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海榮

陜西省白水縣孟家村孟府大家族有記憶的歷史，從1860年算起至今已有約160年。這160年，是世界力量從重組聚變到多極共存的震蕩期，是中華民族從內(nèi)憂外患到頑強崛起的復(fù)興期，也是孟府大家族從興衰進(jìn)退到繁榮發(fā)展的新時期。司馬遷說“富貴者送人以財，仁人者送人以言”，小舅舅孟佑南先生撰寫的《孟府家族史》就是他送給族人最大的一筆財富。翻看這部文稿，我的心中久久難以釋懷，兒時的許許多多，都從記憶的最深處一點一滴涌了出來。

我的母親孟彩先于1939年2月20日生于孟家村，在姊妹六個中排行老四，母親出生在家里的哪間屋子已經(jīng)無從考證。那時的孟家村前后兩條巷子，每條巷子也就十多戶人家，小時候的我?guī)缀跖鼙榱舜遄永锏乃腥思?。村里的房子大都是緊挨在一起的一進(jìn)的院子，前院一般是開闊的，可供孩子們嬉戲，也栽些樹，堆些玉米稈、柴火之類。有的人家臨巷則有獨立的門樓，穿過院子是對開或單邊的房子，過了廚房就是后院，養(yǎng)豬或做廁所用。外公外婆家的房子在村里算是好的，坐北朝南矗立在后巷東邊第一家，房子有兩進(jìn)，沒有前院。進(jìn)了門樓就是對開的廈房，外公外婆住在東屋，往里走是個中廳，是供奉先祖和待客的地方，迎面有張八仙桌，左右兩邊配有兩把制作精良的圈椅，桌子緊靠著雕花大屏風(fēng)，與后進(jìn)隔開，屏風(fēng)兩邊是行人通道，前后兩進(jìn)相通。走進(jìn)里屋是大舅一家和小舅一家分住的房子，廚房是東西橫臥的山房。過了后院則是一個土墩衛(wèi)，高約三四丈，據(jù)說是防衛(wèi)土匪的。后院的下地窯后面有上土墩衛(wèi)專用的直木梯，墩上四周建有防衛(wèi)射擊用的彈道，便于瞭望和放哨，可以俯瞰整個村子，街巷里的行人和鄰近院落的一舉一動、雞鳴狗跳都清晰可見，是個看風(fēng)景、看熱鬧的好地方。土墩衛(wèi)上還有一棵杏樹，大概是拆掉墩上的房子后自然生長的吧。每到五六月份，杏子成熟的季節(jié)，外婆總要差人摘上幾個杏子給我們，也成了記憶中那個年代孩子們?yōu)閿?shù)不多的可以享用的美味。

母親嫁予父親姚雙全時只有17歲，比父親小三歲，嫁過來時我們家還算殷實。父親所在的村在白水縣姚莊洼，是渭北埠塬上一個典型的小村子，只有兩排房子，幾十戶普通人家，與孟家村同屬一個黃土埠塬。兒時乃至成家立業(yè)以后，每每和母親談起外公外婆家，她總是津津樂道于小時候長在孟家村。那時，外公家土地較多，雇有長工，生活富裕，他離家回村時常給娃娃們帶回許多好吃的，瓜子、花生、麻花、水果糖……滿滿的一大袋，總是把貪玩的孩子們叫到跟前說“吃呀”，娃娃們總是高高興興地拿著些吃食一哄而散。為了孩子們的健康成長，外公家每到冬季天冷時總是要宰殺幾只羊，做成羊肉湯和泡饃給一家老小補身體，等到長大成人，舅舅姨媽們一個個都長成了一副大個子、好體魄。母親也每每自豪地講起關(guān)于家族和長輩們艱難創(chuàng)業(yè)、發(fā)家致富的情況，常常流著淚談起家族變故、時局動蕩中家族父老所經(jīng)歷的曲折困難和離奇歷程，慨嘆人生不易。她還講外公外婆教育子女們做人的道理、處事的方式，講外公外婆要求娃娃們生活要儉樸、勞動要勤快、做人要誠實、處世要守信、遇事要沉著，也講孟家村里、鄰里們發(fā)生的一些有意義的小故事。

