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愛民
內容提要 當代批判理論的發(fā)展沒有背離馬克思主義,依然堅守馬克思曾經闡述過的“批判的哲學”,即對當代的斗爭和愿望作出當代的自我闡明。這種特殊的批判方法也被稱為內在批判。從阿多爾諾到哈貝馬斯、霍耐特以及更為年輕的批判理論家們,紛紛支持內在批判。只有以此視角來看待當代批判理論的發(fā)展,才能更深刻地理解與把握其內部的論爭。以當代批判理論代表人物霍耐特和弗斯特之爭為例,一般認為兩人之爭的實質是黑格爾主義與康德主義之爭。在論證正義原則的規(guī)范性時,他們確實分別求助了黑格爾與康德,兩人的相互責難也分別是從黑格爾主義與康德主義的視角展開的。但是,如果局限于康德主義與黑格爾主義之爭的視角來理解兩人的爭論,會忽視他們的很多其它理論洞見。從“受過馬克思主義啟蒙”的視角來看待他們理論的根本關切與基本主張,能夠獲得這些洞見。這些洞見對于推進國內馬克思主義研究也具有諸多啟發(fā)。從馬克思主義的視角來看待當代批判理論的發(fā)展也能洞悉其存在的主要問題,即未充分澄清規(guī)范與權力之間的辯證關系。
自1937年霍克海默發(fā)表《傳統(tǒng)理論與批判理論》后,“批判理論”成了霍克海默圈子里的理論家們用來描述自己理論的標簽。當代諸多批判理論家們依然使用這個標簽進行自我定位,不過這個標簽下所掩藏的馬克思主義越來越難以被辨認,以至于國內外不少學者認為他們完全拋棄或背離了馬克思主義。例如,N.弗雷澤就指出,哈貝馬斯之后的批判理論家們越來越只關注當代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局部問題,忽視了對當代資本主義制度進行總體性批判。①N.弗雷澤確實指出了當代批判理論家與老一輩之間的差異,但是這種差異只是表象。就如柯爾施曾指出馬克思轉向政治經濟學的研究并沒有改變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本質特征②,批判理論的當代發(fā)展也是如此。當代批判理論并沒有徹底背離馬克思主義,仍然堅守著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實質:“對被異化并產生著異化的社會條件進行一種特殊的批判?!雹蹫榱岁U明該論點,本文第一部分將澄清批判理論所進行的特殊批判究竟是什么。對這種特殊批判方法的考察表明,批判理論是對馬克思主義的繼承與發(fā)展。第二和第三部分將以當代批判理論代表性人物霍耐特和弗斯特之爭為例,進一步澄清只有在馬克思主義的語境中才能真正理解當代批判理論內部的這場爭論。最后一部分將從推進國內馬克思主義研究的角度,指出當代批判理論帶給我們的啟發(fā)及其存在的主要問題。
在1843年寫給盧格的著名信件中,馬克思曾詳細地闡述了社會批判的方法問題。他認為,“以前,哲學家們把一切謎底都放在自己的書桌里,愚昧的凡俗世界只需張開嘴等著絕對科學這只烤乳鴿掉進來就得了。”④與此相反,馬克思反對“樹起任何教條主義的旗幟”,強調“我們不是教條地以新原理面向世界:真理在這里,下跪吧! ”⑤馬克思所指出的批判方法是:“從世界的原理中為世界闡發(fā)新原理。”⑥受該方法的指引,他精辟地擬定了《德法年鑒》的辦刊方針:“對當代的斗爭和愿望作出當代的自我闡明(批判的哲學)?!雹?/p>
遵循馬克思所闡明的“批判的哲學”,關于社會的批判理論就不應該脫離當下的社會現實去建構某種絕對正確的標準,然后再把這個標準運用到社會現實中去,而是對現實社會斗爭進行“自我啟蒙”,以此使得社會批判理論成為現實斗爭的自我闡明。之所以馬克思強調社會批判不應依賴外在教條,只需依賴社會斗爭內部所蘊含的規(guī)范內涵,是因為他堅信左翼黑格爾主義的洞見:“理性向來就存在,只是不總具有理性的形式。因此,批評家可以把任何一種形式的理論意識和實踐意識作為出發(fā)點,并且從現存的現實特有的形式中引申出作為它的應有和最終目的的真正現實?!雹嗌鐣F實斗爭中已經潛藏了理性,所以社會批判者無需求助于現實以外的任何教條,只需轉向現實內部挖掘并闡明其潛藏的理性,并與社會斗爭者一道促成其實現就足夠。
