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季 音
一
閩北武夷山下有個偏僻小鎮(zhèn),名叫赤石。鎮(zhèn)上住著百十戶人家,一條坑坑洼洼的閩贛公路打從鎮(zhèn)里穿過。
1942年6月初,戰(zhàn)爭打破了小鎮(zhèn)的平靜。日軍沿著浙贛鐵路發(fā)起了新攻勢,從浙江金華向國民黨第三戰(zhàn)區(qū)首腦機關所在地江西上饒進逼。上饒大大小小的軍政機關向福建撤退,形形色色的逃難大軍從赤石鎮(zhèn)經(jīng)過。
19日下午,赤石鎮(zhèn)街道上忽然起了一陣騷動,三五成群的國民黨憲兵第8團的士兵,揮舞著槍支大聲嚷嚷著,把街上的行人通通趕進兩旁的屋子里,命令立即關上大門不得外出。
過不多久,遠處走來一支人數(shù)不多的隊伍,走在隊伍旁邊的憲兵不時呵斥著、催促著。當這支隊伍走近時,躲在門后的老鄉(xiāng)們幾乎驚叫起來,原來,被押著走來的竟是七個年輕的婦女,年齡大都二十幾歲,穿著一式的土黃色粗布軍服,帽子下露出一綹黑發(fā),臉色疲倦憔悴,但依然顯出英武之氣,有的甚至還帶著稚氣。
這七個年輕婦女,原是戰(zhàn)斗在長江南岸的新四軍女戰(zhàn)士,她們中間有文化教員、機要員、戰(zhàn)地服務團人員……1941年1月發(fā)生皖南事變,她們被無辜抓進上饒集中營,成了“抗日囚徒”。浙贛鐵路戰(zhàn)情緊張,上饒集中營也從上饒遷往閩北建陽。6月17日,大隊行抵赤石,在鎮(zhèn)外的崇溪河邊,集中營第6隊的“囚徒”不堪忍受非人的虐待,舉行了暴動,幾十人鉆進山高林密的武夷山。
情況突變,集中營緊急宣布,已經(jīng)渡過崇溪河的其他各隊,立即返回原地住下,不再前進,關押著30多個姑娘的第五隊住進了赤石鎮(zhèn)外一個小村子里。
盡管暴動的消息是絕對保密的,可是姑娘們還是很快知道了真相。她們在返回途中,與其他隊的難友相遇,有人悄悄地告訴她們:“六隊暴動成功了!”這個喜訊很快在姑娘們中間傳開了,她們默默祝愿六隊的戰(zhàn)友們順利地進入武夷山,與那里的紅軍游擊隊會合。18日,姑娘們整日被關在小村里,不準外出。門口的警衛(wèi)增加了,特務隊長與憲兵們緊張地來往不絕,臉上露出了掩飾不住的驚惶之色,使周圍的氣氛顯得有些異樣。19日下午,室外響起急促的哨子聲,有人在喊:“全隊集合!快出來集合!”特務隊長宣布:“現(xiàn)在要抽調(diào)7個人補充到別的隊里去,我叫到誰,誰就站出來?!彼钜粋€名字,就站出來一個,她們是:呂明、徐明、陳月霞、黃蘭、凌鴻、楊瑞蓮、徐韌。
隊長對站出隊列的七個姑娘說:“隊部決定把你們編到另一個隊去,現(xiàn)在就走,什么東西都不用帶,那邊全有?!碧貏贞犻L臉上毫無表情,院子里靜得可怕。隊列解散了,二十多個姐妹們聚集在門口,惶惑地看著即將分手的七個姐妹。她們七個人也不約而同地深情地看著即將分手的戰(zhàn)友。為什么要把她們七個人單獨帶出來?真是要把她們編到另一個隊去嗎?
