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帆
我對父親的感情是復雜的。10年前,我的母親亡故,我將大部分責任歸咎于父親,因此產(chǎn)生了一種恨。那時候,父親沉迷于一種什么功法,固執(zhí)地認為,人有病了不能吃藥,唯有用功法治病。他不單自己不吃藥,也不讓母親吃藥??蓱z的母親,一輩子總是習慣依賴父親,沒有自己的主見,對待自己的生命也是一樣。
那次母親得了中風,必須立即送醫(yī)院治療,片刻也不能耽誤,這是基本常識。父親居然想阻攔,說他有辦法治療,但他那一套根本說服不了我們。母親還是住進了醫(yī)院,治療一個階段后效果還不錯。出院前,醫(yī)生再三囑咐:康復治療需要很長的時間,藥一定不能停。
問題就來了。母親從醫(yī)院回到家里,脫離了我們的視線,是否能夠按照醫(yī)囑保證服藥,完全是父親說了算。因為父親的行為失常,我們有些擔憂,一度想讓母親與父親分開生活,但又覺得不妥,畢竟老兩口的感情還是不錯的。我很懊惱當時的猶豫不決。
母親是初次犯病,病情并不太重,但在父親當時那種觀念的影響下,拒絕后期藥物治療,蠱惑于練某種功法。后來母親的病又犯了幾次,病情一次比一次重。但父親堅持他的方法,死不悔改。
母親走的時候年齡并不算大,醫(yī)療技術(shù)也足夠發(fā)達,她的陽壽本不該盡,是人為的折騰,讓她未能享受兒孫的天倫之樂,早早離開了人世。
這么多年了,每每想起,恨就止不住從我心中生起。但恨又沒有出路,我又去恨誰?我恨的人恰恰是我最親的人!
還有一筆賬,也要記到父親頭上。我的大姐也是受了父親的影響,血壓高了,不吃藥,不治療,結(jié)果才50多歲就追隨母親而去了。我反復琢磨大姐的病情發(fā)展過程,實在是想不通,這種病并不是絕癥,只要她積極地去面對,正確地去治療,何以致命?
還有哥哥,其人生中有近10年的寶貴時光,被他的諸多荒唐行為給糟蹋了,這賬似乎父親也逃不了干系。因為哥哥的種種怪異行為,或多或少來源于父親潛移默化的影響。
尋到根上,只能恨父親,終究得恨父親。
我心里一直記恨著父親,一種說不清楚的情緒始終盤踞在我的內(nèi)心。父親的脊背彎了,牙齒沒了,聽力也明顯下降,他已自顧不暇,一些事不求人就辦不成!他心里隱隱作痛,畢竟為這個家付出了太多太多。兄妹六個的成人,父親的脊背為此而背負著多少的艱辛!我那年去省城讀書,父親陪著我,去一個對他來說完全陌生的城市,送我到學校。我看著烈日下他轉(zhuǎn)身返回的背影,眼里滿噙著淚水,想到了朱自清的《背影》。作為一個兒子,又如何能去恨對自己有養(yǎng)育之恩的父親呢?每每想起往事,心里猶如潮水洶涌,不知道該如何傾訴。
這個家族的今天,種種的不如意,種種的背離偏執(zhí),我該如何去面對?一定要記著恨嗎?一定要為“恨”找個落腳點嗎?記得南非前總統(tǒng)曼德拉說過:“當我走出囚室邁向通往自由的監(jiān)獄大門時,我已清楚,自己若不能把痛苦與怨恨留在身后,那么其實我仍在獄中。”他是說人應(yīng)該學會選擇,懂得放下。
日子照樣要一天天過下去?!拔逡弧奔倨谟?天時間,我決定抽一點兒時間,回去陪陪父親。父親老了,子女如果不去接他,他就只能囿于他所在的小院周邊,走不出多遠。
根據(jù)我的假期安排,只有一個上午的時間能陪父親走一走。我提前一天聯(lián)系好,清晨早早去接父親。父親還沒吃飯,我便拉著父親去外邊早餐攤上吃。攤了一個雞蛋餅,要了一杯豆?jié){,在車上吃。父親邊吃邊說,就這么簡單的事(指買早餐),如果我不幫著買,他似乎就吃不到嘴。又說到他的工資卡,他自己到銀行取不成了,只有靠和他一起住的哥哥嫂嫂管理,他們?nèi)绻患皶r給他零花錢,他就花不了。
濟瀆花園就在古濟水流域的北環(huán)城路邊上,仍在建設(shè)中。為了滿足“五一”期間市民游園的需求,開園幾天,假期一結(jié)束仍要封園施工。我們來得早,花園門口車并不太多,我讓父親先下車,我再找地方停車。停好車,拿了折疊凳子,掂了一盒奶及幾塊餅干趕過來,見父親坐在一個小吃攤的凳子上等我。攤主客氣地說:“人上年紀了嘛,不吃也讓坐,誰能不老呢!”我趕緊謝過人家。
游園時,父親走得很慢。天已經(jīng)開始熱起來了,父親力不從心,走不動了,便選擇一處陰涼地坐下來,等著我進去轉(zhuǎn)一圈兒,出來后再一起離開。
我到花園里邊轉(zhuǎn)了轉(zhuǎn),沒多逗留,到門口給父親照了幾張照片,扶父親過馬路,開車上路直奔文化城。
父親仍在記掛我書院籌建的情況,說有時間了拉他去看看。又說到他的工資,他還是想存一些錢,將來哪個子女有急用了,他也可以出把力。我向父親建議,留著還不如糊涂著花,早花比晚花強,那點兒錢也派不上大用場,反而容易引起矛盾。
父親又說他如果能活到90歲,我們要好好給他過個生日。他也想聚會時,給兒孫輩們都發(fā)個壓歲錢。我說這好辦,到時我給他換一沓嶄新的100元面額的鈔票,并開玩笑說:“是不是要每個晚輩磕了頭才發(fā)錢?”父親說:“不磕頭,不磕頭,讓大家磕頭干啥?!?/p>
到文化城是看楊杰的書展和張偉的畫展。父親年輕時喜歡書法與繪畫,“五一”期間正好有展覽,就想著讓父親來看看。父親吃力地走上文化城的臺階,步入展廳,撐開了折疊凳,坐下來,一邊歇息,一邊看。在展廳走走看看,父親已經(jīng)欣賞不了了,因為他似乎不能集中精力去細究一幅書法作品的內(nèi)容,或者去看一幅畫的技法或特色??磿嫞瑢τ谀赀^八旬的父親來說,似乎已經(jīng)不是一種享受。
這一趟陪父親出行,改變了我的一些想法?;厝サ穆飞衔乙恢痹谙耄乙矔?,凡事要趁早,人生走到老年,諸事休矣。一個人如果不能徹底地進行換位思考,就不可能進行自我反省與反思。我這個人呀,老實的同時,有時何嘗不刻薄,有時何嘗不偏執(zhí),有時何嘗不糊涂呀!
人終歸要自己學著去懺悔。
(摘自《湖南文學》)(責編 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