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澤琨

從目前的考古發(fā)現(xiàn)看，中國最早的金銀器為甘肅玉門火燒溝遺址出土的金耳環(huán)及金、銀鼻飲，均為首飾器物，14C測年結果表明其絕對年代為公元前1600—前1400年。除金耳環(huán)及金、銀鼻飲外，火燒溝遺址還有同類型的銅制首飾24件，材質主要是錫青銅，其中22件是鑄造而成，2件銅耳環(huán)則熱鍛而成。中國早期金銀器制作可能受到銅器制作技術的影響，應用了鑄造、錘鍛等技術。本次實驗考古以早期金銀器制作中的錘鍛技術為研究內容，以期探討早期金銀器制作技術、工具的使用以及工匠與社會。

實驗準備

雖然人類認識與加工銀的時間晚于金，但兩種金屬均具備較好的延展性，銀的諸多制作技術又與金互通。因此本次實驗考古參考民族考古學相關資料，以火燒溝遺址出土的銀鼻飲為原型，用錘鍛制作技術進行模擬實驗復原?；馃郎线z址出土銀鼻飲，環(huán)徑3.9—4.1厘米，直徑0.3厘米，重9.1克，整體呈圓環(huán)狀。銀鼻飲的兩端呈扁平形狀，靠近兩端的環(huán)體粗，中間則較細。這種外形特征與其制作技術是息息相關的。

錘鍛制作技術，在金銀器制作中常稱為錘鍱工藝，即使用工具對金屬原料進行鍛造、打制，可熱處理后進行熱鍛，也可直接冷鍛，經(jīng)過一系列有規(guī)劃地反復錘打，利用金屬的延展性將器物加工成形。錘鍛使用的工具分為兩大類，一是工匠手持的用以錘、鍛的工具，二是為金屬提供支撐與錘擊的工作臺面。在現(xiàn)代，工匠們主要使用鐵錘、木錘、牛皮錘等工具，以鐵砧、木墩、鐵臺等為工作臺面進行加工制作。四壩文化的手工業(yè)已經(jīng)具有一定規(guī)模，在多處遺址中發(fā)現(xiàn)了種類繁多、功能不同的石質及銅質工具，甚至還發(fā)現(xiàn)了早期冶金手工業(yè)用于鑄造的紅銅錘、錫青銅錘。

在實驗準備階段，我們參考火燒溝遺址出土考古資料，選用的工具包括大小、重量不同的石錘2把，木錘2把，紅銅錘1把，打磨用牛皮1張、瑪瑙1塊、細沙1袋。工作臺面選擇了硬度大且較平整的石質工作臺面。

實驗參與人員，我們邀請了一位白族男性傳統(tǒng)金銀工匠，年齡40歲左右，從業(yè)近25年。在實驗開始前，我們充分與他溝通，讓他了解部分實驗內容，強調實驗規(guī)則。提前讓他體驗將使用的工具，根據(jù)他的反饋在不超過實驗準備材料的條件下進行調整，如錘與金屬的接觸面有缺陷，需要打磨光滑以及調整石質工作臺面的擺放與固定。結合民族考古學相關資料，提前數(shù)天讓他在較短的時間內觀察銀鼻飲的具體圖片，之后僅與他進行語言描述和簡單繪畫交流，制作的過程中則不再與他交流，避免過多干預。

實驗過程

實驗過程中有兩個主要的觀察對象。一是觀察工匠，包括制作技術、技術思路、工具選擇、所用時間、工匠的動作；二是觀察金屬在錘鍛制作中的變化過程。對實驗過程全程錄像記錄，以金屬退火將實驗分段，每次退火前對金屬進行測量、觀察并采訪工匠。因本次實驗不具備使用地爐為金屬退火的模擬條件，因此不記錄退火時間。

錘鍛對象為一根長度4.4厘米近圓柱形的銀棒。工匠嘗試了木錘與銅錘后，最終選擇使用小號的石錘，對石質工作臺面進行一定的調整，在多次錘打后，選取了石質臺面的邊緣，將銀棒分四個面錘擊。

實驗開始后5分鐘，第一次銀棒退火，經(jīng)錘擊后的銀棒長度為4.7厘米。觀察到工匠在用錘頭的棱面有節(jié)奏地錘擊銀棒，并將銀棒豎起錘擊兩端，使銀棒形狀趨于長方體。

實驗開始后10分鐘，第二次銀棒退火，經(jīng)錘擊后的銀棒長度為5厘米。銀棒經(jīng)錘打已變?yōu)榧氶L方體。采訪工匠得知，這種形狀有利于快速拉伸銀棒的長度，較為省力，且可以分四個面依次有節(jié)奏地錘擊銀棒，能清楚觀察每次錘擊的情況，便于調整力度。

實驗開始后17分鐘，第三次銀棒退火，經(jīng)錘擊后的銀棒長度為5.7厘米。銀棒形狀依舊為長方體。因石錘與石質臺面的原因，銀棒表面有大量石臺面的痕跡，且表面呈啞光的淡黃色。錘擊時，輕擊與重擊交替，工匠刻意減少對銀棒兩端的錘擊頻率，使兩端略粗，為后續(xù)錘鍛預留余量。

