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剛過,幾個連續(xù)太陽天,牛繩溪因山洪沖刷堆積起來的沙渚,沿溪就坳開墾的田坎坡沿,嫩蕻如脂的酸脖子開始冒頭出來, 畏畏縮縮。驚蟄后,牛繩溪睡醒過來,淺水處水草聽著水聲悄然生長。菖蒲,短劍形狀的葉子流脂滴翠,剛長出翅膀未羽化完全的綠頭或紅翅蜻蜓停在上面,陽光從溪岸樹叢間擠射過來,將蜻蜓連同菖蒲葉片倒映在晃動溪水里。黛綠的苔蘚包裹著從溪水里拱出半個身子的巖石,濕漉漉如從水里提出鋪晾在石塊上的綠絨毯。這種苔蘚植物是自然界的拓荒者,分泌一種液體,日久天長慢慢溶解巖石,將這些堅硬的巖石泥化變小,最終沉到水底去。
牛繩溪給童年帶來過美好想象。說是一個老人牽著頭瘦得見骨頭的水牯來犁趕水田,早上出門天空還陰陰浸浸,一袋煙鍋工夫,天高云匿,太陽如炬,不一會兒將水田里的水曬干。田沒法繼續(xù)犁下去,老人生氣將那頭瘦水牯卸軛,解下系牛鼻的棕繩朝天上拋去,如一條細(xì)水蛇在空中扭腰翻轉(zhuǎn),落下來就變成了這條活蹦亂跳七拐八彎的小溪。這個故事是我小時候聽到眾多故事中最有創(chuàng)意的一個,如今還溫暖著我與故鄉(xiāng)的關(guān)系。
酸脖子學(xué)名叫虎杖,我是最近才知道的。許多物事,隨著知識與常識的增長變得寡淡無味,全沒了那份柔軟細(xì)致與童稚趣味。為何叫虎杖,我想是因為它渾身有虎斑一樣的斑紋點吧,這樣不免牽強(qiáng)得很,倒覺得那些暗紅斑點像極小孩粉嫩臉上出的水豆。剝?nèi)ラL滿水豆的外皮,肉脂嫩綠浸洇著皮膚的色澤,咬上一口酸爽潤脆至極,不等咬上第二口,那股酸爽之感直逼頸脖,令人毛發(fā)直立,口中涎液如注,接著會不自覺猛地閉眼甩頭,仿佛到了某種快樂又難受之巔,一切生理過程全然一氣呵成。如此,酸脖子這個名字更讓人記住不忘。
在那個到處都充斥著饑餓的年代,人們的想象力全是有關(guān)生存與生命層面的,如牛繩溪的名字。唯有童年,除去饑餓帶來的恐懼,仍有很多想象與夢有關(guān),有著無限奇幻的創(chuàng)意。
姐姐家往東捋著山勢走十來分鐘,過一條小溪就到老家了。姐姐準(zhǔn)備了午餐,愛人擔(dān)心我腸胃差,在清亮的小溪里將姐姐在山里采來的野菜一根一葉細(xì)致清洗,我卻仍然在他們還沒有把桌上的菜嘗遍就結(jié)束了。這個毛病怎么也改不掉。那種饑不擇食、狼吞虎咽的習(xí)慣,先是生理行為,慢慢變成心理行為,往后漫長日子里又重回到生理行為。吃得慢就吃不出食物的味道,體會不到吃飽的快意與滿足。直到現(xiàn)在我仍不喜歡吃需要削皮去殼吐籽的食物,會選擇那種像蘋果、梨子之類,一滿口下去才有真實感與安全感。
我家背后一座很高的山,東麓連接著一座水牛脊背形狀的山梁,連接處低陷下來的埡口,叫廟埡。廟埡不見廟,問村里長輩,也說沒聽哪位先人說過這里曾經(jīng)有廟。鄉(xiāng)村許多地名就是這么奇怪存在著,叫灘的不見沙,叫溪的不見水,更有叫坪的卻是一處坡,很陡的坡,深究下去會到哲學(xué)層面。一方山水養(yǎng)一方人,全是當(dāng)?shù)厝说脑妇埃蝗陶f破,更不忍去認(rèn)真追問。
翻過廟埡,眼前出現(xiàn)開闊一些的視野,這種豁然開朗也僅是一種先前逼仄對比,心理上的。山腳一條從后背高山深澗流來的小溪,就是牛繩溪,拐彎處一塊不到五畝大小的坪灣,五丘水田高低錯落醉酒般靜臥在那里。這個地方叫月牙灣,小時候并未覺得這名字好,詩意更是現(xiàn)在回想起來的意象,讓某種逃離有了一種冠冕堂皇的借口。
