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淬蓉,胡承光,周宇辰,宋楊達,李 孟,廖敏君,孫家潤,鐘春秀,周 琳,林志昭,周元平
南方醫(yī)科大學南方醫(yī)院1消化內科,2感染內科,4內分泌科,廣東 廣州510515;3南方醫(yī)科大學中西醫(yī)結合醫(yī)院腫瘤中心,廣東 廣州510310
一直以來,HBV 感染被公認為我國肝細胞癌(HCC)發(fā)生最重要的病因,肝硬化是HCC發(fā)生主要的病理背景[1-2]。然而近20年來,在我國HBV現癥感染率從9.09%持續(xù)下降到6.0%以下的背景下[3],HCC的發(fā)病率和病死率卻持續(xù)增加,發(fā)病率和病死率占全球50%以上,持續(xù)威脅著我國人民的健康和生命安全[4-5]。HBV現癥感染率下降和HCC發(fā)病率升高形成了剪刀差。文獻報道,HCC主要發(fā)生在40歲以上的人群,HBV現癥感染率降低主要見于20歲以下,特別是10歲以下人群,歸因于近20年來乙肝疫苗的普遍接種[1]。30歲以上HBV感染人群HCC發(fā)病率升高的推動因素是什么?近20年來,具有促進腫瘤發(fā)生的2型糖尿病(T2DM)發(fā)病率持續(xù)大幅升高[6-7]引起了我們的重視。T2DM是否HCC發(fā)病率升高的重要病因?針對這些臨床亟待解答的科學問題,我們采用最可能闡明病因聯系的隊列研究方法,以HCC 發(fā)病率較高的慢性乙型肝炎肝硬化(CHB-Cir)人群為研究對象,構成伴有T2DM的CHBCir觀察組,按配對對照原則組成不伴有T2DM的CHBCir對照組,進行了平均5年的大樣本隊列隨訪研究。試圖闡明T2DM是我國CHB-Cir患者HCC高發(fā)的重要危險因素,取得了較好的研究結果和客觀的臨床調查數據。
以2010年6月~2019年6月在南方醫(yī)科大學南方醫(yī)院肝病中心接受抗病毒治療隨訪的CHB患者為基礎對象,確診為CHB-Cir的患者為隊列篩選對象。納入標準:年齡≥30歲;符合下述肝硬化診斷標準的CHB-Cir患者;同意基線調查并接受規(guī)律的復查和隨訪。排除標準:合并丙型肝炎病毒和艾滋病病毒感染者;其他原因引起的肝纖維化、肝硬化患者;合并酒精性肝病、自身免疫性肝病者;已有證據提示或證實為肝臟惡性腫瘤者;明確診斷1型糖尿病者。根據CHB-Cir患者是否合并T2DM,分為觀察組篩選群和對照組篩選群;再按照病例對照研究的設計,從2個群中依性別、年齡(相差≤5歲)、HBeAg狀態(tài)、HBV DNA定量基本匹配后,按1∶1的比例入組,構成隊列研究的CHB-Cir合并糖尿病組(簡稱觀察組,下同)和無糖尿病的CHB-Cir組(對照組)。并進行每半年一次的復查和隨訪。2020年12月底止,已經完成2年或以上隨訪且數據完整的病例納入統(tǒng)計分析。
本研究為前瞻性、對照、開放的隊列研究,已通過南方醫(yī)科大學南方醫(yī)院倫理委員會批準,所有納入研究對象均為自愿參與并簽署書面知情同意書。研究隊列入組流程見圖1。
圖1 隊列研究觀察組和對照組入組流程圖Fig.1 Flowchart of patient enrollment.CHB:Chronic hepatitis B;CHB-Cir:Chronic hepatitis B with cirrhosis.
