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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遺忘

        2021-05-23 12:03:34李濛
        讀者·原創(chuàng)版 2021年5期
        關(guān)鍵詞:阿爾茨海默姥姥電梯

        李濛

        她陪姥姥從菜市場回來,土豆、白菜之類裝了滿滿一小推車。她先把姥姥扶進電梯,再把推車送進去,然后邁進電梯,按下了自家所在樓層的按鍵。電梯緩緩上升,墻上的小廣告層層疊疊,像是一部關(guān)于老社區(qū)瑣碎又無聊的日記。

        電梯門開了,她攙著姥姥往外走。姥姥笑瞇瞇地看著她,聲音親切中帶著疏離:“謝謝?。∧阋沧∵@一層嗎?”她愣住。冬天的風從樓道破損的玻璃吹進來,她的手放在姥姥溫暖的腋下,卻感到一股涼意從頭頂一直蔓延到指尖。她點點頭,眼淚就流了下來。身后的電梯門合上了,她想起一推車的蔬菜還留在電梯里。

        那一年她18歲,讀高三,常常聽家人說姥姥老糊涂了,她以為不過就是所有人都會犯的健忘而已,出門忘帶鑰匙,偶爾弄丟錢包,沒什么大不了的。直到在醫(yī)院看到姥姥的MRI(核磁共振成像),海馬體萎縮成窄窄的一條,像昆蟲蛻下來的皺巴巴的皮。

        “阿爾茨海默病,不可治愈,病因不明,與遺傳有關(guān),女性發(fā)病多于男性。”她在搜索引擎中找到這樣一則簡潔的解釋。

        之后的幾次模擬考,總能遇到她常常練習卻在考場上怎么都記不起來的知識點,每當這時,“女性”和“遺傳”兩個詞就浮現(xiàn)在腦海。她用力甩甩頭,在心中自嘲,她才18歲,怎么可能。

        之后,姥姥的病拖了十年甚至更久。最后一年,她躺在床上,大小便失禁,不復(fù)往日的親切善良,有時候甚至會突然破口大罵。去世后,家人遵照姥姥的遺愿,將骨灰撒進故鄉(xiāng)金黃的麥田—盡管在生命后期,姥姥早已不記得自己曾許下過這樣的愿望。

        在她看來,人的一生也不過如此,只是有的人是記憶隨著肉體煙消云散,有的人則是記憶先死掉了。

        之后幾年,她一直很忙,成了一家電臺節(jié)目的主持人,每天收到無數(shù)封聽眾的來信,關(guān)于感情,關(guān)于職場,或者雞毛蒜皮的瑣事。她對這些來信進行篩選和整理,然后在節(jié)目中針對他們的疑惑進行解答。但節(jié)目結(jié)束后,她很快就忘掉了那些聽眾的名字和他們的故事,像忘掉一串沒有規(guī)律的數(shù)字。

        她在書中讀到過,遺忘是大腦的保護機制,面對浩如煙海的信息,遺忘可以減輕大腦的負擔,讓我們更輕松地生活。也有哲學家說,記憶像磚石一樣層層壘砌,構(gòu)筑了我們自身。她想起了姥姥。一個人失去記憶會變成什么樣?尚未記事的嬰兒又是怎樣的存在?

        母親第三次忘記她主持的電臺節(jié)目的名字時,她就有了不好的預(yù)感。她勸說多次,母親仍不肯去醫(yī)院,只說是自己年紀大了,腦子沒那么靈活而已。直到有一天,她從派出所接回了迷路的母親。她走在前面,母親像個做錯事的小孩兒,垂著頭跟在她身后。路燈把她們的影子印在地上,她看到兩個影子時而交錯,時而重疊,仿佛兩團洇開最終融合在一起的濃墨。

        女性、遺傳,這兩個詞像魯莽的野獸,再次闖進她的意識。那段時間她瘋狂地查找關(guān)于阿爾茨海默病的信息,包括學術(shù)論文和民間偏方。

        她戒掉煙酒,整箱整箱地購入堅果,衣服口袋里永遠揣著一把核桃—核桃仁上的紋理像人類大腦的溝壑,符合中國人講究的“以形補形”;她買了幾套西班牙語教材,在摩肩接踵的地鐵里瞇著眼睛,吃力地學習發(fā)音和語法—據(jù)一位加拿大學者統(tǒng)計,一個人掌握的語言越多,罹患阿爾茨海默病的概率就越低。

        某天節(jié)目結(jié)束時,她照例以一連串的感謝做結(jié)。輪到感謝身邊的搭檔時,她突然停住,合作了10年的搭檔的名字仿佛卡在喉嚨里的魚刺,怎么也吐不出來。

        她失魂落魄地回家。母親睡著了,廚房里的鍋已被燒干,嗞嗞地冒著白煙—母親總是忘記燒了水。她頹然跌坐在沙發(fā)上,核桃、外語都是徒勞,基因就是她的宿命。

        母親的病情發(fā)展得緩慢,像姥姥那樣,但并沒有停止的跡象。待到頭發(fā)從烏黑變?yōu)檠┌祝赣H終于忘記了她的名字。在這個過程中,她也感受到記憶正從自己的身體中流失,一絲一縷,不緊不慢,像沙漏里慢慢漏出的細沙。

        家中貼滿了用來提示自己的小紙條;她養(yǎng)成了記日記的習慣,但凡還記得的,就事無巨細地寫下來。紙和筆成了她記憶的忠實守護者。她設(shè)想了無數(shù)種失智后的應(yīng)對方案,都一一變成廢紙丟進紙簍—無論怎么規(guī)劃,衰老這件事都沒法變得體面。

        她是在主持節(jié)目的間隙接到鄰居的電話,說母親踩空臺階,摔斷了腿。她趕去醫(yī)院,簽字,把母親推進手術(shù)室。手術(shù)室門上的屏幕滾動著“手術(shù)中”三個字,消毒水的味道鉆進鼻腔。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掛了另一個科室的號。

        她的海馬體飽滿,額顳葉的影像也健康。醫(yī)生說她只是太累了,睡眠不足和精神緊張也會導(dǎo)致健忘,至少現(xiàn)在不是阿爾茨海默病。那未來呢?她問。未來的事誰也沒法保證。

        她穿過醫(yī)院長長的走廊。夜幕已經(jīng)降臨,病房熄了燈。路燈從窗子斜照進來,母親睡在潔白的床單上,面容安詳。她想起小時候母親帶她去公園的小河上劃船,船槳劃開水面;想起青春期時和母親吵架,摔壞了門鎖。但更多的記憶像沉入深水的泥沙,難以打撈。

        她在病床邊坐下,把頭輕輕靠在母親的胸脯上。那里柔軟、溫暖,皮膚下傳來平穩(wěn)的心跳聲。這是一種血脈相連的熟悉感,哪怕母親已經(jīng)忘記了她是誰。月亮在白色的床單上留下清淺的光影。她慢慢閉上眼睛,仿佛回到了時間原點,自己和母親在這一刻干凈如初生的嬰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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