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
我有許多次搬家的經歷。
記得幼年時期曾經住在北京后海附近的大翔鳳胡同,那是一個兩進的院落,我們是租住的。我至今記得夏日去什剎海搭在水面上的店鋪里吃肉末燒餅,喝荷葉粥,傍晚看著店工費勁地點燃煤氣燈的情景。
后來家境每況愈下。我們住不起兩進的院落了,便搬到北京西四北南魏兒胡同14號,住里院,外院住的是另一家。里院有一架藤蘿,初夏開起紅紫白相間的花朵?;ǘ浜芎每础⒑芟悖缰缬?,藤蘿架也很美。
藤蘿角長得很大。小時候我愛想的一個問題是:藤蘿角有什么用?沒有人能告訴我藤蘿角的用途。我幼年時曾經有志于研究藤蘿角的用途。我認定,像一柄柄匕首一樣垂在藤蘿架下的藤蘿角,一定是有用的,關鍵是還沒有人把它們的用場研究出來,而我,應該完成這個使命。
后來,我把這份使命感丟了,忘了。如果寫檢討,說不定這是我在人生道路上的一次選擇失誤。好好地研究一下藤蘿角的用途,應該還是有用的。
我還住過受壁胡同18號、小絨線胡同27號等等。
1963年年底,我來了一次大搬家,搬到新疆。一到烏魯木齊,我就被接到了文聯家屬院。天寒地凍,冰封雪掩,從外面看房子一片土黃,黃土墻、黃泥頂子,更像鄉(xiāng)下的房子。進屋以后還不錯,刷得白凈,燒得暖和,只有窗玻璃上結滿了不知比玻璃本身厚幾倍的冰花,使窗戶呈現出一種不規(guī)則的水晶體的半透明狀。隔著這樣的窗戶望出去,一切都看得見,一切又是變形與錯位的,好一扇富有現代感的窗子!為什么房里生著溫暖的火灶、火墻,但窗上的冰花都不融化呢?主要是因為窗外太冷了,零下20多度。我這才明白因紐特人用冰造房子,而房內溫暖如春的道理。
不久,我搬到妻子所在的烏魯木齊的一所中學里,為了她上班更方便,也因為那邊是三間房。一家占三間房,這簡直闊綽得不可思議。搬進去我們才發(fā)現了缺點,原來那房的地面是土地,沒有地板,不是水泥地,也沒有鋪磚。土地起土,臥室的地還發(fā)出一股強烈的尿臊味,此前住這房子的人家一定有小孩子就地小便。我始終覺得值得一憶一笑一嘆的是,我們決定搬家的時候,竟還不懂得需要看一看新居的地面是什么樣的,競不懂得地面狀況是挑選房子的標準之一。
1965年,我去了伊犁,先住在一間辦公室里,頂棚和地面都鑲著木板,只是木板已經破舊,漆面已經剝離脫落,走這種破地板比走土地還容易崴腳。3個月后,我搬入新落成的教工宿舍。由于房子入冬才建好,潮氣大,一點火,屋里就水汽氤氳,谷草味很濃。又由于麥子打得不干凈,麥秸里混著麥粒,和成泥抹在墻上,一升溫,麥子便紛紛發(fā)芽,墻上居然長出一根根綠麥苗。當然,它們長不成小麥,雖然我以開玩笑的方式向農民朋友稱之為“我的試驗田”。這些經歷我寫在一篇小說里了,也算是文學效應吧。
我在伊寧市搬過多次家。每次搬家都是用俄式的四輪馬車,大體上兩車搬完,一車拉家具、行李,一車拉煤、柴、破爛。那時的家當確實很少,符合“輕裝前進”的原則。
再以后,我又從伊犁搬到烏魯木齊。為修房子,我又臨時搬到充滿藥品氣味的化學實驗室?!盎瘜W屋”的好處是夏天不進蚊蠅。
1979年,我搬回北京,先住在一個小招待所,再住“前三門”、虎坊橋,直到現今又住起了平房。平房的特點與優(yōu)點是更接近自然,聽得清雨聲風聲,室溫隨著氣溫變得快,下過雪后可以堆雪人,便于養(yǎng)花養(yǎng)草養(yǎng)貓養(yǎng)狗。我養(yǎng)花多失敗,不會侍候花過冬。植樹倒小有成績,除原有的棗樹和香椿樹以外,我們自己移栽了石榴樹、柿子樹和杏樹。石榴樹移栽當年就結了8個果,杏樹開花一朵,柿子樹只長樹葉。平房更利于夏季乘涼,完全可以在院內開派對。這個小院接待過日本作家井上靖、作曲家團伊玖磨、旅美詩人鄭愁予、作家瓊瑤等。夏夜放置躺椅數把,一起飲茶與可口可樂及綠豆湯,閑話天南海北,怨而不怒,樂而不淫,亦福事也。
缺點當然也有,蚊子多,蟲子多,有潮氣,有會飛的與不會飛的土鱉,有攻棗的“臭大姐”(學名椿象),有好杏的蚜蟲。雖幾經征戰(zhàn),蟲子還是落而復起。
回憶了半個世紀,重要的搬家已十余次,不知是反映了變動、不穩(wěn)定,還是反映了改革和發(fā)展。我的生活還是豐富多彩的。搬家是個體力活,即使有了提供全套服務的搬家公司,也還得花力氣。尤其是書,常用的書一大堆,不常用的書也死沉死沉的,打點起來活活要人的命。還有就是舊物,扔舍不得,不扔又白白地占地方,白白地自我霉爛、自我死亡。
常搬家太累,太不穩(wěn)定,但見到一些數十年如一日住在一處的老友,又替他們憋悶得慌。我們有一家親戚,最近搬了一次家,條件似還不如原來。但他們說,他們已老了,這次不搬,恐怕以后就“沒戲”了。我完全理解這種心情。為搬家而搬家,就像為吃苦而吃苦、為上大學而上大學、為藝術而藝術、為鍛煉而鍛煉一樣,未必堪為訓,實亦不足奇。
剛搬到一處總有幾天的新鮮勁兒,臨搬時告別舊居又有點兒依依不舍。行李打成包,亂紙扔一地,東西一堆堆的情景甚至使人想起電影中敵軍司令部潰散前的場面。過去的年代、過去的家,都一去不復返了。
其實不搬家,時光也在不停地遷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