雖然馬克思當時沒有使用“內在批判”(immanent kritik)一詞來界定他所闡述的社會批判方法,但是從他主張的方法以及該方法的前提預設中,我們可以看出批判理論家們后來闡述的內在批判與之并無二致。馬克思的上述思想經由盧卡奇和柯爾施為代表的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傳承到了法蘭克福學派的批判理論家那里。在批判理論奠基性文本《傳統(tǒng)理論與批判理論》中,霍克海默迫于形勢隱晦地闡發(fā)了他對馬克思主義的堅守。在批判了當時各種反馬克思主義的思潮后,他指出批判理論家不應遠離現實的苦難去暢想某種烏托邦愿景,而應立足于現實歷史中的解放斗爭,試圖成為這些斗爭的 “智識面”(intellektuelle Seite),⑨批判理論家與社會抗爭者的關系應是“動態(tài)統(tǒng)一”(dynamisch Einheit)的關系。⑩從霍克海默對批判理論的這些關鍵界定來看,批判理論實質上就是馬克思主張的批判的哲學。
批判理論第二代、 第三代甚至是第四代理論家們,雖然都不再恪守早期批判理論家們的很多具體時代診斷,但是在堅守所謂“正統(tǒng)”的批判理論方面,都表現出高度的家族相似性。阿多爾諾曾在其《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社會學導論》和《社會學與哲學》等講演錄中,明確指出過他的批判方法就是內在批判。哈貝馬斯雖然沒有把自己的批判方法稱為內在批判,但是他試圖通過形式語用學挖掘話語實踐中的合理性潛能,并試圖以此潛能遭受遮蔽來批判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的病理現象,其實就是內在批判?;裟吞卦凇冻姓J與勞動:一個重新界定的嘗試》?一文中,明確指出只能通過內在批判的方式挖掘當代資本主義社會化生產中所蘊含的解放維度。在其代表作《自由的權利》中,他使用的規(guī)范性重構方法,即通過重構出當代資本主義社會各制度領域中的核心價值,來以此為準繩衡量當代資本主義制度的發(fā)展,明顯也是內在批判。?其他不少當代批判理論家們也都堅持這個主張,例如R.耶給?和H.羅薩?、T.斯塔爾?、R.策利卡特斯?、D.洛伊克?等人,甚至之前一直反對內在批判的C.門克近期也轉向支持它?,靠近英美政治哲學傳統(tǒng)、主張建構主義的N.弗斯特在建構政治的批判理論時也明確使用了內在批判。?
從內在批判的視角看,當代批判理論的發(fā)展并沒有完全背離馬克思曾經主張的 “批判的哲學”,走向馬克思所批判的那些哲學家行列,即僅僅通過外在構建某種絕對正確的理念去批判社會現實。他們的研究盡管逐漸走向各專門領域,但都從不同的側面開展了對資本主義的內在批判。之所以需要詳細鋪展研究領域,他們共同持有的信念是,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的功能分化越來越復雜,簡單地訴諸經濟基礎已經不能解釋由這種分化造成的諸多社會問題。政治、法律和文化等上層建筑雖然一般起不到最終決定的作用,但是就如毛澤東所說的,“在一定條件之下,又轉過來表現其為主要的決定的作用,這也是必須承認的?!?因此,只有具體分析各領域的內在矛盾,才能更準確地解釋當代資本主義社會中的諸多問題和危機。
當代批判理論家轉向研究法哲學、 道德哲學等具體學科,并不意味著他們就放棄了對當代資本主義社會問題進行總體性批判。在研究具體領域時,他們沒有遺忘總體性視角。例如,D.洛伊克在最新出版的法哲學著作中,就主張要在社會哲學的視角中運用內在批判的方法去理解現代法的發(fā)展。連看起來似乎遠離馬克思主義的弗斯特也認為自己并沒有陷入批評者所說的僅僅倡導一種“運用倫理學”,即先遠離社會現實去構想某種普遍的道德規(guī)范理想,然后再把它運用到社會生活的具體領域中,他反而明確強調正義理論應首先從分析和批判社會各領域中的權力關系出發(fā),“如果不考慮需要在國家和國際層面被解決的不正義結構,任何正義理論都將至少是部分盲目的,并且可能成為權力的犧牲品?!?/p>
