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潮
一
我到老家的時候,才知道許葦出事了。他從鎮(zhèn)醫(yī)院回來,拄著拐杖,一只腳懸著。鎮(zhèn)醫(yī)院要他住院,他想想還是到陽城好,陽城骨傷醫(yī)院名醫(yī)張的一個汪姓媳婦與他老婆是遠房親戚。我只好捎他們回陽城。到骨傷醫(yī)院一問,才知道汪醫(yī)生不上班,向值班醫(yī)生磨了半天才要來了電話,打過去,不接。值班醫(yī)生說,不熟悉的電話她是不接的,她最煩休息時打擾她。
他不死心,通過親戚的親戚打電話,許久,才得到一個消息,汪醫(yī)生在鄉(xiāng)下度周末。我仔細問了問,也不是多鐵的關(guān)系,就說,不要浪費時間了,如果不認識她,就不看了?
他期期艾艾的,看得我心急,就去掛了號。醫(yī)生看了片子,說,這么嚴重啊,兩邊都骨折了,必須動刀。許葦說,杉樹皮夾夾不行么?醫(yī)生說,杉樹皮不保險,容易滑動,到時候還需要動刀。
大概要多少錢?許葦說。
先繳五千吧。
許葦說,還是杉樹皮夾夾好。
醫(yī)生說,你這個樣子不能再拖了。
他老婆取出皮夾,我看見里面一疊嶄新的鈔票,大約兩三千的樣子。我趕緊說,我有。
醫(yī)生開好單子,說你們認識汪醫(yī)生,那我安排好一點的病房。住進去后,住院部鮑醫(yī)生來了,說看過片子,不算嚴重。許葦說,那不用動手術(shù)?鮑醫(yī)生說,手術(shù)還是要動,兩顆釘?shù)氖隆?/p>
許葦說,醫(yī)生,我們沒有醫(yī)療保險的。
醫(yī)生說,費用又不高。
許葦說,大概多少?
最便宜了,兩顆釘子,三千元,別的費用一樣。
許葦說,我看還是杉樹皮夾夾好。
我說,許葦,聽醫(yī)生的,不然,腳瘸了就麻煩了。
瘸一點有什么關(guān)系,只要不影響干活。許葦說。
怎么說這種話?醫(yī)生皺起了眉頭。
許葦說,我們村好幾個人也是這個地方傷了,就吃了幾帖中藥。小石,你曉得的,現(xiàn)在走路是有點瘸,又不影響干活。
可你是家里的頂梁柱,還這么年輕。
五十多了,不打緊。
他老婆雪妹說,都住進來了,還說什么?
許葦是拆屋頂?shù)臅r候受傷的。他在屋頂上揭瓦,老婆在地上擺好?;顑翰恢?,但一個上午下來,也累得緊。下午拆頂,還剩不多的木頭,老婆說,你下來,我來替一下。他就下來。誰想拆到最后一根,也不曉得誰的緣故,總之兩人沒銜接好,梁掉下來,砸到他的腳后跟。梁不大,手腕粗,他哎喲一下,蹲下去就起不來了。
藉此緣故,小屋沒有整個兒拆除,剩著光禿禿的四堵墻,像被割頭去頸的僵尸。
二
許葦從小被養(yǎng)父母虐待,有點孤僻,在村里,可有可無的一個人。一直到我上初中的時候,比我高一級的許葦突然來叫我,說娘舅叫你去吃紅棗粥。那時候,初中設(shè)在公社所在的大隊,離我們村有五六里路。他一聲不吭地走在前面,不時轉(zhuǎn)過頭來看,怕我逃走似的。回到家與母親說起這事,母親才原原本本告訴我,原來他是我嫡親的表哥。娘舅生活困難的時候,把他過繼給我們村一對不會生育的中年夫婦。我們雖然同一個村,但母親對這個內(nèi)侄從來沒有關(guān)心過。近些年我的大表哥當了村干部,許葦?shù)难派晕⒅逼鹨稽c。一直到我去老家整修老屋,才與他有了實質(zhì)性的交往。我家的老屋快要塌了,塌了就不是我的了。所以我下決心要挽救它。我是委托大表哥的,村村合并后,兩個相鄰的村合并為一個村。大表哥人頭熟,叫得動人,沒想到這樁事最后卻交給了許葦。
我這次去,就是去看看房子到底弄得怎樣了。我覺得許葦?shù)膭幼鲗嵲谔?,我一再與他說,放手干,要錢說一聲,盡快!但他總是沒有果決地行動,有點問題就打電話,門的樣式啊,用哪種瓷磚啊,還有就是貼瓷磚用了多少工夫,又說,如果你們自己人在,肯定要省很多。我說,我只要快啊,過段時間,我忙起來就顧不上了。
誰想,碰上這樁倒霉事。
許葦一點手藝也沒有,就會做點土工。拼死拼活,總算大女兒大學(xué)畢業(yè)了,又被一個遠房親戚看中,帶到北京的公司,沒兩年升到部門經(jīng)理。有了點錢,就拆掉老屋,造了三層新屋。他又在村道旁邊的溪坑上凌空搭了一間小屋,買了臺軋米機,為村民加工糧食。眼看生活有點氣勢,可是,這小屋搭的地方不對,擋住了善平爺爺?shù)囊暰€。
你知道善平很相信這個的。許葦說。
那他以前怎么不說?
