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1978年,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召開拉開了中國改革開放的大幕。作為改變當代中國命運的關鍵一招,改革開放帶來的種種變化和機遇深深影響了每一個中國國民。伴隨著開放,越來越多的中國人得以開眼看世界。
自2021年伊始,本刊推出“我的第一次出國印象”系列專題,特邀改革開放的親歷者,從不同的職業(yè)角度分享走出國門的“第一次”,這些故事成為反映改革開放成就的溫情窗口。
本期刊發(fā)澳門大學圖書館館長吳建中教授《出國是個苦差事》一文,以饗讀者。
我的第一次出國是意外中的意外。1983年9月,我被上海圖書館選派到北京語言學院參加文化部辦的英語強化班。1984年1月臨結業(yè)時,接到上級通知,要我盡快回上海辦理出國手續(xù)。同學們都羨慕我,說沒想到你是第一個出國的!因為雅思考分比我高的同學,班里有好幾個。我本以為是出訪英語國家,沒想到承擔的是文化部組織的3月份赴日縮微技術考察團翻譯的任務。
小角色,大任務
行前外事紀律教育時,文化部圖書館事業(yè)管理局領導反復強調(diào),這次出訪是我國文獻搶救與整理戰(zhàn)略的前奏,中央領導批示要“把全國收藏的文獻資料盡快用縮微辦法復制出來”,你們不僅要把技術學到手,而且要把整套管理體系帶回來。
文獻搶救與整理是一項國家戰(zhàn)略。據(jù)說1982年任繼愈先生赴山東曲阜孔府時發(fā)現(xiàn),很多珍貴古籍已發(fā)霉,老報紙境遇更糟糕,于是向中央做了匯報。很快由文化部牽頭,財政部、化工部等部門協(xié)同,于1985年1月成立了“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并建立了北京、上海、天津、遼寧、吉林、湖南、湖北、山東、山西、四川、重慶、廣州、南京、甘肅等省市圖書館組成的14個拍攝點。
我們的出訪是中心成立前十個月,是為全國縮微復制體系建設鋪路的。代表團一行五人來自全國各地,四位是專家,后來都擔任了中心的領導或技術總監(jiān)職務。1984年3月11日起開始為期12天的學習考察,目的是深入了解日本生產(chǎn)的縮微攝影設備的品種、性能、水平,縮微品的拍攝、沖洗、拷貝還原、檢索技術以及縮微品的保管使用、技術人員的培訓與考核等問題??梢?,我們的任務是多么艱巨,局領導對我說:“不要以為翻譯是配角,你的任務很重要??!”
時間緊,任務重,當務之急是熟悉縮微復制技術及其術語,并都能記下來。當時年紀輕,記憶力還不錯,我不僅很快掌握了這方面的基礎知識,而且將相關知識及單詞都記錄在小本子上,反復暗記,下決心在出發(fā)前扔掉小本子,逼自己把小本子硬塞進腦子里。那時只有一個念頭:這么重要的任務,不要因為我給搞砸了。
日本人精益求精的工作態(tài)度讓人印象深刻
我們12天的行程基本都在東京,主要在接待方的日本縮微復制公司,然后走訪國立國會圖書館、文部省文學研究資料館、東京大學圖書館、早稻田大學圖書館、東京都立中央圖書館以及縮微器材生產(chǎn)單位富士照相膠片公司、佳能公司等。雖說是考察,實際上是集中調(diào)研和培訓。行程表排得很滿,一站接著一站,每天不是參觀就是聽課,沒有一天是輕松的。代表團成員都是帶著問題去的,每個人都從自己的角度密集提問和討論。如果沒有下一站的話,通常會拖延到很晚?;氐阶∷蠹疫€不停地討論有時甚至爭得面紅耳赤,我也要跟進他們的話題,否則第二天就無法確切地將問題帶到會場。不僅代表團成員很認真,接待方也很負責,對他們來說,這可是中國市場大拓展的一個絕佳機會。