綜上所述,在當代批判理論家向各具體學科領域拓展研究時,他們并沒有拋棄或背離馬克思主義。相反,他們在繼承馬克思曾經闡述的批判的哲學基礎上,根據時代發(fā)展的變化,與時俱進地推進了馬克思主義對當代資本主義社會各領域的內在批判。下文將以霍耐特和弗斯特之爭為例,具體說明持有內在批判的視角何以能更準確地把握和評價當代批判理論的發(fā)展。
選取霍耐特與弗斯特之爭為例,是因兩人的爭論代表了當代批判理論發(fā)展中的兩大趨向。一般認為,霍耐特的承認理論主要代表了批判理論中黑格爾主義傳統(tǒng)在當代的發(fā)展,而弗斯特的辯護理論則代表了康德主義傳統(tǒng)在當代的推進。主張利用黑格爾主義的思想資源,旨在闡述成功的社會生活形式的基本條件,以此批判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的錯誤發(fā)展,而利用康德的思想資源則旨在闡明普遍的政治正義原則,以此批判各種不正義的社會關系。按此理解路徑,霍耐特與弗斯特之爭其實就是黑格爾的 “倫理生活”(Sittlichkeit)與康德的“道德”(Moralit?t)之爭在當代的延續(xù)。
從康德主義與黑格爾主義之爭的角度去理解霍耐特和弗斯特之爭,確實能抓住兩人在正義問題上的不同見解?;裟吞卦跇嫿ㄗ约旱恼x理論時,就首先批判了當代康德主義取向的主流政治哲學,認為其“最大的局限之一”在于“脫離社會分析并且因此固定在純粹的規(guī)范性原則上”。簡言之,這種取向的政治哲學首先脫離現實的社會情境去建構某種普遍的正義原則,然后再拿這個原則去衡量現實的社會制度和實踐是否與其相符合。依霍耐特看,弗斯特的正義理論就是這種取向的政治哲學的典型代表,因為他是通過回溯的方式重構實踐理性所蘊含的原則,并以此原則為依據得出“辯護的權利”是最基本的正義原則。利用黑格爾曾經對康德道德哲學的批判,霍耐特指出,弗斯特從“辯護的權利”去界定基本的正義原則最終會因其抽象性而失敗。他的主要反駁是:在辯護原則之前,就已存在各種具體的相互承認關系了,“辯護的社會語境并非是次要的,因為這些語境早已包含了隨后能評價其恰當性的道德規(guī)范”。因此,社會正義理論的首要任務是必須尋找這些語境的規(guī)范內容。在《自由的權利》中,他繼續(xù)以抽象性為由批評弗斯特的辯護理論,認為抽掉先在的承認規(guī)范的正義理論是空洞的。
受黑格爾倫理生活概念的啟發(fā),霍耐特主張通過“規(guī)范重構”的方法獲得衡量社會制度正義與否的原則。繼承了左翼黑格爾主義者對康德主義傳統(tǒng)自律概念的反駁,他認為倫理生活概念能解決康德式建構主義的循環(huán)論證。左翼黑格爾主義者的反駁是: 檢驗具體道德規(guī)范的普遍程序都先依賴對道德規(guī)范的理解,因此并非所有的道德規(guī)范都是這種檢驗程序檢驗的產物。黑格爾為了解決該問題所采取的策略是后退一步,不再先抽象地確立檢驗各種正義要求的基本原則,而是直接從現存的社會實踐中重構出其所包含的正義原則。他指出,康德所謂的普遍化檢驗過程其實早已存在于社會實踐中了。在一些社會實踐中,已存在相互承認的關系,即社會實踐參與者相互賦予對方能夠評價自己行為是否符合相應規(guī)范的能力,簡言之,相互承認對方是規(guī)范評價的主體和客體。此外,一些社會實踐中還包含了各自自我實現得以可能的倫理價值。滿足這兩個標準的全部社會實踐活動就是黑格爾意義上的“倫理生活”。在霍耐特看來,倫理生活所要表達的其實是一種“社會自由”理念。如果能夠確證社會自由是現代社會各領域的核心理念,并且能重構出當代社會領域在某種程度上是這種社會自由逐步發(fā)展的產物,那么一種有別于純粹規(guī)范主義導向的正義理論由此就可以被勾勒出來。所謂的社會和政治正義原則就是各領域中(私人關系領域、市場領域和民主的公共領域) 促進社會自由得以進一步發(fā)展的諸承認原則。
