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刀紅茶
沙子女人附身在千蟄身上,控制了他的身體,逃之夭夭。孫泊浮不忍放棄千蟄,不顧草玄的反對,孤身前去救人。文燭等三位師兄各懷心思地來幫助孫泊浮,四人尋著蹤跡到達了奪目城,卻遇到了因龍腦香而瘋狂的流民。他們?yōu)榱嘶蠲愕綐渖?,卻遇到一個神秘少女……
大樹繁茂的枝葉遮覆了少女大半身影,孫泊浮仰頭循著聲音勉強透過樹枝間的縫隙中隱約窺見少女一角紅衣。
孫泊浮探向兵刃的右手僵在了半空,他突然感覺自己像一個貿(mào)然闖入他人領地的客人,少了應有的禮數(shù)。
可這樣的錯覺似乎又有哪里不對,因為這里僅僅只是一棵樹。
孫泊浮舔了舔嘴唇,尷尬地沉默了片刻,小聲自辯道:“這樹本就在這里。”
“這樹本來不在這里。”自辯的聲音足夠小,可依然落入少女耳中,于是孫泊浮的頭頂上傳來嗔怒聲,“我來了這里,樹才來了這里?!?/p>
少女的狡辯在孫泊浮聽來簡直像強詞奪理。
對于少女的憤怒似乎總有些不是那般理直氣壯,于是孫泊浮有些憤怒地小聲嘀咕:“哪里有會走的樹?!?/p>
“武當小子,你上來。”
少女跺了跺腳,惹來頭頂樹枝上一陣輕顫,幾片翠綠的葉子飄飄轉(zhuǎn)轉(zhuǎn)著從樹上飄下來,擦著孫泊浮的身邊落下。
孫泊浮看了看身后的小隊成員們,紅閃將匕首擋在身前,茶芽把暗器塞入指縫,兩三只墨鴉從文燭袖袍中飛出繚繞在身側,少年們暗藏殺意的目光越過高處藏身的孫泊浮,看向更高處樹上那位不見面目的刁蠻少女。
同伴們并未像自己想象的一般友好,似乎只要自己一聲令下,墨鴉便會飛向樹上的少女,匕首與暗器將會毫不猶豫地刺向那道紅色身影。
被一個素不相識之人點明來路的感覺總是并不太好。
孫泊浮遲疑片刻,向下發(fā)出一個待機的手勢,于是同伴們默契地點點頭,孫泊浮體內(nèi)激起一縷氣機,足尖輕飄飄點了點腳下樹枝,借著樹枝輕微的顫晃之勢,靈巧地避開幾簇枝葉,躍上了少女潛伏的高處,起身之間順手抽出短小水劍,護衛(wèi)在身前。
孫泊浮并沒有太多敵意,因為在他看來,一個提前占盡地利的敵人并不會這樣主動暴露自己。
只是……少女的刁蠻與一語道破少年們來路的炫耀讓孫泊浮感覺有些氣憤。
于是,在躍上樹枝的同時,山劍的鋒芒首先側向了紅衣少女。
“武當?shù)膭投枷衲氵@樣粗魯嗎?”
依然是刁蠻的語氣,好在看到了面貌。
靈動的雙眸同樣審視著孫泊浮,古靈精怪的神情儼然如她古靈精怪的語氣,少女單手背負在身后站,這樣一個老氣橫秋的動作讓孫泊浮想起山門中的那些老人,可眼前的少女看起來分明是與自己一般年紀。
與衣服一般艷紅的大傘搭在肩頭,遮蓋了住了少女背后斜挎的一柄碧綠色長劍,長劍藏在鞘中,始終未曾現(xiàn)出鋒芒。
這不是一個敵人,孫泊浮如此想著,可他又并不想這般輕易地坦誠了自己的身份。
“我們不是山門弟子?!?/p>
孫泊浮在話甫一出口便知犯了錯誤,因為只有武當?shù)茏硬艜X南道那座雄踞千年的古老門派使用如此這般親近的稱呼。
“武當?shù)膭腿鲋e也都這般笨拙?!?/p>
少女微微抬了抬下頜,撇了撇嘴角,現(xiàn)出一絲不屑的表情。
“你怎知我們身份?”
遲到的機智總是在犯了錯誤之后到來。蹩腳的謊言被戳破,孫泊浮撓了撓頭,選擇岔開話頭問出另一個問題,掩飾自己的尷尬。
“瞧你們奔行的身法隨氣機而動毫無遲滯之感,可在縱越之中更顯輕靈,這本就是武當梯云縱的便處,不在長途奔襲,而在高低之間。四人行動儼然以你一人為令,一名劍客、兩位刺客、一位策士,不同身份搭配互為長短倚靠,這分明便是武當四人小隊的標準配置?!?/p>
少女臉上顯出幾分得意神色,似乎在為自己明察秋毫的洞見沾沾自喜。
“你又是何人?”