二
這七姐妹都是南方姑娘。原先,她們在新四軍的不同崗位上,相互并不熟識。如今,一個共同的命運把她們聯(lián)結(jié)到了一起。同住一間囚室,白天一起做苦役,夜間偎依在一起,做著同一個夢:有朝一日,飛出牢獄,回到部隊,回到親人們身邊。她們在集中營里已共同度過一年多時光,姑娘們的心貼得越來越緊,感情遠勝過親姐妹。今日,她們默默地走在赤石鎮(zhèn)外的碎石小路上,面對眼前這氣氛緊張而又捉摸不定的情景,心里有多少話要互相訴說呀。
此刻,昂著頭就像平日那樣走在最前頭的,是她們的班長呂明(實際是秘密黨支部負責人)。她是今天第一個被點名叫出來的。呂明的真名叫李捷,“呂明”是進集中營后用的假名,是“黎明”的諧音詞。她雖身陷囹圄,但始終堅信,黑夜終將過去,黎明必會來到。
李捷是南京人,27歲,有著頎長勻稱的身材,健康、豐滿而又端莊。姑娘16歲的時候,由于家境窮困,沒有讀完中學,就被迫嫁給了一個年齡比她大一倍的國民黨政府的官員。1939年,抗日歌聲響遍大江南北,她從進步書刊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世界,再也不能忍受屈辱的命運,毅然到皖南參加了新四軍。她擔任過文化教員、《抗敵報》譯電員,也許就因為經(jīng)歷過生活的磨礪,在集中營里的斗爭中,她表現(xiàn)得鎮(zhèn)靜、沉著,堅定而又巧妙地與國民黨特務周旋,保護了隊里的姐妹們免受欺凌。
緊跟在李捷后邊的,是不幸的年輕媽媽徐明,她的真名叫瞿淑。和李捷不同的是,她原本有一個幸福的革命小家庭,丈夫薛克白,是新四軍三支隊五團的軍需室主任。1937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20歲的瞿淑與愛人薛克白一起,離開了江蘇江陰老家,千里迢迢奔赴延安,進入陜北公學學習,畢業(yè)后分配到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工作,1940年又雙雙來到新四軍。部隊工作緊張,她忍痛把兩周歲的小女兒蓓蓓送到農(nóng)民家撫養(yǎng)。皖南事變爆發(fā),夫妻倆同時被捕,又一起被關進上饒集中營,分別編到了兩個隊里。她改名“徐明”。為了避免特務找麻煩,她隱瞞了與薛克白的夫妻關系。以后,他們也曾經(jīng)通過可靠的戰(zhàn)友,偷偷地傳送紙條。他們雖然同關在一個集中營里,但要想見面傾談卻根本不可能,她只能把對丈夫的千言萬語,縫在千針萬線的鞋子上。今日當她走在赤石街上的時候,她的親人也被驅(qū)上了同一條路。
和瞿淑同行的湖南姑娘戴慶哲,在姐妹們中間年齡最大,30歲,大伙都叫她“大姐”,她出身于長沙一個富裕家庭,排行最小,人稱“滿姑”。滿姑是舊社會的叛逆者,她不做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小姐,1938年在長沙秘密參加了中國共產(chǎn)黨。1939年,她和愛人唐士蘋、好朋友劉希孟三人,艱難跋涉兩個多月,從湖南來到新四軍軍部。在集中營里,她是女犯隊秘密黨支部的領導成員之一。她化名“陳月霞”,聲稱自己是個家庭婦女,是在串親戚途中被強抓來的。這個樸實的家庭婦女形象,一度瞞過了特務的眼睛。但時間長了,那幫鷹犬們憑著他們的職業(yè)嗅覺,還是察覺了這個不動聲色的家庭婦女實則是個堅定的共產(chǎn)黨員。
還帶點稚氣的汪企求與胡珍水,是女囚中的兩個小妹妹,她們都是江西人。企求21歲,被捕后化名黃蘭,她矮矮的個子,胖胖的圓臉上有一雙可愛的小眼睛,大家親昵地叫她阿胖。是新四軍司令部的機要員。在皖南事變中,她勇敢地奔走在槍林彈雨下,出色地完成了任務。炮火打散了正在熱戀中的一對革命情侶,她的愛人突圍到了蘇北根據(jù)地,而她卻成了國民黨集中營的囚徒。
