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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南方分手

        2021-04-29 10:07:09巴克
        文學(xué)港 2021年4期
        關(guān)鍵詞:經(jīng)理電話

        巴克

        1

        見面是她提議,地點卻是我定,小城標(biāo)志性的古橋,很容易找到,而且她走過來也很方便。此刻,恩波橋上就站著我們倆,橋的一邊,靠近橋頭位置,守著幾個算命人,另一邊是廣場,游人寥落。

        寒暄了兩句,我說:“哎,你真的是太漂亮了!我絕對沒有想到你有這么漂亮!”當(dāng)我逐漸走近她時,就感到呼吸越來越急促,幾乎有一種快要窒息的感覺。

        她莞爾一笑,說:“你比我想象的要年紀(jì)大一點?!?/p>

        “當(dāng)然嘍,比起你來,我是年紀(jì)大了點,可是也不老吧?!蔽倚Φ馈nD了頓,又說:“走,我們往江邊走,我?guī)憧匆豢船F(xiàn)實中我美麗的家鄉(xiāng)!”關(guān)于富陽,我們在QQ上聊過幾句,但總歸有些抽象。

        一會兒,我們走過恩波廣場,到了富春江邊,緊挨著古樸的青石護(hù)欄,眺望江面。江水呈淺藍(lán)色,微波蕩漾。稍遠(yuǎn)處的親水平臺邊,簇?fù)碇畮字粸跖裥O船。江面浩闊,緩緩東流。我介紹了幾句富春江,談?wù)摿艘粫涸螽嫾尹S公望以及他那幅意義深重的《富春山居圖》,又背誦起那篇千古流芳的美文——南北朝朱均的《與朱元思書》,只是部分:“自富陽至桐廬,一百許里,奇山異水,天下獨絕……”

        背誦結(jié)束,我又拿手比劃著說:“我們所在的這個位置,是眺望富春江的最佳位置……你看,對面那一塊,叫春江街道,是造紙工業(yè)園區(qū)。東面那座山,叫鸛山,西面那座山,叫鹿山,中間形成了一道圓弧,一個開闊的江灣……你有沒有覺得,站在這里眺望,有點像是湖面,甚至是海面,有種無邊無際的感覺……東面那露出一角的,是一個島,叫新沙島,如果從高空俯瞰,就好像是一片漂浮在江面上的綠葉,現(xiàn)在正在大力發(fā)展旅游業(yè)。而西面那座正在建造中的大橋,以后會是一座非常漂亮的彩虹拉索橋?!?/p>

        聽完,她微笑著說:“你可真是一個好導(dǎo)游!”

        我笑而不語。是啊,我熱愛家鄉(xiāng),口才又不錯,尤其是當(dāng)著美女的面,發(fā)揮得更好。我覷了她一眼,不敢直視她的臉,虛虛地落于軀體。估摸著,她凈身高應(yīng)該有一米六五左右,上穿米色薄毛衣,下著石磨藍(lán)牛仔裙,腳踏白色運(yùn)動鞋,膚白貌美,青春洋溢,而且還是素顏。

        我抬起頭來,和她目光對視了一下,說:“哎,你還沒告訴我名字呢,見了面,總不能還用網(wǎng)名稱呼吧?!?/p>

        她一笑道:“那倒是。好吧,我姓沈,沈陽的沈,叫曼萍,曼是快慢的慢去掉一半,草字頭的萍。怎么樣,這名字是不是有點俗?”

        “嗯,沒你的網(wǎng)名有個性。”她的網(wǎng)名叫“懷念魚”。我曾問過她有什么寓意,她沒認(rèn)真解釋。

        “那你的真名呢?馬克也是網(wǎng)名吧?”她問。

        “嗯,真名叫何陽,人可何,太陽的陽。”其實呢,馬克也是我的筆名,作為一名資深又隱蔽的寫作者,用這個筆名發(fā)表過一些文章。

        “那在銀行上班是真的?”

        “當(dāng)然是真的,干嗎要騙你?喏,那個就是我上班的銀行,建設(shè)銀行。”我伸手指向西面,也就兩百米開外,矗立著建行大樓。我可沒翹班,今天是周六,這會兒本來會在家里上網(wǎng)或者看書,如果不是兩點光景非常意外地接到了她的電話。

        此刻三點剛過,江邊行人稀少,木頭長椅上,坐著幾位閑人,幾名垂釣者,倚著石欄默默佇立,頗有嚴(yán)子陵遺風(fēng)。時值十月中旬,江畔的柳樹依然生機(jī)盎然,只是和春夏相比,樹葉的顏色顯得深暗。綠化帶里花團(tuán)錦簇,姹紫嫣紅。天空晴朗,陽光溫煦。欣賞了一會兒江景,我?guī)е^續(xù)往東走。一邊走,我一邊問:“那你房子找好了沒有?”剛才電話里,她沒細(xì)說,只是告訴我昨日抵達(dá)。

        “還沒呢。先住幾天賓館。不急?!彼f。

        “哪個賓館?”

        “就那邊,”她抬手一指,“一家小賓館,不過還挺干凈的。離這不遠(yuǎn)?!?/p>

        “那你打算待多久?”

        “不知道??赡軒讉€月,半年,一年,也可能很快就回去?!?/p>

        “那是不必急著找房子,等確定了再說?!敝劣趤砀墒裁?,我早就問過,她說有個親戚在這里,想來玩一陣,又或許會在這里找份工作。什么親戚,她也沒細(xì)說。我也不便細(xì)問。

        “有合適的還是想找,住賓館太費(fèi)錢,又不舒服?!彼~著大長腿,和我并排而行。

        “要不要我?guī)湍???/p>

        “不用了,反正我這幾天也空,自己找找看?!?/p>

        “好吧,有需要我的地方,盡管吩咐!”

        她側(cè)頭看我一眼,嫣然一笑,“那是當(dāng)然,在這里,我就你一個朋友,不找你找誰?”

        我挺了挺腰桿,好讓個兒不高的自己顯得高一點,壓迫感減輕一點。

        很快我們來到了郁達(dá)夫公園。這是一個江濱小公園,以本地名人現(xiàn)代文學(xué)家郁達(dá)夫命名,包括一小塊帶綠化的空地,一道弧形木頭長廊,一個游船碼頭,以及一座帶院子的小樓,即郁達(dá)夫故居,據(jù)說是舊址移位幾十米翻建的。我們在長廊里坐下來。我又介紹了一會兒家鄉(xiāng),面積、人口、經(jīng)濟(jì)狀況等等。本想介紹一下郁達(dá)夫,順便帶她參觀故居,但說了幾句,感覺她沒有興趣,就換了話題。等我介紹完,就該她說點什么了。她告訴我,老家是遼寧的,也是一個縣城,叫莊河,屬于大連,靠近海邊,景色也很漂亮,但沒有這里繁華富庶,這次她就是從老家出發(fā),先坐汽車到大連,再坐飛機(jī)到杭州。然后就打住了,不再透露別的信息。

        她訥訥無語,而我又說得太多,接下來就有些冷場了。我正考慮著說點什么,褲兜里的手機(jī)響鈴了,掏出來一看,是我媽打來的,連忙接聽。我媽問,晚飯回不回家吃?因為我在銀行干信貸,應(yīng)酬比較多,有時候周末也有。我說,待會兒打給你。摁了電話,看了下時間,四點剛過半,就看著沈曼萍,笑道:“要不,今天晚飯我請你,初來乍到,就當(dāng)是給你接風(fēng)?!?/p>

        她淡然一笑,“吃飯就算了,一會兒我還要去整理東西呢。”

        “整理東西晚上也行,或者明天?!?/p>

        “還是以后吧,反正我在這里應(yīng)該也不會只待幾天?!?/p>

        “那好吧,以后請你?!?/p>

        “那今天就這樣吧,你有事了,我也想回去了?!?/p>

        她抬起頭來,幽幽地說:“因為我生病了,在家里待了半年?!?/p>

        唉,真是個癡情的女子,癡情卻被無情傷!唉,我甚至憤憤然地想,為什么我就碰不到?因為不如人家有錢吧!我們沉默地坐著,我喝了幾口咖啡,她吃了一點水果。

        過了會兒,她說:“所以,想請你幫忙,打聽到他的電話。”

        “這個,明天我就試試吧?!?/p>

        “好,謝謝你!”她又低下頭。

        我一笑,沒說話。沉默了片刻,她突然抬起頭來,看著我問:“哎,你應(yīng)該結(jié)婚了吧?”

        “沒呢?!蔽移沉怂谎?,感到臉有些發(fā)燙。

        “那女朋友總有的吧。”她拿起小調(diào)羹,輕輕攪拌著咖啡,臉上帶著點笑容。

        “沒,也還沒……真的,談過,分了?!蔽仪耙粋€女朋友,兩年前分手的,談了也有兩年多,更前面那個,印象模糊了。

        “是你要求太高吧?”她繼續(xù)微笑著。

        “不,緣分沒到吧?!蔽乙残α诵Α?/p>

        十來秒鐘的冷場后,她又問:“那你多大?”

        略作踟躕,我告訴了她。

        “嗯,和看上去差不多。”

        頓了頓,我問:“那你呢,多大?”

        “二十一?!彼p聲說。

        “真是年輕啊!”我油然嘆道,雖然感覺和她的年齡比起來,外表顯得有些成熟。

        “可你也不老啊?!?/p>

        “比你老多了!我大學(xué)畢業(yè)到現(xiàn)在,工作都快十年了。”

        “我前年才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xué),就去混社會了?!彼纹さ匾恍Α?/p>

        我想,雖然她曾經(jīng)淪落風(fēng)塵,但終究也是涉世未深,所以才會心有執(zhí)念。我有了一點惻隱之心,決定幫她這個忙了,雖然她那樣做沒有多少實質(zhì)性的意義。

        又聊幾句,她說有點累了,想早點回去休息,于是我們就起了身。此時也才九點多些,在咖啡館坐了一個來小時。

        出來后,我說:“你住哪個賓館?我陪你走過去?!?/p>

        她說:“哦,忘了告訴你了,我已經(jīng)租好房了,就今天搬的。”

        “???哪個位置?”