日本縮微復制公司于1950年成立,是世界知名的縮微復制公司,現(xiàn)已改名為“株式會社ニチマイ”,如今其業(yè)務不僅延伸到數(shù)字化領域,而且還進入到咨詢領域,提供文獻保存的整體解決方案。我們主要集中在該公司調(diào)研,并穿插到圖書館、檔案館以及照相器材公司參觀學習。我們的任務主要是為全國性縮微攝制點的建設確定框架和工作流程,因此對每一個細節(jié)都必須認真記錄下來。
當時給我印象最為深刻的是,日本人精益求精的工作態(tài)度和與時俱進的技術路線。該公司注重人才隊伍建設,每一個管理人員如課長等都必須是技術出身,而技術人員都需要資格證書,只有取得二級攝影師資格才能有機會晉升為一級攝影師,一級攝影師才有可能晉升為管理人員。接待我們并給我們上課的都是管理人員,他們不僅精通業(yè)務,而且一絲不茍,不厭其煩地回答我們提出的各種問題。比如,在問到拍攝鏡頭下面的放準被攝原件的記號用“L”形標記好,還是“+”形標記好的問題時,他們說經(jīng)過反復實踐,最后還是確定用“+”形標記,說這樣做更精準一些。同時在該公司我們也感受到了一些未來性的技術,如數(shù)字化復制等。代表團成員問得最多的是縮微復制和數(shù)字復制的區(qū)別以及縮微膠片保存前景的問題,當時日方就反復說,從保存的角度來看,縮微膠片更合適,并且讓我們相信縮微復制這一過程少不了。當時有人懷疑他們是不是為了推銷縮微復制而刻意說的這番話,現(xiàn)在看來他們說的還是很有前瞻性的。從2012年開始,國家圖書館啟動了館藏珍貴文獻數(shù)字資源轉(zhuǎn)換縮微膠片工作。雖然數(shù)字化更方便使用,但從長久保存的角度來看,縮微膠片更合適。
有趣的“洋相”
有一篇以“晚清,出國是件苦差事”為題的文章,說晚清政府要求出訪人員“堅樸耐勞、志節(jié)超邁”,當時出國很艱苦,很多官員都怕出國。其實,我們這次出國,也是一個苦差事。
由于經(jīng)費原因,我們住在公司的招待所里,所謂招待所,就是公司買的供研修生住的房子,而且還與隔壁鄰居合用衛(wèi)生間、廚房和客廳,五個人擠在兩間房里。日本人的住房不僅空間小,而且隔板都很薄。我們說話聲音響,爭論時像吵架一樣。白天沒有解決的問題,晚上繼續(xù)討論。鄰居見到我們只能委婉地說:“你們很認真啊,把工作都帶到家里來了。”確實我們是很認真的,在所有出訪考察團中,日程排得如此之滿的,恐怕是少之又少的。
我們每天像上下班一樣,與市民一起擠地鐵。日方告訴我們,為了準時抵達考察點,地鐵出行是最佳選擇。這樣的話,我的任務更重了。翻譯不僅是譯員,而且還要像導游一樣,安排并解決好行程中各式各樣的問題。我們五個人都是第一次出國,但他們一路上什么都問我,把我當成“日本通”。還好以前看了不少日本的書刊資料,有些問題還能答得上來。但洋相也出了不少。為了保險起見,我要把路途中的一切細節(jié)都記在腦子里,如買票在哪個窗口,哪個自動售票機。有一次吃完晚飯往回趕,車站上人已經(jīng)很少了,一排自動售票機都空著,最初接待方帶我在2號機買的票,我就一直記著排那個隊伍,生怕買錯票。恰巧那天2號機前有一位老婦人在買票,我就很自然地排到她后面,她嚇得看著我們不知所措,幸好同行的專家反應快,說所有機子都一樣的啊,我才換了個機子上前買票。老婦人后來也笑了,說看上去你們這些人也不像打劫的,都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人。但她的潛臺詞是,你們這么多人傻站在我的后面,能讓我不緊張嗎?
其實,早期出訪的人都有這樣的特征:清一色西裝革履,齊刷刷東張西望,周圍一切都顯得那么好奇。畢竟我也是第一次出國,這次東京之行自己出的洋相也不少,如把生魚片放在鍋里燙,連服務員都看糊涂了;還有把沒有用過的奶油方塊放在西服口袋里,融化后全身衣服黏糊糊的……后來那套西服一回家就扔了,干洗濕洗都試過,實在沒法穿了,還好那次我?guī)Я藘商孜鞣?,否則太難堪了。
“你很優(yōu)秀!”