節(jié)令過谷雨,到了插秧季節(jié),先前縮頭縮腦戰(zhàn)戰(zhàn)兢兢打探春天的酸脖子長到一人多高,一排排一簇簇如楠竹筍沖天而立,在空曠沙渚與沒有雜草的溪岸,長得恣意醒目。一些長滿灌叢刺蔓的地方,幾個桿梢露顯出來,以為矮小,用手去拽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最粗壯的一根,驚喜被我們的尖叫與炫耀之聲放大,在窄狹的溪谷里回蕩。
在老周兒獨生女朵朵來月牙灣之前,酸脖子如它的名字一樣,只停留在饑餓與味覺上,不曾想過會與音樂扯上半點關(guān)系。朵朵是在那年下第一場雪時來我們村的。母親背簍里斜放著一個老皮南瓜,手中提一小袋焐得黃里透紅的冬梨,我不遠(yuǎn)不近跟在身后,稀稀落落的雪片有些懶散地在空中飛舞。來到老周兒家,母親放下背簍,在那個寒冷的冬日,母親的話是溫暖的,老周兒的聲音卻有些哽咽。他們說話的時候,我在屋外草坪雪地發(fā)現(xiàn)了一行小小腳印,往前走見一個穿紅棉襖的女孩,在用手中竹棍撥弄一棵矮柚子樹上的積雪。老周兒說,朵朵前天才來,她媽媽送來的。
老周兒來我們村之前是麻風(fēng)病專家,村里人弄不明白,以為老周兒有麻風(fēng)病,避著繞路走。村里干部商量,將月牙灣山坳處以前知青茶場留下來的房子讓給老周兒與他女兒居住。
清明忙種麥,谷雨種大田。月牙灣鬧熱起來,山雀娘拖著它長長的黑白搭配適宜的漂亮尾巴,一遍一遍從溪澗飛過,常常無預(yù)感突然折返,每一次都會讓我們不自覺抬頭看,仰得老高的頭像被牽著一根線,順著它飛翔的軌跡轉(zhuǎn)動。溪澗的風(fēng)有些怪異,明明看到身邊的草尖并未晃動,山雀娘卻被風(fēng)吹得在空中翻跟斗,眼看要掉下來,卻見它翅膀一折,瞬間借著風(fēng)力消融在遠(yuǎn)處綠色中。
朵朵在城里長大,不知道哪些山果能吃,哪些有毒吃不得,那些稀奇古怪的花草更讓她好奇,追著我問個沒完沒了。那片遺棄的茶林是我們最愛去的地方,盡管肚子餓得咕咕叫,看到白嫩白嫩的茶泡和茶耳,她卻并不敢吃,等我吃下幾個后才猶猶豫豫往嘴巴里送。我告訴她茶泡茶耳吃法有講究,不能心急,等表面褪皮露出米白色肉質(zhì)時苦澀味才完全消退。盡管這么教她,自己卻常常等不到褪皮的那一天。茶林邊角坡沿還有一種刺泡,長得如紅寶石,吃下去酸甜沁心,可惜周身全是刺,不易采摘。比刺泡更艷麗更漂亮的還是蛇莓,朵朵第一次發(fā)現(xiàn)開心得不行,我趕緊跑過去用手拍掉她捧在手心里的蛇莓,大聲說,這個有毒,不能吃,會死人的……
山上能吃的能找到的東西,都被我們清掃干凈,只剩下酸脖子永遠(yuǎn)吃不完,沙渚、沿溪的田坎坡沿,生長得太多。就在這個時候,奇幻的想法開始了,我們將剝?nèi)ネ馄さ目胀补茔曉诳谥写禋馔嫠?,不?jīng)意間吹出了比山雀娘叫聲還動聽的聲音。我要用它做笛子,這個想法在心底萌發(fā)便不可遏制。一次次失敗,一次次重來。再看伙伴們手中的笛子,同樣沒有一個成功,做的過程中不是不小心弄破,就是做著做著干脆嚼上一口吃起來,一邊吃一邊相互嗔怪對方。我慢慢捋出每次失敗的原因,剝?nèi)ネ馄さ耐补芴鄞啵挥袔ぷ龊煤笤偻势げ挪粫频?。我找來帶鋸齒的鐮刀,挑選一根筆直粗壯的酸脖子,旋轉(zhuǎn)著切割下一截笛子長短的筒管,然后自上而下撕剝掉音孔直徑大小寬窄的一綹外皮,將筒管壓陷進(jìn)田埂邊剛碾推上來的軟泥里固定牢穩(wěn),再挑選一根音孔大小的細(xì)木棍放在掌心,雙手合上滾動搓揉。這個創(chuàng)意來自父親做木工時的手動木鉆。鉆好六個排列均勻的指孔與吹孔后,努力回想著老師手中笛子的樣子,才猛然想到原來忘了鉆音孔。我將筒管反轉(zhuǎn)過來,褪去反面同樣音孔一般寬窄的外皮。擔(dān)心把做好的指孔弄臟,我摘來幾片寬大的桐樹葉墊鋪在下面,重新將筒管壓進(jìn)原來的軟泥凹槽,用同樣的方法鉆出了出音孔。
