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往憐幽獨。怕傷情,知音不遇,古調(diào)難復(fù)。那更而今商行隱,依舊清?面目。但細審。非關(guān)榮辱。況復(fù)凋殘頻騷亂,百無聊,似醉醒仍伏。長自在,倚修竹。逍遙本自無為最,望冥靈茫茫一瞬,豈堪重續(xù)老病茂陵何須擬,才子于今莫卜。空悵惜年時奔逐,景半蕭條人還是,料無從再起談家國。彈不斷,水云曲。
《沙堰琴編》及《琴余》的編著者裴鐵俠(1884-1950),四川成都人。清光緒三十年(1904年)留學(xué)日本。民初返國后,任四川司法司司長、下川南道觀察使、東川道道尹等職。不久,絕意仕途,轉(zhuǎn)而將精力投入對古琴的研習(xí)。三十年代、四十年代在成都組織琴社,并編著《沙堰琴編》(以下簡稱《琴編》),輯琴曲十三首,皆有前、后記,并分段有注。其中三首琴曲《陽春》《醉漁唱晚》《離騷》,每曲除記、注外,還填寫歌詞附于曲中各段之尾,在《琴編》中留下豐富的文字記錄,使這部《琴編》別具史料價值?!肚儆唷芬痪?、分為琴律、琴音、琴腔、琴品、琴辯等,是作者積多年研習(xí)琴學(xué)之心得體會總結(jié)而發(fā)的議論。為后人研究琴學(xué)提供了一份現(xiàn)代琴家關(guān)于古琴藝術(shù)的論著。
筆者搜集整理了有關(guān)裴鐵俠的生平資料,對這位在四川現(xiàn)代琴史上占一席之地的著名琴家裴鐵俠和他的《琴編》《琴余》作一簡述。
裴鐵俠,生于清光緒十年(1884年)陰歷二月初七。卒于一九五0年六月。四川成都人,原名玉鷥,字雪琴,又名裴綱。留日時改名鐵俠。父裴良從,清末舉人,曾任教諭。生三子一女,鐵俠居三。
裴鐵俠幼承庭訓(xùn),勤奮好學(xué)。青少年時代,正值中國加速淪為半封建半殖民地時期。裴鐵俠于一九0四年二十歲時,與夫人胡氏結(jié)婚不久,便浮槎東渡,去日本留學(xué)。裴鐵俠在日本留學(xué)期間,加入了孫中山先生的同盟會。留學(xué)時,曾與吳玉章同志一室同住多年。這時,他改名為鐵俠。一九0七年,因父喪,由日本成城學(xué)校休業(yè)回國,在家守制約一年后,再度前往日本,就學(xué)于法政大學(xué)。一九一二年畢業(yè)。獲法學(xué)士,當年歸國。
民初時期裴鐵俠任四川司法司司長、下川南道觀察使,一九一四年初,任四川內(nèi)務(wù)司長,三月,任川東觀察使;八月進京述職,歸來后續(xù)任川東道道尹(當年五月改省道縣官制),當時,他與成都《西成報》總編輯、川西道署代理內(nèi)務(wù)科長、《四川政治公報》主編吳虞時有往來,此公也是裴府雅集之座上客。
一九一五年,裴鐵俠赴北京。任內(nèi)務(wù)部顧問,分發(fā)浙江以簡任敘用。時值袁世凱竊奪辛亥革命成果,妄圖恢復(fù)帝制。四川則軍閥混戰(zhàn),連年不息,裴鐵俠深感國事維艱,前途無望。遂退出政界,轉(zhuǎn)而開始接觸古琴,從此閉門棲息不問時事。一九一五年九月,返回成都。
