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莉芳
1921年10月,受聘于北洋政府農(nóng)商部的瑞典地質學家安特生發(fā)掘河南澠池仰韶村遺址,發(fā)現(xiàn)了仰韶文化,標志著中國現(xiàn)代考古學的誕生,安特生被稱為“仰韶文化之父”。1926年10月,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講師李濟在山西夏縣西陰村遺址“舉起了鏟子”,這是中國學者首次進行的現(xiàn)代考古田野發(fā)掘工作,因而李濟被稱為“中國考古學之父”。
同一個時代,兩位考古“之父”,在揭開中國早期文明面紗的同時也有了認識上的碰撞,在認識西陰村發(fā)掘材料的過程中,還見過一面……
1923年秋,李濟在哈佛大學取得人類學博士學位畢業(yè)回國,也是在這一年他結識了時任北票煤礦公司總經(jīng)理的地質學家丁文江,據(jù)李濟回憶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一談就談了差不多兩個鐘頭……他鼓勵我作研究工作,是非常切實的”。之后也正是在丁文江的鼓勵下,李濟在自己的國家開始了中國人自己的考古。
1926年2月,李濟選擇在“治安狀況相對較好,考古資源豐富,史籍中載有堯都在平陽、舜都在蒲坂、虞都在安邑”的晉南開始考古調查,并于3月24日發(fā)現(xiàn)了西陰村遺址。關于遺址的發(fā)現(xiàn),李濟在《西陰村的史前遺址》中這樣描述:“當我們穿過西陰村后,突然間一大塊到處都是史前陶片的場所出現(xiàn)在眼前……這個遺址占了好幾畝地?!?/p>
同年10月15日,李濟與袁復禮在西陰村的“灰土嶺”開始了中國人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獨立主持的考古發(fā)掘。而此時,在中國考古學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的安特生正在陪同對中國非常感興趣的瑞典皇儲,于10月16日至11月 18日在中國進行著半官方半民間的學術交流,梁啟超、丁文江、章鴻釗等知名學者都出現(xiàn)在了歡迎會上,行程包括遼寧、山西、天津、南京、上海等地,在山西因為“道路不靖,只好到太原附近的兩個石器時代遺址作了象征性的考察”,并沒有到夏縣西陰村。因此,“王儲的這次學術交流活動,李濟與袁復禮未能‘躬逢盛會’”。兩位考古“之父”雖然同在山西但沒有見面。
在西陰村的發(fā)掘中,李濟采用了“探方法”,挖出的探方是2米×2米的,在處理探方的時候首創(chuàng)了“三點記載法”“層疊法”,這在當時是最先進的了。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所長陳星燦研究員曾評價:“李濟的第一次發(fā)掘是相當科學的,它代表了20世紀20年代的較高發(fā)掘水平。”這次發(fā)掘出的陶片超過了10萬件,另外還有石器、木塊、骨器,以及半個蠶繭。
1927年1月10日,歷盡千辛萬苦后李濟終于把這些出土物從西陰村運回了北京,經(jīng)過對出土彩陶片的認真觀察研究,李濟認為:“考較現(xiàn)在我們所有的材料,我們還沒有得著十分可靠的證據(jù),使我們斷定在中國所找的帶彩陶器確發(fā)源于西方……比較各處帶彩的陶片的工作及厚薄,中亞及近東的出品很少可以比得上仰韶”。另一個重要的出土物—半個蠶繭,通過顯微鏡可以看到“這繭殼已經(jīng)腐壞了一半,但是仍舊發(fā)光;那割的部分是極平直”,而且“中國有歷史就有關于蠶業(yè)的記載,它是中國文化的一個指數(shù),較之安特生所說的陶鼎與陶鬲尤為可靠”。蠶繭是通過人工切割的,也就是說西陰村先民很大程度上已經(jīng)開始養(yǎng)蠶繅絲了,而此地的絲織業(yè)很發(fā)達又剛好流傳有“嫘祖養(yǎng)蠶”的故事。這半個蠶繭也被認為是中國家蠶的老祖先。
毫無疑問,李濟及當時的國內學者對這次發(fā)掘成果是極為肯定并且興奮的。因為早在1921年安特生在丁文江的支持下發(fā)現(xiàn)了仰韶村遺址,后獲得中國政府批準在袁復禮等人的參與下發(fā)掘該遺址,收集到十余箱的出土物,安特生將出土的彩陶與中亞的安諾和特里波列文化的彩陶進行比較,于1923年正式提出“中國文化西來說”。
