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
《佚名照》是一部難以歸類的書。
它不是攝影藝術(shù)作品,也不是攝影理論著作。構(gòu)成全書的1500張照片,作者不明,而且無論從主觀還是客觀上來說,它們的誕生甚至根本沒有經(jīng)歷某種“創(chuàng)作”的思路。這些照片攝于1950年代初至1980年代末,來自舊書店、舊貨市場,是被拍攝者和擁有者遺忘或拋棄的殘片。
正如本書策劃人汪家明所言,這些散落的日常照片最大的特點就是駁雜和無序,作者晉永權(quán)歷時20多年,完成的是一項開荒性質(zhì)的工作,把它們積累、編織起來,研究中國攝影史中的一段空白——普通人的日常攝影行為,而非“藝術(shù)”標準下的攝影家與攝影作品,以及其建構(gòu)的社會歷史邏輯。
影像敘事的價值和作用,在中國的社會文化背景和文字思維主導(dǎo)之下,往往容易被忽視。在輿論場和大眾認知里,“讀書人”與“讀圖時代”似乎站在對立的兩端。漢字的“象形”意義,也仿佛暗示著一種由圖至文的“進化”:圖片和影像本身居于文字之下層,是門檻更低、更強調(diào)直觀感受而非釋讀能力的傳播媒介。
不久前,德國童書《沒完沒了顛倒的故事》中文版將配文作者姓名置于繪圖的原著作者之前,引發(fā)的爭議其實是圖文地位和價值觀的沖突。
在這種語境下,《佚名照》中的一千多張照片,既不是藝術(shù)作品,也不是單純的生活實拍照,卻比文字更加細膩、深入地展現(xiàn)出時代的另一面剪影:完全不同的蕓蕓眾生,卻不約而同地展現(xiàn)了近似的感情、表情、姿態(tài)、環(huán)境、尺幅……每一個中國家庭面對它們都會會心一笑,往昔的集體記憶瞬間被激活。
照相在那個年代,是寄贈收藏、表達感情的重要手段。在智能手機普及的今天,“拍照”不再是一個鄭重其事需要耗費成本的日程,照片所承載的信息更加碎片化了,《佚名照》的歷史留存意義也更加顯著。
然而,全書的價值并未止步于此。作者還從時間和空間的維度分組解讀了它們:照相館在審美趣味的引導(dǎo)、規(guī)制上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照片中的“物”,傳統(tǒng)文化意象與現(xiàn)代審美情趣以一種奇特的方式混搭在一起;被拍攝者的肢體語言與表演性所體現(xiàn)的意識形態(tài)離合,如是等等。
這些照片不僅是斷代的檔案,更是一段影像的洪流,條分縷析地折射經(jīng)濟、社會、政治的變遷。每一種解讀方式都足以展開專項論述,其中蘊涵著巨大的社會學(xué)、圖像學(xué)價值。
或許正因為如此,《佚名照》頻頻躋身的媒體推薦榜單與獎項,一冊滿版圖片的大書,擺脫了“藝術(shù)書”和“圖集”的刻板標簽,與眾多人文社科書籍站在了一起?!缎戮﹫蟆吩谀甓群脮C獎詞里寫道:“我們致敬《佚名照》,致敬它對影像自身語言的探索與建構(gòu),致敬它對上世紀下半葉中國人日常生活的記錄與還原,也致敬它對時人精神世界與公共記憶的歸納與呈現(xiàn)?!?/p>
收集、編撰、排列的理念,對攝影行為語境的重述和再想象,共同令“圖片”形成了一組龐大的“視覺文本”,記錄了平民生活的影像史和中國現(xiàn)代人的精神成長史。
在重新觀察這些老照片時,里面的被攝對象的神情、姿態(tài)、穿著等透露了很多時代信息,如果我們以每十年作為一個時代,您在老照片中發(fā)現(xiàn)了哪些時代特征?