《今虞琴刊》登載裴鐵俠“派擬虞山,師事清季琴師張瑞山弟子浙人程桂馨氏?!彼挠H屬曾這樣回憶:“老人后來常對別人談到,寓居北京,平居無事,便跑到一寺廟去向時和尚學(xué)琴,自學(xué)琴后,便不分寒暑晝夜,成天彈奏”。裴鐵俠在《今虞琴刊》中還撰有“問于山東王心葵,友于九嶷楊時百”的文字。同時刊出了一封裴鐵俠在一九三六年七月十四日寄與今虞琴社查阜西、彭祉卿的一封信,信中有“……弟襄在燕都,曾交楊時百、王心葵諸人,尤推時百好古,老而彌堅。當時為彼叢書出版之時也?!庇蛇@一段話,可以看出裴鐵俠在京時,與同時在京的著名琴家楊時百、王心葵問琴藝。琴界大師的影響,對裴鐵俠以后鉆研琴學(xué),編著《琴編》《琴余》,起到了不可低估的作用。以后數(shù)十年間,他收藏名琴、以琴會友、探索琴藝,幾乎將身心全部投入對古琴藝術(shù)的不懈追求中。
裴鐵俠與胡氏一九0四年成婚后,生四子。胡氏于一九二四年病歿成都。以后,裴鐵俠續(xù)娶雷氏,生三子三女。雷氏于一九三九年病逝。
一九二四年,年滿四十歲的裴鐵俠,慕名去四川外語專門學(xué)校,下拜正在該校讀書的青年學(xué)生喻紹澤,從此二人投契終身,喻紹澤巍然為蜀派琴人。
一九三五年二月,四川軍閥劉湘出任四川省主席,全川劃為十個行政區(qū),各區(qū)設(shè)行政督察專員。裴鐵俠因與劉曾有舊交,被任為第七區(qū)(瀘縣)督察專員。一九三五年六月到任,因與當?shù)厥考澆缓?,于一九三六年四月卸任返成都。從此隱居沙堰,托興絲桐,以終其身。
一九三六年九月“成都市正俗今古樂劇改進研究社”成立,特邀裴鐵俠與其他幾位喜愛藝術(shù)的社會名流,方鶴齋、劉豫波、袁朗如、丁少齋、王岫生等擔任該社名譽社長。該社活動內(nèi)容包括京劇、昆曲、川劇、古琴及新樂等。
一九三七年春,裴鐵俠邀集成都琴人組成律和琴社,自任社長。成員有喻紹澤、喻紹唐、白體乾、呂公亮、徐孝琴、王星垣、梁儒齋等。每月雅集一次。一九三七年秋,查阜西、胡瑩堂兩人來到成都,與律和琴社全體成員會晤。并于當年重陽日在成都攝影留念。這是律和琴社保存下來的唯一照片。 律和琴社成員徐孝琴年已六旬,傾心琴藝,亦常游食于裴氏門下。
裴鐵俠家居成都少城同仁路四十八號,深宅大院,竹樹幽靜。大門外懸一木牌,上書“本館教授七弦雅樂”八字。院內(nèi)堂屋前有兩株楠木矗立,故稱雙楠堂。裴鐵俠因藏有唐代雷氏所制大小雷琴,又稱雙雷齋。這里將裴鐵俠珍藏的大小雷琴的有關(guān)資料作一簡述。
《令虞琴刊》所載裴鐵俠的信函中,曾這樣寫道:“成都張孔山,系青城道士,與邑人葉介福共訂天聞閣,纂集諸譜,內(nèi)唯流水一曲,是其特色耳。葉氏舊藏大雷琴一張,為雷霄制,當時馳名遐邇,今尚在,其琴甚古樸修偉,昔在北方所見稱為雷琴者,均不類此,此為成都第一琴矣?!蓖瑫r,《今虞琴刊》的藏琴照片中,登載有一幀“雙雷齋藏琴”,即為大、小雷琴照片,中間題有“成都雙雷齋攝記”字樣。此中大雷,即為葉氏舊藏之大雷。
英國劍橋大學(xué)著名漢學(xué)家、東方音樂學(xué)家勞倫斯·畢鏗博士,曾在《唐代音樂和樂器》一文中,對此大、小雷琴作過如下描述:“……一九四五年初,我曾有幸在成都郊區(qū)裴鐵俠(字雪琴)先生的家中目睹了他那一對名琴,雙雷一一大雷和小雷一一并且彈奏了小雷?!督裼萸倏罚钣萸偕缇庉嫵霭妫┥显沁^這兩張琴的照片,該照片已模糊了。照片上(用白色隸書)附有琴的內(nèi)觀和外表的詳細說明。大雷的龍池(即音孔)下面,底板上有一九厘米見方的圖章,上鐫六字:新安汪氏善吾。琴腹上刻有五個楷書:大唐雷霄制。小雷的琴腹里面和上弓形板正面下方有毛筆字:開元十年西蜀雷氏……按照照片說明,這些字跡已不甚清楚,無法辯認。