慢性乙型肝炎的診斷符合2010年中華醫(yī)學會肝病學分會與感染病學分會聯合制訂的《慢性乙型肝炎防治指南》[8]診斷標準;肝硬化的診斷符合2014年版《乙型肝炎病毒相關肝硬化的臨床診斷、評估和抗病毒治療的綜合管理》[9]診斷標準;HCC的診斷符合《原發(fā)性肝癌診療規(guī)范(2011年版)》[10]診斷標準;2型糖尿病的診斷符合《中國2型糖尿病防治指南(2010年版)》[11]診斷標準。
基線調查以檢查結果和病歷記錄為依據,內容包括人口統(tǒng)計學數據、生活方式、既往史、腫瘤家族史等信息以及相關實驗室檢查結果。研究中所有對象均接受口服一線抗病毒藥物—核苷類似物(NAs)治療,每半年定期復查1次。有可疑HCC發(fā)生情況(例如AFP升高、B超發(fā)現肝內結節(jié)增大,可見低回聲結節(jié))的病例,改為每2個月隨訪1次,以及時確診HCC發(fā)病。對于隨訪過程中的新發(fā)HCC病例,收集、核實其診斷依據,包括B超、增強CT、普美顯?增強磁共振等影像學檢查結果,AFP以及病理診斷等,以確認HCC的診斷。
應用SPSS25.0 進行數據分析。以Kolmogorov-Smirnov法檢驗數據正態(tài)分布與否,根據是否服從正態(tài)分布,分別采用均數±標準差或中位值(IQR)描述變量;對于正態(tài)分布計量資料,兩組間比較采用兩獨立樣本t檢驗;非正態(tài)分布計量資料兩組間比較采用Wilcoxon秩和檢驗;計數資料以例數和百分數表示,組間比較采用χ2檢驗。采用Kaplan-Meier 法計算HCC 累積發(fā)生率;以Cox比例風險回歸模型分析T2DM與CHB-Cir相關HCC發(fā)生風險的關系。所有統(tǒng)計分析基于雙側假設檢驗,以α=0.05為檢驗水準,P<0.05為差異具有統(tǒng)計學意義。
CHB-Cir隊列共隨訪560例患者,剔除其中缺乏重要隨訪節(jié)點數據的病例、脫落病例以及隨訪時間不到2年的病例,最終進入統(tǒng)計分析的病例共467 例,其中男403例,女64例,CHB-Cir合并糖尿病203例(觀察組),無糖尿病的CHB-Cir264例(對照組)。467例研究對象共隨訪2262.42人年,隨訪時間4.4±1.62年。觀察組和對照組在性別、年齡、隨訪時間、肝癌家族史、抗病毒治療、肝硬化代償情況、HBeAg(+)、HBV DNA定量方面具有良好的可比性(P>0.05,差異均無統(tǒng)計學意義,表1)。
表1 觀察組和對照組的基線指標比較分析Tab.1 Comparison of baseline clinical characteristics between CHB-Cir patients with and without diabetes
觀察組203例研究對象共隨訪962.42人年,人均隨訪時間4.70±1.55年,隨訪期間新發(fā)HCC 69例,HCC發(fā)病率34.0%,發(fā)病密度71.69/千人年。對照組264例研究對象共隨訪1300人年,人均隨訪時間4.96±1.67年,新發(fā)HCC48例,HCC發(fā)病率18.2%,發(fā)病密度36.92/千人年。觀察組HCC發(fā)病率明顯高于對照組,差異有統(tǒng)計學顯著性意義(χ2=15.273,P<0.001)。用Kaplan-Meier法比較兩組HCC累積發(fā)生率的相對危險度,觀察組HCC 累計發(fā)生率高于對照組(Log-rank 檢驗,P<0.001),相對危險度(RR)為2.096[95%置信區(qū)間(CI):1.450~3.032,P<0.01,圖2]。本研究揭示:乙型肝炎肝硬化合并糖尿病時發(fā)生HCC的風險是無糖尿病時的2.096倍,差異具有統(tǒng)計學意義(P<0.001)。
圖2 觀察組和對照組HCC累積發(fā)生率的比較Fig.2 Comparison of rates of cumulative incidence of HCC in the two groups.