        “就是你姐姐家呀。”她側(cè)頭一笑。

        我先是一愣,繼而想起來了,當(dāng)時她說“萬一你家沒房了,能不能給我介紹一家”,我就說行,并把我姐姐的電話告訴了她?!肮?,有緣,差不多也算是住在我家了?!蔽艺f。我家地址校場弄17號,我姐姐家江堤路8號,其實挨著很近,也就百來米。

        咖啡館門口停著一輛空載的人力三輪車。我說:“上車吧,先把你送到?!蔽蚁牍植坏盟f有點累呢。

        她爽快地說好。上了三輪車,和我說起租房的瑣事:今天早上,她忽然有了租房的念頭,就找出我姐姐的電話打過去,恰好有一間,她就過去看了,還算滿意,就定下來了。上午就搬了過去,下午去買了些生活用品。房間在三樓,朝南,面積不大,但設(shè)施挺齊全,有床、衣柜、電視機(jī),以及空凋、熱水器等等,帶衛(wèi)生間,還可以做飯,六百塊一個月,反正挺好的,我姐姐態(tài)度也挺好(她沒說是我介紹的,就說看到了貼在路口的小廣告),同意她先交一個月房租,當(dāng)然押金還是要的,等值于一個月房租。其實,我們兩家的房子格局也差不多,要說不同,就是我家多了一層,建得晚,所以更高點。我笑著說,以后也別告訴我姐,是我介紹你來的,免得多事。她也笑道,好的。

        沿著西堤路而行,經(jīng)過校場弄口,一會兒就上了江堤路。到了我姐姐家樓下,她下了車,回頭看我,微笑著說:“今天房間里很亂,就不請你上去了,下次吧?!蔽艺f好,其實心里想,下次也別,免得被我姐姐看到。

        我讓三輪車折回,往自己家而去,一路上想著:唉,看來這個東北小姑娘執(zhí)念很深,大有不到黃河不死心的決心呢。又突然想到,原來“懷念魚”就是“懷念喻”??!實話說,這條“魚”,讓我隱隱地有了些嫉妒??墒沁@一切,又有什么意義呢?終究不過是一個老套庸俗的傷感愛情故事罷了(就像她的名字一樣俗,雖然披著一個好聽的網(wǎng)名)。唉,那就隨她去吧,我只要盡了自己的力。

        3

        第二天一上班,我就認(rèn)真考慮之前的承諾了。直接打電話給他父親,有些唐突吧,再說我們之間還有點過節(jié)。認(rèn)識喻富泉是在今年的五六月份,通過一個熟人介紹,他找上了我,想貸款兩百萬元,用于企業(yè)流動資金。我手頭客戶不多,倒也很重視,去實地考察了一趟,回來后向部門經(jīng)理匯報。經(jīng)理又讓我和分管行長溝通,我也溝通了。但這事兒最終還是黃了,原因有兩個方面:一是接近年中,省行剛好下發(fā)了控制信貸規(guī)模的通知,抵押類尚可考慮,擔(dān)保及信用原則上一律暫停;二是造紙行業(yè)雖然是我市支柱行業(yè),但目前景氣度偏低,兼并、倒閉事件頻發(fā),故屬于銀行謹(jǐn)慎進(jìn)入行業(yè)。這第二條主要是針對白板紙企業(yè),鴻豐紙業(yè)生產(chǎn)特種紙,經(jīng)營風(fēng)險相對較低,但企業(yè)規(guī)模偏小,無法特殊考慮。一個多星期后,我把結(jié)果委婉地告訴了喻富泉。他很不爽,當(dāng)場就發(fā)了幾句怨言。所以,我現(xiàn)在有些怯于和他聯(lián)系。想了一陣,沒有頭緒,就忙于工作了。

        下午,沈曼萍發(fā)短信催問我了。我說,還沒打聽呢,今天很忙,要不空下來再說。晚上我加班,趕做一份貸款材料。八點半光景,活兒快完成那會兒,一直掛機(jī)的QQ滴嘀嘀響了,一看是她在呼我。

        她問:在嗎?

        我說:在。單位里加班呢。你在哪?

        她說:你姐家旁邊網(wǎng)吧。

        我說:你去網(wǎng)吧干什么?離我姐姐家四五十米的體育場路路口,有一家網(wǎng)吧。

        她說:無聊啊,和小姐妹聊聊天。沒等我回復(fù),又打出一行字:電話問到了嗎?

        想了想,我說:后天周六,要不后天,我開車帶你直接去他們公司找他!我知道,企業(yè)一般都是單休。

        我才不去呢,你還是幫我問到電話號碼吧。她說。

        我說:電話可以問到,但是如果你打給他,他不出來,然后又把號碼換了,那怎么辦?

        沉默片刻,屏幕上閃出一行字:公司里人多,他父母親也在,我不敢進(jìn)去。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又加了個壞笑的表情。

        她又沉默。我繼續(xù)說:他應(yīng)該是單獨一間辦公室吧。你悄悄地進(jìn)去,直接找到他,有什么話當(dāng)面說,這樣更好!

        幾秒鐘后,她說:好吧。

        然后我下了線,繼續(xù)做材料。這番話是我的真實想法,也是認(rèn)真斟酌過的,絕不是敷衍。也許就因為她美吧,我愿意幫她,不忍心看她難過,另外,作為一名文學(xué)愛好者,天性里就特別具有好奇心,如果不費(fèi)太多精力,我也愿意參與其中。

        于是周六早晨,八點稍過,我?guī)е蚵汲霭l(fā)了。事先約好,在開源路口等她(兩家中間位置),她卻比我還早到一點。這種突襲式拜訪,時間上有講究,去晚了人家可能就外出了。我的車子是一輛銀灰色的凱越,買的二手車,學(xué)車晚,去年才拿到駕照,就想先弄輛舊車練練手。今天,她又換上了我們初次見面時的那套衣服,淳樸自然,清爽干練。

        我一邊開車,一邊笑道:“還是這樣打扮好!”

        “什么意思?”她側(cè)頭問。

        “這個形象,他們比較容易接受?!?/p>

        “哦,你是說,我那天晚上穿得不好?”她反應(yīng)過來。

        “怎么說呢,也不是不好,但是讓人一看,就感覺是夜場里的女孩子,有些人可能就有想法,比如喻國燦的父母?!蔽矣X得,我其實說出了問題的癥結(jié)。

        “夜場里的女孩子怎么啦?也有好的!”她瞪我一眼。

        “是是是,比如你,對愛情忠貞不渝!”我笑道。

        她卻沉默。

        我又說:“還有,你真的是太漂亮了,以致于他們不放心,因為漂亮女人容易出事嘛。”

        她又瞪我一眼,“爹媽給的,我有什么辦法!”

        大約半小時后,接近目的地。離公司大門還有四五十米,我停下車,說:“不往前開了,你一個人走過去。”

        “???你不陪我進(jìn)去?”她瞠目。

        “我陪你進(jìn)去,那我算什么?反而讓人家有想法!”

        “那好吧……可萬一門衛(wèi)不讓進(jìn),怎么辦?門衛(wèi)可能有點認(rèn)識我的?!彼q豫。

        “既然來了,就勇敢地試試嘛……像你這么個漂亮姑娘,大大方方地走過去,就說找老總,我估計門衛(wèi)問都不會問,只會熱情地指路?!边@個我有經(jīng)驗,私營小企業(yè),一般門衛(wèi)制度不會太嚴(yán)。

        “哦。”她自我鼓了鼓氣,下車了。走幾步又回過頭來,沖我吐了下舌頭。我用鼓勵的眼神看著她,點點頭,于是她也點點頭,徑直往前走去。我調(diào)轉(zhuǎn)車頭,靠邊停好,熄火。防范心理必須有,萬一被喻富泉看到。

        我就在車上等著,聽聽音樂,時不時透過后視鏡窺一眼大門方向。這是一家兩百來人的小企業(yè),年產(chǎn)值三四千萬,凈利潤波動很大,好的時候有五六百萬,去年兩百萬不到。老頭子尚且年富力強(qiáng),董事長總經(jīng)理一肩挑,一個妹夫是管生產(chǎn)的副總,現(xiàn)在兒子回來了,不知道安排什么職位,但作為家族企業(yè),總歸是要傳給他的,雖然企業(yè)不大,但喻國燦終究算是個貨真價實的富二代吧。我想,主要也就是這個原因,讓沈曼萍念念不忘吧,嘴上說要個說法,心里肯定還奢望著復(fù)合。唉,但是強(qiáng)扭的瓜不甜,但愿她有個好結(jié)果吧,雖然我基本不看好。我從后視鏡中看到,她在大門口站了有十來秒鐘,然后進(jìn)去了。不知道過了幾分鐘,反正沒聽完兩首歌,就看見她出來了,神情似乎有些異樣,步態(tài)亦然。走出來一二十米,有個婦女跟了出來,目送她離開。那個婦女五十上下,身材不錯,穿著講究。等她走近了,我發(fā)現(xiàn)她臉色發(fā)青,眼里有淚。

        我早已發(fā)動車子,等她上來了,就一腳油門,然后問:“怎么了,見到喻國燦了嗎?和他吵架了?”

        她青著臉說:“我就說不要來!”

        后半句應(yīng)該是:都是你出的餿主意!唉,可我也是好心啊,怎么能怪我呢?我有點悶悶不樂了,問:“怎么回事,他翻臉無情?”

        沈曼萍說:“沒見到他?!背榱艘粡埣埥硎脺I。

        “那怎么回事?誰惹你了?他父母?”

        “是的?!彼粲舻?。

        我一邊開車,一邊說:“你詳細(xì)說說?!?/p>

        于是她就說開了:“剛才我進(jìn)去,問門衛(wèi)老頭,小老板在不在?我上次來,聽員工都是這樣叫的。老頭說沒注意,小老板好像在,也好像還沒來,你找他有什么事?我說談生意。他說那你進(jìn)去吧,后面那棟樓,二樓,左邊最里面那間。小老板不在,也可以找大老板,在右邊。我說了聲謝謝,就進(jìn)去了。上了二樓,往左邊走,最里面那間,掛著總經(jīng)理的牌子,可是門關(guān)著。我敲了幾下,沒反應(yīng),就往回走了??善驮谶@個時候,他父親從右邊一間辦公室里走出來,就這么碰巧看到我了。他父親很吃驚,問我,你怎么來了?來干什么?我說來找你兒子啊。他就一下子發(fā)火了,說我兒子跟你沒關(guān)系了,你給我走吧!我說,你告訴我電話,或者讓我見上一面,我就走,再也不來找他了!他說,我不會告訴你的!也不會讓你們見面!你就死了心吧!你走不走?不走我就報警了!我就出來了。”

        我說:“剛才跟在你后面的那個,是喻國燦的媽?”

        “是的,”沈曼萍說,“她也罵我了,不過,還是老頭子罵得兇!”

        “唉,”我嘆了一口氣,說,“我覺得,你還是死了心吧!”

        “我也沒想怎么啊,就是想見他一面。”她看我一眼說。

        見一面真的那么重要?有些事還是不了了之吧。我知道,其實她還是不甘心,只是不明說而已。

        我說:“這下你就暴露了,更難見到他了……唉,都是我不好,考慮不周。對不起,向你道歉!”

        “我也沒怪你。”她幽幽道。

        “好,我一定幫你問到電話,了結(jié)你的心愿,然后你就死心塌地地回去吧。”我鄭重地承諾。

        4

        午休起來后,我就踐行承諾了。其實我只打了兩個電話,就問到了喻國燦的手機(jī)號碼。他們辦企業(yè)的,有自己的圈子,找對方向,這事兒不難。

        我想,把號碼發(fā)給沈曼萍吧,兌現(xiàn)承諾,然后與己無關(guān)了。拿起手機(jī),正欲編寫短信,腦子里忽然閃出新的念頭,就住了手。默默考慮了幾分鐘,我翻出喻富泉的手機(jī)號碼,打過去。通了,我說:“喻總,你好!我是建行的小何,還想得起來嗎?”