因此,該二琴的制造年代(公元722年)就同雷霄本人活動的年代相吻合了。雖然琴名分大小,雙雷的長度都是一樣。這兩張琴之中只有小雷還十分完好。我用一張宋琴彈完一首《陽關(guān)》之后,裴先生進屋拿出了雙雷。然后,我用小雷彈了一曲pu ancnau。一般改用從沒有用過的琴總覺不慣,恰恰相反的是彈奏小雷竟比我用慣了的琴還要順手,還要自如。泛音格外洪亮、清晰。這兩張琴上的斷紋精細,清晰可辨,用指頭感覺不出來。大雷上那種稱為蛇腹紋的特殊形狀的斷紋和小雷面板上的流水紋證明此二琴已約有千年的歷史了。琴上的漆不是普通的清漆,而是堅硬粘凝狀的硬殼,約三至五毫米厚。齊特拉琴(zithev)方面的權(quán)威人士認為除非改造齊特拉琴,否則絕不可能篡改面板背面的銘文。雙雷漆的狀況和斷紋的花紋無可爭議地證明它們是真品。銘文絕非偽造。”
裴鐵俠一生收藏古琴不少,其中除唐代大、小雷琴外,還有宋、元、明、清各代古琴二十多張,均屬上品。如唐琴“古龍吟”、宋琴“龍璈”。裴鐵俠將大、小雷琴與“古龍吟”“龍璈”并稱為四唐琴。現(xiàn)考證,“龍璈”為宋琴現(xiàn)藏四川大學(xué)博物館?!肮琵堃鳌睋?jù)說現(xiàn)在上海?!督裼萸倏分?,對裴鐵俠的其它藏琴亦有記載。
裴鐵俠平素除與琴人雅集切磋外,他與當時成都文化界名流亦交契頗深。如林山腴、謝無量、楊嘯谷、葉石蓀、曾圣言等皆有詩歌酬答,每宴集時,裴鐵俠必親撫七弦,或《陽春》或《高山》《流水》或《瀟湘水云》……眾皆意興盎然。
一九三七年,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一九三八年成都市民開始疏散鄉(xiāng)下。律和琴社活動停止。約一九三九年后,裴鐵俠遷至成都西門郊外沙堰處,住宅署名沙堰山莊。在此期間,裴鐵俠將自己研習(xí)古琴之心得體會,整理成稿??箲?zhàn)勝利后,《琴編》《琴余》相繼刊印問世。
隨即成都琴界諸人,由裴鐵俠發(fā)起組織,恢復(fù)琴社活動。一九四七年組成岷明琴社,主要成員有裴鐵俠、喻紹澤、喻紹唐、伍洛書、李燮和(與后文中雪鸞、李瑤均為一人)、馬瘦予、闞大經(jīng)以及卓希鐘等人。每兩周集會一次,互相切磋琴藝、交流心聲。喻紹唐曾作《首次琴集記》,詳細記錄了琴人們在抗戰(zhàn)勝利后,于裴鐵俠家中的第一次雅集?,F(xiàn)摘錄如下:“民國三十六年正月十一日,社友等應(yīng)裴君之約于裴宅首次琴集,午前十時,李燮和、伍洛書均已先到。日中馬瘦予紹唐紹澤連袂而至。伍君攜有新斫仲尼式琴一張,色深赭體甚修偉,近年所見大琴恐未有出其右者……裴君亦出具先年所仿大雷琴式一床,音亦洪松,較之伍有過之無不及,裴君繼用所藏“龍墩”古琴奏《秋鴻操》,社友等久未聞裝君鼓此操,故皆悚耳靜聆,一室之中除琴音之外,不聞有一點其他聲息,一時覺鴻雁來賓,恍若置身于霄漢之間……”