母親一生勤勞儉樸、待人真誠、樂于助人，伺候公婆、教育孩子又極用心，在農(nóng)閑時常為父親的家族親戚和村里鄰居縫補衣服，有著極好的口碑。她雖不善言辭、不識文字，但常常把外公外婆言傳身教的很多道理也拿來教導(dǎo)我們。父親略識文字，會打算盤，也寫得一手好字，在同輩當(dāng)中算是個文化人。雖個小體弱、不茍言笑，但明理方正、性格剛強，他和母親一樣嚴(yán)格教育子女，要求子女們勇于面對困難、立志向上、立身以正、處事以公、扶助弱者、學(xué)做好人。從記事起，家里人口多，孩子也多，爺爺奶奶年事已高，父親還長期患有腿疾，生產(chǎn)隊里掙的工分不多，一家人的生活開始變得十分艱難，常常為吃飯發(fā)愁。返銷的高粱面、紅薯干也成了接濟(jì)生活的美食，家里的伙食常常是玉米面糊、玉米粥、大麥粥、小米豆子稀飯，以及變著各式花樣的玉米面、高粱面、糜子面、麩子面做的主食，就著自家腌制的酸菜，伴上一碟辣椒、一碟鹽，只在年節(jié)能夠吃上幾頓白饃、細(xì)面，大肉幾乎是看不到的，只盼著隨母親到有喜事的人家解解饞。家里的日常開銷也經(jīng)?？拷鑲S持，總是欠著磨面房、藥店和親鄰們幾塊、幾十塊錢，即便是過著這樣的窮苦生活，兩個哥哥、兩個姐姐、我和弟弟都陸續(xù)背起書包，走進(jìn)了學(xué)校。母親和父親也總是叫我們好好學(xué)習(xí)、成人成才。我們這些孩子從小就很懂事，自覺地承擔(dān)著力所能及的家務(wù)，空閑時經(jīng)常和父母一道下地干活、料理莊稼，犁、耬、耙、耱樣樣能干，院前整齊地擺滿了假期打的柴火，學(xué)校的“三好學(xué)生”獎狀貼滿了家里的臥房，母親總是驕傲地向客人介紹，這是哪個娃的，那是哪個娃的，就像抱回了好多金娃娃一樣高興;而每到放學(xué)回家后和寒暑放假時，卻又總是叮囑我們：“作業(yè)寫好了沒有？”“看書去呀！”

