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銅陵
父親在抗美援朝戰(zhàn)場臥冰飲雪時,總是思念熏臘肉的味道,那可是刺刀上的鄉(xiāng)愁。
轉(zhuǎn)業(yè)到了地質(zhì)勘探隊,時令大雪,他要嘗試做熏臘肉。當(dāng)時買肉憑票,他每月僅有一斤,只好收集同事的肉票,許諾到時請大伙打“牙祭”。一日清晨,頂著凜冽的寒風(fēng),去五里外的黃屯公社食品站買肉,那時貨源緊缺,雞叫頭遍就有人排隊了。輪到父親時,卻傻了眼,一人最多能買兩斤肉,票再多也沒用。父親多少有些沮喪,便垂著頭去買大鹽、八角、辣椒,可就尋不到花椒,這可是熏臘肉的重要作料,此地人吃辣就是不吃麻。父親情急之下,跑進公社郵政所,不惜花錢拍電報,向四川老家求救:速寄花椒。
翌日清晨,執(zhí)著的父親又去食品站排隊,復(fù)又三次,人雖辛苦,好在都不影響上班,總算湊夠十斤肉,還扛回了一口土陶缸。中午時分,他戴上套袖,系上圍裙,便開始清理豬肉,仔細(xì)檢查有沒有毛茬,發(fā)現(xiàn)了一根,就用鑷子拔去,那認(rèn)真勁兒,令一旁的母親“撲哧”一笑,“你這是大姑娘繡花哩……”然而父親卻很神圣,繼續(xù)操練著,他將肉洗一遍去血水,再攤開晾晾……與此同時,父親也不閑著,把土陶缸清洗后,撒進一層鹽粒,又順手折了松柏枝,墊在上面。母親感到蹊蹺,就問:“肉還睡松毛床啊?”父親也不搭腔,仍手上忙著,下豬肉,再撒鹽,撒辣椒,撒花椒,又用雙手按實;他轉(zhuǎn)身拿出一瓶醬油,用嘴撬開蓋子,“咕咚、咕咚”倒進去;又撬開一瓶酒,“咕咚、咕咚”倒進去,頃刻間香氣四溢,沖得母親打了個響亮的噴嚏。這時,便惹了父親不悅,呵斥母親:“一邊兒耍去。”
肉腌了半個月,父親便把肉取出來,一刀一刀掛在晾衣繩上,這時候他總背著手,瞇著眼打量一下陽光,那時他是否在想,就讓時間發(fā)酵美味吧,等待也是值得的。
晾曬了一個禮拜后,父親從附近果園場拿回一捆果木枝,又折了些家門口的松柏枝,便架在腌肉下面,點燃火便開始熏肉,煙氣裊裊,吸引過來左鄰右舍的同事觀看,父親便莊重地宣布:“都空著肚子喲,晚飯來吃熏臘肉。”
只剩八斤熏臘肉,父親蒸炒燒鹵一番后又用掉了五斤,母親噘著嘴,又不敢吱聲,心里一哆嗦,還打碎了一只碗……父親見同事紛紛踐約,眉頭舒展開來,待上齊了菜,也不動箸,笑瞇瞇地看同事們大快朵頤,還時不時問:“安逸啵?”滬籍陳叔叔把拇指一豎,說:“比上海熏魚都好吃,濃郁的煙氣味,還能吃出淡雅的果木香。”彼時,母親端上一碗腌雪菜,勸大家道:“這是俺腌的,又爽脆,又解膩……”父親卻擺擺手,又讓母親“一邊兒耍去”
很多年后,我忽然接到一封上海來信,已返回原籍的陳叔叔來了信,通篇抒發(fā)對我父親熏臘肉的懷念。
我給陳叔回信,告知他,做熏臘肉的人已去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