被素不相識之人戳破身份的感覺并不太好,更何況對方是如此熟悉山門的行事之風,于是孫泊浮的聲音冷了下來,握住短劍的手又緊了幾分,他微微調(diào)整了一下鋒刃的角度,方便他在下一刻便發(fā)起攻擊。
“你這人當真蠻橫。”
少女皺了皺眉,孫泊浮的小動作顯然沒有逃過少女的眼睛。
“我又怎的蠻橫?”
再次被少女扣上一頂莫名其妙的帽子,孫泊浮的火氣又被激了起來。
“你稀里糊涂便闖進別人家中,進門不說一句叨擾叨擾,反倒兇巴巴亮著兵刃,張口便問這家人姓甚名誰,你說是不是蠻橫?”
少女同樣氣鼓鼓地說出一個聽起來無比恰當?shù)谋扔鳎寣O泊浮聽起來似乎便是自己的過錯,可是……
似乎又有哪里不對。
“這樹本來就在這里?!?/p>
孫泊浮撓了撓頭,努力讓自己抓住問題的核心。
“這樹本來不在這里,是我來了這里,樹才來了這里?!?/p>
又是像方才一般重復的話語。
少女揮了揮小拳頭,狠狠跺了跺腳,兩人站立的樹枝一陣輕顫,兩片樹葉飄飄蕩蕩打著旋兒飄了下去,落在文燭身上。
文燭嘆息著拂掉樹葉,兩人重復了兩次的對話清晰地落入了這位聰明策士的耳中,他知道孫泊浮再次掉進了少女的機鋒中,這位面冷心熱的朝天宮劍客似乎并不擅于這樣的機鋒,幾個來回便又掉進少女設計好的語言陷阱里。
文燭皺眉仔細觀察著腳下的大樹,大樹的枝葉確實繁茂,只是似乎又繁茂得有些奇怪。藤蔓纏著藤蔓,卻又纏上了一層須髯似的青嫩苔藻,這本應該是一種浸泡在溪水中的植物,卻如此不可思議地出現(xiàn)在荒原上的一棵參天大樹上。
文燭扭頭看著四周空蕩蕩的荒原,這里分明見不到河流的痕跡。
不僅僅是苔藻,文燭甚至發(fā)現(xiàn)了更多奇怪的植物,芒草、豬籠草、蔓芒萁、燈芯草、大紅花和過溝菜蕨,文燭突然發(fā)現(xiàn)這棵在荒原上突兀出現(xiàn)的大樹簡直像一個植物展覽館,本應生長在平地上的植物們就這般奇奇怪怪的一股腦爬上了大樹,似乎只要是綠色的植物,偏一齊披在了肩上。
似乎真的有些……奇怪……
“樹是死的,哪里會動!”孫泊浮依然氣鼓鼓地繼續(xù)爭辯。
“我說會動便是會動!”少女針鋒相對地回擊。
“真是豈有此理”
“若是會動便怎樣?”少女突然挑了挑眉頭,嘻嘻笑著問道。
“你說怎樣便怎樣!”火氣沖在頭頂上,讓這位一向以冷靜自持的少年劍客魯莽的脫口回應道。
少女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突然開除了一個孫泊浮萬萬想不到的賭注:“若是這樹會動,那你便把武當掌教之位給了我吧!”
武當掌教之位?
這真是大逆不道的言語。
那何等尊貴的職位,統(tǒng)領山門三千道場,運籌山門數(shù)萬人的生息,延續(xù)山門數(shù)千年的機運,想來只有師祖巢明夜那樣的大人物才能坐得穩(wěn)這扎人屁股的位子吧。
孫泊浮如此想著,把心虛寫在了臉上。
“武當小子果然是只會逞口舌之利,說到緊要處便不敢應承啦?!?/p>
少女撇了撇嘴,同樣把不屑的神情清晰掛在了臉上。
“可我現(xiàn)在不是掌教。”
孫泊浮攤攤手,他自以為做了一個聰明的回應。
“誰說讓你現(xiàn)在便給我,我是說……”
少女重重地點了點頭,重重地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強調(diào)著之后的話語。
“我是說,等你當了掌教之后,便把掌教之位讓給我?!?/p>
自己會成為掌教大人那般的大人物嗎?
在孫泊浮的記憶中,武當掌教一如天上的皓月,令繁星生輝,一如活水之源,令萬千河溪清澈如許,自己區(qū)區(qū)一名朝天宮的憊懶學徒,怎么會成為那般人物?
當然萬萬不會!