實驗開始后22分鐘，第四次銀棒退火，經(jīng)錘擊后的銀棒長度為6.6厘米。銀棒形狀為長方體且表面錘痕明顯，工匠多使用重擊拉伸其長度，輕擊進行整形使其形態(tài)勻稱。

實驗開始后30分鐘，第五次銀棒退火，經(jīng)錘擊后的銀棒長度為8.2厘米。工匠仍以重錘與輕錘依次打擊四個面，加速拉伸銀棒的長度，初顯兩端粗中間細的外形，但整體形狀未變。

實驗開始后40分鐘，第六次銀棒退火，經(jīng)錘擊后的銀棒長度為9.2厘米。工匠調整了石錘的使用手法，以輕錘為主，對長方體的邊棱進行錘擊，并用控制銀棒的手緩慢轉動銀棒，逐漸將呈長方體的銀棒錘擊成兩端粗中間細的圓棒，工匠稱這個過程為滾圓。通過滾圓將銀棒再次拉長。觀察銀棒表面有大量細微石屑，石質臺面也留下了銀棒的痕跡。

實驗開始后46分鐘，第七次銀棒退火，經(jīng)錘擊后的銀棒長度為9.8厘米。形狀已經(jīng)變?yōu)榱艘桓氶L的銀圓棒。工匠從銀棒中間部位向兩端輕錘打擊，繼續(xù)拉伸長度。在錘擊過程中，工匠右手握錘勻速有節(jié)奏地錘擊，左手則隨著錘擊節(jié)奏轉動銀棒。

實驗開始后54分鐘，第八次銀棒退火，經(jīng)錘擊后的銀棒長度為10.4厘米。工匠嘗試更換其他種類的錘，但大石錘過重而紅銅錘硬度不足，因此繼續(xù)使用之前的石錘，并加大了錘擊的力度與頻率。

實驗開始后68分鐘，第九次銀棒退火，經(jīng)錘擊后的銀棒長度為11.7厘米。銀棒因快速重錘，長度有了明顯的變化。工匠要求中間休息20分鐘，采訪工匠對工具的體驗，工匠認為并不需要平整的石質臺面，帶有一定弧度的橢圓形石頭會更方便制作金銀飾品。

工匠休息約20分鐘后，開始對銀棒的兩端進行輕錘整形。

實驗開始后81分鐘，第十次銀棒退火，經(jīng)錘擊后的銀棒長度為12.5厘米。工匠先對銀棒的兩端進行輕錘整形，隨后捏住銀棒使其與石臺面垂直，用銀棒兩端碰擊石質平面，端部逐漸呈內凹的馬蹄形，每碰擊4—5次后觀察一下圓面，以調整角度改變碰擊點，這個碰擊的過程大約持續(xù)了5分鐘。工匠表示，石錘與鐵錘相比，重量相同但體積大了很多，影響了觀察錘擊后的錘印，難以評估上一錘是否錘擊在計劃位置。之后結合石錘與石質臺面兩種工具對銀棒端部進行修正，同時對銀棒表面進行整平，持續(xù)了10分鐘。

實驗開始后96分鐘，第十一次銀棒退火，經(jīng)錘擊后的銀棒長度為12.6厘米。工匠開始對銀棒表面進行打磨，選擇利用粗糙的石質臺面進行打磨，目的是將銀棒表面的錘痕通過摩擦去除。

實驗開始后119分鐘，工匠嘗試了牛皮、細砂后，選擇用小瑪瑙塊在銀棒表面沿直線反復刮磨。刮磨約5分鐘后，銀棒的表面被拋光至可初見金屬光澤。

實驗開始后124分鐘，第十二次銀棒退火，錘擊后的銀棒長度為12.6厘米。退火后工匠再次選擇用小瑪瑙塊輕刮銀棒表面至有金屬光澤。

實驗開始后128分鐘，工匠利用圓木棒對銀棒進行整形，退火后的銀棒硬度下降，工匠用手將銀棒在圓木棒上壓成圈狀，之后將銀圈套在木棒上，用木錘輕輕錘擊其兩端，得到較規(guī)整的銀圈。

實驗開始后132分鐘，工匠完成了一件銀鼻飲的制作。

微痕觀察

實驗考古制作的銀鼻飲未經(jīng)使用與修理，不存在因使用時間、使用方法、自然環(huán)境、埋藏等原因所造成的痕跡，因此能夠更直觀地觀察到金屬表面在加工后產(chǎn)生的各種痕跡。我們對此次實驗考古制作的銀鼻飲表面痕跡進行低倍法微痕觀察，并對每種痕跡產(chǎn)生的原因進行梳理。