        他略愣,說:“哦,當(dāng)然還記得。小何,有什么事找我?”

        “上次那筆貸款,還需要嗎?”

        “你什么意思?”

        “如果還需要的話,我再給你報報看。”

        “我沒有抵押物的呀,上次你不是說不行嘛?!彼耐恋睾头慨a(chǎn)評估值不高,而且已經(jīng)在合作銀行抵押貸款五百萬,沒有別的抵押物。

        “政策會變的嘛,現(xiàn)在寬松一點了,有好的擔(dān)保,也可以試試?!?/p>

        “貸款當(dāng)然還需要,可是你不要說大話,弄不好的事情我也不想弄。”

        “不敢說一定能弄好,但有七八成的把握吧?!?/p>

        又愣了愣,喻富泉說:“那好,后天,星期一,我來找你。”

        這是我臨時起意,卻并非完全心血來潮。在打聽喻國燦電話的過程中,我從側(cè)面了解到一些企業(yè)的情況,規(guī)模雖然較小,經(jīng)營倒也一直穩(wěn)健,而且在同行當(dāng)中,喻總口碑也還不錯,屬于腳踏實地的那一類。再之,信貸政策有所放寬也是事實,這個本來就是在動態(tài)調(diào)整的。我客戶不多,能夠把這單業(yè)務(wù)做成,就多了一個長期客戶,而業(yè)績跟收入掛鉤。當(dāng)然我也不否認(rèn),想發(fā)展這個客戶,還出于一種想見見喻國燦的念頭。有了信貸關(guān)系,我當(dāng)然就有機(jī)會認(rèn)識他了,我確實是非常想見識一下,這個讓沈曼萍念念不忘的男人,到底是什么樣子?

        像我這種年紀(jì)不小又沒女朋友的人,雙休日是非常無聊的,幸好有個看書寫作也算是比較無聊的愛好,聊以打發(fā)掉一些時光。當(dāng)然若有場子可趕,多會欣喜前往。周日下午,四點左右,接到一位高中同學(xué)的電話,問我晚飯有沒有安排。我說,沒呢,正等著你安排。他說,那就一起吃晚飯吧。女朋友有了沒?有的話帶出來。我說,沒有,你給我安排一個。同學(xué)嘿嘿笑,說,那就帶個小姐妹吧,我也帶一個,光幾個男的吃飯有啥意思?同學(xué)辦企業(yè),一家漆包線公司,在我這里有一點貸款。

        我含糊著擱了電話。然后想,到哪里去找小姐妹?我這個人其實還是比較拘謹(jǐn)?shù)?,在女孩子面前不太放得開,沒什么小姐妹。不帶也沒關(guān)系,當(dāng)然……于是就想到了沈曼萍,說過要請她吃飯,借花獻(xiàn)佛,一舉兩得。

        馬上撥通她的電話。先不直接說這事兒。我說,你再耐心等等,這兩天一定幫你打聽到電話。她問,怎么打聽?我就說了貸款的事兒。我之所以不直接告訴她,是怕萬一錯了,比如還是老號碼(我又不能冒昧地驗證),又會被她埋怨,所以最好能夠確認(rèn)一下。她說,你還挺有能耐的嘛。我哈哈一笑,說沒啥。被美女表揚(yáng),心里很舒坦,雖然有那么一點假公濟(jì)私的味道,但再一想,我這也是主動營銷,何嘗不可以說是假私濟(jì)公呢。

        然后就說到了正題:“有個高中同學(xué)請我吃晚飯,叫我?guī)〗忝眠^去,可我沒小姐妹啊,怎么辦?要不你跟我一塊兒去吧?!?/p>

        “可我又不是你小姐妹!”她迅速回話。

        “這話說得,你不是說我們是朋友嘛,異性朋友就是小姐妹嘍。去吧,給我個面子?!狈凑请娫捓铮也慌聛G面子。

        她猶豫,我又邀請了一回,總算同意了,雖然語氣有些勉強(qiáng)。

        大約四十分鐘后,我來到開源路口,等了兩三分鐘,她出現(xiàn)了。今天她穿了一件淡藍(lán)色的格子襯衫,配牛仔褲、運(yùn)動鞋,長發(fā)披肩,一甩一甩,手拿一只褐色小包。走到我身邊,先是溫婉地一笑,又蹙著眉頭說:“那你待會兒怎么介紹我?”

        “不需要介紹,就是吃飯?!蔽艺f。這種場合,小姐妹就是花瓶,就是為了增加雅興,誰會有興趣刨根問底?我心里樂滋滋的,因為這個花瓶大而美。

        打的趕往龍山飯店。坐電梯上到六樓,走進(jìn)包廂,發(fā)現(xiàn)同學(xué)已經(jīng)在了,兩男兩女,另一位男士四十左右,臉型狹長,頭發(fā)油亮,兩位女士皆二十五六上下,姿色一般,神態(tài)矜持。然后,就是我預(yù)料中的畫面了——我同學(xué)瞪大眼睛,直愣愣地盯著沈曼萍。

        坐下來,一番介紹。陌生男士姓張,也是企業(yè)老板。兩位女士分別姓呂和孫,本地口音,其中一位和我同學(xué)有生意來往,另一個是她小姐妹。同學(xué)姓駱,沒考上大學(xué),早創(chuàng)業(yè),早成家,兒子也有了,但依然風(fēng)流瀟灑,竟然不顧呂孫兩位女士在場,盯著沈曼萍一個勁兒地問:你是哪里人?做什么工作的?跟他(我)是什么關(guān)系?弄得沈曼萍面露不快,含慍拒答。我就只好出來制止了:“駱總,注意素質(zhì),你又不是警察!”

        菜已點好,酒是張總自帶的紅酒,說擔(dān)心飯店里的不正宗。一會兒開吃,邊吃邊聊。幾句話后,我就弄懂了飯局的目的:張總想要貸款,托我同學(xué)引薦。張總經(jīng)營化工企業(yè),在別家銀行有抵押貸款,但抵押率偏低,想要增加額度。了解情況后,我告訴他:等那邊貸款快要到期,把權(quán)證資料拿過來,到我們這邊評估一下,到底行不行我也不知道,但可以和評估師溝通,讓他盡量往高評。張總笑容滿面,說可以可以,到時候就來找你!然后站起來敬酒。我也起身回敬。其實同學(xué)和我,酒量都還不錯。那兩位女士,也還可以,反正都斟滿了,大方地和男士碰杯。沈曼萍說自己酒量不行,勉強(qiáng)倒了半杯,小口啜著。一會兒,我同學(xué)風(fēng)流病又犯了,端起杯子走到她旁邊,敬她。沈曼萍推卻不過,只好喝了一大口,馬上皺起眉頭,又脧我一眼,表情里有些無奈和難受。喝完一圈,稍作片刻,我同學(xué)故伎重演。我按捺不住了,剛想說點什么,沈曼萍嚯地站了起來,對我說聲“去下洗手間”,拿著包出去了。于是我同學(xué)端著酒杯,走向?qū)O女士。

        過了幾分鐘,我放在桌子上的手機(jī)嘀的響了一聲,是短信提示音。拿起來一看,竟是沈曼萍發(fā)來的:不好意思,我回去了。我心里咯噔一聲,和同學(xué)說出去一下,馬上抓著手機(jī)來到外面走廊。電話一接通,我說:“沈曼萍,你怎么可以招呼不打就走了呢!”

        她說:“不好意思,你同學(xué)那個樣子,我怕了!”

        “我知道,我同學(xué)是不好,不該這么敬你,可你也不能就這么一走了之??!”

        “可是我真的不會喝酒啊,坐在那里難受?!?/p>

        “噢,我?guī)銇淼?,然后你不辭而別了,那我的面子不是丟光了嗎?”我想,這個東北姑娘,真是太有個性了,做事情完全只顧自己的感受,怪不得喻國燦要和你分手!我差點說出來,你還要不要我打聽他的電話!

        她略作怔忪。我又口氣緩和了些說:“放心,接下來我會控制場面的,不會讓我同學(xué)太過分!”

        于是她就說,好吧,那我上來了。

        我又呆立了一會兒,進(jìn)包廂去。很快她也回來了。這之后,飯局就比較安靜了,可能同學(xué)感覺到什么了吧,又或許人家也提醒了他。吃好飯,女人們都回去了,三個男人去了足浴店。

        5

        翌日上午,喻富泉果然登門,欣喜的是,居然還帶來了喻國燦!這就說明,他是在有意培養(yǎng)兒子作為接班人了,讓他多見世面,多交朋友,反正我認(rèn)識的好幾個老板都這樣。喻國燦中等個子,偏瘦,文弱,皮膚比較白凈,長相也不錯,表情有些靦腆,穿一身米黃色休閑西裝,看上去質(zhì)地挺不錯。果然,名片上印的頭銜是總經(jīng)理。我特別留意了一下手機(jī)號碼,就是我打聽到的那個。喻富泉是個大塊頭,五官也粗陋,穿夾克衫,腰間的皮帶扣亮閃閃的。在我這邊坐了幾分鐘,我把他們帶到部門經(jīng)理那兒。趁他們和經(jīng)理聊天的當(dāng)兒,我給沈曼萍發(fā)了條短信:喻國燦就在我這兒!可是她沒回。為什么?沒看到,還是心情太激動?父子倆坐了半來個小時。期間發(fā)生了這樣一個小插曲,王經(jīng)理問起產(chǎn)品特點、銷售情況,父親讓兒子回答,可兒子說了沒幾句,父親就打斷他自己來回答了,也許是嫌兒子沒說到重點吧,然后我就注意到兒子有點不高興了,起身去外面打電話。十點半光景,父子倆起身告辭,又說,中午是否有空一起吃飯?王經(jīng)理中午有事,故推辭。喻富泉就說,那就晚上吧。王經(jīng)理客套了幾句,答應(yīng)了。

        中午我回家吃飯。飯后正欲小憩,收到了沈曼萍的短信:上午在睡覺,關(guān)機(jī)了。那你把電話給我吧。

        我馬上回復(fù):名片在辦公室里,我現(xiàn)在外面,晚上告訴你。晚上他們父子請我吃飯。

        上午我就想好了,索性等我多了解一點喻國燦,再告訴她電話。哈,反正這電話在我手里,有一點奇貨可居的味道了,想想她昨天的表現(xiàn),我覺得也不算過分。

        五點四十分左右,我和王經(jīng)理到了國貿(mào),五星級的大酒店,就在我們銀行旁邊。走進(jìn)包廂,發(fā)現(xiàn)喻家父子倆已經(jīng)在了,還有幾位,喻富泉的妹夫,四十多歲,高個子,一位女性財務(wù)經(jīng)理,姓蔣,三十左右,有點胖乎乎的,以及一名駕駛員,二十來歲的小伙子。點菜,選酒,冷盤先上,一會兒開吃。菜品還算豐盛,酒分兩種,53度半斤裝瀘州老窖,以及兩百多一瓶的張裕珍藏版紅酒。喻總喝白酒,其他人都斟上紅酒,除了司機(jī)和喻國燦(也要開車),他們喝飲料,

        酒一喝起來,氣氛就融洽起來。王經(jīng)理和喻總相談甚歡。蔣經(jīng)理和我溝通密切。而喻總的妹夫,負(fù)責(zé)倒酒和打諢插科,也是非常盡職。只有喻國燦不太說話,以飲料代酒,敬了我們一回。

        一會兒,我回敬喻國燦。待雙方落座,我問:“小喻,你今年多大?”

