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與一條路日夜相伴,卻也不敢宣稱就懂得這條路。路是大眾情人,誰都可以愛,誰都可以親,但誰都無法將其獨自霸占。
路是城市的血管,也是一個區(qū)域的封面。路有路的表情,也有路的心情。人在路的眼里,不過是匆匆的過客,或死乞白賴的寄生者。
在西安路網的架構中,鳳城五路仿佛一根直直而長長的杠木,橫在了城市的肩膀。它東西向,像扁擔那般,一頭挑著漢長安城遺址,一頭挑著灞河。曾幾何時,鳳城五路所在的地盤,居于歷史的核心部位,在漢代之時,被圈于皇宮的圍墻之內,為王侯將相號令天下和皇后寵妃鉤心斗角的場所。張騫從這里出發(fā),出使西域;霍去病從這里出征,討伐匈奴。但后來,歷史宛若一位見異思遷的蕩婦,轉嫁他人,遠走他鄉(xiāng),將它,連同它委身的皇都,硬生生地一并拋棄。于是它潦倒了,潦草了,變成了野兔出沒的農田和土墻頹壁的村舍,雞犬吠鳴,豬羊撒歡,躬身耕作的農夫,春去秋來,面朝黃土背朝天地與命運頑強地抗爭,卻也總是輸多贏少。它雞變鳳凰般地變?yōu)橐粭l寬闊的馬路,還是近二十余年的事情。不斷擴張的城市,像日漸膨脹的肥沃身軀,將它原有的面目吞沒,化為自己的一根動脈。它從田野變?yōu)榈缆?,猶如面粉被制作成了蛋糕,挑逗起無數人的食欲。那些捧著圖紙的決策者來了,那些拿著卷尺的工程師來了,那些夾著黑皮包的開發(fā)商來了,那些頭戴鋼盔帽的建筑工人來了,那些駕駛著壓路機的筑路者來了,那些懷揣發(fā)財幻夢的投資者來了,那些企圖不勞而獲的投機者來了,那些購買到新房的住戶來了,那些學校、銀行、診所也來了,那些散發(fā)售樓廣告?zhèn)鲉蔚暮屯其N理財保險的游擊隊來了,那些一瞥見城管就跑、城管一去又復歸原位的擺攤者來了……于是鳳城五路,宛若一個巨大的磁鐵,將各色人等,謀財者、謀生者、求學者、求醫(yī)者、居住者、租住者等等,都牢牢地吸引于自己的身上。它的兩旁,被高矮不等的樓房占據;它的門面房,依序排列,燈紅酒綠;它的路面上,汽車和電動車時不時就像翻滾的洪流,洶涌澎湃。
中國的城市,皆相貌雷同;同一個城市的馬路,體態(tài)也大同小異。不同的是人,是人對馬路的情懷。關愛有加,馬路就姹紫嫣紅;冷落冰霜,馬路就蓬頭垢面。欣然的是,鳳城五路不是城市的棄子,而是抱在懷里的親生兒子,受到精心的呵護和優(yōu)厚的喂養(yǎng)。因此,它是嫵媚的,是亮麗的,是膚色光潤而不是雀斑密布的,是朝氣蓬勃而不是暮色沉沉的。
作為在鳳城五路居住了十多年的住戶,我最為中意的,則是街角的花園和林蔭夾擊的人行道。走累了,或者無所事事了,就坐在街道拐彎處的袖珍花園里歇一歇腳,讓捆綁心靈的繩索,漸漸地松弛開來。抽一根香煙,聞一聞花香,望一望飄忽的云絮,瞅一瞅枝頭蹦跳的小鳥,甚至與那些和我一樣百無聊賴的陌生人搭訕,有一句沒一句地拉拉家常。碰面多了,聊久了,儼然就像心照不宣的幽會那般,偶爾一回沒瞥見他的身影,反倒心里悵然若失。不清楚對方的姓名,卻對對方的五官分布和思維形態(tài)了然于胸??雌饋砗荜柟獾娜?,也許心靈的深處是暗無天日的無邊黑夜;看起來很粗糙的人,也許在自我的美化中,把自己幻化成一輪萬眾敬仰的太陽,自己崇拜著自己,自己為自己的獨一無二而深情地陶醉。聊多了,也頓悟:其實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可言說的隱痛,只是有人把自己的痛點,像展品一樣擺在路邊,或掛在胸前,吆喝著讓他人觀看;而有的人則把自己的苦痛,或像隱私一樣包裹得嚴嚴實實,或像支票那樣藏匿得隱蔽幽深。
一天到晚在花園里呆坐或轉悠的人,多為閑人。有人因退休,無所事事而閑;有人因失業(yè),找不到差事而閑。前者的心里,散漫得像一地的落葉;后者的心里,著急得像一爐的炭火。世事就是如此詭異,一部分人忙得栽跟頭,另一部分人閑得不知所措;有一些事無人可干,有一些人無事可干。
