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群芝

那些細小的事物

細小的事物，被風吹成

石頭。一片葉子的天空，寒露

在銀杏樹上瘋長，沒有屏障

田埂，村莊，落日，鳥窩——

一切趔趄，搖晃，柵欄沒有上鎖

而我的父親已不能再次推開

時光的間隙，風一再漫上來

許多物事像回光返照，如同寒露

你不能羈押沒有故鄉(xiāng)的風，阻止它

一而再地制造荒涼，多么無奈的沮喪呀

木門吱吱呀呀，那是風吹口哨，灌木落葉

風吹落的事物翻卷如山

回聲里又少去了一些人的聲音

我記得父親是這時候走的

日子側過身去就是銹色

母親，村莊開始舉步蹣跚——

一些事，風吹走了會回來，而一些不能

南山之南

沒有人告訴我

秋蟲停在葉子身上

來自哪一場霜露。缺失煙火的廟宇

哪一座因木魚敲破夕陽，而揭竿而起

閉門修行或出家遠游

不再關心世間鳥語和伐木之音

山石退到無路可退，為生靈讓出活路

我的憂傷又來自哪里

那一棵棵顆沉默不語的香樟樹

南山之南

有我的爺爺，奶奶，父親，二叔

再往前數(shù)一數(shù)呢，還是不數(shù)了吧

不久前我病逝的嬸嬸又隱居南山之南

月亮背面

我再也無法想象

月亮背面還有些什么了

星球，河山，悲憫，不明發(fā)光體

路是反著走的，背面的真相

我想回過頭去，我不想回過頭去

就像我們不愿再提及月亮背面發(fā)生的意外

那個九歲的浙江小女孩

被人拐到了月亮背面，丟進海中后

沒有人知道那里的水是否柔軟

那些悲戚之雪落下后，螢火蟲是否提了盞燈

你一畫上風

烏篷船劃過秋天

我看到的想必你也看到了

鳥在天空中構圖

怎樣的畫面才不會讓人傷感

你反復虛構云朵

調(diào)試云與天空之間的方位

在顏色上大費周章

難道素描不好嗎

我讀不懂你這樣濃墨重彩有什么意義

這下好了

你一畫上風

船就傾斜了角度

鳥就離開了婆娑不止的樹木

抑郁癥

她坐在紙上

向天鷺打開自己

說到她的抑郁癥，說到心底那些

熱鍋上螞蟻和過剩的“單一氧化酶”

這么多年來她拒絕的山山水水

從來沒有任何植物能夠接近自己

準確地說是她拒絕接近

她給自己上鎖加密

把自己

關在自己的籠子里，俯視或舔舐窗戶外面

那個安詳，寧靜，可以收留靈魂走失的煉獄

她就想飛，想從二十七樓飛到一樓

想用白銀銀的刀片刃開軀干

讓血像蝴蝶那樣輕盈地飛

想睡在經(jīng)緯線上讓火車來吊死自己

一切都那么讓人生厭，桌子

板凳，衣櫥，鍋碗，瓢盆，還有

陀螺一樣旋轉的流水線，菜市場

以及，月下勾肩的丈夫

整天在她身邊晃悠的女兒

禱告之歌

水上，炊煙沒入暮色

搖搖晃晃的船，搖搖晃晃的人

光芒與塵土，陽光與白雪

我聽見了，魚

自由自在游來游去的聲音

耄耋中歸去的暮年

留下他七十多歲

無兒無女，獨自一人的老妻

天空沉重，流水浩淼

船舶開裂處進來的水

漫不經(jīng)心地漂洗老人褲腳

無法打開的結，雨水洗過悲憫

誰來拯救這黑暗不可避免的事實

江南多雨呀，天地

飄在水上

與石頭

我們坐在山上

在空氣流動的顫栗里

看云朵滾動，看秋天擺放雁陣

看群山之中傳來鳥的降息

喬木隨風搖擺，火車

正穿過一片片樹葉，進進又出出

它要駛向哪里，才會抵達終點

我收回來的目光里，鳥鳴，楓葉，柿子

樹上的月下燈籠，都是眼睛里的銀針

時光就是這樣，像秋水

參悟歲月的涌動，石頭擱淺時

欲說未說的呢喃，秋風吹又起

而我和這些石頭一樣

早已習慣了在淺水里生活

而燕子越飛越遠

燕子飛過秋天，一場雨

落下來，一首詩掉光了葉子

泡桐，銀杏，樟木，楓葉，霜降

像秋水打著水漂，那些跳躍的石頭

多少預知未知的心事，就這樣吧

背負秋天的人不追汽車，火車和落葉

你說的，我們慢慢地走，我們——

哎，月月歲歲，歲歲月月，那又怎么樣呢

多少浮懸的事物，是竹籃在天空里晃來晃去

蘆葦躥升天上，像一片樹葉

掛在另一個秋天里，而燕子越飛越遠

群峰之上

多少云在此匯集又散去

青山，鳥鳴不可忽視的事物

那些虛幻的表面未必真實

云是好云，天空藍藍的

煙嵐正在來時路上引著一個人

向群峰靠近，登高極望遠

陽光照在樹上

風輕輕搖擺葉子

大朵大朵的云

倏地飄向遠方，沒有回聲

所有場景都未虛構

大雁飛過群峰，它們什么也沒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