勞倫斯·畢鏗博士曾作為中英文化專員于一九四五年由重慶來到成都。一九四五年夏,他專訪沙堰山莊,與裴鐵俠相識,同時見到雙雷。拜訪中,畢鏗曾向裴鐵俠提出邀請,請裴攜琴赴英倫講學(xué),裴不同意。此事當即在蓉城傳出,受到人們敬重。一九四八年,《琴編》《琴余》成書后,裴鐵俠特將此書遠寄英國,附一詩曰:“英國倫敦劍橋大學(xué)教授畢鏗博士,風(fēng)流儒雅,尚志音律,昔年曾訪,沙堰琴集。都人向慕,傳為美談。今日成書遠寄,求其友聲之喟嘆。賦句云:曾訪知音在水湄,遠處投贈更何疑。中歐從此通仙籍,憶向英倫問子期。戊子初秋,鐵俠寫于成都雙楠堂?!痹娋湓伋隽怂氖甏徼F俠與畢鏗博士的一段友誼。這段友誼也是現(xiàn)代中外古琴交流史上的一則佳話。裴鐵俠當年的學(xué)生李瑤談到這段歷史時,曾這樣回憶:“畢鏗教授由四川省教育廳廳長陪同訪先生于沙堰別墅,先生為奏高山流水之操,畢鏗大受感動,渠未料除徐(元白)、查(卓西)外,尚有如此高手也。流連忘返,盤桓竟日。七十年代,先生有孫去英倫,畢鏗曾約家宴,席間唏噓,以當時無錄音未將先生高山流水留下為恨事!一九八二年,先生哲嗣裴元齡兄自舊金山來函約我鼓奏錄音,從其囑,曾試錄成磁帶轉(zhuǎn)贈之,因我已久疏操縵,愧不能仿先生之神韻,僅代為一報畢氏對先生知音之遇而已”。后來李祥霆先生在英國倫敦拜見了仰慕已久的畢鏗博士。畢鏗博士在與李的交談中,曾關(guān)切地詢問到徐元白和裴鐵俠的子女的情況(1989年5月26日《中國音樂報,畢鏗拜訪記》)。值得一提的是,畢鏗博士將裴鐵俠贈送的書籍于1967年退休時贈送給了劍橋大學(xué)圖書館,現(xiàn)藏于該圖書館《畢鏗書籍專柜》中。書柜中收有關(guān)于歐洲之外音樂方面的許多書籍和手稿。
一九四三年,鰥居中的裴鐵俠續(xù)娶沈夢英。沈為蜀中名印人沈靖卿幼女。沈氏家傳古琴“百納”。后沈攜琴嫁至裴家,裴鐵俠為此琴取名“引鳳”?,F(xiàn)藏四川省博物館。舊傳為五代時期制造,現(xiàn)鑒定有宋和明末兩說。
裴鐵俠長期賦閑在家,家中人口甚眾,生活系出租房屋和田產(chǎn)維持。裴鐵俠對家中經(jīng)濟管理極嚴,兒女們除每期必交學(xué)費外,一律不給零用。夫人及啞妹(先天聾啞,隨兄生活至終)均巧于手工,常為當時科甲巷繡花鋪繡花,收入充作零用。裴鐵俠將一生積蓄,用在了收藏名琴,購置城內(nèi)和沙堰兩處住宅,以及刻刊《琴編》《琴余》上。
裴鐵俠長期以來,深居簡出,性格愈加孤傲自負。到晚年,他除與琴友和少數(shù)文人接觸外,斷絕了一切社會交往。一九四七年某次琴集后,即席賦詩一首:“蜀江水秀蜀山明,多少人才費量評,更借佛家五明處,七條弦上慧根生?!边@首詩是裝鐵俠信奉佛教,受其影響的表現(xiàn)。是年冬,有《賀新郎》一闋,小序云:丁亥仲夏喻園琴集,雪鸞為余拍一小照,旋擴為八寸,甚佳。便填詞題識,雖不雅醇,實來年心境寫照。知我者,不可不贈,愛我者,或未忍棄置而不存也。
“來往憐幽獨。怕傷情,知音不遇,古調(diào)難復(fù)。那更而今商行隱,依舊清癯面目。但細審。非關(guān)榮辱。況復(fù)凋殘頻騷亂,百無聊,似醉醒仍伏。長自在,倚修竹。逍遙本自無為最,望冥靈茫茫一瞬,豈堪重續(xù)。老病茂陵何須擬,才子于今莫卜??諓澫陼r奔逐,景半蕭條人還是,料無從再起談家國。彈不斷,水云曲?!?/p>
六十歲的裴鐵俠,孤寂之情流于筆端。
一九四九年十二月,成都解放。長期蟄居,使裴鐵俠對世事置若罔聞。面對如此巨大的變革,裴鐵俠甚感惶惑,憂慮不安。時值長子裴惕生久病臥床不起,次子裴元齡尚在國外未歸;四子裴默痕為謀生計下海唱竹琴。其余子女尚年幼。在沒有任何開導(dǎo)勸解的情況下,裝鐵俠自感生活的窘迫將危及視若性命而珍藏的雷琴,便萌生自戕之念,終于在一九五0年六月某夜,與繼室沈氏將雙雷擊碎后,同時服毒自盡。家人發(fā)現(xiàn)后,立即送醫(yī)院,搶救無效,兩人相繼去世。后在裴鐵俠房中書案硯臺下見到字跡工整的一紙遺囑:“本來空寂,何有于物,去物從心,立地成佛”。十六個大字。另批有小字一行:“大小雷琴同登仙界,金徽留作葬費,余物焚毀。鐵叟筆?!?/p>
