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禾

大雪

落雪了，剛落下來的雪

是熱雪，在地上還

冒著熱氣。雪有多溫?zé)?/p>

大地就有多寒冷

雪均勻地飄落

不計(jì)后果地下著

村莊里，磨坊和谷倉

遠(yuǎn)遠(yuǎn)地立著，老房子像

突然有意矮下身來

窮人的屋頂壓不起過重的雪

今年冬天最大的一場雪

覆蓋了黑夜和村莊

草垛在雪地里倒立

熊貓唱歌，烏鴉打鐵

雪，高于屋脊，矮于天堂

寒冷在一天天地加劇

一片雪會融化在途中

兩片雪會抱著取暖

我喊冷的時候，父親就

緊緊地把我摟在懷里

冬至

天越來越冷，零下10度

是這些年少有的低溫

雪落三寸，地凍五尺

山峰凝凍在它的聳立中

蘆葦僵凍在它的搖曳里

天上最輕的雪，落到

地上是最重的寒冷。雪花是

六角形的，昨晚的月亮是圓的

于是我有了哲人的發(fā)現(xiàn)

雪花的寒冷是月光的六倍

“好冷！”，出門擔(dān)水

和洗菜的人，都這么喊

他們在村口留下的腳印

很快又被風(fēng)雪抹掉

屋檐下懸掛的冰凌，多年后

被我們稱為歲月的骨骼

門前的路打滑，弟弟穿著

笨重的棉襖，出門摔了

一跤，滑出去很遠(yuǎn)

一下從冬至滑到了小寒

鄉(xiāng)村語文女教師

她個子矮小，年齡大于身高

手在上山砍柴時摔斷過

去學(xué)校教書，捏粉筆有點(diǎn)笨

只能慢慢用力抬起來

她學(xué)鸚鵡的卷舌音

教孩子們讀拼音

吃進(jìn)去一個漢字

吐出來一大堆名詞、動詞、形容詞

踮著腳尖，把生字寫在黑板上

點(diǎn)、橫、豎、撇、捺

一筆一畫都寫得端端正正

讀過五遍之后

又一個一個地擦掉

她敞開嗓門

大聲地教孩子們朗誦唐詩

最高興的是提問時

全班學(xué)生齊刷刷地舉手

她仿佛欣喜地看到

一季秧苗

在向上拔節(jié)

晨鳥

鳥從黑暗中飛出來

它的脖子已伸進(jìn)黎明

后爪還抓著黑夜

鳥的叫聲騰地而躍

以致擴(kuò)散到整個天空

它輕輕扇動著翅膀

瞬間飛過熟悉的田野

在飛過村口的池塘?xí)r

影子斜斜地倒映在水中

最后飛向?qū)γ娴纳剿?/p>

穿越山頂?shù)母≡?/p>

踩響了懸在古寺的鐘聲

篾匠

選擇刀刃上的一條路走一生

讓一個晚年的篾匠

走得還特別的謹(jǐn)慎。幾十年了

走到任何一個村莊

他都這么說，混口飯吃

在竹子上殺開一個江湖

周圍三十里以內(nèi)的鄉(xiāng)村

他都跑遍了，一進(jìn)村子

村里的大人孩子都這么喊：

篾匠來了！篾匠來了！

于是，他在麥?zhǔn)罩蟮?/p>

草垛旁邊，歇下?lián)?/p>

系著帆布圍裙，擺開篾刀

小齒鋸、鑿子、條尺，

做每一件篾器，從劈竹開始

劈竹子的聲音吱嘎作響

很快，一棵翠綠的竹子

劈成了一堆青黃的竹篾

動作從開始的野蠻

到后來的精密、細(xì)致

他劈的篾條篾片粗細(xì)均勻，陽光

在刀刃上反射著薄薄的光芒

兩個婦女站在旁邊說話

在她們走神的當(dāng)兒，老篾匠手里

一只裝麥的笸籮，正在成形

半個月亮

你是我的半個月亮

我是你的半個月亮

你的半個月亮在天上

我的半個月亮在深山

晚上，疲憊的人類熟睡了

我們還泊在遙遠(yuǎn)的港灣

月光拂過大地與萬物

照著寂靜的河流和山嵐

月半邊，人半邊

那時候我們天天盼團(tuán)圓

你半輪，我半輪

我們是相互思念的愛人

我們合成一個月亮

就是人間“夜夜的月圓”

鳳娃古寨農(nóng)耕民俗博物館

你看這木質(zhì)的犁耙，樸實(shí)得如盤腿坐在

田埂吸煙的老農(nóng)，在沉思中等待日落

這面銅鑼，是否就在我爺爺奶奶的

婚禮上敲過，爺爺又用一頂花轎

娶回了我奶奶，我已無法考證。但我敢

斷定，那些鎬頭、鐵鍬、鋼釬、頭

一定修過人民公社的水庫。生產(chǎn)隊(duì)敲過

的這口鐘，鐘聲至今還凝固在歲月里

現(xiàn)在它們都疲倦了，彼此擁擠著撞擊出

陳舊的金屬聲。你看這冰涼的石磨、石碾

石碓、石臼、石墩、石頭豬槽，由于

時光的磨損，已失去牙齒和棱角

那些糞箕子、打谷桶、牛龍頭、風(fēng)扇

水車、沖擔(dān)、簸箕、揚(yáng)叉、釘耙、鐮刀

木锨，這每件農(nóng)具的背后，都有一個主人

它們從二十四個節(jié)氣里走出來，從灰墻

黑瓦的村莊里走出來，像我失散多年的

老親戚，身上還沾著干枯發(fā)黑的泥土

這些農(nóng)家的家庭用具：手提籃、繡花繃

針線籮、小背簍、織布機(jī)、紡線車、木盆

罩燈、竹籃、蓑衣、陶罐、陶缽、尿壺

構(gòu)成了鄉(xiāng)村生活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它們抱著

各自的姓氏，保持著一個時代的體溫

身體里流著復(fù)活的血液，喚醒了我的鄉(xiāng)愁

鋤頭

我默默珍藏著父親用過的

那把鋤頭，父親用它開墾過

幾畝江南的稻田

那根鋤柄，是父親從身體里

抽出的一根骨頭

然后又把它扛在肩上

鋤板是村里跛腳的鐵匠

將一塊鐵燒得通紅

然后使用必要的暴力打成的

父親用它刨了一輩子地

鋤頭與泥土發(fā)生摩擦

剩下越來越薄的鋤口

因?yàn)閷σ话唁z頭的回憶

我不忘父親彎腰挖掘

有時坐在地頭抽煙，納悶

桃花潭

桃花潭到了，我把船停在唐朝那邊。

李白汪倫都沒有看見，青弋江流得好急。

青弋江為桃花潭不斷注入新的水源，

然后四面八方地流走，再也找不到歸途。

我站在桃花潭邊，離水面只有一尺距離。

照李白的話說，離水底有一千零一尺。

轉(zhuǎn)世的桃花開了，我與李白相隔千年，

像只隔著一朵桃花，一場花開。

踏歌而行，我與他的正面總是錯過。

但與隔世的桃花結(jié)下綿延不絕的情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