晉永權(quán):本書中的20世紀下半葉,指1950年代初期至1980年代末期,這40年間,正是黑白影像的興盛時期。這期間,中國社會主義計劃經(jīng)濟體制由確立,再到向市場經(jīng)濟過渡。因此,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照片的生產(chǎn)、傳播與價值標準都有獨特的樣貌——文本多樣,類型豐富,特征明顯,成為這一歷史時期普通中國人文化道德狀況及歷史記憶的特殊載體。
這一時期日常影像的主要特征,也可以說是時代特征,可概括為表演性、模仿性、符號性、實用性及互圖性。比如,當年受宣傳口號,或其他同類視覺產(chǎn)品(如宣傳畫,或宣傳照中帶頭人指引、指示手勢)的影響,大眾在拍照時,特別是在戶外拍照時便模仿拍攝出大量此類“指引式”照片。在1950年代前期,這類影像還較為稀見,1960年代開始逐漸增加,到1980年代中后期逐漸減少。
再比如,1950年代的人們拍照手里大多會拿著一本書或一張報紙,書本成為一種特定的道具,這跟當時國家提倡掃除文盲、呼吁全國人民參與學(xué)習(xí)密不可分;類似的新影像語言還包括,1960年代人們在照相館常會坐在小汽車、飛機的模型里,表達著對未來生活的期許和向往;1980年代,隨著相機的普及和思想解放,人們習(xí)以為常的影像價值體系瓦解了,大眾拍照行為也開始豐富多樣,僵硬、呆板、模式化的身體語言逐漸被放松無忌的狀態(tài)所取代,于是有了戴墨鏡打著遮陽傘躺在草地上的“pose照”,等等。這些無不蘊含著時代的特征,又無不隨著世風的改變、舊的價值體系的瓦解,而煙消云散。
您提到,為了讓照片保持純粹的“佚名狀態(tài)”,因此拒絕一些人向您贈予老照片。為什么您認為照片的“佚名狀態(tài)”是非常重要的?
晉永權(quán):從關(guān)注此類照片開始,我就對這些無名無姓,漫無邊際,散落在舊書、舊貨市場,包括網(wǎng)絡(luò)平臺上的照片既好奇又疑惑。但隨著看到的照片越來越多,我開始對這類日常生活中的“佚名照”做出了嚴格的界定。只有遵守這樣的邊界,歸納總結(jié)才有可能。
佚名照,指照片的拍攝者、被拍攝者及持有者,皆不知名姓,準確地說是因為所得渠道。多年來我陸續(xù)從舊書、舊貨市場購得這些照片,這也是進入公眾視野、絕大多數(shù)普普通通中國人日常生活“老照片”的宿命。時移世易,它們與家庭成員、親友,甚至本人分離,飄散于風塵中。這顯然有別于那些拍攝者或被攝者及其相關(guān)人仍然擁有的照片,后者是被當事人掌握,它們隨時會被以毋庸置疑的口氣解讀著,完成自身的敘事價值。這樣的言說,除了當事人認定的事實外,因為相關(guān),便不可避免地有著諸多猜測、臆想與添加的成分。而恰恰是這些脫離當事者,與原生語境剝離的佚名之作,擺脫了那些人為附加的信息,為總結(jié)、歸納提供了新的可能性。
正因沒有被拍攝者、拍攝者和持有者的名字,也沒有相片內(nèi)容的明確信息,所以才能進行這樣的解讀:佚名照擺脫了當事者,從而為基于影像本身分析、判斷,結(jié)合歷史文化背景和大量個案的集中歸類進行整體觀察提供了可能。拒絕熟人贈予此類圖像,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考慮的。
這本書的特約編輯左微微提到《佚名照》作為一本影像表達為主的書,獲得了不少社科類書籍的榜單提名/獎項,這是影像類書籍的一次突破,讓影像敘事的功能被認知,影像不僅僅是文字的補充,影像價值得到高度認可。您如何思考“影像述史”的價值?
晉永權(quán):影像與歷史的關(guān)系復(fù)雜曖昧,影像既可以證史,也為人們了解歷史真相設(shè)置迷障。
影像與歷史的關(guān)系,不能僅僅歸結(jié)為圖像附著的、具體的,如時間、地點、人物、事件等付諸文字的歷史證據(jù),影像還有其他諸多用途,比如它體現(xiàn)了一個年代人們的審美、價值觀、社會心理、意識形態(tài)等,包括這些圖像的生成機制、傳播路徑、媒介特征,甚至審美趣味等都應(yīng)該成為我們關(guān)注的問題。目前,人們對圖像,特別是身邊日常影像的認知還停留在初級階段。
也就是說面對圖像,我們要關(guān)注圖像本身,從圖像自身出發(fā)來分析、判斷圖像。而日常生活中占絕大部分的佚名照,恰恰為這種分析研究提供了數(shù)量巨大的案例支撐,正因為這些圖像與日常社會生活的密切關(guān)系、與時代的緊密關(guān)聯(lián),我們的探究工作才有可能展現(xiàn)更為廣闊的前景。
(責任編輯 朱一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