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在承德豐寧的壩上草原,我再次看到了馬。
北方廣袤的大地和遙遠的地平線,在雨后展開神秘幽深的色澤。云離地很低,但又很遙遠,這個時候的天色極其特殊,無限空蒙、抽象、莊嚴、寂靜,云層和霧氣營造了一種偉大命運降臨的感覺。這是我第一次這么近距離、長時間地凝視一匹馬。
馬在巨大的馬場中站著,將它們修長孤獨的脖子伸出欄桿,像剛從烏云中降臨的矯健戰(zhàn)士。周圍安靜、空曠,仿佛在天上。我望著馬的眼睛,像看一件神秘事物。也許從那兩扇窗戶里我才能看見想看見的,關(guān)于馬的秘密。
那是雙清澈的大眼睛,單純、明亮、深邃,我甚至不愿刻意挑選一個詞語去形容它們,因為頻繁的想象會失去第一次凝視那美麗雙眼時新鮮的激動。無論怎樣昂貴高清的鏡頭也沒法重現(xiàn)它眼睛里的東西和站在那兒的美。我看不出那深邃里具體的內(nèi)容,它的眼睛里沒有人的眼睛里那樣的波瀾。我見到的不僅僅是一匹馬,也許兒時在草坡上坐著時想象的那些馬也在它身上,我所向往的與馬相關(guān)的一切都在它身上,尤其在那雙眼睛里。
一切擁有力量和技術(shù)的東西,都曾傲慢地閱讀馬馳騁沙場的英雄歷史,企圖從那兒得到另一種笑傲時代的捷徑。但沒有,從馬那憂傷高貴的眼神旁穿過的箭鏃和風雨早已歸于寧靜,馬的生存狀況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它們的付出全是實實在在的,沒有絲毫虛偽的心機和急功近利,馬屬于一切誠實的英雄中的一員。從戰(zhàn)馬、馬車到馬肉,中間是人與馬友誼的嬗變,一場虛偽又必然的交易史與血淚史?,F(xiàn)在它竟然像個藝術(shù)品站在我面前,那上頭沒有戰(zhàn)爭、交通、歷史之類賦予的意義,它就是一匹馬,僅僅是單純的馬。
每匹馬都和別的馬不一樣,卻又不同于人與人的差別。馬的不同展現(xiàn)在內(nèi)部。
自己騎馬與看人騎馬心情完全不同,跨上馬背一切就變了,做的準備全部失去效果,與我所想不同。我有些害怕,這或許是因為我沒有將它當成一匹馬,而是當成了別的驕傲的事物。我與它是在平等而平靜地往前走,但又深信它骨子里仍有凜冽的驕傲和純真,我怕它突然飛奔起來,像個兇猛又充滿孩子氣的人,將我撂倒在地。我絕不厭惡和恐懼那暴力,僅僅是因為敬畏,是對它高傲靈魂的信任。
馬被禁錮在沒有自由又無用的廣闊中,馬與牢籠的關(guān)系變得無比尷尬。它可以悠閑自在,去能去的地方站著吃草。雖然它的奔跑只為自己,但剩余一些可以被支付的價值,除了在草原民族當中馬的親切與力量還穩(wěn)固不變,世上其他地方的馬,因為清閑而落得走上餐桌。只能如此。當有一天提及馬時只談到馬肉,馬將如何生存,馬的形象如何存在?