與霍耐特不同,弗斯特明確聲稱他支持康德主義傳統(tǒng),強調正義原則“在倫理方面是無所依靠的”,即不以任何倫理價值觀為基礎。雖然弗斯特認為霍耐特的理論在解釋社會苦難以及社會不正義經驗方面提供了“不可缺少的感覺中樞”,但是在涉及對正義要求的辯護方面,“我們必須使用一種特殊的規(guī)范性的辯護語法?!薄8ニ固叵嘈糯嬖谶@種特殊的“語法”,即一種能夠區(qū)分出可辯護的正義要求與無法辯護的要求的“過濾器”,是因為他主張社會和政治制度應建立在互惠和普遍的規(guī)范上,“正義的情境總是一種特殊的辯護情境,所有相關的基本的社會和政治關系,也包括經濟關系,在此情境中需要相互和普遍的辯護?!币虼?,本來作為檢驗規(guī)范有效性的互惠性和普遍性標準,就變成了話語辯護的標準。在此意義上,互惠性和普遍性的標準就成了檢驗各種具體正義規(guī)范的“元規(guī)范”,弗斯特稱之為“根本的正義原則”。他所謂的互惠是指在規(guī)范的接受者們中,一部分人相對于另一部分人沒有特定的特權,并且不能把自己的利益或需求強加給其他人; 普遍是指不排除相關者的反駁。鑒于這種理解,弗斯特強調正義概念所要處理的不是誰獲得了什么,換言之,不是物品的分配問題,而是人們如何被對待的問題,它“首先涉及的是在政治和社會生活中作為權利平等的公民的地位問題,即是說,作為擁有——如我所稱呼的——基本的辯護權利的人?!?/p>
針對霍耐特的正義論,弗斯特提出了兩個質疑: 承認原則能夠作為各種正義要求的辯護標準碼? 承認原則真的能像霍耐特所說的那樣可以充分關注到各種不正義現象嗎?他的回答是否定的。針對前一個問題,他指出,霍耐特在論及承認要求時也使用了諸如應當“有根據的”,不正義的分配是“未被辯護的承認關系”等,這其實表明最終的辯護標準只能是互惠的和普遍性的原則。針對后一個問題,他認為承認理論雖然能夠解釋很多不正義現象,但是它對某些不正義現象的解釋力是有問題的,比如經濟領域中的很多不正義現象,不能用承認缺失來解釋,它們可能因其它原因所致,可能是遵循市場或者系統(tǒng)邏輯的產物。此外,弗斯特認為追求相互承認只是手段,建立符合互惠和普遍的辯護原則的正義狀態(tài)才是最終目的。
總之,從康德與黑格爾之爭的角度去理解霍耐特與弗斯特之爭,確實準確地抓住了兩人在論證正義原則的規(guī)范性問題時的差異,兩人確實也在此問題上分別利用了康德和黑格爾的思想資源。但是,如果拘泥于這種差異來理解兩人的爭論,甚至來把握當代批判理論的發(fā)展,就僅僅是管中窺豹了。
具體來說,持有康德主義與黑格爾主義之爭的視角去看待霍耐特和弗斯特之爭,一方面會忽視兩人思想的發(fā)展歷程; 另一方面會忽視兩人共同的根本關切和基本主張。由于兩人的思想發(fā)展歷程是對其根本關切和基本主張的不斷完善過程,下文將集中澄清第二個方面如何(套用哈貝馬斯的表述)“受過馬克思主義啟蒙”,并認為持有受過馬克思主義啟蒙的視角去看待霍耐特和弗斯特之爭將更具啟發(fā)意義。
從霍耐特建構承認理論的根本關切來看,馬克思主義的啟蒙主要體現在他對交往行為理論的意識形態(tài)維度非常敏感。他對哈貝馬斯交往行為理論的發(fā)難,首先是通過批判哈貝馬斯對馬克思的闡釋而展開的。與馬克思認為勞動是人的本質的對象化活動不同,哈貝馬斯認為勞動只是工具行為,不具有道德規(guī)范內涵,并認為對社會中權力的批判只發(fā)生于以交往行為為導向的生活世界領域?;裟吞赝ㄟ^重構馬克思的異化勞動思想指出,現代化的生產勞動仍然包含一定的道德規(guī)范內涵,工人們會利用這些規(guī)范去批判不合理的勞動組織安排。他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指出,哈貝馬斯通過語言哲學重構話語實踐所依賴的普遍原則來分析生活世界中的理性潛能,不但會忽視那些社會底層比較零碎的“不公正意識”經驗,因而會系統(tǒng)性地忽視“所有那些沒有被政治-霸權的公共領域承認的現存的社會批判形式”,而且還會忽視經濟系統(tǒng)和政治系統(tǒng)中所包含的合理規(guī)范內涵。