通過低倍法微痕觀察，可以觀察到工匠在錘鍛過程中，因技術與操作變化而產(chǎn)生的不同痕跡。銀鼻飲的兩端有大量的橫向痕跡，與工匠在實驗81分鐘左右，用銀棒兩端碰擊石質平面以制作兩頭粗中間細的端部有關。銀鼻飲通體有與外輪廓相平行的痕跡，與拋光技術有關，工匠用小瑪瑙塊在銀棒表面有序地反復直線刮磨拋光，在拋光完成后彎曲銀棒，刮磨痕跡隨之發(fā)生形變。銀鼻飲除接近兩端的部位，外沿均可觀察到裂紋，裂紋尾端普遍較尖銳，這些裂紋的產(chǎn)生可能與工匠的整形技術有關，工匠借助圓木棒將銀棒進行彎曲，在金屬彎曲的過程中產(chǎn)生了裂紋。銀鼻飲內沿有裂隙，裂隙與裂紋的產(chǎn)生均因彎曲金屬發(fā)生的塑性形變，但裂隙位置靠近兩端，可能還因為受到木錘錘擊和圓木棒擠壓。

實驗結果探討

縱觀銀鼻飲的實驗考古制作過程，大致可分為初步鍛造、鍛打成型、整形拋光三大階段。初步鍛造階段是錘鍛制作的關鍵，工匠對剛溶解澆注的金屬原料進行錘擊，大力度錘擊的目的是改善金屬原料晶粒組織。鍛打成型階段，工匠將金屬拉伸、鍛型，使金屬在粗細、厚度上延展及壓縮變化，確定金屬器物的基礎形狀。在鍛造過程中金屬被延展拉伸、壓縮變形，由于金屬表面有大量鍛造的痕跡，需要工匠在不改變形狀的前提下通過輕錘整平表面的痕跡，之后工匠先拋光再進一步對金屬進行表面處理及整形，最終完成了一件銀首飾的制作。

運用錘鍛制作技術進行金銀器的加工，對工匠在工具使用、金屬特性的認識上有著一定的要求。在錘鍛過程中金屬的形變，是在工匠的細致控制下發(fā)生的，錘擊力度在整個實驗過程中發(fā)生了多次變化，工匠在不同階段、不同狀況下需要隨時作出調整；被錘鍛金屬發(fā)生的擠壓延展形變，是因金屬被錘擊位置以及在工作臺面擺放位置的不同造成的；金屬在錘鍛過程中結構上受到了壓縮，結構上的壓縮使金屬延展或收縮，隨之硬度也逐漸提高，通過退火才能使金屬結晶重新排列，恢復金屬的延展性，工匠在錘鍛過程中如果不掌握金屬退火的技能—“何時應該退火”“退火的程度”，會造成后續(xù)錘鍛中金屬發(fā)生破裂，這樣的破裂僅依靠錘鍛是無法修復的，因此退火在金銀器制作中是至關重要的環(huán)節(jié)。

工匠在制作過程中的生產(chǎn)行為和選擇受到所生產(chǎn)器物與工具的影響。對于不同器物的錘鍛，工匠會依照既有的經(jīng)驗與認識，結合生產(chǎn)條件在效果與效率之間平衡，選擇最高效的方式進行生產(chǎn)。以本次實驗考古的銀鼻飲為例，在最后的整形拋光環(huán)節(jié)，工匠選擇先拋光后整形是受到器形與工具的影響，因筆直的圓柱體更容易沿直線反復打磨拋光。這是一種更高效的方式，但如果是生產(chǎn)制作其他器物，這樣的方式可能不一定適用。工具對工匠的影響更為直觀，銀鼻飲采用細砂與牛皮的拋光方式，明顯不如小瑪瑙塊刮摩得快及效果好，工匠僅短暫嘗試后便調整工具，值得注意的是除打磨效率外，用細砂與牛皮組合產(chǎn)生的損耗高于小瑪瑙塊，工匠在制作過程中會盡可能地減少損耗。同樣在錘鍛過程中，工匠反復退火以及調整錘擊點、金屬與臺面的接觸面的目的都是提高效率。工匠的技術選擇與行為是生產(chǎn)目標、生產(chǎn)條件與時間成本、投入成本的綜合體現(xiàn)，無論古代工匠或現(xiàn)代傳統(tǒng)工匠，每一次生產(chǎn)活動前都會嚴謹?shù)赜嬎?，確保相對地省時省力，能夠高效高質完成生產(chǎn)。

由于四壩文化相關遺址出土的早期金銀器及其檢測分析信息有限，我們在實驗設計時諸多研究內容尚不夠清晰，因此本次實驗考古僅是對早期金銀器制作技術中的部分環(huán)節(jié)展開研究而非相對完整的冶金活動。另一方面，實驗結果未能與考古實物做詳細對比，若有條件對相關金銀器進行微痕觀察、檢測分析，結合實驗考古、民族考古學的研究成果，可以從早期金銀器上解讀出更豐富的信息，能更深入探究古代冶金技術背后的人與社會。

感謝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陳建立教授、中國地質大學（武漢）珠寶學院楊釗老師、云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寸光偉師傅在本次研究方向選擇、研究準備階段、實驗模擬過程中給予的幫助。

（作者為九江學院工作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