并不是馬不適合這個時代,馬的鐵蹄并沒有落后于一切,它一直屬于最恬淡的生靈,存在于與世無爭的角落,就算最威風凜凜的時代也不曾驕傲地放縱過,馬永遠如此,波瀾不驚。馬是永不被淘汰的,我認為這個時代已經(jīng)配不上馬了。就算我現(xiàn)在買了一匹馬將它養(yǎng)在院中,但每天看到它我仍然會感到悲哀和痛苦,會難受,為它那俊美的身軀,為它那驕傲高貴的氣質(zhì),為它站在這麻木的空氣一般的院中。我不知道還有什么能裝得下它,我們的敷衍與草率是遠遠配不上它的。而現(xiàn)在的情況是,這不是它的時代,因而將它冷落在黑暗的任何角落都是合理的。還有什么更廣闊的天地適合它呢?也許只有野外。
當我騎馬繞著馬場走著,恍惚的夏日,恍惚的梧桐葉,恍惚的對馬的回憶,突然涌上來,我想起曾經(jīng)對它的驚鴻一瞥。
我從沒想過會在這樣的情形下與一匹馬相遇,預(yù)想過的無非是大草原或某個特定的地方,我會提前知道將在那兒遇到馬,或?qū)榭此ァ?/p>
那是一個冬天,我與親人穿越十八彎的山路與清晨的迷霧去給鄰縣的舅公拜年,當我們的摩托車經(jīng)過寂靜的叢林、河流、田野與荒原,一匹馬突然出現(xiàn)在虛白的薄霧里。我以為我看錯了,錯愕后定睛一看,真的是一匹高頭大馬,它烏黑油亮,矯健從容地走著。
那簡直就像一個夢,驚得我差點從摩托車上掉下來。
它是怎么出現(xiàn)的呢?在這種地方怎么會有馬?來的路上方圓十幾里連個人影都沒有,更沒有一戶人家,前前后后都是崇山峻嶺,它從哪兒冒出來的呢?
我看著它離我越來越近,然后很快地擦身而過,那一秒就像個幻覺,太動人了。它看上去孤獨又高貴,我扭頭繼續(xù)望著它。還沒有來得及跟父親說停一下車,他就已經(jīng)載著我繞過去。它的每一次出現(xiàn)都讓我驚喜,我曾問我自己,如果生在草原那樣的地方,天天與馬相見,這種感覺還會強烈嗎?我不知道。如果現(xiàn)在讓我去草原生活幾個月,我的看法是不會變的,這是一種直覺。
我從更多的電影里面去尋找馬的蹤跡。
多數(shù)馬的形象在電影中用于輔助人物或場景氛圍,給一塊看上去靜止的風景添上一抹活色,而這活色又是豐富晦澀的。不得不說,馬往那兒一站就具備某種氣質(zhì)。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電影《伊萬的童年》中出現(xiàn)了吃蘋果的馬,那是我見過最動人的吃食物的馬。馬站在淡淡的光芒和滿地蘋果之旁,修長的脖子和高貴的側(cè)臉后是一片灰色的虛空,馬車正不斷遠去,畫面哀傷、干凈,雋永的鏡頭語言從眼前滿地的蘋果往前延伸,仿佛通向了永恒。