到上饒不久,她通過秘密途徑,和遠在蘇北的愛人建立了通信聯(lián)系。一天,她正在全神貫注地給遠方的愛人寫回信,特務隊長幽靈似的出現(xiàn)在她背后。她慌忙把信撕碎,特務隊長伸手來搶,兩人互不松手。姐妹們聞聲趕來,拉開了隊長,阿胖趁機把碎紙塞進嘴里,一伸脖子咽了下去。
南昌姑娘胡珍水雖然只比阿胖大一歲,卻老成得多。珍水在南昌讀書的時候,就是學生運動的積極分子,因此而被捕入獄。1938年出獄后,她就投奔新四軍,很快參加了共產(chǎn)黨。集中營里的嚴酷生活,鍛煉了這個22歲的姑娘,她變得冷靜而成熟,任憑特務百般欺蒙、恫嚇,她一概以沉默回答。她化名“凌鴻”,意思是決心要做凌空的飛鴻,飛出牢籠,回到革命部隊。
走在隊伍中間的,是一個臉色紅潤的姑娘,有點像男孩子,眉宇間顯露出一股倔勁,她就是江蘇鎮(zhèn)江姑娘楊瑞年,皖南事變中被捕后化名楊瑞蓮,七姐妹中排行第三,時年26歲。瑞年與胡珍水有相似的經(jīng)歷,在揚州中學和蘇州女子師范讀書的時候,就投身學生運動,秘密組織“讀書會”,學習與傳播革命思想,20歲就鋃鐺入獄??箲?zhàn)開始,她出獄遠走山西臨汾,參加了八路軍學兵隊,后來又轉(zhuǎn)到新四軍。她是一個性格開朗,熱情奔放的人,在集中營奴隸般的生活里,她沒有眼淚,也不示弱。
走在隊伍最后邊的,是廣東東莞姑娘徐瑞芳,到新四軍后改名徐韌。她是新四軍的新戰(zhàn)士,1940年夏天才離開昆明的西南聯(lián)大,抱著滿腔愛國熱情,不遠萬里從云南來到皖南,參加了新四軍。她不是共產(chǎn)黨員,驅(qū)使她走進革命軍隊的動力是一團抗日救國的烈焰。皖南事變中,國民黨軍隊打死了她的新婚丈夫——著名音樂家任光,她也負傷被捕。初進集中營,她整天神志恍惚,老是呆呆地發(fā)愣——為什么那么有才華、有愛國良心的丈夫被槍殺?為什么明明是抗日的革命軍隊,卻被說成是“叛軍”遭到“圍剿”?為什么自己滿腔熱忱,遠涉千山萬水前來投身抗日,反成了罪過?無數(shù)個為什么,如同一團亂麻堵在心頭,怎么理也理不出一個頭緒。后來,經(jīng)過姐妹們的百般耐心照料與幫助,她才逐漸恢復了正常。24歲的徐瑞芳,身材嬌小,屬于南方健美型的姑娘。她原是醫(yī)學院的學生,諳熟英、德兩國語言。她又多才多藝,尤其酷愛音樂,在新四軍軍部,她作為丈夫任光的助手,創(chuàng)作了《別了,皖南》等許多首唱遍皖南山山水水的著名歌曲。她還有一個動人的歌喉,閑暇時,常給姐妹們放聲歌唱,給大家?guī)砹藲g悅??墒?,徐瑞芳對隊上的特務壞蛋卻冷若冰霜,一概不予理睬。這給她帶來了麻煩。一天,特務隊長趁她一個人在屋里,不懷好意地溜進去搭訕,她冷不丁抄起身邊一只小凳子砸了過去,險些讓這只癩蛤蟆出了大洋相。于是,她因“冒犯長官罪”被關進禁閉室,從此也被列入了“頑固分子”名單。
三
走出赤石街不遠,姑娘們就發(fā)覺,隊伍沒有朝著集中營各隊臨時居住的村子走,而是在向野外走去,漸漸地離村子越來越遠,周圍的景色愈加荒涼。一行人不久就離開了大路,走上一條崎嶇不平的山間小道,她們的心緊縮起來。難道他們真要下毒手了?
七姐妹犧牲地——赤石鎮(zhèn)虎山廟
七姐妹對即將到來的命運并非毫無準備,但一旦將要成為現(xiàn)實,姑娘們又不免感到突然與不安,她們畢竟才二十歲上下呀!在集中營隊伍離開上饒途中,幾個大姐曾經(jīng)偷偷地聚在一起,分析今后的前途與命運。她們在這一點上看法是一致的:國民黨當局絕不會輕易釋放她們,最好的出路是越獄出去!可是,對這些年輕的女孩子來說,越獄又談何容易!