        “二十八。”他說。

        “對象有了吧?”我又笑著問。

        喻國燦有些臉紅。還沒開口,他老爸就插話了:“還沒呢。怎么,小何,你們銀行有沒有合適的小姑娘?”

        我還沒開口,王經(jīng)理也插話了:“有,多得是!喻總,你兒子一表人才,又是富二代,真想找個銀行的,我來做介紹!”

        喻總哈哈大笑,說再說再說。

        這時候,蔣經(jīng)理突然問我:“何經(jīng)理,那你成家了沒有?”

        我說沒有。

        “女朋友總有了吧?”她又笑瞇瞇地追問。

        “沒,也還沒呢。”我支吾著說。

        可蔣經(jīng)理偏又笑著問:“何經(jīng)理你樣子也蠻好的,工作又不錯,怎么會沒有女朋友呢?”

        “緣分還沒到吧!”我說,幾乎有點討厭這個多嘴的女人了。不知道她還會問什么!

        幸好這時候王經(jīng)理來替我解圍了:“我們何經(jīng)理是文人,經(jīng)常發(fā)表作品的,比較浪漫,找對象要講究感覺的?!?/p>

        于是蔣經(jīng)理看著我說:“是嗎?何經(jīng)理,那你寫過什么?”

        我臉臊得很。其實至今為止,我也就發(fā)表了幾個中短篇小說,而且都是省內(nèi)的刊物,在本地報紙上倒是發(fā)表過不少隨筆散文。王經(jīng)理所說的作品,就是報紙上的文章,小說他沒看過。我看著蔣經(jīng)理,說:“也沒什么,就是報紙上的豆腐干?!?/p>

        她又笑著說:“我知道,你們文人就是要講究感覺的!”

        我臊得更厲害了,恨不得鉆到桌子底下去,心一橫,不再理她。幸好,其實他們也不感興趣,這個話題就此打住。

        于是接下來,我對沉默寡言的喻國燦產(chǎn)生了好感,加上本來就有好奇心,就和他聊了一陣,了解到一些情況,比如畢業(yè)于省內(nèi)一所普通高校,讀的是財經(jīng)專業(yè),以及畢業(yè)后的大致經(jīng)歷。他告訴我在青島待過兩年,他舅舅那里。問為何回來,他說被他爸叫回來了。說實話,我有故意套話的意思。

        后來的場面,主要成了喻總一個人的演講,興之所至,侃侃而談。先講家庭。他今年五十有六(怪不得身體狀況還這么好),老婆小他三歲。老婆年輕時是個美女,他可是費(fèi)了大力氣才追到的,別看他現(xiàn)在五大三粗,年輕時樣子也不錯。他還有個女兒,比兒子小五歲,在上海讀大學(xué),大三了,外貿(mào)專業(yè),很能干,已經(jīng)在替自家公司接單了,有個對象在談,是她高中的同學(xué),在西安上大學(xué),父親是本市一所中學(xué)的校長。接著講起創(chuàng)業(yè)的過程,發(fā)展中的一些關(guān)鍵經(jīng)歷,以及對于未來的展望,雖然酒喝得不少,思路倒還清晰。王經(jīng)理插問一句:喻總,照理說這么多年下來,自身積累也該有一點了,又沒有大的投入,怎么會資金這么緊張?喻總就說,他一個堂舅佬,在青島開發(fā)房地產(chǎn),他也投了兩千萬,這些年的家底大部分在那兒了,本來也還沒事的,但今年原材料價格一路走高,于是流動資金就不足了。于是大家感嘆時世之艱,老板之難!

        這頓飯,喻總一人干了兩瓶白酒,我們四人干了三瓶紅酒,酒喝得暈暈乎乎,話聊到天南海北。吃好飯,將近八點,喻總意猶未盡,問要不要去唱歌或者洗腳,我們沒有積極回應(yīng),便散場。喻總又安排兒子送我們回家,我們也婉拒了。我家就在國貿(mào)背后,步行幾分鐘。王經(jīng)理要先回銀行,騎電瓶車。于是喻總坐進(jìn)黑色的奧迪A6L,帶著他妹夫和蔣經(jīng)理走了。喻國燦開一輛白色的豐田凱美瑞,和我們招招手也走了。從座駕來看,這父子倆比較低調(diào),因為開奔馳寶馬的老板太多了,有些實力還不及他們。

        我慢慢走回去??斓郊议T口時,突然想起個事來。掏出手機(jī),發(fā)現(xiàn)已有一條未讀短信:在干嗎?七點二十三分發(fā)的,那會兒我正在喝酒的興頭上呢。我馬上撥打她的電話。

        我說:“剛吃好飯,正往家里走呢,剛才沒注意到你的短信?!?/p>

        “哦,”沈曼萍說,“電話呢?你把電話給我呀?!?/p>

        “別急……我對他印象不錯!樣子不錯,性格溫柔,又有錢,怪不得你對他念念不忘!”我嬉笑著說。

        愣了愣,她說:“他人是很好的,對我也很好?!?/p>

        “那怎么分手了?”

        “是他父母親的原因?!?/p>

        “我有體會了,他父親確實很強(qiáng)勢?!?/p>

        “你們聊什么了?”

        “隨便聊聊。我問了他經(jīng)歷,他說到了在青島工作過。”

        “那說到我了嗎?”她幽幽地問。

        “這怎么可能!那是個人隱私,怎么會在飯桌上說!我也了解過了,他目前還沒有女朋友,但父母親正在替他張羅……另外,根據(jù)我的直覺判斷,他可能還不知道你來了。那你接下來打算怎么辦?”

        又愣了愣,她說:“你就把電話給我好了,剩下的是我的事。”

        “好,我現(xiàn)在就報給你??墒牵銥槭裁捶堑靡袀€結(jié)果呢?”

        “你短信發(fā)給我。我跟你說過了,就是想問個明白!”

        擱了電話,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走到家門口了。站下來,把喻國燦的號碼發(fā)給了她。我有些頭昏腦脹,上樓,開門,看到父母親坐在客廳里看電視。他們問了我?guī)拙洌液鷣y應(yīng)答。我最怕被他們盤問,沒問兩句,就會問到那個事兒上去,好像催促就能很快解決似的。我理解父母親的心情,還在他們的安排下相過親,可是沒成又不全是我的錯!匆匆洗漱后,上床睡覺。

        6

        次日上午,蔣經(jīng)理就送來了資料,貸款企業(yè)基本材料(營業(yè)執(zhí)照、機(jī)構(gòu)代碼證、稅務(wù)登記證、貸款卡、法人代表身份證等等),近三年及當(dāng)月財務(wù)報表,以及擔(dān)保企業(yè)材料,一家AA級企業(yè),符合擔(dān)保類貸款的最低要求。我很快開始做申報,加了個夜班,兩天后送了上去。

        偶爾會想到沈曼萍。加班那晚,干完活,給她發(fā)了條短信,可她沒回。我有點記掛她,和喻國燦聯(lián)系過了嗎?結(jié)果又如何?不得而知,但又大體可以預(yù)見。唉,我對她既有點同情,又抱著幾分冷嘲,但主要還是一種旁觀者的好奇心態(tài)。

        過了幾天,又是周日下午,三四點鐘樣子,我在家里上網(wǎng),突然QQ響了,一看是她呼我。接下來我們就在對話框里聊天:

        在嗎?

        在。你這幾天在干嗎?還在這邊嗎?怎么沒有音訊?

        當(dāng)然在,房租都交了一個月嘛。晚上有空嗎?

        有。怎么說?

        想請你喝咖啡。

        我請你吧。

        你上次請過了。

        好。你和他聯(lián)系過了嗎?

        見面聊。你們銀行旁邊的咖啡館,七點半見。

        好。

        對話結(jié)束,她發(fā)了一個笑臉,敲了88。

        我們銀行旁邊是有一家咖啡館,叫“兩岸咖啡”,我去過幾回,倒是離我們倆的住處都挺近的。

        吃好晚飯,上了一會兒網(wǎng),出門了。走到半路,收到短信,告訴我哪個包廂。我猜她肯定是又遭受了刺激,所以來找我傾訴,想到她在這里舉目無親,同情心又泛起,可是有些事我也無能為力,但愿別再讓我?guī)褪裁疵Π伞?/p>

        拉開包廂的門,我一下子愣住了,因為里面端坐著喻國燦,當(dāng)然,旁邊還有沈曼萍。她今天穿了一件風(fēng)衣,淺咖啡色,里面是一件白色薄毛衣,看上去氣質(zhì)很高雅。我腦子有點轉(zhuǎn)不過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難道是要談判?找我過來做中間人?喻國燦微微一笑,站起來說:“何經(jīng)理,請坐請坐!我們也剛到一會兒?!毙θ萦行╈t腆。沈曼萍微笑著,眼神明亮地看著我。

        我說:“嗯,我家很近的,走過來幾分鐘?!?/p>

        “何經(jīng)理,那我們點單吧。你先來,喝點什么?”喻國燦說。

        他按鈴。一會兒服務(wù)員走進(jìn)來。我點了咖啡,喻國燦也是,和我不同口味。沈曼萍精挑細(xì)選,要了一壺蜂蜜柚子茶。最后喻國燦又點了一個果盤。等服務(wù)員出去,我看著喻國燦,說:“貸款資料我已經(jīng)報上去了,可能下個星期就能批下來?!?/p>

        他說:“好,謝謝你何經(jīng)理。”

        我還是有些摸不著頭腦,所以就想,不要貿(mào)然說話,等他們先把謎底揭開。巧的是,就在這當(dāng)兒喻國燦的手機(jī)響了,他瞄了一眼,又看看沈曼萍和我,說出去接個電話。走出去,輕輕帶上門。

        我馬上盯著沈曼萍,問:“怎么回事兒?叫我過來什么意思?”