在《都靈之馬》里,馬總在彌漫的大霧和灰塵中艱難而抽象地行走,那張叫人絕望而毫無表情的臉幾乎總在鏡頭前移動,永遠的灰白黑三色,幾十分鐘的寧靜又絕望的跋涉,慢走或靜止,馬頭和風沙中的馬的身軀給人一種壓抑之感。而從煙霧般縹緲又虛空的氛圍中,馬成為一種象征,像簡陋昏暗的屋子里的父女倆吃的那顆土豆那樣,維系著兩個仿佛生于黑洞中的人的生活,重復(fù),死寂,卻絲毫不讓人覺得厭煩。這馬總讓我想起尼采,在那場與馬的相遇中,他擁抱了可憐卑微的“同類”。偉大的東西分毫畢現(xiàn)卻難以形容,馬的可憐單純與偉大得恍如瘋癲的哲學家的相遇仿佛是命中注定。它們的永不被理解的孤獨和黑夜般驕傲的沉默瞬間被融合,一個人也許畢生無法從另一個人身上看到自己所憐憫的出處,但挨打的馬卻可以。人就是挨打的馬,就是人一生中見過的最心疼的那個苦命人,人的一生就是悲慘的一生,而馬代替了那悲慘中無能為力的部分。這無奈體現(xiàn)了最強的單純和樸素,是苦難最后的承載,是最后的絕望,但永不傷人。
同樣的憐憫在西奧·安哲羅普洛斯的電影《霧中風景》中也出現(xiàn)過。弟弟亞歷山大與十三歲的姐姐離家去德國,無依無靠地尋找爸爸,天高地遠毫無保障。姐姐問,你怕嗎?他說不怕。但在雪天里看到一匹被拖著的將死的馬,他卻心疼地大哭起來。這種善良、悲憫、純真,讓人的心疼跟著他年幼的哭嗓爆發(fā)出來。他的痛哭讓人想到尼采對馬的脆弱的一抱。這是瘋狂者與孩童之間相似的愛與無邪,或者越瘋狂的人越接近孩子,也更具有常人無法理解的脆弱敏感。
有時候,從動物身上更能看到我們自己,看到人的脆弱、愚蠢、憂愁、暴虐、孤獨、悲慘、疼痛、絕望,這些在別的人身上都看不到。
伯格曼的電影《處女泉》中,純潔美麗的處女卡琳騎著一匹高頭大馬走向叢林,去教堂送蠟燭。在風光優(yōu)美的山林原野,馬與馬上的她更彰顯了與世無爭的高貴純潔,仿佛全世界跟她行走在無憂無慮和天真無邪中。越美越反襯出一種寂靜與危險,那種絕對的清澈的美和無知極其脆弱,幾乎就為了暴露那些丑陋兇惡而存在,直至那美麗無瑕的處女被兩位歹人極其殘忍地先奸后殺,所有的真善美就像那單純的馬一樣,消失,毫無意義了。你不能指望一匹馬去救人,理想主義不存在于那樣的命運中。在惡的計算中,美與善、沉默與溫柔的軟弱程度無異于一汪清泉,只要有污濁進入,就立馬被毀了。
但清泉必須存在,處女也一樣,拯救的意義不會是消滅全部的惡,惡是除不盡的。也不可能為了不被惡傷害而去作惡,就算惡毒遍地仍然需要清澈,需要干凈的處女和相信善的人,這是唯一的拯救,痛苦的拯救。處女死去的地方溢出的泉水,便是上帝給出的模糊啟示,連那上帝也是模糊的,拯救在人的心中。
尼采對受虐的馬的擁抱和那孩子的大哭,都是憐憫,各自采用的方式不同。在哲學家那兒以馬慰己,終身思考痛苦而瘋,相當于自虐而死。至于孩子,他還小,瞬間痛哭是他對生命、對馬這類牲口最大的心疼和尊敬,也是對生命、對人性最初的認識。
馬真能成為一種寄托。它總是沉默,催人想象,足夠包羅萬象。我回想那些電影和記憶里的馬,有著相似的高貴,又十足樸素純真。這兩種極端在它身上竟如此相得益彰。恰似那些高貴的靈魂,溫柔謙遜。甚至你可以講,與人都沒有辦法一起戰(zhàn)勝危險,而一匹馬卻可以,當它沖向戰(zhàn)爭和炮火時,內(nèi)心是怎樣的?