為了驗證這個結論,安特生沿絲綢之路對甘肅、青海一帶進行了考古調查,果真在馬家窯發(fā)現(xiàn)了新的彩陶文化遺址,在洮河西岸發(fā)現(xiàn)了齊家遺址。他還認為:“彩陶絢麗的馬家窯文化應該晚于齊家文化;馬家窯彩陶比仰韶彩陶發(fā)達,更接近西方彩陶?!?925年安特生在《甘肅考古記》中將甘肅古文化分為六期,即齊家、仰韶、馬廠、辛店、寺洼、沙井期,后來的考古證明了這種分期不準確。
面對這種觀點,李濟在《國立中央博物院籌備處第一次專題展覽會??分袑懙溃骸罢f起來中國的學者應該感覺萬分的慚愧,這些與中國古史有如此重要關系的材料,大半是外國人努力搜尋出來的。”可見,幾年之后西陰村遺址的發(fā)掘為當時的學術界注入了巨大的能量,正如李濟在《西陰村史前的遺址》中所寫的發(fā)掘動機就是:“文化的來源以及它與歷史期間中國文化的關系是我們所最要知道的”。這也是兩位未曾謀面的考古“之父”在認識上的交鋒。
那么,兩位先生后來到底見過面嗎?李濟的《西陰村的史前遺址》中明確提到:“……安特生最初叫我注意這一點,特此在此申謝”,還有“安特生告訴我說,他向來沒找著過這樣的箭頭”??梢?,會面確確實實是有的。
什么時間見的面?在哪見的面?就需要從時間軸和行程上來分析了。瑞典皇儲在1926年11月18日自上海離開中國。之后,安特生幫助步達生實現(xiàn)了在北京周口店遺址的發(fā)掘計劃,1927年4月16日周口店遺址發(fā)掘正式啟動。李濟和袁復禮1927年1月10日回到北京。4月25日,安特生即將離開中國,丁文江在北京順利飯店設宴送行,同席的還有斯文·赫定、巴爾博、德日進、谷蘭階、葛利普、步達生、翁文灝、金叔初、李四光等,這些都是為中國的地質工作和考古事業(yè)作出巨大貢獻的國內外學者。根據(jù)現(xiàn)存材料顯示,宴會名單中沒有明確提到李濟在場,在此我們不多加猜測。
但從上述時間可知,1927年1月10日至4月25日這段時間,李濟、安特生兩人均在北京,又同為考古人。李濟對西陰村遺址出土物充滿熱情,迫切想揭開它們所要傳遞的歷史信息,相信安特生也是如此。兩人還有一個共同好友—時任中國考古學會秘書長的丁文江,丁文江對李濟和安特生的考古工作給予了莫大的支持。岱俊在《李濟傳》中甚至認為“丁文江是李濟做科學考古工作的引路人”。另外,袁復禮也非常重要,不僅與安特生一同發(fā)掘仰韶遺址,還與李濟一同發(fā)掘了西陰村遺址。這些主觀及客觀的存在,都是二人會面的有利條件。
李濟在《西陰村的史前遺址》中寫到:“分析全體陶片的時候也許還可以發(fā)現(xiàn)新的種類,但是我們相信那緊要的都已名列了。我們沒找到刻紋的陶片,這是很值得我們注意的。有幾種陶片初看極似具有刻紋,我最初也以為如此。但是用著較強的放大鏡看,那細的繩印就顯出來了,凡是我起初以為是刻紋的都是繩印的……安特生最初叫我注意這一點”,還有,“有好多很整齊的石箭頭,大半是燧巖作的,也有石灰?guī)r及骨頭作的。燧巖作的尤為整齊,有十個整個的。它們的形狀雖不一律,但是大概是屬于一個統(tǒng)系。安特生告訴我說,他向來沒找著過這樣的箭頭。他的報告中所敘的箭頭是由頁巖、骨頭或貝殼作成的,它們的形狀也不同……那三廉形的骨頭箭頭與在安陽找出來的完全相同”。可見,兩人交談的內容具體到了西陰村遺址出土物的器形、材質、紋飾、類型等方面,另外還將西陰和安陽的出土物作了詳細對比。這些都是需要親眼見到實物,并仔細觀察與分析,才能得到的結論。會面的地點顯而易見,一定是清華了,因為西陰村遺址出土物運到北京之后就保存在清華。因為這次會面李濟對西陰村遺址出土物有了新的“注意”。兩位考古“之父”的這次會面,不再是認識上的交鋒,而是認識上的切磋和交融。
2021年是中國現(xiàn)代考古學誕生100周年,這百年間一代代考古人在國家重視、社會的關注與支持下,秉持著李濟先生的“文化的來源以及它與歷史期間中國文化的關系是我們所最要知道的”這個初衷,沿著兩位“考古之父”開辟的文脈之路上下求索,使中國古代文明的脈絡越發(fā)清晰和明朗,并努力開創(chuàng)具有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考古學新局面。
(作者為晉國博物館文博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