不久,查阜西先生由北京發(fā)來電報,邀請裴鐵俠攜雙雷前往北京參與古琴研究工作。可嘆人琴俱亡,成千古憾事矣。
抗戰(zhàn)時期,裴鐵俠在成都西郊沙堰山莊度過了幾年隱居生活。此間,將自己二十多年習(xí)琴心得總結(jié)記錄,編輯成冊?!吧逞邽橛鄺[居之地,琴編則為自習(xí)積余之稿,因時處亂,與古為徒,興托絲桐,聊復(fù)成趣”(《琴編·序》)(文中標點為筆者所加,下同),抗戰(zhàn)勝利后,于1945年仲秋時節(jié)開始,至1946年暮春結(jié)束,歷時半年,將《琴編》全一卷刊刻成書。
《琴編》輯琴曲十三首。編前有作者自序、凡例、目錄。
裴鐵俠稱“本編之曲調(diào),皆本素習(xí)心得記之,幾未經(jīng)切究暨研討而尚未完成或向之所習(xí)而無大意趣者,概不重刊參加完數(shù)”(《琴編·凡例》)。編者將習(xí)琴多年以來最感興趣,尤具心得體會的十三首琴曲輯為《琴編》,強調(diào)此種編輯,不同于類纂雜錄,摭拾無遺之作。
《琴編》十三首琴曲均屬操弄。按宮、商、徵、角、羽、變調(diào)順序排列。為《高山》《流水鄉(xiāng)》《陽春》《洞天春曉》《醉漁唱晚》《樵歌》《雁度衡陽》《岳陽三醉》《白雪》《莊周夢蝶鄉(xiāng)》《漢宮秋月》《瀟湘水云》《離騷》。每首琴曲均有前、后記,分段皆有注。
在歷代流傳下來的琴譜中,無論是刊本或是抄本,大多數(shù)僅是曲譜而已,沒有留存下更多的文字。即使曲譜中有記和注的,也是寥寥數(shù)語,可謂惜墨如金。而裴鐵俠強調(diào)意趣,在琴譜中留下大量的文字記載,更為難得的是,其中三首琴曲:《陽春》十五段、《醉漁唱晚》十二段、《離騷》二十段,每段除注外,還附有作者根據(jù)曲意而填寫的歌詞。這是流傳至今大型操弄中難得的。裝鐵俠在《琴編·凡例》中說:“編中詩詞隨意寫來,均于聲調(diào)韻味有所關(guān)切。本編為抗戰(zhàn)時期疏散鄉(xiāng)居習(xí)琴之稿,每于曲調(diào)首尾均綴有批跋,淵其源流,探其指蘊,以資助初學(xué)人興趣。”
歷代文人崇尚七弦,從中獲得寧靜、中和、恬淡、悠遠的心靈感受。甚至產(chǎn)生超越時空的瞬間體驗,尤其當對現(xiàn)實生活感到不滿和失望后,更是借絲竹陶寫來達到遠離現(xiàn)實,追尋超然,使其精神得以寄托的目的。裴鐵俠除專注琴學(xué)外,一生博覽群書,更喜賦詩填詞。據(jù)家人回憶,老人每當研讀至深夜,必溫黃酒一杯,然后撫琴弄操,窮究其趣。他在《琴編·自序》中說:“鄉(xiāng)居寡和,時時撫琴,輒批注所習(xí)或系以文詞窺其神理,或綴以妙句敘此芳懷。原非以整齊規(guī)律為旨,要在錯綜即景生情耳”。
《琴編》各曲前、后記,分段注以及歌詞,不僅為初學(xué)者在操琴的各個方面作了比較詳盡的提示和啟發(fā),也為我們認識現(xiàn)代琴人和研究琴文化提供了一份不可多得的文字資料。