馬的眼睛能回答這個問題,但我沒辦法形容那雙眼睛,人永遠只理解一部分的它,另一部分,是為了天生的不被理解而存在。
野貓
有一天我走在路上,花壇里突然鉆出一只貓來,我看著它在我不遠處走開,走得從容氣派、嚴肅大膽,身形弱小卻像世界霸主。
正午的太陽照在它身上,葉片搖曳的影子投射在地上,仿佛為它奏樂。貓的步子帶著純真忘我和天下無敵的隨性,卻由四肢與尾的律動形成穩(wěn)重大氣的格局氣勢。我在貓身上能看到虎的威嚴、鹿的可愛、豹的敏捷、獅的深沉。
但這是野貓,寵物貓我沒有養(yǎng)過,只在朋友家和網(wǎng)絡(luò)上見過。它們站在藝術(shù)家的書桌或主人肩膀上,用那驕傲的雙眼睥睨穿越了幾個世紀的偉大文學,不以為然地悠閑盤坐在諸如《瘋癲與文明》或某某作品集上,幽靈般邁著它從不發(fā)出聲響的嫵媚步子,穿過簡樸或豪華的屋子去陽臺上曬曬太陽。那輕盈的高貴和威嚴,已輕松趕超曾經(jīng)的王者老虎,成為這個時代任何階層的人當中最受寵的新王。它早已吃穿不愁,甩開野生叢林的那套暴力法則,直接參與人類文明,一臉妖媚地邁著貓步走向人類的床榻。貓眼閃亮,可愛迷人,而人類望著它,眼里只有寵溺。
貓的長相是整體絕妙的搭配,是結(jié)構(gòu)完美的藝術(shù)品,眼睛與臉相配,臉又與脖子相配,脖子與身子相配,身子與爪子相配,爪子與腿,腿與屁股,屁股與后背,背與尾,尾與頭,頭與耳,耳與嘴,嘴與臉,臉與身材,身形與四肢,四肢與整體,哪怕發(fā)胖也相得益彰,不至于難看、不協(xié)調(diào)。
我所有關(guān)于貓的情感深厚的回憶,全來自野貓,也就是流浪貓。它們是靈魂的鋼鐵戰(zhàn)士,小個子冷漠大俠,陰森的黑暗殺手,迅疾機敏的捕捉高手,獨來獨往的自閉癥患者,挨不著一根毫毛的冷血動物。我甚至發(fā)現(xiàn)野貓當中有諸多我能夠理解的親切的東西,人性格中的東西,自我、內(nèi)向、警惕、高傲、嚴苛,我能夠理解這些。
七歲或者八歲,有一天晚上吃喝太多,半夜起來拿著手電去上廁所,突然發(fā)現(xiàn)不遠處一對幽綠又帶點兒白的圓光在那兒瞪著我。我之所以用“瞪”這個字眼兒,是因為那光仿佛帶著情緒,絕不是普普通通的電燈泡或手電之類的光,說白了這個瞪著我的光是有生命的,是特意望向我并炯炯有神的,它甚至在動,在躲避還是準備發(fā)動攻擊?當時差點把我嚇得魂飛魄散,我“哇哇”叫了幾聲逃回了我的屋子。
如果說牛的眼睛里什么都沒有,那么貓的眼睛乍一看什么都有。
回到床上鉆進被窩里,蒙頭直到滿頭大汗也不敢把腦瓜露出來。甚至都不敢睜開眼睛,生怕那雙綠油油的眼珠子又突然瞪過來。從沒有一雙眼睛能將我嚇得這么■。它尖銳又鋒利地穿透了二十年,直到現(xiàn)在。
其實第二天我的奶奶就告訴我,那是貓。
貓怎么進到屋子里來的,當然是從狗洞,或者二樓,因為二樓堆放貨物,窗戶總是開著,沿著木質(zhì)房檐和窗臺它們來去自如。二樓常有鳥類和野貓老鼠,我們早習以為常,但大半夜被那種寒光畢現(xiàn)的眼神瞪著,還是第一次。我有時甚至認為它們會縮骨功,那一團柔軟靈巧的軀體能變成任何形狀。