2.3.1 HCC相關因素的單因素Cox比例風險分析選取既往文獻報道可影響HCC發(fā)生的因素,如性別、年齡≥40歲、合并糖尿病、肝癌家族史、抗病毒治療、肝硬化失代償、HBeAg狀態(tài)、病毒載量、血脂,進行單因素Cox比例風險分析,結果顯示:糖尿病、年齡≥40歲、肝癌家族史、低密度脂蛋白(LDL)升高、膽固醇升高(CHOL)是HCC 的相關危險因素;其風險率(HR)分別為2.656(95%CI:1.831~3.853)、2.334(95%CI:1.831~3.853)、2.438(95% CI:1.831~3.853)、1.944(95% CI:1.831~3.853)、1.980(95%CI:1.831~3.853),差異均具有統(tǒng)計學意義(P均<0.05)??共《局委熓荋CC發(fā)生的保護因素,HR為0.087(95%CI:1.831~3.853,P=0.0000,表2)。
2.3.2 HCC相關因素的多因素Cox比例風險分析 根據單因素Cox 比例風險分析結果,對有統(tǒng)計學意義的HCC 相關因素進一步行多因素Cox 比例風險分析,發(fā)現:合并糖尿病、年齡≥40歲、有肝癌家族史是HCC發(fā)生的獨立危險因素,調整風險率(aHR)分別為2.092(95%CI:1.420~3.096)、2.095(95%CI:1.268~3.463)、1.892(95%CI:1.192~3.001)。調整年齡(≥40歲)、肝癌家族史、抗病毒治療、膽固醇升高、低密度脂蛋白膽固醇升高后,CHB-Cir合并糖尿病時發(fā)生HCC的風險是單純CHB-Cir 患者的2.092 倍(95%CI:1.420-3.096,P=0.000,表3)。
表2 HCC相關因素的單因素Cox比例風險分析Tab.2 Univariate Cox proportional hazards analysis of risk factors of HCC
表3 HCC相關因素的多因素Cox比例風險分析Tab.3 Multivariate Cox proportional hazards analysis of risk factor for HCC
慢性乙型肝炎(CHB)肝硬化(Cir)是我國HCC發(fā)生發(fā)展的主要病因和重要病理背景。近20 年來,我國CHB防治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HBV現癥感染率由9.09%下降到6%以下,但HCC的發(fā)病率和病死率卻持續(xù)升高,形成了剪刀差。這個剪刀差的驅動因素是什么?廣泛調研后,具有促進腫瘤發(fā)生、呈逐年快速上升趨勢的T2DM引起了我們的深切關注。為揭示T2DM在CHB-Cir相關HCC高發(fā)中的驅動作用,我們采用前瞻性隊列研究設計,聚焦于CHB-Cir人群,按1∶1的病例對照比例構成觀察組(CHB-Cir合并T2DM組)和對照組(單純CHB-Cir組)。對納入的467例患者共隨訪2262.42人年,人均隨訪時間4.4±1.62年,新發(fā)HCC共117例,HCC發(fā)病率為25.1%,HCC發(fā)病密度為51.71/千人年。其中,CHB-Cir合并糖尿病(觀察組203例)時HCC發(fā)病率34.0%,發(fā)病密度71.69/千人年,風險比RR是對照組的2.096 倍。提示CHB-Cir 合并T2DM 時HCC發(fā)病密度明顯增高。在調整了年齡、肝癌家族史、病毒水平、血脂等混雜因素后,調整風險值未明顯改變。揭示T2DM是CHB-Cir相關HCC發(fā)生的重要危險因素。
近年來,CHB相關HCC與T2DM之間的聯系引起了研究者的較多重視。一項來自中國臺灣的病例對照研究[12]納入了4179例伴或不伴糖尿病的CHB患者,結果發(fā)現并發(fā)糖尿病的CHB患者的HCC累積發(fā)生率顯著高于無糖尿病的CHB 患者(RR=1.628,P=0.012)。在調整了年齡、性別、高脂血癥、抗病毒治療、他汀類藥物治療和肝硬化之后,糖尿病仍然是HCC的獨立預測因素(HR=1.798,P=0.005)。Kim[13]、Li[14]和Shyu 等[15]也報道了類似的結果。一項來自新西蘭的回顧性研究則納入了223例CHB-Cir患者,結果表明合并T2DM的CHB-Cir 患者的HCC 發(fā)病密度為60.5/千人年,而非T2DM的CHB-Cir患者僅為25.4/千人年(P=0.006)[16]。以上研究均提示T2DM是HCC發(fā)生的危險因素。但這些研究多為回顧性研究,納入的分析對象多為CHB患者,而關注CHB-Cir人群的研究則存在病例數較少、隨訪時間較短等情況。