        她輕聲說:“我們和好了。”笑容掩不住,表情好甜美。

        “真的?”我大感意外。

        “我就知道,是他父母親不讓我們在一起,而他是喜歡我的!”她繼續(xù)說。

        “那他為什么換號碼?為什么QQ拉黑你?為什么半年不和你聯(lián)系?”我疑竇叢生。

        沈曼萍的臉有些緋紅了,支吾了一下,老實坦白了:原來,他走之前,兩個人狠狠地吵了一架,他走后的第三天,她給他打電話,他不接,一氣之下她就把手機(jī)號碼換了,又在QQ上把他拉黑了,而過了半個月左右,她后悔了,再打給他,卻發(fā)現(xiàn)他的電話已經(jīng)停機(jī),在QQ上找他,發(fā)現(xiàn)自己也已經(jīng)被他拉黑了。

        默默聽完,我有點明白了,這不就是戀人間的賭氣嘛,而且很符合她的性格。她年輕,驕傲,而他也很固執(zhí),所以造成了半年的失聯(lián)。我虛構(gòu)著和好背后的故事,想,一番執(zhí)著,有了這樣的結(jié)果,倒也值得!我說:“我真的沒有想到!說說,怎么和他聯(lián)系上的?”

        沈曼萍頑皮一笑:“這個就不說了吧。”

        于是,看著她幸福的樣子,我由衷地說:“祝福你!我真的為你感到高興!”

        “謝謝你?!彼π咚频氐拖骂^去。

        一會兒,喻國燦回來了。再一會兒,飲品和果盤端上來了。我想,喻國燦肯定猜到我已經(jīng)知道他們復(fù)合,故而略過這一段,講了一些以前在青島工作時的經(jīng)歷,以及和沈曼萍之間的事兒,也是那時候,充滿了難忘的細(xì)節(jié)。那天酒桌上,他表現(xiàn)靦腆,可這會兒完全不同,這應(yīng)該就是愛情的力量吧。我聽得出來,他是幸福的,那種一見鐘情歷盡坎坷最后又破鏡重圓的幸福。沈曼萍回應(yīng)了幾句,有的是幫他補(bǔ)充,有的是斗氣似的反駁。我也感受得到,這份愛情,雖然起初她完全被動,接受他有個過程,但終于也沉陷進(jìn)去了,而且愛上他并非全然因為金錢。是啊,喻國燦長相不錯,性格溫和,又真心對她好,她愛他也很正常。而現(xiàn)在,經(jīng)歷過一段因誤會造成的分離,他們就在我的眼前曬出了更加珍貴的幸福。尤其是沈曼萍,小鳥依人般挨著喻國燦,以為我低頭沒注意,拿起一片哈密瓜塞進(jìn)他的嘴里,而他也是含情脈脈地看了她一眼,還伸出手來,撫摸了一下她的手臂。我用眼角的余光窺視到這一些,委實有些不舒服,感覺自己就是一個傻瓜牌大燈泡。

        一會兒,沈曼萍起身去洗手間。等她把門帶上,稍稍走遠(yuǎn),我看著喻國燦,問:“你和她是在娛樂場所認(rèn)識的,你真的一點都不介意?”

        喻國燦馬上臉有點紅了,看了我一眼,又很快閃開,說:“我是她第一個男人?!?/p>

        我說哦,語氣中表達(dá)了那種意思。

        喻國燦繼續(xù)說:“雖然那時候她在娛樂場所上班,但也就幾個月時間,其實還是很單純的。但我父母親就是老古板,對她有偏見。我現(xiàn)在最痛苦的就是這個!”

        “好好溝通。畢竟是兩代人,站在他們的角度,和我們想法不同也很正常。”我慢吞吞說。

        “上次我?guī)貋?,還被他們罵了一頓?!?/p>

        “有沒有罵沈曼萍?”我笑道。

        “那倒沒有,也沒當(dāng)著她的面罵我?!庇鲊鵂N也笑了笑說,“我媽說,小姑娘這么大老遠(yuǎn)跟來,起碼的禮節(jié)還是要的?!?/p>

        “哈,你媽素質(zhì)還行?!毕肫鹉翘鞄蚵既ニ麄児?,后來跟出來的那位婦女,看上去眉眼清秀,心地也還不錯。不知道,沈曼萍有沒有說起過此事?

        喻國燦還想說什么,門外面腳步聲漸近,就不說了。待沈曼萍落座,我又看著喻國燦問,那你們家現(xiàn)在住哪里?他說,錦繡蘭庭。那是在新橋旁邊的一個樓盤,主要是別墅和排屋。他既坦然告知,我就更少疑慮。

        我又問:“那你們又在一起了,你父母親還不知道吧?”

        “當(dāng)然,這事兒得先瞞著他們?!彼Φ?。

        “可總不能一直瞞著啊?!?/p>

        “我會想辦法的,先做通我媽的工作,再叫她去做我爸的工作?!?/p>

        “嗯,”我說,“曼萍人這么好,時間長了他們會改變想法的?!?/p>

        沈曼萍沖我一笑,臉頰微紅,光彩熠熠。

        我又看著喻國燦,問:“那你目前怎么打算?總不能讓曼萍天天待在房間里吧?!?/p>

        他說:“嗯,沒事做也挺難受的。我會安排好的,給她找個事做?!彼凵窈V定。

        我說那就好。心里想,這個在老爸面前沒什么話語權(quán)的富二代,此刻倒是像個男人。

        坐到九點左右,我站起來,說要回家了。

        沈曼萍看著我,說:“謝謝你!”喻國燦也起身,鄭重地道謝。我再次祝祝福他們,微笑著離開。

        因為他們還想再坐會兒,喻國燦把我送到門口,又折回。

        我在人行道上走了幾步,卻又不想馬上回家了,就往江邊走去。氣溫有點低了,尤其是江邊,夜風(fēng)拂拂,有些微涼之感。月亮倒是亮得很,清輝灑向江面,萬頃微波猶如魚鱗般。夜雖未深,但行人已稀。我往東面走去,一直到了郁達(dá)夫公園,然后又沿著市心路慢慢逛,從桂花路繞回來,又拐上西堤路,經(jīng)過校場弄口沒下去,一會兒來到了江堤路。我在我姐姐家樓下繞了一圈,看到了喻國燦的車子就停在后面。又走到前面,抬起頭來,望向那個三樓左邊的房間,透過窗簾有乳白色的光射出來。啊,這燈光,溫暖又溫馨,可是幸福屬于別人,心中陡生無限傷感。

        7

        接下來,我和沈曼萍不太聯(lián)系了。她已在幸福之中,就無需我去打擾,而事實上,說不定已經(jīng)把我忘一邊了。偶爾,我還是會想想,這事兒接下來會怎么樣?喻國燦怎么去說服父母親?難度不小,但只要他態(tài)度堅決,父母親最終還是會同意的吧。

        但周四下午,她主動在QQ上聯(lián)系了我。她告訴我上班了。我問哪里。她說,國貿(mào)寫字樓。再問,告訴我,喻國燦有個女同學(xué)在那兒開了家旅游公司,讓她來做事兒了,就昨天開始的。我問做什么。她說,前臺,接接電話,客人來了泡泡茶。我問,工資呢?她答,沒說,反正隨便給多少。我想也是,對喻國燦來說,這點工資根本無所謂,無非就是給她找個事兒做做,充實一點而已。我又問,住呢?她說,又沒到期,再說住那兒挺好的,上班也方便。我連說好好,為她高興。結(jié)束聊天,默默坐了會兒,內(nèi)心又有些感慨。

        沒想到,鴻豐紙業(yè)的貸款,等了一個星期(中途我還去催問了一次),居然出現(xiàn)了問題。周一上午,業(yè)管部經(jīng)理一個電話,叫我過去把資料拿回來。我問為什么,她說來了跟你說。業(yè)管部在四樓,我在二樓,馬上上去。見到業(yè)管部經(jīng)理,我還沒問,她就說,你這擔(dān)保不行啊,AA資質(zhì)不夠,要AAA。我說以前不是可以的嗎,錢又不多。她以上面有新的要求為由打發(fā)了我。

        沒辦法,回到辦公室,馬上聯(lián)系蔣經(jīng)理。解釋一番,讓她去更換擔(dān)保,當(dāng)然也不是她搞得定的,須得老板出面。我不知道喻總會怎么想,反正要貸款就只好如此。過了幾天,蔣經(jīng)理來了,擔(dān)保單位換成了AAA的。蔣經(jīng)理說,能不能快點,因為有錢就是有錢的打算了,除了進(jìn)原材料,還想改造一下老廠房,頂棚不夠結(jié)實,老板擔(dān)心下大雪會壓塌。嚴(yán)格地說,這是流動資金挪作他用,但也沒必要那么嚴(yán)格。我說,這次肯定沒問題了吧。重做一遍申報材料(比第一次輕松),很快又送了上去。

        可沒想到,兩天后,又被退下來了。業(yè)管部說,這回?fù)?dān)保資質(zhì)是夠了,但自身貸款很多,對外擔(dān)保也不少,風(fēng)險敞口接近為零,不予同意。我真是煩死了,又向蔣經(jīng)理通報。她也明顯不悅。我說,你就跟老板直說吧,實在不行,不貸也算了。說實話,我也想甩手不干了。

        她很為難地應(yīng)承。十來分鐘后,預(yù)料中的喻總的電話打過來了。我硬著頭皮接聽。他說:“怎么回事?兩次都不行!”

        我又解釋了一番。

        “何經(jīng)理,這次是你自己找上門來的,我也不是一定要貸款!可怎么感覺你們是在耍我?”聲音嚴(yán)厲。

        我說,不是,絕對不是,我以人格保證!

        “那怎么辦?”他冷冷地問。

        我說,要不再去找找,換一家擔(dān)保。

        “你以為那么好找?就像你們,嘴巴說說的!”

        “是是,這個我也知道,可是……”我訥訥說,心里很沒底氣。企業(yè)都是有擔(dān)保圈的,一般還對外封閉,互相對等擔(dān)保,所以臨時找一家確實不易。

        沉默片刻,他說:“好,我再努力一回,還不行,就把資料還給我!”

        我說好好,擱了電話。我知道,他也是上馬容易下馬難,貸款還是需要的,所以一定會努力。但愿這次能成吧,我也好有個交代!

        總之,貸款的事兒弄得我心情很糟。那天在家吃晚飯,偏偏我媽又?jǐn)?shù)落起我來,心里就更煩,吃罷一言不發(fā)出去了。一會兒,我發(fā)現(xiàn)自己又是在往姐姐家走去,走到半路,卻止了步。我想給沈曼萍發(fā)個短信,愣了愣,又打消了念頭。我往江邊走去。散了一會兒步,接到一個客戶的電話,邀請我去酒吧,于是欣然前往。那天晚上,玩得很盡興,幾乎喝醉。

        8

        過了好幾天,蔣經(jīng)理總算又送來了資料。這回我比較老當(dāng),拿到資料,馬上上樓,讓審批人員預(yù)審。她說,這次可以了。于是放下心來,答復(fù)蔣經(jīng)理,這次一定能行!