我不知世上的貓有多少種。我對貓的了解僅僅限于童年見過的那些野貓,它們像幽靈一樣從墻頭屋檐下掠過,沒人養(yǎng)沒人管,無一例外地不與人親近,孤僻,冷漠,獨來獨往。人們知道它們高傲,也很尊重它們,盡量不打擾它們。相互間沒什么感情,各自相安無事地活著。它們吃老鼠或一些剩飯剩菜,像乞丐一樣,走到哪算哪,到誰家誰施舍。有時會去人家廚房偷吃的,因為它足夠靈巧輕盈,來去無蹤又無聲,所以貓是餓不死的。只養(yǎng)過寵物貓的人一定不知道野貓有多野。一萬只寵物貓大概都差不多一樣可愛動人,但一萬只野貓至少有九千種野性。
它遠離我們,抱著很大的警惕,哪怕我們從沒有想過去傷害它們。它生活在野外,不具有被寵愛的生活,每天面臨各種威脅和危險,別的動物的攻擊,饑餓,寒冷,打擾,居無定所,到處是不確定。因而在我們那里,大家心照不宣地理解并認同這樣一種事實,好好生活,互不相擾。
它像個鬼魂。
老人們也常常將野貓講得幽靈般神秘、冷漠,在那些陰暗與玄妙的傳說中,貓與我們愈來愈疏遠。侯孝賢的電影《童年往事》中有一段情節(jié)在阿孝牯父親葬禮上用客家話講的關(guān)于貓的靈異事件,甚至以為貓身上帶電。類似的東西還有很多。
童年時,我常常把貓的形象與黑夜聯(lián)系起來。與不祥、陌生、不吉利、可怕、晦氣,甚至不快樂相聯(lián)系。因為它總是神出鬼沒。
我連它的一根毫毛都挨不著。就算背對著我,它也能在察覺到之后迅疾避開,不是我不去靠近它,是壓根沒法靠近。這玩意兒就跟彈子球似的,只要你將要挨著它,它馬上就彈出去了,說不定還帶點兒不滿和怒氣。
貓走路永遠不會有聲音,它那有神的雙眼在結(jié)實的黑暗中飄蕩,而貓身融入了黑暗。在鄉(xiāng)下,黑夜是真正的黑夜,完全一片漆黑,沒有路燈,沒有任何別的燈,當所有的電燈全部都關(guān)掉,你就像籠罩在太虛或太空中,被巨大的未知包裹著。
在黑暗中,除了手電那點光,就只有貓的眼睛在移動。尤其是在星星、月光之下,它仿佛吸收了天地日月精華的精怪,坐在浩大天幕下沉思,發(fā)覺到聲音后便將那些靈氣和力氣一股腦兒聚集到眼睛,并警惕而有力地朝你投來,比兩束超強紅外線更加強烈駭人。一會兒在這兒,一會兒在那兒,仿佛會變。你看不見貓的身子,它輕巧,灰暗,融入夜色,只有眼珠子詭異地飄移。
它極有可能時不時出來,因為它那么自由,獨來獨往,還喜歡安靜。你永遠不能指望它會提醒你,或躲避你,它有時甚至還要用眼神與你一較高下,看看誰氣場更足,它眼神里絕對有這樣的好勝心和驕傲感。如果它跑動起來,那移動的大眼珠會像什么呢?如果在這種情況下還要來一句恐怖的貓叫,陰森尖細又故意壓低嗓音,那是帶著挑釁意味的。
野貓叫春的聲音陰冷尖細,拐著你沒法形容的彎兒,甚于巨大猛獸的咆哮,尤其在那樣的時代,那樣的鄉(xiāng)村,那樣完全漆黑的夜里,只要那叫聲聳立于黑夜,一股子寒意就打后脊背升起。白天也叫,嗓音饑餓極端,經(jīng)常像某種驚駭?shù)臉菲饕粯訌奈蓓?、草叢里響起。你想象不到它的心思和路徑,說到底鄉(xiāng)親們害怕它、疏遠它,是因為它身上不確定的東西。其實它的可愛溫順遠比孤僻更多,但那時沒有人與一只野貓單獨待那么長時間,也就無從建立感情。