《琴編》第一首琴曲為《高山》。作者謂《高山》為諸操之冠。他將其中第七段比于蘭亭后序,“俯仰如不勝情,撮音蕩揉,活美而莊嚴,睹山石之巖巖,念天地之悠悠,渺渺有涯,茫茫何極?”這是作者專注習(xí)琴,胸有真得而獲此深刻妙悟,他認為琴曲《高山》,“實為最富麗一篇名山游記”。
在蜀派著名琴曲《流水》前記中,裴鐵俠這樣寫道:“天聞閣流水艷稱海內(nèi),琴家每以不得其傳為恨,或有自云其先人曾親授學(xué)孔山者,自藏抄本寶而秘之,但聆其聲音節(jié)奏,乃反不如刻本之精妙宏博,蓋前人傳世之作,未肯輕于落墨。”因此,裴鐵俠“批注流水贗本,并將原本逐段批明,二十余年研習(xí)心得隨筆寫出,或亦略有補于令之彈流水者率也”。作者并不故弄玄虛,而是大膽地、毫無保留地記錄下操琴心得,希望對他人有所啟發(fā),其精神難能而可貴。
《流水》第六段全曲高潮,蜀派“七十二滾拂”的特點在此表現(xiàn),著稱于世。裴鐵俠在該段曲譜中,間以若干文字提示,注明指法運用,強調(diào)彈奏要領(lǐng),將自己的體會、理解、穿插在樂句間。在《流水》后記中說:“總按文藝學(xué)術(shù),皆精嫻不足以喻其妙,矧彈琴為心聲之學(xué)乎,得之心者應(yīng)于手,失之心者亂于手矣……”共一百五十八字,更是誠心總結(jié),不乏真知灼見。
作者強調(diào)音樂實踐與理論并重。認為“習(xí)琴之士學(xué)力與慧心兩不可缺也”,主張“艱苦勤攻,久久自得”,他操《陽春》二十余年,以鄉(xiāng)居心恬體適為最得力,陽春詞成于其時。他從實踐中體會到“彈琴不貴指速而貴指遲,彈《陽春》尤貴在下指遲”,因此,他領(lǐng)悟到“天池先生詠《陽春》句云:‘幾回拈出陽春曲,月滿西樓下指遲,不是泛泛描寫,而是出色當行之語”。
裴鐵俠所撰《陽春》,來自《蓼懷堂琴譜》,作者認為“《蓼懷堂琴譜》分段題詞甚雅,惜但分時序不與音調(diào)相類”,作者例舉第二段,題為“天上人間一氣通,陽回大地舞東風(fēng)。群蟄動,鳥聲聰,桃花依舊去年紅”。較之蓼懷堂的“三陽開泰”四字,不但語言豐富,通俗明了,更切《陽春》曲意;第十一段,蓼懷堂題為“帝里風(fēng)光”,作者題為“幾度香飄春色闌,不堪重敘主賓歡,腸斷續(xù),恨無端,送君南浦意難安”。認為這里應(yīng)是表現(xiàn)傷感之意。這些區(qū)別反映出不同歷史時期的琴家,對琴曲的理解和審美意趣的變化。
裴鐵俠在《醉漁唱晚》一曲的前記中說:“琴以聲鳴,義因辭顯”;對該曲十二段均填歌詞,段尾題注,既結(jié)合琴曲的內(nèi)容抒發(fā)感情,又暢談心得切磋琴藝。如前記中言:“興之所至,輒復(fù)追夢情境,填憶江南詞十二章以實之,賞音之余,增其傾慕,不更佳耶。”這里舉三段為例:
第一段,移舟鼓枻無甚事,江上又橫波,為愛家山勤努力,斜陽風(fēng)弄影婆娑,短唱抵長歌。段尾題注:船泊未停,開首遠注,徵羽并起,是初移艇落水之聲。
第七段,好夢流灘身是客,誰復(fù)計行藏,來去自珍蓑與笠,任伊飄落任徜徉,煙雨絕蒼茫。段尾題注:滾拂撥刺,繼以長鎖,上下往復(fù),是流灘景地諧聲會意,唯妙唯肖、二弦掐起之后,三帶起,意趣尤佳。
第十段,吊古傷懷生事薄,了不計當前,流水何時能暫歇,昔年曾過幾豪賢,終古竟成煙。段尾題注:九徽勾剔一弦次第至六,為琴曲中密接暢發(fā)之音,此后多以散音應(yīng)合,亦為得當。