        這次,很快就批下來了。那天上午,我一得知,立刻拿起電話,直接打給喻總。我說:“喻總,貸款批下來了,下午可以放款。”

        我以為他會高興,至少表達(dá)一下謝意吧,可沒想到,口氣很冷淡,“哦,知道了,那我叫小蔣過來?!?/p>

        一聲謝謝都沒有。我略為有些不悅,這事兒有些波折,他是費(fèi)了點力氣,可我也不輕松啊。

        下午兩點多,蔣經(jīng)理來了。因為當(dāng)天有多筆貸款要發(fā)放,系統(tǒng)忙碌,等到四點半才輪到她,放好款五點多了。我因為要簽字,下了班還陪著她,所以辦完事兒,蔣經(jīng)理就說,何經(jīng)理,耽誤你下班了,那就一起吃點飯吧。

        去了旁邊的小飯店,點了三四個菜,一瓶啤酒,一罐飲料。

        幾句閑話后,我說:“蔣經(jīng)理,你們老板好像不太開心啊。”

        她瞄我一眼,說:“你不知道,他心情不好?!?/p>

        “為什么?”

        蔣經(jīng)理先是支支吾吾,后來還是講了:“前幾天,老板跟他兒子吵架了,他兒子原先的那個女朋友來了,不知怎么又搞在一起了,老板兩口子不喜歡那個女的。他兒子這幾天班也沒上,手機(jī)又關(guān)機(jī),把他們氣瘋了?!?/p>

        我的第一反應(yīng):沈曼萍現(xiàn)在怎么樣?愣了愣,問:“原先的女朋友?哪里的?”

        “好像是東北人,在青島認(rèn)識的?!?/p>

        “他們?yōu)槭裁床幌矚g?”

        “以前在娛樂場所上班的,覺得不正經(jīng)唄?!?/p>

        “那你見過她嗎?”我喝了口茶,又問。

        蔣經(jīng)理一笑道:“見過,去年元旦來過。嗨,怎么說呢,長得是挺好看的,臉蛋、條干(身材)都好!”

        “那分了怎么又搞在一起了?”

        “聽老板娘說,是那女的自己找上門來的,前幾天還去過公司呢,可沒見到國燦。國燦半年沒見她了,電話都換了,可后來不知怎么就被她找到了,又好上了。肯定是因為她漂亮吧,國燦還是舍不得。男人嘛,哪個不喜歡漂亮的?”她瞄我一眼。

        “怎么被她找到的?”

        “我哪里知道?!?/p>

        “那么他們兩個搞在一起,你們老板又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是國燦自己說的?”

        “這個我也不是很清楚。聽老板娘說,好像被誰看到了,她也沒細(xì)說?!?/p>

        沉默片刻,我又問:“蔣經(jīng)理,那你覺得,這事兒結(jié)果會怎么樣?”

        “不好說,”蔣經(jīng)理喝口茶說,“我們老板主觀性很強(qiáng)的,要他改變主意很難,可他兒子主觀性也很強(qiáng),所以這事兒夠嗆!”

        “其實我覺得,只要兒子喜歡,也沒什么啊?!蔽衣朴普f。

        蔣經(jīng)理說:“是啊,我們老板娘也這么說了。”

        “那她同意了?”

        “做媽的嘛,總是心軟一點,感覺她有時候也站兒子一邊,在說他老公。”

        唉,我暗暗嘆了口氣,為他們的愛情遭遇,不過,既然做媽的已經(jīng)有點心軟了,這事兒也不能說徹底沒戲。過會兒我說:“唉,大老遠(yuǎn)跑過來,事情又這么不容易,這女的真是勇氣可嘉!”

        “還不是因為他們家有錢唄!”蔣經(jīng)理又脧我一眼。

        這時候上菜了,于是我們就不光說話,開始吃喝。話題轉(zhuǎn)到別的方面。蔣經(jīng)理說,這筆貸款這么麻煩,找個擔(dān)保真不容易,老板說他面子都用光了,貸出了也不怎么開心。我說好事多磨,貸出就不錯了,擔(dān)保類,小微企業(yè),本來就很難貸款的,小銀行大多不做,還是我們這里開點口子。

        然后就說到了某些不正之風(fēng)。我說,客戶經(jīng)理直接拿回扣的都有呢,尤其是商業(yè)銀行。我這樣說,真不是想要什么,就是想讓喻總別責(zé)怪我。

        吃好飯,我們就分開了。我又往江堤路走去??墒强熳叩?號樓時,突然就改變了想法,往自己家而去。我想:第一,這個女人,幸福的時候也沒怎么想著我,碰到麻煩了,我又何必掛念她?第二,這個時間還早,萬一碰到我姐姐或者姐夫,怎么解釋?我覺得,喻國燦還是不夠老當(dāng),應(yīng)該先主動和父母親溝通,而不是采取鴕鳥策略,最終造成了被動。

        9

        兩天后的晚上,我又在加班,六點多就到了辦公室,不光我,還有兩位同事。七點光景,突然接到喻總的電話。我暗忖,貸款已經(jīng)放下去了,還有什么事情要找我?會不會是那天態(tài)度冷淡,事后覺得不妥,要和我說聲謝謝?反正總不會是責(zé)怪了吧。踟躕片刻,接起電話。

        果然喻總說:“小何,謝謝你,貸款的事情?!?/p>

        我說:“喻總,不用謝,好客戶我自然也要爭取,雖然有點小波折,但成了就好?!?/p>

        “你現(xiàn)在哪里?”他問。

        我說:“辦公室。”

        “那你十分鐘后出來一下,我馬上過來,車就停在你們銀行前面?!?/p>

        “什么事?”

        “跟你說幾句話?!?/p>

        “電話里說好了?!?/p>

        “電話里不方便?!?/p>

        什么話不方便說?我猶豫著還沒開口,他已掛了。

        繼續(xù)干活兒,可心思受到擾亂了。會不會是要送張超市卡或者送條香煙給我?聽那意思,很有可能。貸款客戶,給我送卡或者煙酒,也是有的,這種事明面上不允許,暗地里卻很普遍。剛才他說十分鐘,可實際不止,大約過了二十分鐘,手機(jī)又響了。響了兩三下,我抓起來往外走,到了走廊上,按下接聽鍵,說:“喻總,那我下來了。”

        走側(cè)門到外面,再繞到前面馬路上,果然看到了喻總的黑色奧迪。他自己開的車,搖下車窗,示意我進(jìn)去。我坐進(jìn)副駕駛室,關(guān)上門,問:“喻總,什么事?”

        他嗯嗯了兩聲,從屁股底下抽出一個白色的信封,說:“小何,事先說好的,這一萬塊現(xiàn)金,你拿著。”

        嗡的一下,我的頭暈了。事先說好的?我什么時候說過?

        我還在發(fā)愣,他又說:“快收起來,給人家看到不好!”他把信封往我手上塞。我如同被燙著了般,趕緊推回去。他又塞給我,嘴上說:“以后還要你多多關(guān)照呢。”在一種腦子斷片般的狀態(tài)里,我迷迷瞪瞪地把信封收下了,兩手攥著,放在膝蓋上。其實是很小的一團(tuán),也很結(jié)實。我眼睛空洞地望著前方,繼續(xù)發(fā)愣。馬路上車來車往,燈光閃爍,但喻總的車停在一個比較幽暗的位置。

        他又說:“小何,要不要去洗個腳?”

        我說:“不了,還要加班呢?!?/p>

        “那好,你去忙吧,我也還有點事情?!彼f。

        我把信封藏進(jìn)西裝胸兜,下了車,人還是有點暈暈乎乎的。目送奧迪遠(yuǎn)去,又走向銀行側(cè)門,腦子里還是想不明白,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難道是放款那天,我的無心之言,讓蔣經(jīng)理產(chǎn)生了錯誤的領(lǐng)會,以為我是在索要回扣,就去匯報了喻總?又或者蔣經(jīng)理無心傳話,是喻總曲解了?而喻總肯出此手,是不是考慮到以后的轉(zhuǎn)貸?上樓后,我進(jìn)了廁所,找了個蹲坑蹲下來,把門關(guān)上,然后掏出信封,農(nóng)村合作銀行的,抽出來,一整刀,還扎著紙帶蓋著印章,一百張紅彤彤的大票子??戳艘粫?,我又把錢裝進(jìn)信封,塞進(jìn)西裝口袋。蹲在那里,也沒便意,先是發(fā)愣,然后思考。一會兒想,這事兒性質(zhì)有點嚴(yán)重!過會兒又想,這種事也挺多的吧,反正我就聽說過,有些商業(yè)銀行的客戶經(jīng)理,給人貸款直接拿回扣,據(jù)說兩個點的都有,我們行的情況我不知道,說不定也有呢。于是略微心安。幾分鐘后出來了,回辦公室繼續(xù)干活,可是腦子里混混沌沌,哪里還能靜心,于是一會兒就走了。到了家,我馬上進(jìn)了房間,把信封藏在衣柜里,又出來和父母親一起看電視,大約十點左右,先于他們?nèi)ニ恕?/p>

        第二天上午,我還沒從前一晚的情緒中走出來。我想,更大的可能性是蔣經(jīng)理領(lǐng)會錯了我的意思,那么她必定對我有所想法了,要不要打個電話,澄清一下,然后把錢退了?但最后,還是覺得無此必要,事情只會越描越黑,搞不好無事生非。那么,就這樣吧。

        下午一點半上班,剛進(jìn)辦公室,手機(jī)就響了。掏出來一看,又是喻總。我有些納悶,走出來到了樓道僻靜處,問:“喻總,又有什么事情?”

        “嗯,你在單位了吧?!彼f。

        “是啊,剛上班?!蔽夷行┚o張,感覺他的聲音有點異樣。

        “你能不能現(xiàn)在就過來一趟,到我公司。”

        “啊,為什么?”

        “來了跟你說?!?/p>

        “我在忙啊,要不你電話里說,過來路上起碼要半個小時?!?/p>

        “你是客戶經(jīng)理,這點自由總是有的吧。你馬上過來吧,電話里不方便談?!?/p>

        我猶豫著,想這些做老總的人,怎么這樣,講話不由分說,好像我們都是他的部下,都得聽他似的,習(xí)慣成自然了吧。很有些不爽。但想到昨晚的事兒,就沒了回絕的力量。當(dāng)喻總又說,你三點前到吧,過后我要出去,我就應(yīng)下了。這老頭子,感覺有點怪怪的,我且上門去聽聽,會跟我說些什么。我和王經(jīng)理打過招呼,找個借口,出去了。

        這次我直接把車開進(jìn)公司大門。停車時,看到喻總的車,沒發(fā)現(xiàn)他兒子的。下了車,直奔喻總辦公室,門開著,就徑直走進(jìn)去。喻總抬起頭來,沒啥表情,說你來了,然后站起來給我泡茶,關(guān)上門,又回去坐下,臉色突然變得陰郁了。

        我又莫名有些緊張起來,笑著說:“喻總,說吧,找我過來有什么話要說?”

        他看著我,面相威嚴(yán),說:“小何,恐怕你會對我有些想法了,其實我對你也有想法呢!”