最后還是忘掉了鉆膜孔,將筒管外皮全部褪掉后才想起來。不想前功盡棄,鉆膜孔時,我用掉了童年所有的耐心與定力。選擇用什么做音膜,著實讓我傷透腦筋,最先想到用父親的卷煙紙蘸上水,接著想到用薄樹葉,這些都不能起到音膜效果,主要原因還是系不牢實,漏風(fēng)。一次一次失敗后,想到了用酸脖子的皮瓤。選中一根剛長出地面的酸脖子嫩筍,剝下外皮,刮掉皮下瓤肉,對著天空照,一邊刮一邊照,一邊照一邊刮,直到可以看見云朵為止。
頭上的太陽越來越紅,草叢與土穴里的蟲子叫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多。毛茛花開得絮絮叨叨,棣棠花開得孤傲燦爛,唯有草籽花開得鋪張浪費,巖縫石隙,坡坎坑穴,處處都有它們的身影,繁忙的蜜蜂與剛剛羽化還飛不自如的蝴蝶黏在一起。一陣風(fēng)過,密密的野麻葉將乳白色背面一浪一浪翻轉(zhuǎn)過來,白白的浪花從一處坡坳蕩向另一處坡坳,最后在靠近山腳的那丘水田邊爬上坡坎,并一路向坡地的遠(yuǎn)處蕩去,消失在遠(yuǎn)處綠海里。
朵朵是什么時候來到我身邊的,我不知道。我拿著剛做好的笛子,拇指抵著笛管,其余手指放在指孔上,像模像樣,卻怎么也吹不響,現(xiàn)在回想起來當(dāng)時的樣子一定狼狽得不行。這時我聽見了咯咯的笑聲,一只小手伸向我,你的笛子漏著風(fēng)呢,怎么吹得響啰,笨蛋,你沒有做音塞呢。朵朵手心握著一個揉得很圓潤的泥團(tuán)說,我?guī)湍悖阄蘸?,把這個泥團(tuán)塞進(jìn)去就可以了。塞好后,果真吹出了聲音,不過,任我怎么變換角度,變換姿勢口形,仍只能發(fā)出幾個悅耳的單個音節(jié)。朵朵再次咯咯笑起來,將我手中的笛子要了過去。
她先試了一下聲,哆咪發(fā)嗦,動聽悅耳的笛音瞬間被她從酸脖子笛子里吹出來,接下來她竟吹出了一段旋律,甜美又憂傷,是不久前村里曬谷場放過一部叫《小花》電影里的插曲《妹妹找哥淚花流》。我張大眼睛望著她說,你吹得真好,誰教你的???朵朵說,我媽教的。我說你媽真厲害,她卻不再接話。朵朵的媽自從上次送朵朵來我們村后,就再也沒有來過。
我陶醉地看著朵朵吹著笛子,白胖胖的手指像使了某種魔法,靈巧地上下律動,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她長得真好看,與村里其他女孩不一樣,到底哪兒不一樣卻又說不上來。朵朵不知道我在看她,黑亮亮的獨角辮梢扎著的藍(lán)色蝴蝶結(jié),在太陽下閃著藍(lán)藍(lán)的光亮。我忍不住想伸手去摸,朵朵本能后退了一下,別過身去。
朵朵住的房子后面坡上有兩蔸很高很高筆直的楓樹,要三個大人才能合臂圍上。楓葉比其他樹木葉子要紅得早,才過霜降,滿樹已是一派血紅,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兩束沖天而起的火焰。有風(fēng)吹過,葉片紛紛揚揚在空中翻著跟斗,散落在樹叢里和草坡上。楓樹的樹身光滑蛇都爬不上去,快到樹冠才有分叉的樹枝。最吸引我的還不是它如火的顏色,而是樹巔枝丫上那個黑黑圓圓的大鳥窩。我用手指著楓樹上的鳥窩對朵朵說,那就是山雀娘的家,朵朵將信將疑把頭仰得老高。
山雀娘是最漂亮的鳥呢,它的長尾巴漂亮得不得了,朵朵聽后開心地笑了。