為了在理論層面更準確地剖析“那些使人成為被侮辱、被奴役、被遺棄和被蔑視的東西的一切關系”,霍耐特在黑格爾耶拿時期的手稿中挖掘出了用來澄清這類現象的概念工具。借助黑格爾的承認理論,他認識到在被蔑視的主觀體驗中蘊含著各種承認需要(愛、法權平等和團結的承認需要) 的匱乏。在那些被貶低和被侮辱者們的抗爭中,總是存在一種非對稱的關系,即一方剝奪了另一方所應享有的承認?;裟吞氐某姓J理論一方面旨在說明只有在承認關系遭受否定的視角中,這些抗爭活動才能被注意和被準確地理解,另一方面旨在說明這些抗爭活動蘊含了合理的規(guī)范內涵,這些為承認而斗爭的抗爭活動因此意味著道德上的進步。很明顯,霍耐特的這種理論旨趣與馬克思曾經倡導的批判的哲學保持高度一致。馬克思也強調批判的哲學應該是“對當代的斗爭和愿望作出當代的自我闡明”,用霍耐特的話來說,批判的哲學必須要立足于批判的社會分析之上,因為這些斗爭和愿望蘊含了理性的潛能。
從弗斯特建構辯護理論的主要關切來看,他也是不滿于當代英美主流正義理論對社會中基本權力關系的忽視。他強調正義論的“首要之事”應關注社會中的基本權力。與統(tǒng)治英美分析的政治哲學40年之久的“分配范式”相反,他主張正義的首要問題不在于誰獲得了什么,而在于人們如何被對待。他指出,僅僅關注物品的分配問題,會忽視物品生產層面的正義問題,比如誰有權力規(guī)定生產的結構和分配,此外,分配范式還可能會混淆政治正義問題與道德問題,會把因不正義的制度設計所導致的物品匱乏問題當作道德關懷的問題來解決。因此,為了真正觸及不正義關系的根源,就必須跳出分配范式的框架,從主體間的關系和結構層面討論何謂正義。
弗斯特的批判思路與馬克思的思路基本保持一致。在《哥達綱領批判》中,馬克思就曾猛烈地批判了《哥達綱領》把關注重點放在分配問題上的主張,認為這是“根本錯誤的”,因為“消費資料的任何一種分配,都不過是生產條件本身分配的結果?!痹谏a條件方面,馬克思從權力不對等的角度指出了資本主義社會中根本的不正義現象,“生產條件的分配,則表現生產方式本身的性質。例如,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基礎就在于:物質的生產條件以資本和地產的形式掌握在非勞動者的手中,而人民大眾則只有人身的生產條件,即勞動力。”對生產資料不對等的掌握決定了消費端的不正義分配。因此,為了解決消費端的不正義問題就不能僅僅聚焦于物品的分配,而應深入到生產端中,如果生產端的不正義現象得到糾正,如果生產者集體享有平等的辯護權力,那么消費端的分配方式就會相應地得到改變。
弗斯特指出,從上述維度來理解正義問題與對政治正義的一種古老的理解是相匹配的,即政治正義在于免于“任意的統(tǒng)治”(die Herrschaft der Willkür)。所謂的任意的統(tǒng)治是指統(tǒng)治者在沒有任何合法理由的情況下統(tǒng)治他人。與此相反,正義的統(tǒng)治是指被統(tǒng)治者對統(tǒng)治的理由表示同意。統(tǒng)治的理由有各種各樣,比如為了全體的福祉或道德水平的提升、文化的延續(xù),等等。弗斯特強調,正義理論并不考察理由本身,而是關注于合理同意達成的形式條件。這就把正義問題引向了話語論辯的前提條件。這些前提條件被弗斯特凝練為互惠性和普遍性要求。落實到個體來說,合理同意的達成需要個體都應享有辯護的權利,即針對關涉到自身利益的制度設計和安排,有權利要求統(tǒng)治者提供理由,并有權利進行合理的質疑,以此影響政策的制定或修正。因此,個體享有的辯護權利也是一種話語的權力,即“要求并且提供辯護,以及挑戰(zhàn)錯誤的合法性”。正義理論的首要之事就在于確立這種權力,將它們變成政治行動和制度安排的基礎。然而,在現實社會中,社會成員往往并沒有這種基本的辯護權利,因此關于正義的批判理論要先立足于對社會中各種不正義現象的剖析。
以上分析表明,兩人在政治哲學必須立足社會分析的觀點上保持了驚人的一致性。這種一致性表明了他們之間的家族相似性: 雖然他們總是強調對資本主義的批判要立足于特定規(guī)范,但是他們都共同指出這些規(guī)范并不是哲學家寫字臺上的產物,而是源于社會斗爭之中。具體來說,批判理論一方面要努力通過思想的棱鏡讓充斥在生活中的各種不正義現象被關注到,同時在規(guī)范層面解釋這些現象不正義的緣由,并說明對這些規(guī)范的違背是促使社會抗爭的動力。因此,對社會的分析、解釋和批判構成了批判理論的“三位一體”。之所以這三個方面能夠統(tǒng)一,是因為他們共同堅信左翼黑格爾主義的洞見,即理性向來就存在,只不過它不是永遠以理性的形式出現而已。在社會本體論層面,他們都共同主張社會事實并非像自然事實那樣不包含任何規(guī)范內容,社會事實是由約束主體行為的各種規(guī)范構成,同時社會事實也包含非規(guī)范的強制因素,批判理論的任務是解釋理性何以以非理性的形式出現,批判理論應該是“在歷史上起作用的理性的反思形式”。