        “什么意思?”我完全糊涂了,愈加緊張。

        沒等我回話,他又說:“這個給你聽一下。”說著從抽屜里取出一樣?xùn)|西,插到電腦上,擺弄了幾下鼠標(biāo),于是就有聲音放出來。先是輕微的呼啦呼啦的聲音,好像是車子開過,幾秒鐘后想起開車門的聲音,砰的關(guān)門聲,然后我的聲音出現(xiàn)了……

        錄音時長大約兩分鐘,完全和實際同步。我心臟狂跳,人就像要窒息一般。我說:“喻總,你怎么可以這樣!我昨天就很納悶,我從來沒有提過那種要求,你為什么要這樣做?”我腦子里一片空白。幾秒鐘后略微有點清醒了,意識到事態(tài)的嚴(yán)重性。但,我還是很納悶:他為什么要這樣做?目的何在?

        他也有些尷尬狀,皮笑肉不笑,說:“別急,別急,聽我說,我也是迫不得已?!?/p>

        “什么迫不得已?我做錯什么啦?貸款又不是我在刁難!”我大聲說,但這大聲也是壓抑著的,只是相比于他的聲音。

        “刁難我倒也沒這么想,但是我懷疑你的動機(jī)!”他又?jǐn)[弄了幾下鼠標(biāo),將錄音筆拔下,放進(jìn)抽屜。

        我說:“我不懂!請你明白告訴我!”

        “你是不是認(rèn)識一個外地女人?”他目光冷冷地盯著我。

        我一愣,猜到了是誰,但猜不透他話里的邏輯關(guān)系。

        “你是不是在幫她?本來她和國燦已經(jīng)分開了,現(xiàn)在又搞在了一起!”

        哦,我有點明白了,他懷疑我給他貸款是出于某種目的!我端起茶杯,想喝一口,可是手不斷地發(fā)抖,就又放下了。

        果然,接下來他的話印證了我的猜想。他說,我給他們貸款,就是為了接近國燦,沒有我?guī)兔?,她怎么會知道國燦現(xiàn)在的手機(jī)號碼?國燦已經(jīng)半年沒和她聯(lián)系了,連電話都換了,本來這事情慢慢就過去了。

        我默默聽著,沒法反駁,難道不是事實?或者接近事實?

        他又說下去:上個周日,國燦帶著那女的,去了哪家飯店吃飯,恰好被他連襟看到了。連襟馬上躲開了,當(dāng)場就打電話給他。他就氣呼呼地在家里等著。等到十點多,國燦回來了,父子倆爆發(fā)了一場爭吵。國燦還想說服他,被他打了一耳光,當(dāng)場就跑出去了,他也沒攔,以為第二天總會回來。可沒想到,第二天居然班也不來上,電話又關(guān)機(jī),玩起失蹤來了!為了表達(dá)憤怒,他甚至用了小畜生這個詞。

        我低頭聽著。他就繼續(xù)說下去:國燦在青島待了一年半,錢都花在了這個女人身上,他舅佬開出的工資也不低,可用光還不夠,還挪用了公款七八萬,如果不是親戚,是要坐牢的!這種女人怎么可以做老婆?玩玩可以,當(dāng)老婆絕對不行!國燦很老實的,回來后人家也介紹過幾個對象,有老師,也有銀行職工,雖然沒談成,但總歸是聽父母話的。就在上個月,又有人牽線,認(rèn)識了一個女孩子,家里也是辦廠的,實力比他還強(qiáng)(具體不說),長相不差,人也本分,事實上兩個人已經(jīng)在接觸了??赡睦飼氲?,這么個關(guān)鍵時刻出了岔子,這個狐貍精居然找上門來了,又把國燦的魂給勾走了!

        聽完,我抬起頭來,看著喻總說:“喻總,這些事情我也是第一次聽到。你的心情,我非常理解!”

        他說:“這女的這么做,還不是看中我們家的錢!”

        我說:“很有可能?!?/p>

        喻總看著我,咳嗽了一聲,說:“小何,有些事情就算了,我也不想追究。今天叫你來,就是要你告訴我,這個女的住在哪里?我們要去把兒子抓回來!”

        我不響。

        他又說:“你肯定知道的!還有,如果我把這個錄音拿到你們銀行去,你也知道后果?!?/p>

        他聲音不高,可是我肯定臉都嚇白了。我賭咒發(fā)誓,給他貸款絕無陰謀,又說了和沈曼萍認(rèn)識的大致經(jīng)過。

        他冷冷地說:“現(xiàn)在說這些都沒意思了,你只要告訴我她住哪里,其他和你無關(guān)……錄音這個事,當(dāng)然我也不想這么做,你還這么年輕,有自己的前途,毀掉也可惜的?!?/p>

        我全身在發(fā)抖。我被下了套了!如果這份錄音拿到銀行去,我他媽就完蛋了!現(xiàn)金一萬,而且是索賄,會怎么處理?法律上好像三千就夠入刑了,那我的工作肯定是保不住了!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外地折騰了好幾年,前年才回到老家進(jìn)了銀行,總算有了一種浮萍著岸躊躇滿志的感覺,怎么可以丟掉?我感到背脊徹骨冰涼,看到了一幅地獄般的圖景。

        我說:“好,我告訴你?!蔽覉罅说刂贰?/p>

        喻總說:“寫在紙上?!彼酒饋?,遞給我一張A4紙。我就趴在茶幾上,寫下了地址,字跡有點歪歪扭扭,然后放在他桌子上。

        他拿起來,看了一眼,塞進(jìn)抽屜,說:“那個錄音你放心,等事情處理好,我會刪掉的?!?/p>

        我說:“叫我怎么放心?要不現(xiàn)在給我吧?!?/p>

        “小何,我都這么大年紀(jì)了,也算是有點身份的人吧,承諾過的事情你有什么不放心?我用人格擔(dān)保!”他說。

        我低下頭去,不響了。我想起前不久本地報紙上,登過整整一個版面的“春風(fēng)行動”慈善榜,造紙園區(qū)的企業(yè)家為困難職工捐款,名字從大到小,金額從五十萬到十萬,喻總也在其中,雖然是最低檔的,但也是身份的象征。除了相信他,我還能怎么辦?再說就是給了我又怎么樣,誰能保證沒有復(fù)制?所以說,我是有把柄被他抓牢了!

        過了一會兒,我抬起頭來,看著他說:“喻總,今天這個事情,請你不要和任何人說起!”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也看著我說,“就是老婆兒子那里,我也不會提起。我就說叫人找了,找到了?!?/p>

        “好,喻總,你是有身份的人,我相信你!”除此之外,我還能說什么呢?

        喻總盯著我,又說:“我從國燦那里聽到過幾句,你還幫那個女的租房了。我實在想不通,你為什么要這樣幫她?為什么要來摻和我們的家事?你和她之間,到底有什么關(guān)系?”

        我又賭咒發(fā)誓沒有關(guān)系,只是碰巧認(rèn)識,有點同情她而已。

        他說哦,表情似信非信。又說,對這種女人,有什么好同情的?接下來又教育了我?guī)拙?,有關(guān)做人的,戀愛的,收起陰冷的臉色,倒像是個諄諄長者了。

        一會兒,我頭腦昏昏地出去了,因為慌不擇路,差點撞到門框。我不知道,接下來他們會如何行事,反正與我無關(guān)了,我后悔認(rèn)識她,更后悔幫了她忙!

        第二天,八點鐘上班,凳子還沒坐熱,我就找了個理由出去了。我又去了鴻豐紙業(yè),走進(jìn)喻總辦公室,趁無旁人把那個信封丟在了他的辦公桌上。他似乎也不意外,但口頭表示了一下不必要。我堅決要退還,像一塊燒紅的鐵,雖然被我扔了出去,但手上已然留下了疤痕。我知道,從此我就是一個有污點的人了。

        但我沒馬上走,坐下來問:“喻總,昨天行動了嗎?”

        “沒呢,打算今天夜里去,家里人到到齊?!彼f。

        我有些失望,可也理解,畢竟家丑不能外揚(yáng)。但一切都會在他的掌控之中,這一點毫無疑問。

        他又開始高談闊論,給我上課。大意是,他的時代是一個“草莽時代”,成功靠拼勁和運(yùn)氣,所以他沒讀幾句書,也闖出了一番事業(yè),但到了國燦這一代(也包括我),就沒這么幸運(yùn)了,這是一個“精英時代”,知識經(jīng)濟(jì)時代,沒文化不行了。國燦有文化,但性格軟弱,這是他比較擔(dān)心的,所以找對象一定要當(dāng)心,不能光看外表,要對事業(yè)有幫助。娛樂場所的女人,絕對不能找,男人見得多,不會真心,而且還敗家。我唯唯諾諾,表示贊同。

        一會兒,我灰溜溜地告辭了。

        10

        我無法得知具體的行動方案和過程,但我希望事情順利,喻總把兒子抓回去,而沈曼萍呢,也早點回她的東北老家。退錢的次日,我?guī)缀跤悬c沖動,想打聽一下,但馬上意識到,這樣做很愚蠢。但第三天,執(zhí)念又蠢蠢欲動,于是晚上打電話給蔣經(jīng)理了。

        她說不知道,這幾天忙著,也沒心思打聽,反正國燦還沒來上班。然后問:“何經(jīng)理,你問這個干什么?”

        我說:“那天你自己說起的呀,我就隨便問問,好奇嘛。”

        “那是老板的家事。我們就安心做事,少操閑心?!彼f。

        說了幾句別的,掛了電話。

        又過了一天,上午,我在外面辦事,突然接到喻總的電話。他說:“小何,我說話算數(shù),那個錄音已經(jīng)刪掉了?!?/p>

        我說哦,愣了愣,又問:“喻總,那你把兒子抓回來了,怎么做他的工作?”

        “手機(jī)、車子鑰匙都繳掉,人關(guān)在家里不準(zhǔn)出去,好好反?。∥揖筒恍胖尾涣怂?!”電話里,他的話也是那么擲地有聲。

        “嗯嗯,你也是為了他好,慢慢他會想通的?!蔽覠o力地說。我相信他的人品,心里稍感寬慰,說句心里話,好像也不怎么怨恨他,因為換位思考,我覺得他有那些懷疑也正常。

        下午三點光景,我在辦公室里埋頭干活,撰寫一份貸后檢查報告,忽聽到嘀嘀嘀的聲音,電腦右下方閃出一個小框,顯示“懷念魚”呼我。點開一看,兩個問句:忙嗎?有空說話嗎?我沒理會,繼續(xù)干活。對她所有的好感,都已化為怨恨。

        11

        過了一個無聊的周末。周一晚上,七點多鐘,我在單位參加培訓(xùn),銀行這類活動挺多的,一個月里總有幾次,那天是全省信貸條線的政策講解,看視頻,做筆記。突然我放在桌子上的手機(jī)發(fā)出了震動,拿起來一看又是沈曼萍。我愣了愣,沒去接聽,讓它震動了一會兒,戛然而止??墒莿偡畔拢终饎悠饋?,于是就有些心神不安了,愣怔片刻,我拿起手機(jī)輕輕走出去,到了樓道里,按下接聽鍵。

        “曼萍,怎么了,找我有事?”