我們都喜歡山雀娘還有另一個原因,它是尋找食物的向?qū)?,它飛到哪里那里準(zhǔn)有我們喜歡吃的山果,特別是櫻桃。山櫻桃大多是酒櫻桃,味澀,吃多了還會醉,我就有過一次醉得聽不見母親站在山梁喊我。我們只需跟著山雀娘的長尾巴飛跑,一會兒就在不遠(yuǎn)處的一個濃密林子里找到鮮紅可口的肥甜櫻桃了。
記憶里,這個鳥窩一直在那里。母親說,山雀娘是最戀家的鳥,一生只屬于一座山,一棵樹,一個窩,一個家。不知道是山雀娘天性膽小,還是比其他鳥類智慧,把家筑在月牙灣最高的那棵楓樹之巔,它在以一種與世無爭的優(yōu)雅姿態(tài)俯視萬物生長。
小學(xué)畢業(yè)那年,老周兒帶著朵朵離開了月牙灣,進(jìn)城恢復(fù)了工作。從此我再也沒有見到朵朵,與他們相關(guān)的信息也極少。
后來村里一些年輕人開始南下外出打工掙錢,一個、兩個、三個,慢慢村子就空了。今年清明回鄉(xiāng)掛青,在村里轉(zhuǎn)悠一遍,滿目盡是凋敝的氣息,斜掛在大門前的鐵鎖生著暗紅的銹斑,瓦背年久失修,一些瓦楞脫落掉在生了菌傘的地板上,檁子椽子開始腐爛,蛀木蟲在上面安了新家,小心翼翼從下面走過,不時有腐屑飄落下來掉在頭上。
回城時間還早,我想一個人去月牙灣走走。愛人堅持要一同去,說是要看看我常掛在嘴邊的牛繩溪與月牙灣到底長什么樣子。路只剩下隱約的輪廓痕跡,全憑記憶與大致方位取道前行。牛繩溪被掩埋在兩岸長攏來的樹叢下,水卻依然透明清澈,菖蒲與苔蘚在陽光下泛著記憶里的光澤。五丘水田完全荒蕪,雜草郁郁蔥蔥,多年沒有耕作了。唯有沙渚與溪渚上的酸脖子,肆無忌憚地瘋長,還未到谷雨時節(jié),像剛剛冒出頭的竹筍,最高也不過半個人身。愛人慫恿我再做一次音笛,我卻沒了興致,有些物與事只能活在記憶里,不可再來,如同初戀,重溫便是一種錯誤與傷害。
朵朵住過的房子沒了,我在長滿雜草的屋場上轉(zhuǎn)了一圈,希望能找到與那個時代與朵朵有關(guān)的一些蛛絲馬跡,卻一無所獲。當(dāng)年老周兒栽下的兩棵柚子樹已經(jīng)枝繁葉茂,上面歇滿叫不上名字的黑頸短尾小鳥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它們在對突然闖入領(lǐng)地的陌生人發(fā)出抗議。太陽有些刺眼,我坐在一塊長滿苔蘚的巖石上,一只紅翅蜻蜓飛過來,炫耀著它美麗稚嫩的翅膀,我在等待那只山雀娘從對面山坳的綠樹叢中飛來。
四十年,一棵樹能長多高,有多少鳥來筑過巢;一條山路改過幾回道,有多少走獸留下過腳印;還有那條洗過腳的牛繩溪,是否流進(jìn)了大海,或被菖蒲的根須吸走,漫入蔥翠的劍型葉片?自然界的樹木花草、鳥獸蟲蟻,都有著自己特有的生命形態(tài)與屬性;而人的榮辱悲歡、喜怒哀樂、生命屬性卻與童年無關(guān)。
生存欲望是本能的,饑餓成了這種欲望的極限挑戰(zhàn),更是最接近死亡的體驗。這種體驗是純粹的,也是孤獨的,不應(yīng)該有白云和鳥鳴,卻讓我看見了山雀娘,擁有了酸脖子音笛。
山雀娘的樣子介于白頸長尾雉與紅嘴長尾喜鵲之間,拖著長尾雉的尾翎,卻是喜鵲高處筑巢的習(xí)性。我一直不知道它的學(xué)名,問過朋友,有說叫山爪鳥,叫山召娘更多些。我在想,當(dāng)年朵朵還不知道有山召娘這個名字,知道了,白天聽到它的叫聲,看到它長長漂亮的尾巴,夜里會不會遇到媽媽,淚水浸濕枕頭?
回到家,父親告訴我,很久沒有看見過山雀娘了,還有烏鴉,很多鳥都沒了蹤影。唯有那些生長于饑餓記憶里的植物一直蔥蘢在我的生命里,在山雀娘飛過的溪澗守著季節(jié)生長。
(選自散文集《大雪是被子》
百花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