于是想到此處,孫泊浮在心里輕輕舒了一口氣。
要命的賭注現(xiàn)在看來簡直不值一提。
于是他點了點頭,就這般輕易的應承了下:“好。”
“哼,看你答的這么爽利,其實你在想,掌教位子那么尊滾,我這么一個傻里傻氣的傻小子怎么可能坐得上,我暫且應承了這個和我一樣的傻姑娘,日后我當不上掌教也就不算騙她啦。喂,你說我猜的是也不是?”
少女笑嘻嘻地一語道破孫泊浮心事,讓這位向來不善藏匿心事的少年羞紅了臉龐。
樹梢下傳來兩聲笑聲,那是紅閃與茶芽兩位師兄發(fā)出響動,似乎兩位師兄同樣被這少女的刁鉆言辭戳中了笑意。
“孫泊浮說話向來算數(shù),若是他日我為掌教,定當按今日賭約行事?!?/p>
孫泊浮用力點點頭,似乎是在用這個細小的動作來展示自己的誠意。
樹梢下再次傳來一聲嘆息,那是文燭發(fā)出的響動,聰明的策士并不贊同孫泊浮進行這樣魯莽的賭約,雖然在他看來這個看似冷靜實則愚蠢的小隊隊長永遠不可能當上山門掌教,可在一個策士看來,永遠不要授人以柄才是最正確的行事法則。
“原來你叫孫泊浮,我記住啦,以后待你當了掌教,你若不認賬,我便站在武當山的山門下大喊:‘喂,孫泊浮,你還記得當年的樹上之約嗎?”
少女笑吟吟地點點頭,然后又是一陣刁蠻的胡言亂語,孫泊浮卻出奇沒有生氣的感覺,因為他第一次意識到,原來自己的名字在這個少女嘴中念出來,竟然如此出奇的好聽。
于是少女俯下身子,輕輕拍了拍樹梢,這個輕柔的動作似乎是輕拍一位老朋友的臂膀。
“喂,阿撲、阿撲,咱們動動給他瞧瞧?!?/p>
阿撲?
樹也會有名字?
孫泊浮難以置信的睜大了眼睛,然后更難以置信的事情就這般發(fā)生了。
腳下的大樹似乎聽到了少女的話,先是晃了晃,然后是巨大的根須突然從土里拔了出來,而后像生了腳一般邁出轟隆隆的步子,向右走了兩步,然后巨大的根須再次插入泥土中,會動的大樹再次安靜下來,好像這樹本來就生長在此地,未曾移動過一般。
大樹行走引發(fā)的巨大震顫恰似表現(xiàn)出孫泊浮此時心中的震撼之感。
這樹……竟然……真的……活了!
“武當小子,看到了嗎,你說這樹是不是會動?”
紅紙傘在眼前畫出一道漂亮的弧線,旋轉(zhuǎn)著從左肩到了右肩。
“這……”
孫泊浮目瞪口呆地沉吟著,實在不知該如何作答。
“孫泊浮,你輸啦?!?/p>
少女歡笑著拍了拍手掌。
“記著,他日你若是做上掌教之位,一定要傳來與我,天涯海角也要尋到我,不許耍賴?!?/p>
少女伸出一根手指頭虛點著孫泊浮額頭,孫泊浮怔怔地含糊著,卻也并沒有太多的失落感,只是少女的后半句話讓孫泊浮隱約有些恍惚。
天涯海角也要尋到我。
這是什么奇怪的承諾?
明明自己與她只是初次相見,卻似乎搭上了甩不脫的聯(lián)系。
唔,不要多想,這本就是個刁蠻之人的刁蠻之語吧。
孫泊浮在心中如此安慰著自己。
“泊浮師弟,莫要出聲?!?/p>
樹下傳來文燭的聲音,聲音有些微微顫抖,似乎藏著一絲難以壓抑的恐慌,然后孫泊浮很快明白了文燭的恐慌因何而起。
荒原之上,游蕩的流民們突然扭頭看向這棵突兀的大樹,而后烏壓壓地向著大樹沖來,像散碎的浪花匯聚成洶涌的海潮,拍打著荒原上這棵孤零零的大樹。
來不及思考扎根在土壤中的大樹為何會自己邁動步伐這種奇怪的問題,因為更危險的事情已經(jīng)在腳下發(fā)生。
大樹在晃動,像海中的礁石受到海浪不斷的打擊。
孫泊浮透過茂密的枝葉向下看去,流民們會聚在樹下,干枯的手掌瘋狂地拍打著大樹粗壯的枝干,尖利的指甲在樹干上留下一道道尖利的劃痕,失去了神志的肉體們也同樣忘記了如何攀爬這樣高聳的大樹,于是一個個頭顱只是在樹下此起彼伏,像一只只不斷鉆出土壤的沙鼠。
“都怪你,驚擾了這些東西?!?/p>
少女再次嗔怒著責怪孫泊浮,孫泊浮有些無可奈何地撓撓頭,眼前的少女似乎極其擅長將一切差錯都錯怪在自己身上。
“閉上氣息?!?/p>
少女皺了皺眉,忽地一下收起了大紅傘,而后猛地低身伏在了樹枝上,順便扯過一把亂七八糟的藤蔓樹葉掩蓋住了自己鮮紅的衣裳。
“什么?”