以上述馬克思主義視角來看待霍耐特與弗斯特之爭,他們間的爭論其實還是家族內部之爭。他們的爭論主要圍繞兩個問題: 對歷史上起作用的理性的詮釋以及如何讓其真正顯現出來?;裟吞卣J為歷史中理性的發(fā)展體現為人類主體自律能力的提高。在他看來,由于主體自律的形成需要依賴三種不同的承認關系(私人關系中愛的承認、法律上對人格平等的承認和社會對個體成就的承認),因此歷史中理性的發(fā)展就體現為這些承認關系的發(fā)展,歷史的進步就是這些承認關系的發(fā)展對個體自律能力的提升過程。弗斯特則是從個體自律的制度性前提的角度界定歷史的進步,“進步的真正邏輯不是歷史的,也不是社會技術的、科學的或者技術的;毋寧說,它是這種意義上的社會的,即它由社會本身承載并且被定義?!奔词钦f,歷史進步與否最終要由處于歷史中的社會成員決定。既然進步概念與社會成員自主決定相關,那么一個社會確立了社會成員享有自主決定的權利的話,就可以說這個社會在元規(guī)范層面是進步的。要使得這種意義上的進步發(fā)生,弗斯特不認為還必需依賴家庭和市民社會中倫理關系的發(fā)展,他強調只需依賴于民主政治的確立就足夠,“民主的政治形式和程序不僅是社會進步的目標,而且也是社會進步的主要條件?!?/p>
總之,從受馬克思主義啟蒙的視角審視霍耐特與弗斯特為代表的當代批判理論的發(fā)展,會發(fā)現他們仍然主張必須在資本主義內部挖掘有效的批判資源,都共同反對脫離資本主義社會現實去抽象地構建批判的規(guī)范標準。在討論正義問題時,霍耐特和弗斯特對社會分析的共同強調,是這種路向的典型代表。因此,在分析當代批判理論的貢獻時,不能把目光局限于他們如何論證正義原則本身的規(guī)范性。從受馬克思主義啟蒙的視角看,他們在分析資本主義社會時所提出的洞見更具啟發(fā)性。在此,我們無法詳細展開他們的細致分析,下文僅從推進國內馬克思主義研究的角度,拋磚引玉地指出這些分析帶給我們的幾點啟發(fā)。
第一,意識形態(tài)尚未終結,從資本主義意識形態(tài)層面挖掘其內部矛盾仍然是資本主義批判的重要議題。當代批判理論的一個重要貢獻是對當代資本主義社會中各種意識形態(tài)的揭露。例如霍耐特通過分析指出,個體自我實現的要求現在已喪失了批判維度,轉而維護著資本主義制度的合法性。在批判當代主流政治哲學中的分配范式時,弗斯特認為這種范式會遮蔽因社會制度而產生的不正義問題,因此它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在對資本主義社會中深層次理念的批判方面,他們的分析也頗具啟發(fā)性,例如,霍耐特在論證社會主義理念的優(yōu)越性時指出,法國大革命所倡導的“自由、平等、博愛”其實內部充滿了矛盾,即資本主義所確立和追求的個體自由與博愛是相沖突的,他認為社會主義理念是對其內部矛盾的克服。他們的這些分析表明,意識形態(tài)仍然是資本主義社會維系其再生產并引發(fā)矛盾的重要媒介,仍然是資本主義批判的重要領域。
第二,資本主義并非完全是社會主義的敵人,因為資本主義世界內部蘊含著解放的力量。當代批判理論在此方面的洞見啟發(fā)我們要更為審慎地批判資本主義。在批判資本主義時,雖然要持有總體性的視角來揭露其系統(tǒng)性矛盾,但是不可持有全盤否定的視角。否則,我們的批判就僅僅是外部批判。外部批判的說服力不但有限,而且還不公正地對待了資本主義世界內部的解放力量。正確的做法應是: 當資本主義國家有意識地合理對待這些解放力量時,我們應當持非批判的態(tài)度,只有當資本主義國家不合理地壓制和否定這些解放力量時,我們才與其解放力量一道進行內在批判。有力量的批判是內在批判,它可以成為資本主義批判的有效方式,也是回應資本主義對社會主義攻擊的有效方式。這要求我們應與批判理論家們一道深入分析和批判資本主義社會的內在矛盾。