去年他不順,聽說板上釘釘?shù)氖侣淇樟?,就叫了個人來看祖墳,說我的小屋礙著他爺爺了。他讓我搬,會補償我的,可沒有比這更方便的地方了,就拖下來了。
后來呢?
鄉(xiāng)里不斷來人,一趟趟把我叫去,說我違建。我是搭在溪坑上的,不占人家一點地,算哪門子違建?可那天政府請我喝老酒,我阿哥也在,多喝了杯,糊里糊涂簽了字。
你是木頭腦袋啊,還怨人?雪妹罵了一句。
補償呢?
鄉(xiāng)里來拆,一分錢沒有,自己拆,二十元一平米的補償。
不拆呢?
他們開來挖掘機,一拱,什么也沒了。
善平呢?
現(xiàn)在是違建,他不管了。
這樣就被動了,我說,不如好好溝通。
他是你同學(xué)啊,你還不知道?
其實換個地方也不錯。我說。
村里是答應(yīng)我在對面的田里造一間,但那到底算是違規(guī)?,F(xiàn)在不要緊,以后政策來了,就麻煩了。
我說你是不是木頭腦袋,善平同意的事,算違規(guī)?雪妹又氣哄哄地說了一句。
我也說他,要說違規(guī),村里誰家不違規(guī)?
可我不想!他說。
三
說起我老家的亂建,每趟去,都像吞了一只蒼蠅。我們村偏僻,天高皇帝遠,只要與主人談好價格,去村里繳點錢,上好的稻田里就建起平屋,搬來織布機,開動機器就來錢了。那哐當哐當聲整天整夜地響著,我是一刻也不想多待。但老家的老屋還得留著,父親說,我們村雖然小,卻是風水寶地。確實,我們村是出了一些人,光轎車就占了整個鄉(xiāng)一半以上,特別是還出了個大官善書記。但我還是不想投入太多資金于已經(jīng)破敗不堪的老屋,這樣的環(huán)境的確是住不了人的,但父親說,放心,這種場面總有一天會改善的。八十多歲的父親這樣堅持,我還能說什么呢?
第二天,我又去看許葦,他的精神好了許多。我按了按他的腳,腫消了不少。雪妹正打水回來,說,啊呀,還買水果啊。
我說,以后當心點,日子剛剛好起來,女兒也會賺錢了,不要太勞累。
是不太做的,雪妹說,山上也不太去了。去年大女兒回家過年,讓他去北京管倉庫,有好幾千一個月,可他死腦筋,喜歡挖爛泥。
什么話?許葦生氣了,城里是我們待的么?
阿木伯都進城了。
女人總是頭發(fā)長見識短,以為城里什么都好,不曉得什么都要錢?許葦說。
有道理的。我說。
許葦?shù)昧斯膭?,瞪了雪妹一眼,你看阿堅,城里住得好好的,還不是要到老家來修房子。
嗯,退休了,我肯定要住到老家去。我說。
是老家好,許葦說,我們老家真不錯,風水先生都說,要出人的。
是出人,雪妹嗆了他一句,出了你這么個大傻瓜。
我以為許葦要生氣,不曾想他嘆了口氣說,總之是晦氣。
為了緩和氣氛,我裝作不經(jīng)意地說,昨天善平進常委了。
不關(guān)我事。
關(guān)你事的,我開玩笑說,你的房子剛拆了頂,他就如愿以償了。
不得好報。
許葦這次總共花了一萬多,出院那天,我送他去老家。到村口時,夜色上來了。許葦說不急著到家,先去看看小屋。小屋依然在,暮色中,說不出的蒼涼。許葦說,保不住了,他們心里一有疙瘩,不拆掉,是不甘心的。因為怕走夜路,我也不多嘴,連自家的老屋也不去轉(zhuǎn)一下,就回來了。半道上,天完全黑下來,路燈照在彎彎曲曲的山道上,慌兮兮的。
許葦至少休養(yǎng)三個月。就在他住院的這段時間,拆違的沖擊波終于波及到我們的旮旯,聽說這次是來真的。許葦心里高興,說不定這是一件好事呢。他這個小屋是建在溪坑上的,違建也算輕的,看看那些織布作坊吧,都建在良田上。
他們拆,我才拆!