那時我二十七八歲,正是精力最旺盛的時候,再加上事先做足了功課,整場整場地翻譯下來并不覺得怎么疲勞,可能是腦子始終繃緊的關系。雙方領導喜歡擺弄一些古詩詞,也正好配我的胃口,因為平時我特別喜歡摘錄好詞好句,這時派上了用場,而且翻譯出來的也都是文言文樣式,人家以為我的日語很好,其實都是平時背出來的。另外我還有一個得天獨厚的條件:能看到最新的日文文獻。當日方把材料給我時,我已經(jīng)知道對方要講的大致內(nèi)容,而且對這一領域發(fā)展趨勢也有了一定的把握?,F(xiàn)在想想當時有點翹尾巴了,因為跟日方混熟了,講話也隨便了,跟他們開玩笑的機會也多了。團長給我面子,在沒有人注意的時候低聲批評了我一下:注意場合!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是有點過分了,后來幾天就克制了一些。我很感謝團長,沒有跟任何人再說起這件事。要是傳到單位里,那就麻煩了。
初次到日本,對周圍一切都感到好奇,尤其是電視節(jié)目,那時日本比較開放,晚上十點以后有一些兒童不宜的節(jié)目。一天忙碌下來,大家都累得不行了,而我總覺得機會難得,好不容易到了日本,抓住機會多學點、多看點,常常到深夜才進屋睡覺,有人說我是為了看兒童不宜的節(jié)目,后來為避嫌我也不得不早早休息了。也許是年輕又是第一次出國的關系,十二天連軸轉(zhuǎn)下來也不覺得怎么疲勞。
回國的時候,機場手續(xù)都辦得差不多了。負責接待我們的日方負責人遠遠地招手讓我過去,我怕他送我東西,又擔心單獨過去以后說不清楚,一開始沒理會,后來想想也許日方真的有話要說,就走了過去。這位負責人平時不茍言笑,又老愛挑剔,常喜歡說“一生只做一件事,而且要做好做精”。這時他緊緊地握著我的手,遲遲只說出一句話:“你很優(yōu)秀!”(あなたは素晴らしい?。┞犃诉@句話,我眼眶都濕了。整整十二個日夜,總算圓滿完成任務了。話很短,但很有分量,一直激勵著我做好每一件事情。
出訪碩果累累,頗感自豪
我國歷史上曾進行過多次文獻搶救與整理,但規(guī)模最大且將搶救與整理相結合的就是1985年啟動的全國縮微復制計劃,這是一項延續(xù)歷史文脈、惠及子孫后代的龐大工程。截至2019年年底,善本古籍、期刊、報紙以及民國時期圖書等各類文獻的總拍攝量達8195萬拍,那些處于瀕危狀態(tài)的歷史文獻不僅得以修復并保存下來,而且又通過數(shù)字化等手段得到更廣泛的利用。自那以后我國還啟動了“中華古籍保護計劃”(2007年)、“民國時期文獻保護計劃”(2011年)以及一些數(shù)字化的全國性項目,但無論從規(guī)模還是參與程度上都無法與1985年的那一次相比。
這次出國考察離現(xiàn)在已經(jīng)36年,很多細節(jié)都已經(jīng)記不清了,但這次出訪為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建設的規(guī)劃和實施奠定了基礎,該中心無論在文獻回顧還是成果展示中,都會提及我們那次出訪。我深深記得領導出訪前跟我說的話:“你這次不是翻譯的身份,而是代表團成員之一?!蔽覟槟苡H身參與我國文獻搶救與保護歷史上這么重要的一項事業(yè)而感到自豪。傳承文明是永恒的、也是平凡的事業(yè),這次出訪對我來說不僅是一堂活生生的啟蒙課,也對我奉獻一生的這門職業(yè)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
感謝《世紀》雜志給了我這么好的機會,把這一偉大工程的小插曲分享給廣大讀者。
(標題書法:楊建臣)
責任編輯? 章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