尚未見到來自中國大陸CHB-Cir合并糖尿病時發(fā)生HCC風險分析的3年以上隊列研究報道。由于HCC的發(fā)生是多因素、多步驟、多基因參與的復雜的致癌過程,我們在隊列研究設計時綜合考慮既往文獻報道的風險因素,采用傾向得分匹配法(PSM)按比例配對,以平衡已經報道的混雜因素,如性別、年齡、HBeAg狀態(tài)和HBV DNA載量水平,突出血糖升高對HCC 發(fā)生的影響,取得了良好的結果:隊列研究中,HCC相關因素的單因素Cox比例風險分析和多因素Cox比例風險分析糖尿病均為HCC發(fā)生的獨立危險因素;與對照組相比較,觀察組中,糖尿病的調整風險率(aHR)為2.092(95%CI:1.420~3.096),得出了明確的T2DM 是CHB-Cir 相關HCC 高發(fā)的重要危險因素的結論。
CHB-Cir合并T2DM時HCC發(fā)生風險顯著升高的機制是什么?在“乙肝-肝硬化-肝癌”三步曲的進展模式中,由于肝臟持續(xù)受到CHB炎癥活動的影響,肝內T細胞表型和功能逐漸缺失,導致功能上的不足和細胞活性的降低,即T細胞耗竭,進而造成肝臟局部“免疫抑制微環(huán)境”[17-20]。近來研究認為,糖尿病所致的高血糖、胰島素抵抗和慢性炎癥等均會增加惡性腫瘤的發(fā)病風險[21-22]。糖尿病患者由于血糖、血脂代謝紊亂產生過量自由基、TNF-α、IL-6、C-反應蛋白和其他炎性因子,從而促進炎癥反應的發(fā)生,也使肝內局部“炎癥微環(huán)境”惡化[23-24];此外,糖尿病時微血管病變、組織微循環(huán)障礙、能量供應缺乏,易引發(fā)機體局部或全身性感染[25-27],使糖尿病患者呈現慢性炎癥狀態(tài)。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持續(xù)性的慢性炎癥增加基因的不穩(wěn)定性和腫瘤的發(fā)病風險[28-29]。CHB-Cir患者合并糖尿病時疊加了肝內的炎癥,促進了假小葉內肝細胞的異型性變,同時T細胞功能耗竭加快,進一步降低了機體的免疫監(jiān)視功能和調節(jié)功能,進而增加了HCC的發(fā)生風險。
既往研究提示,肝硬化、年齡大于50歲、高脂血癥、糖尿病是HBV相關HCC的風險因素,各因素與HCC發(fā)生的關系因研究差異而呈現不同特點[30-32]。本研究Cox比例風險分析提示T2DM、年齡≥40歲、肝癌家族史、LDL-C≥3.36 mmol/L、CHOL≥5.17 mmol/L是HCC的相關危險因素,HR分別為2.656、2.334、2.438、1.944和1.980,差異均具有統(tǒng)計學意義;早期(入組前1年以上)抗病毒治療是HCC發(fā)生的保護因素,HR為0.087(P=0.000)。因此,在CHB 防治過程中,阻止或延緩CHB朝肝硬化進展,以及T2DM的早發(fā)現、早診斷、早治療,對改善CHB患者遠期預后至關重要。
本研究有以下亮點:立足于我國慢性HBV感染者病程長、已進展為CHB-Cir患者較多的現狀,把研究對象聚焦于HCC高發(fā)的CHB-Cir高危人群;研究樣本量足夠大,并對CHB-Cir患者進行了5年的隊列隨訪,調整混雜因素之后重點分析T2DM是否協同CHB-Cir促進HCC的發(fā)生,為HCC的早期干預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循證醫(yī)學依據和深入研究的線索。本研究的不足之處:包括未評估超重與肥胖、T2DM病程、不同的降糖藥物治療(既往由內分泌科專家制定)對HCC發(fā)生的影響。尚需納入相關因素深入開展多中心、大樣本量的隊列研究,以闡明體質量、T2DM病程、不同降糖治療藥物對CHB-Cir人群HCC發(fā)生風險的影響。
綜上所述,本研究通過建立前瞻性、配對對照的研究隊列,聚焦于CHB-Cir人群,經過長達5年的隊列隨訪的結果揭示:CHB-Cir合并糖尿病時HCC發(fā)生風險明顯增加;糖尿病是CHB-Cir相關HCC的獨立危險因素;年齡大于40歲、有肝癌家族史、LDL升高、CHOL升高也是HCC的相關風險因素。在臨床實踐中對于年齡大于40歲的CHB-Cir患者,需要高度重視血糖、血脂等早期HCC風險因素的檢測。下一步對這些風險因素深入開展多中心的干預和控制研究,可望為明顯降低CHB-Cir相關HCC的發(fā)生率提供循證醫(yī)學依據和臨床數據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