第三,加強對社會制度研究。與早期批判理論家們相比,當代批判理論代表性人物幾乎不再研究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但是這并不代表他們放棄了馬克思在此方面的洞見,相反,他們在社會制度層面更加深入地闡發(fā)了馬克思的洞見。他們承認馬克思的《資本論》充分闡明了資本邏輯的擴張本質及其內在危機,但是都強調當代資本主義不能被還原成資本邏輯占據統(tǒng)治地位的市民社會。市民社會與其各種制度性前提,如國家、法律、道德和文化等領域,共同構成了資本主義,借用弗雷澤的表述,資本主義是已經制度化的社會秩序。資本主義危機不僅是資本增值過程中的經濟危機,而且也是資本市場與其它制度性前提之間的矛盾。因此,當下國內的馬克思主義研究除了要繼續(xù)揭露資本增值所潛藏的經濟危機外,還應把批判的觸角伸向各種制度性危機領域,如民主政治危機、道德文化危機與生態(tài)危機,等等。
盡管當代批判理論對推進我國的馬克思主義研究啟發(fā)頗多,但是從馬克思主義的視角反觀當代批判理論,我們仍然能夠發(fā)現一些值得商榷的問題。當代批判理論的主要問題不在于放棄了總體性批判的視角,而在于低估了內在批判的難度,更為準確地說,沒有充分挖掘規(guī)范與權力的辯證關系。在引起了廣泛討論的《進步的終結》中,美國當代批判理論家A.艾倫敏銳地注意到了該問題。在該書中,她從理性與權力相互交織的角度,批評了包括哈貝馬斯以來的批判理論家們對這種關系的過度觀念論式解讀。她指出,當代批判理論家們總是將理性從與權力的交織中分離出來,賦予其準超越的地位。為了證成他們所理解的理性的合理性,他們又持有一種“作為事實的進步”觀,即通過回顧過去的方式把當今歐洲社會所倡導的核心理念視作歷史的進步。這種典型的歐洲中心主義所導致的后果就是批判理論必然會忽視后殖民理論的研究成果。顯然,這種忽視與批判理論主張謀求人的解放是背道而馳的。為了納入后殖民理論的研究視角,A.艾倫主張必須要糾正當代批判理論對理性與權力關系的片面看法。
在此,我們無意于具體討論A.艾倫的批評對批判理論家們來說是否公正,以及她利用早期批判理論家阿多爾諾和??氯ブ匦玛U述權力與理性的交織所存在的問題,我們想從推進當代批判理論研究的角度指出她的批判所引出的兩個方面的問題: 內在批判可能會忽視規(guī)范與權力的辯證關系;民主制度可能并非是解放的唯一途徑。A.艾倫的批判向我們充分說明了當代批判理論在這兩個方面潛藏的理想化預設。第一個預設是理想規(guī)范的非統(tǒng)治屬性,比如聲稱相互承認或自律的理念與現實的統(tǒng)治關系是對立的; 第二個預設是理想規(guī)范的實現必需依賴西方的民主制度。這兩個預設并沒有充足的理由。
針對第一個預設,F.福格爾曼從譜系學的角度指出了規(guī)范性和有效性概念其實是19 世紀新康德主義者們的發(fā)明。他們用此概念首先是為了應對科學主義盛行而造成的哲學危機,而后是為了反對同時代的生命哲學思潮。對規(guī)范性問題的譜系學考察表明,規(guī)范性批判只是諸多批判中的一種,而以規(guī)范性批判為基礎的民主就只不過是解放的一種方式而已。僅僅指出規(guī)范性是看待社會世界的一個視角并不能說明它與權力的關系。要進一步澄清兩者的內在關聯,就必須說明規(guī)范性批判與其它批判的關系,即規(guī)范性批判是否能容納或者必然排斥其它批判,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話,這就說明規(guī)范性批判必定會與權力的生產相關。C.門克從規(guī)范的本體論角度清晰地給出了肯定的回答。他指出,規(guī)范的確立不僅包含規(guī)范話語內部正確與錯誤的區(qū)分,而且必須同時包含在二階的層面做出的與非規(guī)范領域的區(qū)分。然而,從規(guī)范的視角來看,這種區(qū)分是無法做出的,因為任何規(guī)范性的區(qū)分都只是規(guī)范話語內部的區(qū)分。這就是規(guī)范話語深層次的矛盾。利用某種絕對“正確”標準的批判,不管是內在的還是外在的,都是對這種深層矛盾的忽視,因而必然會犯下規(guī)范性的暴力,即對非規(guī)范領域的暴力。以某種規(guī)范性理念(如自由)為基礎的民主制度設計也具有同樣的問題,即是說,它所貫徹的正義是有局限的正義,它限制在“政治(與經濟相反對)方面,限制在有能力者(與無能力者相反對)方面,限制在成員(與多余者相反對)方面?!?/p>