放眼望去,至為熱鬧的是保健品、收藏品的宣講大廳和彩票的營銷店面,那里像蜂窩一樣,擁擁擠擠的人,飛進飛出,像群蜂那般發(fā)出嗡嗡嚶嚶的嘈雜之聲。在集體化頭昏腦漲的狂歡中,思維退隱,舌頭成為領航的旗幡。集群對于眾多深感孤單的個體來說,既是一種依偎,又是一種信仰,他們不相信自己的判斷,但相信群體的選擇。當飛濺的唾沫流淌成瀑布時,那些經不起煽動的貧瘠大腦,就會隨之或狂醉,或發(fā)燒,于是錢包的拉鏈,就會就此打盹兒,失去應有的警覺。人自以為自己很是精明,卻經不起一場“亂花漸欲迷人眼”的魔術表演,便會墮入徹頭徹尾的愚癡。只要一夜暴富的欲念潛伏,任何一句叫賣聲,都能化為火柴,將人本來就缺斤少兩的智力,頃刻焚為灰燼。在傻子遍地的時候,騙子行騙,并不需要太多的技術含量。
保健品、收藏品的宣講大廳和彩票的營銷店面,是一個時代人文精神的縮影。前者,以中老年人為捕獵對象;后者,則是以年輕人為釣魚的目標。老年人捧出一輩子的積蓄,感激涕零地拱手交給那些巧舌如簧的陌生人,美其名曰是在給兒女積攢幸福;青年人翻遍口袋,把剛從工地領回的還沾有汗?jié)n的工錢,像給牛喂草一樣地喂進那臺鐵鑄的老虎口里——送進去的是翹首企盼的憧憬,吐出來的是一聲聲徒自傷悲的嘆息……從老年到中年,從中年到青年,無數的人,都沉浸在天上掉餡餅的幻覺中不可自拔,但最終,卻都把自己化為了他人咀嚼和吞咽的甜蜜餡餅。
時間對于忙人,總是過于短暫;但對于閑人,則顯得格外的漫長。閑人們霸占著園內的木質條椅,或歪坐,或斜躺,其空洞和疲乏的眼神,是恍惚的,是凄迷的,是惆悵的,是無所適從的。
植物不知人間的紛紜,更不諳世情的熱涼,該怎樣妖嬈還怎么妖嬈,該怎樣凋謝還怎樣凋謝。植物活在自我的體系里,與人仿佛很近,其實很遠。
這些植物,皆非老“住戶”,而是原本生活在別處的“移民”。它們的故鄉(xiāng),也許是某個山坳,也許是某個苗圃。它們像捆綁住手腳的罪犯,被押解著遷徙至此,充當城市的風景。它們被養(yǎng)護,又被修剪,以標準的姿態(tài)挺立,像列隊的囚徒那樣整齊排列而又俯首帖耳。有其得,必有其失,無論何種圈養(yǎng),皆以失去自由和個性為代價。
鳳城五路無比冗長,也無比繁雜,任何一言以蔽之的描述,都失之于客觀,且無法將其一網打盡。人有人的無奈,路有路的苦痛。就路而言,總是遭到瓜分,貌似渾然一體,其實內臟早已支離破碎。無數的商家沿路經營,無數的人從路上經過。那些迎面走來的人,還未等到看清他的面目,他或她,便已化為了遠去的背影。沒有人在意他人的歡悅和悲愁,每個人都活在自我的世界里,撥拉著自己心中的那個算盤。那些側身而過的人,對于其他人而言,像一粒微塵,或一股微風,除非裝扮怪異或相貌出眾,很難引起路人的回眸一瞥。人走了,人來了。有的人走了,就永遠地走了;有的人來了,就駐扎下來。但所有的“來”,都不過是為“去”做著準備。路有盡頭,人也有終結,沒有哪個人可以永恒地走在路上,也沒有哪條路可以永恒地存續(xù)于世。那些或沉重或輕浮的腳步,有的在路上踩出了鞋印,有的在路上激起了揚塵,但更多的,卻是了無痕跡。
道路,是一些人行走的通道,亦是一些人謀生的礦洞。幾乎每一條路,都宛若一個巨大的乳房,垂吊著無數饑渴的嘴巴,在爭相吮吸著奶汁——有人因之而大腹便便,有人使出渾身解數卻越發(fā)面黃肌瘦——作為北城的商業(yè)高地,鳳城五路流淌著蜂蜜,也流淌著苦藥;飄浮著白日美夢,也飄浮著殘枝敗葉……在這里,有人“春風得意馬蹄疾”,也有人“無可奈何花落去”;有人抱著金磚擁著美人凱旋,也有人跌倒骨折拖著殘腿有家難回。一條路,是通途,是金礦,亦是陷阱,是冰山,在微笑,也在獰笑……衣冠楚楚的摩登男女,與蓬頭垢面的乞丐共享路面;時刻準備逃跑的小販,與獵鷹般的城管日日演繹貓捉老鼠的游戲——朗朗乾坤,昭昭日月,生命的輕重貴賤,像一幅幅色彩迥異的油畫,在一條路上,輪番地展覽。
(選自2021年第1期《廈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