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發(fā)仔
立冬是一聲口令,一喊,冬就立起來了。立冬后,季節(jié)自然冷卻,一日三餐的流水開始發(fā)生微妙的變化,蓮花白、上海青、冬寒菜、豌豆尖,綠意油油,水袖盈盈。碗里,鮮活了春秋。
“在那掩沒了/前因后果的草叢里/總會有人躺臥/嘴里含著草葉/凝望云朵/發(fā)愣”??傆X得肅殺的時光似乎是從昨天開始的。風的后勁上來了,草叢開始搖擺。而我,就是那個躺在草叢里發(fā)愣的人。冬日肅靜,我偏好這個季節(jié),不是因為嘴里的草葉,而是因為心中的白菜苔。
白菜苔,從白菜里抽出來的心,脆嫩,膠凝,尖尖上掛著星星般的花骨朵,羞澀得少女一般,在以豐腴為美的唐代,白菜苔就是席間一味了。不過,時過境遷,如今的白菜苔不在暖日中吐露菁華,反倒在冬日的晨霜暮風里生長,傲骨錚錚,滿是氣節(jié)。
老家在南方。南方的冬天是從北邊流竄過來的,氣勢洶洶,殺氣騰騰。冬天爬上房頂,村莊里的一切都服服帖帖趴下了。那時的生活貧瘠而堅韌,碗里的香火全靠菜園子延續(xù)。冬月,家家的菜園子里青蔥一片,冬寒菜、上海青、胡蘿卜、大白菜,迎著一夜一夜的霜氣生長。白菜苔,也從菜心里冒出來,吱吱地拔節(jié),霜華如柱。清晨,去菜園子里把白菜苔掐了,咔嚓,咔嚓,干脆的響聲都如同擊缶。洗凈,擇揀,大火把油燒熱。在油煙騰起時,白菜苔入鍋。瞬間,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絕對不亞于一場人生得意的慶典。
白菜苔出鍋,父親總是雙手捧著,嘴里吹著氣,小心翼翼的,如同捧著我單調(diào)的童年。那時,沒有其他更好的菜肴,也就沒有挑剔和選擇的煩惱。白菜苔躺在白瓷藍花的海碗里,肉質(zhì)的菜稈晶瑩透亮,玉石白光,凝脂滑膏,如同款款出浴的貴妃。夾起一小把入嘴嚼著,唇齒間嘎嘣脆響,一股清香的汁液滑過喉嚨,在胃里泛起一種虛虛實實的滿足感。飯間,我們不說話,房間里只有切切的咀嚼聲。白菜苔上沾著的油星子,就像父親在太陽底下掉落的汗珠子,亮得有些發(fā)膩。
不過,白菜苔吃一節(jié)少一節(jié),每摘一次,菜園子就似乎矮了一截。大多數(shù)時候,嘴里嚼著的都是菜葉子的膩味。因而,在小時候的味道中,白菜苔不輸一頓難得的葷腥。
白菜苔的味還在嘴里延續(xù),我遇見了一身紅衫的紅菜苔。紅菜苔和白菜苔,同屬十字花科蔬菜,但無論它們怎樣裝扮,都不容懷疑二者是不出五服的血親。
老家的土地里并不種紅菜苔。第一次看見紅菜苔,是在我從鄉(xiāng)下搬到縣城里租住以后。那一年,愛人以一位鄉(xiāng)下普通中學(xué)教師身份考入縣重點中學(xué)。我也從另一所破舊的鄉(xiāng)村中學(xué)到外地去讀研究生。從鄉(xiāng)下到縣城,我們似乎手腳無措,拍拍身上的土,看夜色里閃亮的路燈下身影一寸寸拉長,我們似乎感受到了一種別開生面的文明。那一年,我們似乎一轉(zhuǎn)身,就從白菜苔變成了紅菜苔。
紅菜苔,紅殷殷的一身,就連墨綠色的葉間也暈著紅。紅衣裹挾之下,白皙的菜稈滑嫩多肉。紅菜苔好看,仿佛人群中一襲紅衫的少女。不過,那是一個虛幻的意象,紅菜苔并不輕浮如此。在咬破紅稈脆皮的那一刻,滿心的大歡喜就遭遇晦澀的苦味。其實,這種輕微的抵觸是紅菜苔對味覺的故意挑逗。試想,哪一種美好會赤裸裸地廉價奉送呢?
有人說,白菜苔就是小時候的床前明月光,紅菜苔是心中揮之不去的朱砂痣。這種微妙的情愫只在張愛玲的小說里出現(xiàn),像白玫瑰和紅玫瑰,在人情世故的菜園里爭爭吵吵。于我而言,白菜苔是鄉(xiāng)間老屋里的世交,紅菜苔則是城市霓虹燈下的紅粉。
人到中年,白菜苔,紅菜苔,時時處處都是經(jīng)年的滋味。
(周繼紅摘自《羊城晚報》2020年12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