這些分析向我們更深刻地說明了內在批判可能會忽視權力的根深蒂固性,單純訴諸民主的方式可能會阻礙解放的實現。這兩個方面向當代批判理論家們提出了一個艱巨的理論任務: 如何在不放棄規(guī)范性批判的條件下,充分闡明規(guī)范與權力的內在關系?并且在謀求人的解放的道路上,如何看待民主與其它非民主的方式? 這不僅是當代批判理論家的任務,也是當代馬克思主義者共同的思想任務。
注釋:
①Nancy Fraser, “An astonishing time of great boldness:On the politics of recognition and redistribution: Jo Littler interviews Nancy Fraser”, Soundings: A journal of politics and culture, 58, 2015, pp.21~33.
②Karl Korsch, Marxism and Philosophy, Fred Halliday(trans.), Monthly Review Press, 2008, pp.57~60.
③羅爾夫·魏格豪斯:《法蘭克福學派:歷史、理論及政治影響》,孟登迎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9頁。
④⑤⑥⑦⑧《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 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7、9、9、10、8 頁。
⑨⑩Max Horkheimer, “Traditionelle und kritische Theorie”, in: Gesammelte Schriften, Bd.4, Fischer Verlag, 1988,S.189、189.
?Axel Honneth, “Anerkennung und Arbeit.Versuch einer Neubestimmung”, Deutsche Zeitschrift für Philosophie,Vol.56, No.3, 2008, S.327~341.
?更為詳細的論述參見周愛民:《論批判理論的“家族相似性”: 從內在批判的視角看》,《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19年第5 期。
?Rahel Jaeggi, Kritik von Lebensformen, Suhrkamp,2014, S.165~199.
?Harmut Rosa, Kritik der Zeitverh?ltnisse.Beschleunigung und Entfremdung als Schlüsselbegriffe der Sozialkritik,In: Was ist Kritik, Rahel Jaeggi und Tilo Wesche (Hg.),Suhrkamp, 2009, S.23~55.
?Titus Stahl, Immanent Kritik, Campus Verlag, 2013.
?Robin Celikates, Kritik als soziale Praxis.Gesellschaftliche Selbstverst?ndigung und kritische Theorie, Campus Verlag, 2009.
?《毛澤東選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25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