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華輝

每年這個時節(jié)，正是暑假時候。農(nóng)村孩子的暑假比城里孩子晚半個月左右，原因是夏季收割小麥的時節(jié)，農(nóng)村孩子都有一段假期和家人一起下地干活兒。等到對門那戶人家城里的外孫女來村里過暑假，便知道我們的暑假也快要來了。

暑假的早晨，我六點多就被喊醒，空著肚子就跟著家人下地干活。這個時節(jié)，種在地里的玉米和辣椒都需要施肥和除草，施肥之后，便用鋤頭將玉米和辣椒行外面的土攏起來，讓兩行莊稼之間形成一道水渠。暑熱干旱，要引水灌溉。整個暑假的早晨和下午，我基本都是在田野里度過。那些年，村里人將所有的心血投入到土地之中，想憑借自己辛勞的汗水發(fā)家致富。給玉米施完肥，又給辣椒施肥，給玉米鋤完草，又給辣椒除草。如此反復(fù)，直到玉米吐出了胡須，辣椒樹冠蓋住了整片田野。

每天閑暇的時光總是有限，早晨十點左右，天空的太陽開始毒辣起來，田野里的人們開始漸漸散去，鄉(xiāng)村里升起一縷一縷的炊煙。孩子們一到家里，往地上一躺，便不想起來。早晨起得那么早，又空腹干了幾個小時的體力活兒，此刻已是筋疲力盡。但是，農(nóng)村的孩子哪有撒嬌的資本，常常是被大人在屁股上踢了一腳，還被罵道：“快去打水洗一洗，然后再去睡覺，飯熟了喊你。”于是，只好耷拉著腦袋垂著胳膊有氣無力地去井邊打水。洗漱干凈，吃了飯，這才開始休息，到下午五點之后，便又要下地干活兒。

從早晨十點到下午五點，有將近七個小時的時間是屬于自己的，午睡用去一兩個小時，其余時間便可以自由支配。炕上的涼席被翻來覆去的身體暖熱，使人更加焦躁不安。那時候沒有風(fēng)扇，一把蒲扇雖能讓人暫時涼爽，但只要停下來，蒸騰的熱氣立刻就會將人包裹。迷迷糊糊中睡著，醒來時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完全被汗水沁濕。睡前在院子里曬了一盆水，此刻水溫正好，將院門用門閂插起來，把盆子端到廚房的煙囪后面，便三下五除二脫了衣服泡了進去。水盆較小，人只能像一個凹字一樣躺在水里，頭和腳卻在外面。雙手在水里拍打，瞇著眼睛看著天空，想象自己遨游在大海之上，或者湖泊也行。老家沒有什么河流湖泊，只能借用一盆水來滿足稚嫩的好奇心。

午后時光，村里寂靜一片，大多數(shù)人都在睡覺，偶有一兩個婦女在自家大門廊下的陰涼里做針線活兒。午后的樹蔭下正是看書的好地方，拉一個小涼席，帶上一本書，將涼席在樹下鋪開，躺上去看書，都無比安靜愜意。書中的世界仿佛隱藏在樹皮上的褶皺里，如此美好，卻又這般私密。那時候，我老家的村莊便如《百年孤獨》里的馬孔多，而書籍便宛如帶著新奇知識和發(fā)明的吉卜賽人。在這樣一個死氣沉沉的西北小村莊里，隱藏著一顆充滿好奇而狂野的心。那時，村里有幾個喜歡看書的男孩子，都比我大幾歲。我用自己的書和他們交換，便讀到了更多的書籍。從小學(xué)到初中，每一年的暑假都需要大量的書籍來填充，以至于自己和朋友家婦女夾鞋樣的書都被我們洗劫一空。村里有年長的人，手里有幾本書，也被我們壯著膽子換來讀過了。那時候的我，就像一個饑餓的小獸，只要出現(xiàn)在視野范圍內(nèi)的書，便被我用盡各種方法享用。

一次，午后跟著母親趕集回來，走到村口的時候，看見一個女孩坐在村外水渠邊的大樹下看書。她是我同學(xué)的二姐，我同學(xué)是家里唯一的男孩，有兩個姐姐。他父親常年臥病，因此家里光景十分艱難，后來，我去同學(xué)家玩耍，與她二姐也認(rèn)識了。他們沒錢給她買書，我便經(jīng)常將自己的書或借來的書轉(zhuǎn)借給她。那時候，在我們村找到一個喜歡讀書的女生是一件特別不容易的事情。絕大多數(shù)人只將精力放在課本之上，但這個女孩子不一樣。她齊耳短發(fā)，臉蛋紅撲撲的。雖然穿著打滿補丁的衣服，但眼神明亮。從路過的那個午后，我便注意到她了。多年之后，等我再次見到她時，那時的樣貌依舊在腦海里清晰可見。那是同學(xué)結(jié)婚的時候，我還在讀高中。一年又一年的考試將人折磨得憔悴不堪。同學(xué)和她二姐作為村里第一批南下打工的人，用幾年的努力改變了家境?；槎Y上，看到她比以前胖了很多，言談之間沒有了小時候那種羞怯，笑起來給人一種爽朗的感覺。

暑假里最怕陰雨綿綿的天氣，整個村莊都被泥濘的道路包圍著，積水的院子里也不敢多走幾步。我只能坐在屋檐下，看雨水從屋檐上的瓦尖上滴落，在臺階上的石頭上砸起一朵又一朵的水花。假期快結(jié)束的時候，暑假作業(yè)寫完了，借來的課外書都翻了兩三遍，壓抑的氛圍仿佛只有闖個禍才能讓人精神煥發(fā)。我悄悄穿了雨鞋，踩著院子里的積水，準(zhǔn)備去門外看看。卻被從窗戶格子上的破紙里投來的目光捕獲，一聲呵斥之后，便低眉順眼又回到房間。但心里的不安分已經(jīng)被大人察覺，母親拿了新華字典和一個小板凳給我，讓我坐在屋檐下背字典。然后，我便拖著哭腔開始在屋檐的雨簾之下大聲讀起來。多年之后，說起教育，母親總會洋洋得意地說，幸虧那時候我讓你背字典，我說，可是我并沒有背。那背誦的聲音只是我在應(yīng)付。我并沒有因此而多認(rèn)識幾個字。我認(rèn)識的生僻字，大多是我看課外書時遇到了，然后自己主動查字典學(xué)起來的。

暑假的最后，孩子們已經(jīng)無聊到伸懶腰的地步，大人們?yōu)榱瞬蛔尯⒆觽冏餮氤龅挠嫴咭矊⒂帽M。到了最后一周，基本上每個人都是掰著手指頭數(shù)著日子在過。開學(xué)前一天，便將文具整理整齊放進書包。晚上睡覺的時候，一想到明天就能跟同學(xué)在課間瘋玩而在被窩里笑出聲來。

在多年之后，再想起小時候的每一個暑假，每一段被擱淺的盛夏時光，仿佛那時候的很多不快樂都變成了如今的快樂。

（雷霆 摘自《中國婦女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