四
但小屋沒有頂了。他不想把軋米機搬到家里去,那機器噪音大,老婆不同意,左鄰右舍也有意見。軋米機依然放在老地方,平時,他用一塊帆布蓋著,生意來了,掀開帆布,一推閘刀,機器就轟隆隆響起來。鄉(xiāng)親們依然照顧他的生意,說實話,附近也沒有這樣的機器,鄉(xiāng)所在地倒有一臺,可加工費貴多了。許葦?shù)哪_還沒有全好,支著根拐杖,在軋米機前蹦來蹦去。來軋米的人干脆讓他坐到一邊,自己動起手來。
但鄉(xiāng)里的一紙告知書來了,限他十天內(nèi)拆除。
人家呢?
不要去管人家,管好你自己。
這么橫,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
誰?拆違是縣里的決定,與任何人無關(guān)。
我要舉報——
你舉報好了,不過,我只負責送達。
縣里不斷接到舉報我們村違章的電話,言之鑿鑿,有名有姓。情況很快反饋到鄉(xiāng)里,村里也馬上知道了。不久上面來了人,在村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拿著相機不停地拍,拍得人心里發(fā)毛。許葦?shù)能埫讬C好幾天沒有接到一筆生意,他坐在小屋門口,呆呆地望著善平爺爺?shù)膲?。墳修得高大,用水泥澆注過,像蒙古包。遠遠地,他看到小石騎著電瓶車過來,他還看到電瓶車上擱著一袋玉米。他拄著拐杖,站起來,剛要喊,小石別過頭,一徑從他身邊馳過去了。
他一瘸一瘸搖到村中央的操場上,對坐在小店門口打撲克的人說,小石怎么了?竟然以為是我舉報的,你們說好笑不好笑。
人家說,好笑!
真是太好笑,他哈哈笑了起來,我會舉報么?我吃得空!
嗯,吃得空的人多著呢!然后他們不再理他,用力地甩起牌來。
炸死你!
誰怕誰,炸死你個王八蛋。
炸死你個害人精!
他站著聽了一會,覺得無趣,就搖到老年活動室,村民都忙,但總有一些人是空的,他對搓麻將的幾個大伯大媽說,你們家有東西要軋么?
沒有。他們異口同聲地說。
你們不要以為是我舉報的。他說,我真的沒有舉報,小石他們不相信,你們是看著我長大的,我會是那種人?
他們說,這個世道什么人沒有?反正我們是越來越看不清了。
陽光好得緊,反正沒事兒,許葦決定與阿哥說一說。他一瘸一瘸地沿著小溪走,小溪要開始整修了,聽說上頭撥了好幾十萬下來,要在這里建成一個新農(nóng)村示范點。又有人要發(fā)一筆了,他邊走邊想,但這些與他無關(guān),他做不來這些的。他現(xiàn)在急需的是要讓人相信,他沒有舉報。
嫡親阿哥這會兒正在村委辦公室里忙碌??匆娝故呛苷J真地接待了他,還泡了一杯茶。
哥,你說,我會舉報?
說這些有用么?當初我怎么勸你的?你是我阿弟,會騙你?
可也太橫了。
跟你說過,與別人無關(guān)。
可別人也違建。
又來了,你要把全村人都得罪。
我沒有。
你已經(jīng)得罪了。
那你幫我去說說,稍微補償點。
與誰說呀?
一萬五啊,還有我的腳。
阿哥皺起眉頭。
你先拆了,軋米機不要再弄了,等你腳好了,我與鄉(xiāng)里說一下,小溪整修工程讓你包一段。
我不拆呢?