姚莊洼村離孟家村大約三四里地，步行經(jīng)過湫洼村、上堯村，不到半小時就到了外公外婆家。記事起，外公外婆家的光景已大不如從前，日子也過得異常艱難。我常常隨母親去孟家村看外公外婆，有時也經(jīng)常一個人去，林皋水庫旁段河村的大姨家、阿莊村的小姨家和另一塬上的姑姑家也是我的好去處，相鄰的姚莊、湫洼、下莊村是我和小伙伴們光顧最多的地方，而孟家村則成了兒時最快樂、最難忘的記憶所在。孟家村頭掛滿風(fēng)鈴似的皂角樹、水井臺邊聚著的談天說地的人們、外公外婆家高高的土墩衛(wèi)、廈屋嘰嘰喳喳的燕子和咕咕嗚叫的鴿子、外公手拿的水煙壺、夏天納涼的虎頭瓷枕，常常會讓我駐足并玩上半天。外公的敦厚寡言、外婆的賢惠細(xì)膩、三外公的深思儒雅、大舅的大氣沉穩(wěn)、二舅的善言多藝、小舅的勤奮干練、大姨的笑語嫣嫣、二姨的溫柔雅致、小姨的風(fēng)風(fēng)火火，都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最熱鬧的時光莫過于春節(jié)，記得每到大年初三，一大早起來梳洗完畢，換上母親或小姨縫制的新衣、新鞋，背上幾個北方拜年特有的大花饃，裝上幾包點心，就和父母親高高興興地往外公外婆家趕。那時北方的冬天特別寒冷，氣溫經(jīng)常在零下20℃左右，雙手開滿口子，指尖鼓得老高。走在路上，刺骨的西北風(fēng)穿透了夾衣，有時又逢飛雪滿天、天寒地凍，冷得人瑟瑟發(fā)抖，硬是踩著厚厚的冰雪，一個跟頭接一個跟頭地前行。到了外公外婆家大約是早上九十點鐘，三三兩兩的親戚們陸續(xù)從各地趕來，大姨家、二姨家、小姨家，還有外婆家的親戚……長輩們一起圍坐在外公外婆的熱炕上諞言傳、談天地、講見聞、問年景，最起勁的是外公講當(dāng)年游擊隊在孟家村北面的雁門山打游擊的歷史和革命故事，我聽得如癡如醉。大姨父也常常是慷慨陳詞，講一些外圍的經(jīng)歷，而小姨夫談到自家“大夫第”的歷史和傳說也每每是繪聲繪色。媽媽和幾個姐妹則幫著忙碌的大舅母、小舅母準(zhǔn)備著幾桌人的飯食。我聽著大人們的故事，雖不十分明了，也時常為此而感動或高興著。大體常愛和親戚家的許多個兄弟姐妹們在家門口放鞭炮、嬉笑打鬧，有時也免不了紅臉打架，也總是找舅舅們評理。等到吃飯時總是大人一桌、小孩一桌，桌上有水晶餅、小果子、小麻花、小丸子，也有瓜子花生和甜飯，等到熱氣騰騰的柴火鍋和大肉上來時，大家呼啦啦都站起來，手里拿著白饃，就著油潑辣子，吵嚷著夾肉吃……等到狼藉一片，孩子們也吃好了，外婆則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包裹著的手帕，挨個兒給娃娃們發(fā)紅包，你一毛、他一毛，又反復(fù)叮囑孩子們別在外邊打架，別在柴火垛前放炮。那時的一毛錢可以買上十多顆糖果和一小堆的鞭炮。這一天，加上二舅母、小舅母給的壓歲錢，我們足足可以快快活活地花一天、玩一天……

孩子們漸漸長大、上學(xué)了，初中時的我到白水縣云臺中學(xué)求學(xué)，離家時要背上一個星期的饃，步行翻兩個山溝，溝顛坡陡，一個半小時才能到校。晚上住在就地鋪著麥稈的土屋子，與同學(xué)抵足而眠;白天用開水就饅頭、蘸辣椒面當(dāng)飯吃，卻仍苦中作樂、自加壓力讀書學(xué)習(xí)。高中考入了距家更遠(yuǎn)的白水縣堯禾中學(xué)，直到大學(xué)畢業(yè)、參加工作、組建家庭、撫養(yǎng)孩子，回老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也已經(jīng)很少有時間再回孟家村了。物是人非，我也年過半百，對故鄉(xiāng)的好多人和事已經(jīng)記憶模糊了，但卻常常勾起對孟家村的回憶。前段時間，大約是清明前夕，我夢見回到了孟家村去看望大舅，陪大舅說說話，與親戚們一起同大舅合影，夢醒后還鄭重其事地聯(lián)系在家的表弟，請他清明上墳時，記得代我給大舅上炷香、燒卷紙、敬杯酒……

我深深明白，是故鄉(xiāng)的山山水水滋養(yǎng)了我;是孟家村、姚莊洼的人、事和苦難生活教育了我、鍛煉了我、激發(fā)了我，使我們這些在外地打拼的孟家外孫們受益終生。

這就是令我魂牽夢繞的孟家村，珍藏著我一生的回憶和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