后來,我以為再也見不到那樣的野貓了,城里不適合野貓,這里是寵物貓的天下——它們的美妙可愛征服了人類柔軟的心。但野貓大量存在。它們蜷縮在小區(qū)和郊外,瑟縮著,隱蔽著,艱難地討生活,有的生一群小野貓,繼續(xù)這樣的命運。
野貓就像《鐵皮鼓》里頭的奧斯卡,倔得要死,如果你非要招惹它或者來硬的,等著你的首先就是那極具反抗意味的怒目而視,然后它會伸出爪子斗爭,或迅疾蹦走。將它們的大眼睛放一塊,會發(fā)現(xiàn)很像,不信任、執(zhí)拗、多疑、敏感、頑強、頑固、早熟、早慧,甚至有些驚恐、一根筋,警惕性很高。
后來,我單位的院子里突然出現(xiàn)了野貓,野貓生了孩子,有了更多的野貓,從一個,到三個、四個、五個,無一例外地警惕、孤傲、怕人,跟小時候見到的一樣,這是我沒想到的。它們總在我樓下溜達。一家?guī)卓?,其樂融融地曬太陽,但拒絕任何人的靠近。你若要走近去看看它們或者握爪子,它們就往后,再往后,然后一起跑。我經(jīng)常喂它們,給它們買貓糧。很長時間之后,才能摸著它們的毛。
這一度令我十分沮喪,同時也再次確認了野貓身上具有難以磨滅的野性。它們向往自由,不被馴服,拒絕陌生,在已經(jīng)具有獨立能力的情形下不會接納任何別的靈魂的收養(yǎng)。它們的頭腦沒法對一個廣大野外世界的陌生人產(chǎn)生穩(wěn)固的感情。這是野貓與室內(nèi)寵物的區(qū)別,它們生活在無盡的天地間,它們見到的全是陌生人和沒有邊界的大地。
后來,我能夠在一米內(nèi)給它們拍照,但不能摸它們超過五秒。它們?nèi)匀华殎愍毻覀兘K究沒法成為朋友。喂食或每天見幾面的緣分若有若無地聯(lián)系著我們。它們慢慢長大。我知道它們很勇敢。有天早晨我在樓下見到貓叼著一只小老鼠,真是威風八面,像個戰(zhàn)士,三只小野貓在那兒玩。還有只小老鼠在它們爪下,走開一點兒又被貓爪扒拉回來。它們真是長大了,已經(jīng)能機敏地捕食和營生了。從它們的神情中更看出警惕與霸氣。貓是遛不了的,野貓更是,它足夠有主見,也有個性。它的步伐像空氣,思想也是,你沒法琢磨透它。
其中一只偶爾會跟著我,走上樓梯,或走到我二樓的門外面,在外面叫著,我開門讓它進來。它實在與眾不同、帶著一只野貓的危險與顛沛流離,貧窮落魄、饑餓掙扎、患得患失,極其單純又充滿故事地在我屋子里走著,躲在床底下,或在桌子下走來走去,就是不靠近我。當我蹲下去望著它,望著它可憐的勇敢的眼睛,它那么小的年紀,純潔、幼稚又固執(zhí),頑固地保護著自己,用爪子防備著我。它的爪很尖銳,像它的眼睛。
我拿出貓糧給它吃,有時是魚,也許它已經(jīng)吃飽,不怎么吃。我不知道它在我屋子里走來走去干什么,一旦我靠近,它就跑了。
我們未來的友誼會怎么樣,誰也不知道,但絕不會變得更差,這在我的掌握之中。因為我清楚如何對待天真的幻想或野蠻的暴躁,也適當理解某些沒法形容的孤僻與復(fù)雜。我知道它倔,但絕不會像奧斯卡的父親那樣強行與他作對,這沒什么好下場。大不了逼迫它朝我齜牙或吼叫,哪怕嘶吼聲不能震碎玻璃,也會震碎點別的什么。
(選自2021年第1期《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