裴鐵俠強調(diào)琴曲意趣,對琴譜中的題、注頗為關(guān)注,所輯《離騷》一曲,也是依《蓼懷堂琴譜》,他說:“本譜以蓼懷題記甚佳,直依騷經(jīng)為次序,且于每段聲情無不傳神,允并調(diào)而稱雙絕,爰申引其義,更摘錄選注,以充實之,意趣橫生,撫弄一遍,甚讀《離騷》十回云”。又說:“按二十段之《離騷》,大還與誠一同一路數(shù),蓼懷實旨同而趣異,前者精煉,字句較多,后者闊大蒼古,各有其長,擇一實修可也”。裴鐵俠打譜操縵,對照綜合各家之長,不存門戶之見,曲譜中所附歌詞,古樸典雅,透過琴曲,可以感受到人與大自然融為一體的奇妙境界。
所以,無論我們從哪一個角度去翻閱《琴編》,如美學(xué)價值、審美意識、審美心理、或是琴曲演奏,指法運用及表現(xiàn)等,都說明《琴編》是一部有價值的珍貴史料。
《琴編》中文筆精妙之處,不勝枚舉。關(guān)于琴的其它方面的見解,裴鐵俠將其收入《琴余》卷中。
《琴余》是裴鐵俠繼《琴編》之后,于1948年夏刊刻成書的一琴論著述,是年農(nóng)歷三月作序于雙楠堂?!肚儆唷芬痪?,包括《琴律》《琴音》《琴腔》《琴品》《琴辯》等五個部分。作者通過對前輩琴家著述的研讀,如王坦《琴旨》,徐青山《溪山琴況》,楊時百《琴學(xué)叢書》以及歷代有關(guān)琴學(xué)的論述,結(jié)合幾十年鼓琴之實踐,“撮其旨歸,擇其精要,攬群峰于俯仰,會眾壑之陰晴”(《琴余·序》),總結(jié)出這一卷《琴余》。
裴鐵俠認為自來言琴道之書,上之漢魏,文字簡而旨遠難稽,降及唐宋辭句雅而義闊不明,是固文人所以寄托遙思,朝夕含詠,而非琴士之所以可奉為圭臬也(《琴余·序》)雖然習(xí)琴之士必須通曉琴律,“不明律不足以言琴”,但又要避免“徘徊古論,莫衷一是”。這是作者在《琴律》中講到的。因之,裴鐵俠以博通群解,擇其精要為思想指導(dǎo),簡要地敘述了關(guān)于琴律和琴調(diào)方面的有關(guān)問題。他說:“余之志琴律,為學(xué)琴者多畏讀律數(shù)之書,畏其數(shù)字繁復(fù)周折,令人腦疲,因撮其有關(guān)聲調(diào)者簡略述之,明其體用而已”。文中摘錄有《琴旨》《律呂正義》《與古齋譜》中有關(guān)段落,便于讀者參照典籍加深理解。
在《琴韻》中,作者認為聲韻有如詩詞韻律“講求停腔落板”“或簡句落聲、或長短句錯落押韻”,正如他在《琴編》中“與聲調(diào)韻味有所關(guān)切”的三首琴曲所填之詞一樣,“非設(shè)韻不足以齊其聲而和于調(diào)”。而琴“調(diào)有高低,韻則分官商”,要求習(xí)琴之士,依韻立體,掌握琴韻,方能錯落有致,宇正音圓。否則,“外調(diào)拗音克和諧不能成為雅樂”。
“聲音之道,莫高于琴”,裴鐵俠在論及《琴腔》時,稱“琴為樂?!?,謂“其音沉厚而舒緩,徐徐曲轉(zhuǎn)以赴其志”,這是古琴獨特的審美意識的反映。如作者在《樵歌》一曲后記中所題:“以手法寬舒,用音蒼古,不落尋常蹊徑……通篇寫高人逸士托跡山林,然如十三段打圓后,頗具于衡當世,慨嘆往古之情”。