        “何陽,你快來……”聲音無力,還帶點哭腔。

        我馬上有些緊張感,“到底怎么了?”

        她沒回答,只顧嗚嗚地哭。

        “好,我馬上過來!”

        培訓(xùn)也不參加了。我小跑著到電梯口,下去后又一路小跑,不多會兒就趕到了曼萍的出租房門口。因為怕被我姐姐看到,我還是第一次上門,但這會兒也不多慮了(他們住頂樓,遇到的可能性也不大)。我敲了兩下門,一邊小點聲喊“曼萍曼萍”,里面發(fā)出輕微的聲音,不太聽得清楚,我就用力一推,門竟然開了,原來沒鎖。進(jìn)去后,聞到一股濃烈的酒精味,看到一個紅酒瓶放在玻璃茶幾上,旁邊有一個泡沫快餐盒,裝著米飯和幾樣葷素菜,飯菜幾乎沒少。沈曼萍躺在床上,身子平攤,雙腿微曲,身上蓋著一床碎花圖案的被子,一條手臂和雙腳露在外面,頭發(fā)紛亂,臉色緋紅,神情憔悴,臉頰上還有淚痕。房間里亂糟糟的,肯定好幾天沒收拾了。我的心一下子柔軟起來,重又泛起了同情。

        我說:“曼萍,怎么了?生病了?”

        她說:“我的手……”淚眼婆娑地看著我,聲音有些顫抖。

        “你的手怎么啦?”我仔細(xì)一看,那條露出的手臂袖子卷起,腕口處纏著一條米色的毛巾。我急忙上前,蹲下身把毛巾解開,赫然見到一道血跡斑斑的傷口,而毛巾上也沾了不少血跡。我一下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頓時鼻管有些發(fā)酸。

        我大聲說:“傻瓜!你怎么會做這種蠢事!”我按著她的手臂。幸好,血流得不多,也差不多止住了,傷口比較小,長度兩公分左右,看著也不深。

        我又大聲說:“如果割到動脈,血流不止,你會死的!”

        她哽咽著說:“國燦他……不要我了……我真的……不想活了?!?/p>

        “你真傻??!大老遠(yuǎn)跑過來,就是為了一個男人來尋死?你死了,你父母親怎么辦?他們把你養(yǎng)大,就是為了一個不值得的男人送死?”我繼續(xù)罵她。

        她用另一只手掩面,嗚嗚地哭。

        我仍然按著她的手臂,這是我第一次和她有身體上的接觸,想不到卻是這般場面。我眼光掃向床頭柜,看到了那個肇事的兇器,一把小小的水果刀,刀尖上還沾著血跡。幸好是把小刀。我猜想,她肯定是因為難過而喝酒(這酒想必是喻國燦買的,那時候是為歡樂助興),悶酒喝下去越想越難過,就做出了蠢事,然后看見血又害怕了,就打電話給我了。

        果然,她囁嚅著說:“看出血我又害怕了……我很傻是不是?不好意思,我在這里只有你一個朋友……你不會不管我的吧。”

        我說:“我會管你的!走,我?guī)闳メt(yī)院!”

        她說不去。我拉她,她也不肯起來。我又仔細(xì)地察看傷口,血基本上止住了,應(yīng)該沒什么大礙。但消毒還是需要的吧。我說:“那我去樓下給你配點藥水。”

        藥店就在旁邊,一會兒我就帶著藥物上來了。我先用碘酒擦拭了傷口,拿一張創(chuàng)可貼貼上,然后纏上紗布。弄完這些,我安慰她:“曼萍,沒事了,別害怕!”

        接下來我就坐在她旁邊,問她情況了。為了不暴露自己,裝作完全不知情。但我心里,對自己已有一絲厭惡!因為喝了酒,她的表述不是很清楚,但還是能拼出真相:三天前的晚上,八九點鐘,來了五六個人,喻國燦的姨媽、姑媽、姑父,以及其他親戚,敲開門后,把喻國燦帶走了。他姨媽,還指著她的鼻子大罵,什么狐貍精、小騷貨,叫她不要再纏著喻國燦。然后就一直打不通喻國燦的電話了。而今天下午,喻國燦發(fā)來短信,說,分手吧。

        我問:“他怎么說的?就這么簡單一句?”

        “你自己看。”她把手機(jī)遞給我,一款紅色的三星,她臉上的淚已拭去,神情依然抑郁。

        我找到了那條短息,其實字還不少:曼萍,我對不起你,我父母親絕對不會同意的!我只能聽他們!所以我們還是分手吧!你也早點回去!

        “好啊,分手就分手吧,”我把手機(jī)放在床頭柜上,看著她說,“前一陣子你們和好了,雖然為你高興,但我心里其實還是有些疑慮的。這不,還是被我預(yù)見到了!分手就分手吧,有什么了不起!你本來就是來分手的嘛,這不達(dá)到了目的!”我忍不住帶著一點譏嘲的口吻,因為預(yù)見準(zhǔn)確,甚至還有點小得意。

        她郁郁呆坐,沒有說話。

        于是我又寬慰她了,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你這么漂亮,還怕沒人要?”

        她幽怨地看著我,說:“可是他真的是很愛我的,是被他父母親逼的……”

        我說:“可能吧。不過我也了解到一些情況,他已經(jīng)在跟一個女孩子接觸了,那女孩家里也是辦廠的,而他父親很看重這個,認(rèn)為這會對他的事業(yè)有幫助……愛情是一碼事,婚姻又是另一碼事!婚姻是兩個家庭的關(guān)系,如果他父母親不接受你,就算結(jié)了婚也不會幸福!”

        她沉默。過了會兒說:“有時候,我也這樣想,還是放棄算了?!?/p>

        我繼續(xù)說:“愛情是什么?愛情其實就是一種病,是自我幻覺!在現(xiàn)實面前,愛情不堪一擊!這不,你還沒放棄,他卻先放棄了!”有這樣一位既固執(zhí)又不擇手段的父親,他不放棄我還感到奇怪呢。

        “哦,小喻,怎么回事?你不是——”

        “何經(jīng)理,你現(xiàn)在哪里?我有急事找你!”

        “我在南國。什么事?”

        “我就在你們銀行門口。你能過來一下嗎?馬上,不好意思……”

        “哦,可以,”我疑惑著問,“曼萍和你在一起?”

        “當(dāng)然,就在旁邊?!庇鲊鵂N說。

        我又走出大堂,開著車子過去了,心里面滿是疑惑。十分鐘左右到了那兒。喻國燦,還有沈曼萍,就站在銀行側(cè)門的馬路邊。等我停好車,他們走過來了。我下了車,先是疑惑地看了一眼喻國燦,再疑惑地看了一眼沈曼萍。她沖我笑了笑,沒說話。她又穿上了那件咖啡色的風(fēng)衣,里面是白線衫,臉上化了一點淡妝,或許是為了掩蓋憔悴吧。我本想問一下她的傷口,想了想沒問。

        喻國燦先開口:“何經(jīng)理,不好意思……”臉色微紅。

        我說:“小喻,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真是越來越糊涂了……”仔細(xì)一看,覺得他臉頰消瘦了一些。

        他笑了笑,說:“我是爬窗出來的。剛才,我媽和我姨出去了,我就試著從三樓爬下來了……說不定他們已經(jīng)發(fā)覺了,正在找我呢?!彼痛┲翘酌S色的休閑西裝,前襟那塊有點兒污漬,估計就是爬窗蹭的吧。

        “那么,那條分手的短信?”

        “我的手機(jī)、錢包都被他們藏起來了,怎么可能是我發(fā)的?”他苦笑。

        “哦……”我恍然大悟。是啊,為達(dá)目的,喻富泉什么手段使不出來?我愣怔著,又突然地,心里面涌起一股莫名的復(fù)雜的情緒,就好像有時候看電影,會被跌宕的劇情深深打動,驚嘆,嫉妒,感動,傷悲,羨慕……突然地另一種情緒強(qiáng)烈地襲來,那就是為自己曾經(jīng)有過的想法而害羞——不要輕易嘲笑愛情!哪怕是那種理所當(dāng)然的不可能,說不定也會有奇跡!你懷疑,你不信,那只是因為你自己沒有碰到而已!

        晃了晃神,我又問:“那么,接下來你們怎么打算?”

        喻國燦說:“我們打算去她老家,馬上出發(fā)。何經(jīng)理,找你就是想問你借點錢,我身上一分現(xiàn)金都沒帶,信用卡也不在,曼萍身上也不多,飛機(jī)票的錢還缺一點?!彼砬橛行┬唪?,又有點急切。

        “哦,借多少?”我擔(dān)心他說出來的數(shù)字超過我卡上的余額。

        “兩千?!?/p>

        “好,我馬上去取?!逼綍r別人向我借錢,我可能會有些計較,但此刻非常情愿,似乎這樣就能贖一點罪。

        我疾步走向旁邊的ATM機(jī)房。一會兒拿著錢出來,把錢遞給喻國燦,笑著說:“你爸還打算給曼萍十萬塊分手費(fèi)呢。”

        他收下錢,也笑了笑說:“唉,還真不如拿了呢!”

        “小喻,是不是該給你媽留個言?他們找不到你,會氣瘋的……”出于謹(jǐn)慎,我提了個建議。

        “還是先別,”喻國燦苦笑一下說,“等到了那兒再說吧……嗨,怎么說呢,看我這幾天不吃飯,我覺得我媽也挺難受的,我甚至有點懷疑是她故意讓我跑出來的呢?!?/p>

        我覺得也有可能。我又看著曼萍,說:“那么,曼萍,祝你們一路順利!有情人終成眷屬!”這是我發(fā)自內(nèi)心的祝福。

        她也看著我,說:“謝謝你何陽!”能感受到她目光中的真誠。

        “何經(jīng)理,謝謝你!錢的事你不用擔(dān)心,過陣子我就還你。”喻國燦說。

        “沒事,我絕對放心!”我哪會擔(dān)心,到了那邊,他肯定會和他媽聯(lián)系,哪有做母親的會忍心兒子受苦?

        一會兒,他們坐上一輛出租車,絕塵而去。我目送車子遠(yuǎn)去,猛然就想起,那天晚上喻富泉的車子就停在不遠(yuǎn)處,這父子倆,一個給我塞錢,一個向我借錢,都是怪人!

        突然我又有點擔(dān)憂,萬一被喻富泉知道借錢這事,會不會又遷怒于我?這么一想,就隱隱有些悔意,但一切已不可挽回。既然不可挽回,我就從正面肯定了自己的行為。

        就在此時,一位文友打來電話,說酒宴快要開始了,你怎么還不來?我說哦,馬上就到!上了車,我又想,如果待會兒有機(jī)會,不妨再找小說家探討一番:其實比起小說,生活肯定更加復(fù)雜,更加充滿意外和懸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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