“也許有一天形勢有變,他們會對我們這些所謂的頑固分子下毒手,這幫國民黨特務是什么壞事都干得出來的,我們得有思想準備。”有的大姐作最壞的估計。有的姑娘不完全贊同這個看法,她們說,“現(xiàn)在國共兩黨還沒有公開分裂,眼下日本人正在大舉進攻浙贛路沿線,大敵當前,國民黨或許不至于喪心病狂到如此程度,倒轉(zhuǎn)槍口來對付我們這些手無寸鐵的女人吧?”然而事實證明,持后一種看法的姑娘是過于天真過于善良了。她們沒有料到,就在她們住進村子的第二天,即6月18日,一個血淋淋的屠殺計劃已經(jīng)擬定。
解放后,有關部門在國民政府的舊檔案里,查到了一份民國三十一年(1942年)“渝 警4秘字第六十六號”密件,這份密件是國民政府內(nèi)政部長周鐘岳上報行政院長蔣(介石)與孔(祥熙)的“國民政府內(nèi)政部關于東南分團(作者按:即上饒集中營)處決學員情況的呈文”,那上面說:“……嗣奉司令長官顧(作者按:顧即顧祝同)諭,以閩北奸黨分子活躍,現(xiàn)駐地又系過去游擊根據(jù)地,警衛(wèi)兵力單薄,亟應考核思想言行、冥頑不化分子予以處決……”就是在這道殺人令下,國民黨特務在赤石鎮(zhèn)郊外大批屠殺被囚的愛國進步青年,一天就槍殺75人……
七姐妹們沿著山間小路走了一會兒,前面出現(xiàn)一座破舊的小土廟,門上邊懸著一塊橫匾,上書三個大字:虎山廟。她們被帶進廟里,不覺一怔,原來里邊已經(jīng)關押著幾十個集中營的難友,分別被持槍的特務、憲兵看押著。瞿淑急忙向人群里四處搜尋,她的親人是不是也被押到這里來了?
門口有人在喊她們的名字,姐妹們一個接一個地走了出去,剛跨出廟門,還未站定,冷不防幾個躲在一邊的大漢一擁而上,抓住了姑娘們的胳膊。她們竭力掙扎、反抗,一條條繩索已把她們的雙手緊緊反綁起來。姑娘們用腳死命地踢邊上的人,怒聲地嘶喊。這一切當然無濟于事,她們哪里是這幫職業(yè)殺人犯的對手!
姐妹們一個個踉踉蹌蹌地被推到了茶樹林前一片草地上。朦朧中,遠處草地上已站著一些被反綁著雙手的人。周圍剎時出現(xiàn)了奇異的可怕的沉寂,甚至聽不到一聲呻吟或呵斥聲,空氣似乎凝結(jié)了。
李捷站在姐妹群的最邊上,她仰臉看了一下遠處霧蒙蒙的武夷山,默默地流下了兩行眼淚。這不是示弱,這是年輕的媽媽在向遠在江南的母親與兩個孤兒作最后的告別。被反綁著雙手的瞿淑,仍然在尋找她的丈夫,她怎么也不甘心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不能見親人一面。可憐她不知道,在她到來之前,她的革命伴侶薛克白已經(jīng)長眠在草地的另一角。
一陣尖利的呼喊聲打破了沉寂,呼喊聲是從站在徐瑞芳旁邊的楊瑞年大姐那里發(fā)出來的,這個倔強的鎮(zhèn)江姑娘或許發(fā)覺,她留在人世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不能放過這最后的一分鐘。她死命掙扎著,用全部力量,發(fā)出了臨終對舊世界的抗議聲:“打倒國民黨反動派!”“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
徐瑞芳的大眼睛里含著淚水,也跟著大姐喊出了同樣的吼聲。撕心裂肺的陣陣呼喊聲沖出沉寂的山谷,震撼著高聳的武夷山……密集的槍聲響起,七姐妹倒在血泊里。
時間已近黃昏,屠殺后,劊子手們揚長離去。一抹慘淡的夕陽灑落在遺體狼藉的虎山廟前的草地上,一陣陣晚風吹過茶樹林,傳來了嗚咽聲,——那是祖國母親在為自己不幸的兒女們哭泣。歷史將永遠記住這一天:1942年6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