《琴腔》中強調(diào)吟揉的運用,“撫琴行腔不外上下停頓、輕重疾徐以為節(jié)奏,而吟揉亦最關(guān)緊要”。琴的指法中,吟揉的運用得當,方能收蘊蓄不盡之妙。作者認為琴曲古譜,對吟揉的要求因曲而異,并以《陽春》《瀟湘水云》分別為例,說明不同的曲運用吟揉有別,各有其特殊獨妙的處理手法,所以,在運用吟揉之時,要認真領(lǐng)悟“吟之微細、揉之動蕩”,達到琴曲縹緲淡遠,空靈含蓄之意趣。
作者在這里還提及了朱載培對吟揉所持的偏激觀點,指出:“怡情寫景不能屈伸抑揚烏能成調(diào)”,所以,“吟揉不可廢也”。作者特將古調(diào)《幽蘭》之吟揉手法作一簡析,并提出“古人用字簡當,絕非依稀仿佛雷同混淆”,今人讀譜,必須細審,“當略釋古義亦琴學(xué)之一事業(yè)”,作者所言,不無道理。無論在裴鐵俠所處的時代,還是當今,這一點對琴人來說,都是至關(guān)重要的。
《琴品》一章,作者對人品與琴品之關(guān)系,頗有感慨。他說:“藝術(shù)關(guān)乎學(xué)問,藝之不嫻足以知學(xué)之未講”,又說:“格高品秀、學(xué)藝俱粹”的音樂家.“今世已不可尋”,作者“與古為徒”,將史書古譜中有關(guān)歷代琴人軼事的記述,集中論列,作為榜樣,強調(diào)人品的重要。
最后一章《琴辯》是作者對琴的判斷的經(jīng)驗總結(jié)。從木質(zhì)種類,腹內(nèi)題識,到識別斷紋、音色區(qū)分等,全面考察琴之優(yōu)劣。他說:“聲之妙者,不在大小,必有異趣。偶然動弦、神思頓開,如此撫大操一任縱橫曲折”。并從實際出發(fā),主張琴之上品,不僅僅滿足于斷紋的美,應(yīng)注重聲音效果。有的琴斷紋甚佳,但音色平平,亦不足取。
裴鐵俠畢生精力,放在“三尺枯桐幾案間”以琴自娛。四川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詩人曾圣言有幸于裴府多次聆琴。裴去世后,作《雙雷引》以記之。詩中有“萬壑松風(fēng)指下生,三峽流泉弦上鳴,移官換羽隨手變,冰絲迸出長門怨,欺然急滾聲嗷嘈,天風(fēng)隨浪起海濤,問君何處得此曲,使我魄動心魂搖”之句。足見裴鐵俠技藝不凡,撫琴揮灑自如,感人肺腑。
1936年和1947年,裴鐵俠在成都兩度組織琴社,為當時古琴藝術(shù)的交流和發(fā)展起過積極的作用。四十年代后期,將其幾十年打譜操縵之體會和見解編輯成冊,這是自1876年張孔山等人合訂《天聞閣琴譜》之后七十年來,四川又一部琴曲輯錄和琴學(xué)著述留存于世。作者有感而發(fā),盡情抒懷,不拘泥于古譜典籍。編中文詞,清新自然,與琴曲相映成趣,具有現(xiàn)代琴家著述之特點。不失為研究近現(xiàn)代琴史及琴文化的寶貴文獻資料。
蜀派古琴大師喻紹澤老先生曾與我細細述說當年組織琴會、舉辦雅集的情況,并提供珍貴照片和文字記載。在此對喻老表示不勝感激和懷念之情!
顧鴻喬GU HONGQIAO
女,1 944年生,成都人。副編審。雖年逾古稀仍筆耕不綴,史料鉤沉,拾遺補缺。80年代,全國開啟了浩大的地方志編纂工程。獨立完成成都市音樂志資料搜集及編纂全過程,同時任四川省音樂志4人小組成員之一。編輯出版葉伯和著《中國音樂史附詩文選》獲1995年市政府授予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優(yōu)秀科研成果三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