大哥揮了揮手,有點趕蒼蠅的味道。
五
那天晚上許葦睡不好,到第二天凌晨才勉強入睡,后來做了個夢。醒來后,再睡不著,就起來,撒完尿,一瘸一瘸地搖出家門,準備去看看小屋,剛到路口,就見一輛小車飛快地擦身而過。那會兒,天還沒有亮,村民還在酣睡,車子的出現(xiàn),只引起狗們的一陣吵鬧。遠遠地,許葦看見車子停在他的小屋前,沒有熄火,大約三分鐘的時間,車子從另一個方向開走了。
早晨,許葦對村民說,善平來過了。他逢人就說。誰愿意聽他呢?但他依然說,說得活靈活現(xiàn)。天是暗,但車尾巴上的那個標志他是認得的。雪妹罵他神經(jīng)病,亂說話。善平要來,盡可以光明正大來,這是他的老家,要這么偷偷摸摸干什么?許葦就罵她,女人家不懂事。
許葦走到小石家,小石愛理不理。他真的來過,他對小石說。
來不來過,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小石說。
有關(guān)系的,與我們大家都有關(guān)系的,許葦說。他那么孝順的人,已經(jīng)到爺爺?shù)膲炃埃瑓s不下來,肯定有問題了。
切,小石說,你幫我安分點好不好,少惹點事,積點德啊!
你看著吧,會有事的。
許葦那天上午在小屋的周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又走到善平爺爺?shù)哪骨翱矗_確實實,小屋是擋住了他的視線??墒且蝗f五啊,就這么白白地扔了,還有醫(yī)腳的一萬多。但他心里越來越不安,仿佛善平爺爺?shù)囊浑p眼睛正陰沉沉地盯著他。他走到操場上,對坐在小店門口打撲克的村民說,我有一個不好的預(yù)感,要出事了。
沒有一個人理他。
他又走到老年活動室說,你們看著好了,要出事了。
沒有一個人理他。
他就沿家沿戶地去說,你們看著好了,要出事了。
雪妹過來,奪了他的拐杖,他只好一蹦一蹦地跟在后面。
少給我丟人現(xiàn)眼。雪妹說。
要出事了,許葦蹦得遠了,還對著剛關(guān)了門的一戶人家說。
那天十二點光景,有些村民才捧起飯碗,村口就傳來轟隆隆的聲音。小石當時正在溪對面的山上砍毛竹,聽到聲音,扭頭一看,他在村口不遠的那間放織布機的小屋已被挖掘機頂出了一個大洞。小石絕命地喊了一聲,像一只野豬一樣慌亂地沖下山,腳一滑,跌到一個山澗里。昏迷前,他還聽到一聲巨響,眼前好像有一大堆煙霧茫茫的廢墟朝他撲來。
許葦提著一把八磅榔頭,蹦跳著沖出家門。在挖掘機趕到前,他揮舞著那把篾柄榔頭,奮力地敲打著小屋的墻面,那些空磚在他的擊打下,紛紛碎裂開來。挖掘機慢慢地開到小屋前,停下來,鄉(xiāng)長帶著一幫人,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他揮汗如雨。
村民都來了,有人拿來了繩索、杠子,七手八腳地把軋米機抬到了許葦?shù)募依?。鄉(xiāng)長當場給他開了一張單子,他什么時候都可以到鄉(xiāng)里去領(lǐng)取每平米二十元的補償款。
那天,挖掘機的動作突然變得緩慢,拆除完許葦?shù)男∥輹r,太陽已經(jīng)沉到西邊的山窩里去了。
許葦來醫(yī)院復(fù)檢,我的大表哥開車陪他來。大表哥偷偷對我說,許葦?shù)倪@個地方出問題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
人們把小石的死歸結(jié)到許葦身上,因為他的緣故才導(dǎo)致小石的慘死。小石的葬禮很隆重,他幾乎成為一個英雄。村道口搭起了帳篷,花圈沿公路兩旁蔓延了幾公里,聽說上下村的人全送了,吊唁的人絡(luò)繹不絕,公路也為之阻斷了幾天,拆違的事藉此停了下來。其實村民也沒有怎么許葦,更多的是他自己的臆想。不過一件事出來了,總需有人負責,或者說要尋個發(fā)泄口,許葦或暗或明地成為這事件的罪魁禍首。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
你們搞錯了,許葦在靈堂上說。人們拉走了他。
小石,不是我的緣故啊。他在靈堂外面喊。
沒有人怪你啊。
你們要把小石的房子重新造起來,他說,買這么多花圈有卵用?
你要死了,有人罵。
我要去告。
有人笑起來,告?你告誰去?
