的故事,是一個擁有了愛情卻不迷失自己的故事。從青春浪漫到滿頭白發(fā),兩人以愛情為初始,以文化教育為始終,直到死亡將他們分開。
兩位老人愛得深刻,愛得值得。人生如此,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