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最后的愿望是回山東老家青島走一趟,我安排了幾次,最終還是去不成。
2007年欣聞有個山東文化旅游團,我報了名參加,第一站是青島。到了青島,我們下巴士走到海港邊。我扶著欄桿,迎著風(fēng)。這是我家鄉(xiāng)的風(fēng)啊!那風(fēng)輕輕地吹拂著我的臉、我的發(fā)、我的衣衫,仿佛父親化成了家鄉(xiāng)的風(fēng)包裹著他深愛的女兒。我閉著雙眼傾聽那風(fēng)的話語,感受那風(fēng)的撫慰。
青島發(fā)展得很快,市區(qū)里的高樓大廈和百貨公司,就像其他大城市一樣。他們說的也都是標(biāo)準(zhǔn)國語,和我想象中大街小巷大人小孩都說著山東土話的情景完全兩樣。
走回巴士的路上,經(jīng)過一家小雜貨店,門前一張矮木桌,幾位老人家圍坐在桌旁小凳上喝著茶閑聊著天。這情景就像我小時候,鄰居叔叔伯伯們閑話家常的樣子,忽聞有個老人說了句很土的話,這正是小時候父親閑聊時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我禁不住眼眶里充滿了淚水,感受好親切、好親切。
在山東那幾天參觀了許多城市和名勝,但始終沒有找到我想要找的感覺,內(nèi)心有點失望。到濟南的最后一個下午,我和幾位朋友到舊城去逛,終于找到了我想要找的東西。那一條窄巷子里的水泥墻上刻著毛筆寫的詩詞,因為歲月的洗禮斑斑駁駁很有味道。一家一家靠得很緊,巷子中間有一家小院落,院子里有一口古舊的抽水井,抽水井連著一根木棍,用兩只手一上一下的壓,就可抽出水來,我小學(xué)三年級住在臺北縣三重市的小巷子里,進門的小院里也有這么一口抽水井。抽水井旁靠墻處是煤球爐,爐旁疊起一個個中間透著許多圓洞的圓形小煤球。在我更小的時候家里也用煤球和黑炭燒飯。這里就是他們的廚房。隔著紗窗的門往里看,100多尺的房間里只有一張單人床,床上鋪著粉紅大花舊床單和枕頭套,床邊有兩張?zhí)僖魏鸵粡埬举|(zhì)書桌。屋里有一位像是80多歲的老太太和一個婦人正說著話,我們要求進去看看。老太太坐在床沿上,我握著她的手跟她說起山東話:“大娘!您好!我也是山東人,我從香港來,我是林青霞?!崩洗竽镆詾槲因_她,直說:“林青霞她很老、很胖,你怎么會是她?”經(jīng)我一再地解釋,老太太拄著拐杖到書桌上找老花鏡,我把臉湊上去讓她看仔細,她像鑒定鉆石一樣,突然“矮又壘!請下壘勒”。(怪怪,青霞來了。)
天色漸暗,告別老太太,回到酒店和團友們聚餐。突然想起,沒給老太太留下什么,萬一她一興奮告訴左鄰右舍,說林青霞到過她家,人家不把她當(dāng)做老年癡呆癥的病人才怪!于是我請秘書送去一張簽名照和買禮物的錢,沒想到她怎么也不肯開門,說是她打電話給兒子,兒子說我們是騙子,好不容易才開了門。說清楚后,兩人推托了半天,最后照片是收下了,信封里的錢卻無論如何不肯拿。
這就是我們家鄉(xiāng)人的特質(zhì),直率、不貪小便宜。
摘自《窗里窗外:林青霞的戲夢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