我告善平。
就是那天下午,大表哥打了許葦一個耳光。
后來許葦?shù)娇h里去,還要到省里,還要到北京去。大表哥說,我整天被鄉(xiāng)里罵,這不,他要到陽城來檢查,我還得放下手頭活,跟他來。
但他除了縣里,到底沒有去過更遠的地方。
你的腳啊,這樣下去,是好不起來的。大表哥說。
吃飯的時候,許葦只悶頭吃,幾乎不講話,任由大表哥責備。
要不是我頂著,他連村里也待不住。大表哥氣咻咻地說。
這話過了。我說。
你問問他,大表哥用筷子點了點許葦?shù)哪X殼,村里沒有人理他了,還有人在他家的門口倒了一車爛泥。
誰這么缺德?
你不曉得,大表哥說,村民就靠織布機賺點錢,如果真給拆了,不是要了他們的命。
可是,在田里東一塊西一塊的弄出這么多難看的房子,到底不好看。
誰不知道呢?大表哥說,但這是十多年來的事,已成事實,上面也曉得的,只要自己人不說,不會來管的。
我就要管,許葦突然殺出一句。柿子拿軟的捏,虧你還是我阿哥。
我看見大表哥的臉黑起來,就說,許葦,阿哥也難的。
這頓飯吃得不痛快。為了轉(zhuǎn)變話題,我說起我的老屋,我把房門鑰匙交給許葦,請他每過段時間去打開門窗通通風。
有一天我接到許葦?shù)碾娫?,他讓我寫一個東西,把村里情況寫下來。他說現(xiàn)在縣里換領(lǐng)導(dǎo)了,拆違又開始了。他的聲音很興奮,好像他一直在戰(zhàn)斗著。他說這個領(lǐng)導(dǎo)背景很硬,家族里光廳級官員就有十多個,拆違,在他面前就像小菜一碟。從城關(guān)開始拆,一直拆到鄉(xiāng)村。公路邊上的別墅造價都在幾百萬以上,先拆書記,后拆村長,然后老板……他說,拆除我們村的違建正當時啊。
我為他擔心,說,少管點事。
我就是氣不過。他說。
那給人家知道了就麻煩了。
他說,我不管了,反正這樣了。
我沒有答應(yīng),我以后還要回到老家去的。但他的一句話讓我下了決心,他說,你想以后退休了來村里住,整天傍著哐當哐當?shù)穆曇簦?/p>
接下來,我不斷從許葦?shù)碾娫捓锏玫酱謇锏南?,暴力、抗爭、哭喊甚至拘留……但他終于勝利了。是的,是他勝利了。但他的腳更瘸了!
六
我父親去世后,沒有安葬在城里的公墓。他老早在家鄉(xiāng)為自己弄好了一切。父親在世的時候,與我說了許多風水的事例,特別說到了善平爺爺?shù)膲?。我因為不感興趣,沒有入耳。大約是那座山叫蝙蝠山,他爺爺就葬在蝙蝠的什么地方,主貴。我爺爺?shù)木筒恍?,葬得雖然比他爺爺高,沒用的。
這會兒,我站在父親寬敞的墓前,與一個來參加葬禮的朋友講起父親生前的這些事,以及他為自己選定這個墓址的理由。我說,你站在這里,筆直對過去,看到了么,像不像一只筆架,稍微近一點那塊山,像不像一張書桌。那座山,我們喚作筆架山,父親知道我喜歡寫作,就特意選了這么一塊地方。父親說,其實,我們村好地方多著呢,但大富不一定是好事,做官也如白露,還不如寫出一兩篇好文章。只有文字是不朽的,父親最后說。
下山,走在村道上,朋友嘖嘖稱奇,說沒有看過修得這么好的村道。我說,當然了,上面有人啊!村道全部用混凝土澆注,平整光潔,足有四五米寬,環(huán)村而筑。走到許葦原來的小屋前,我與他講起這個故事。其實是朋友起的頭,他之所以感興趣,是因為這會兒我同學(xué)善平的名字已在全國暴得大名。
在小屋原來的基礎(chǔ)上建了一座橋,石頭做的欄桿,過橋是一條石子鋪就的路,路兩旁種著一些柏樹,很健壯的樣子。再走,就到了善平爺爺?shù)膲炃埃瑝灥娜娼ㄓ幸粋€弧形的背,叫靠山什么的,看上去很有氣勢。
我講完這個故事,朋友問,你的那個表哥呢?
我說,真是一言難盡,他竟然賣掉了才造了兩年的新屋,到女兒工作的公司管傳達室去了。他女兒找了個北京人做老公,他老婆也幫他們帶孩子去了??磥硭麄円K老北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