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占梅

九月的灤河市，雖沒到冬季的寒冷干燥，卻也是黃葉成霜秋后涼的時節(jié)。李彬甩了甩頭上的汗，把李茂的身體往上托了托。剛走過候車大廳門口，李茂猛地拍打他的肩膀，順著李茂的手指，李彬看見一隊身著嶄新軍裝、胸戴大紅花的士兵正整齊地站在大廳的玻璃門內(nèi)側(cè)。李彬知道，這是今年灤河市首批入伍的新兵，正要從灤河火車站啟程奔赴軍營。

李茂掙扎著從李彬背上下來，眼光火一樣透過窗玻璃，噴射到一個又一個新兵的臉上。李彬喘，李茂也跟著喘。突然李茂甩掉李彬的手，跟頭流星地奔著一個新兵撲了過去。李茂積攢了三十多年的力氣，重重地捶在了新兵王雪龍的胸前。李茂邊打邊罵：“你個兔崽子，這么多年你跑哪兒去了？當(dāng)個兵你就不認(rèn)爹娘不回家了。”王雪龍被打得莫名其妙，痛得跺起了腳。

鐵路警察迅速包圍了李茂。李彬匆忙掏出軍人退伍證，護(hù)住李茂，“爸，您消消氣，他該打，一會兒我替您揍他?！崩蠲那榫w漸漸穩(wěn)定下來，卻死活不肯離開候車大廳。眼光越過人群始終游離在王雪龍身上。不一會兒，目光變得黯淡無色，如秋后的天空，倦怠蕭索。

“他是我爸，不，他不是我爸，他是我李爸爸。”李彬跟隨鐵路警察做著記錄，思緒回到了35年前。

1985年正月，祖國南疆戰(zhàn)場的一個貓耳洞里，收復(fù)“一〇七三”高地的戰(zhàn)斗即將打響。李彬和李從國在說著悄悄話。李從國說：“前幾天是我生日，打完仗，我請你吃飯，好不好？”李彬說：“好啊，我得想想送你什么禮物?！?/p>

陽光透過碧綠的叢林縫隙照耀在李彬和李從國身上。那一年，他們都是22歲。

第二天，李彬伴隨李從國前往敵軍埋設(shè)的雷場，為后續(xù)部隊清除地雷。在一片密集的叢林中發(fā)現(xiàn)了一片巨大的雷場，李從國二話沒說，拿起探雷針和爆破筒就去拆除。快拆除成功時，一個四顆雷連在一起的詭計雷突然爆炸，李從國被炸飛幾米遠(yuǎn)。前進(jìn)的道路被疏通了，在李彬一次次嘶啞的呼喊聲中，李從國用盡最后一點力氣握了握李彬的手，倒在了李彬的懷里，倒在了用自己的身體開辟的道路上。

退伍后，李彬一直堅持每年為李從國掃墓，可是十多個清明節(jié)過去，李彬從未見到過李從國的家人。

那個冬天，李彬踏上了尋找李從國父母的道路。那時只有一趟過路車到灤河車站。下了車，天已經(jīng)擦黑，車站出口那盞如豆的燈光下，李茂的脖子越過稀稀拉拉的幾個乘客又伸向遠(yuǎn)方。李彬向李茂打聽去新華村的車，問了幾遍，李茂沒聽見一樣。直到出站口的大門上了鎖，李茂才回過頭追上李彬：“沒有去新華村的車了，要不你在招待所住一夜，要不你跟我走，我就是新華村的?！?/p>

到了新華村。李茂問李彬：“你去誰家，我送你。”李彬說：“我去李從國家?！薄袄顝膰?，你說你去李從國家？！”李茂驚叫道：“你怎么知道李從國，他還活著，是吧，從國還活著?！闭f著李茂抓住李彬的手放聲大哭。鼻涕眼淚迅速結(jié)成冰溜子掛在李茂的臉上。

李彬才知道眼前的李茂就是李從國的父親。得到兒子犧牲的消息，李茂躺了一個月，謝絕了部隊送來的撫恤金。之后他開始開墾房前屋后的荒地，種瓜點豆。春種，秋收。冬天把土豆磨成土豆粉，做成粉條，送往灤河車站門口的小飯館，春秋冬夏，一個星期送一次。新華村離車站四十多公里，人們勸李茂，干點啥不行，這點菜還不值你的辛苦錢。人們哪里知道，每天送完菜，李茂就守在車站的出口處，他總覺得兒子沒死，他是從車站把兒子送走的，他要從車站把兒子接回來。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灤河車站幾次翻修擴(kuò)大，已然煥然一新，李茂卻從未失望過——那年以后的每一年，他都能在車站接到另一個兒子——李彬。

幾年前李茂得了阿茨海默綜合癥，他忘了好多人和事，卻唯獨記得這個車站。李彬和以前的部隊領(lǐng)導(dǎo)請示，想帶老人去兒子生前的部隊看看。李茂88歲了，以后可能再也沒有機(jī)會了。本來李彬提前訂好了飛機(jī)票，到了機(jī)場，老人卻硬要改坐火車。

說著，李彬向王雪龍敬了個軍禮：“我替老人向你道歉，不怨老人，你長得真的太像從國了……”

王雪龍早已淚流滿面，猛地跪倒在李茂面前，脆生生叫了聲“爸”。李茂閉著眼，從頭一點點摸索著王雪龍：“娃兒，我打疼你了吧，我知道你不是我兒……”“我是你兒，爸，你放心，三年后我一定回來看你?！?/p>

快檢票了。領(lǐng)兵的參謀長站在李彬身邊，開始點名：“辛永勤?！薄暗??！薄皠⒓研?。”“到?！薄皢唐G波。”“到。”……“李從國?！避囌咀紊弦话俣鄠€新兵齊刷刷站起來，齊聲喊道：“到?！?/p>

那聲“到”，如洪鐘般響徹在灤河車站上空，久久回旋。

點評：

小說寫了一個感人的故事。特別是事件比較復(fù)雜，其間，有現(xiàn)場的描寫，有歷史的回憶，作者能敘述得這么清晰，主線突出，倒敘又水乳交融般融入其中，說明作者有較強的駕馭素材與構(gòu)思的能力。小說的結(jié)尾設(shè)計也很奇妙，出人意外，又感人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