孫泊浮看著少女一愣,他的反應似乎總是比眼前的少女要慢上一步。
“武當?shù)男∽佣枷衲氵@么傻嗎?趴下!”
少女氣鼓鼓的,于是孫泊浮也像少女一樣伏下身子,趴在了樹梢上,少女同樣隨手扯過一層厚厚的枝蔓覆蓋在孫泊浮身上,于是兩人在狹窄的樹梢上有些別扭地潛伏下來,于是暗暗的幽香傳到鼻息之間。
香氣并不刺鼻,甚至令孫泊浮有些喜歡,這樣莫名的喜悅讓孫泊浮感覺有些尷尬。
于是孫泊浮小心地暗自調(diào)整著氣息,他不知怎樣的氣息節(jié)奏才能偽裝出自己并不在意的樣子,可越是小心地控制氣息,氣息愈是不受控制的紊亂,孫泊浮只能選擇轉(zhuǎn)移注意力,瞇起眼睛。樹下的流民們依然瘋狂而又笨拙地圍著大樹。
“這些到底是什么人?”
孫泊浮看著圍攏在樹下的人潮,低聲問道。
“百姓?!?/p>
“是襁褓嬰兒的母親,是老邁父親的兒子,是勤勞的莊稼人,是逐利的商人,是本該牧守一方的此地官員,是與你我一樣,生在此世間之人。”
一個簡短的回答之后,是一個更加繁綴的說明,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孫泊浮在少女的話中聽出一絲悲憫的意味。
“為何變成這副模樣?”
孫泊浮繼續(xù)追問。
“因為龍腦香?!?/p>
問題很簡短,少女的回答同樣這般簡單。
腳下的樹枝一陣微微顫抖。
“喂,別亂動?!?/p>
少女伸出拳頭輕輕扣了扣樹梢,向著樹下責備道,于是下方再次安靜下來。
孫泊浮知道這是文燭發(fā)出的響動。
似乎人人都已經(jīng)知道龍腦香。
清微宮的寶物簡直成了人人都知道的東西路邊貨,這樣的落差著實令文燭感到詫異。
“可是……為什么是龍腦香?!?/p>
似乎是兩人的小聲耳語驚擾了樹下的流民,流民們在樹下愈加躁動起來,無數(shù)雙手掌拍打樹干,留下清晰的指痕與刺耳的刮擦聲。
可開啟的耳語交談似乎已經(jīng)很難打斷,顯然少女也同樣沒有打住話頭的打算,于是兩人在樹梢上繼續(xù)說著,幽香的味道與悅耳的聲音繼續(xù)環(huán)繞在孫泊浮身邊。
“南海之濱,深水之下有龍宮,龍形千變,以蜃龍最喜制幻,取蜃龍腦髓,風干而制龍腦香,蜃龍龍腦散發(fā)異香,少量可緩解各種傷痛,過量攝入可亂人心智?!?/p>
近乎與文燭一字不差的講述。
相同的言語,孫泊浮已經(jīng)在昨夜雷音水月寺那間破敗的大殿中聽過一次。
樹枝之下文燭潛伏之地再次發(fā)出一陣微微的顫抖,這次沒等少女呵斥,文燭很快恢復了安靜,想必這位來自清微宮的聰明策士已經(jīng)在今晚受到足夠多的驚嚇,多到他已經(jīng)學會怎樣從容地面對一次次意外。
于是少女繼續(xù)緩緩說著,輕飄飄的聲音落入耳中,幽香再次繚繞在鼻息之間,依然是令孫泊浮喜悅的味道。
“當?shù)谝黄埬X香在此地出現(xiàn)的時候,所有人都以為這是可以令人忘卻煩惱的寶物。淡淡的香氣似乎永遠不會消散,真如現(xiàn)實的夢境似乎永遠不會破滅。”
少女的眼神透過蔥郁的樹枝看向逐漸暗淡的荒原遠方,明亮的眼眸間現(xiàn)出悲憫的哀傷,這樣的哀傷讓孫泊浮生出莫名的憐惜之意。
不,是錯覺,她只是個秉性刁蠻之人。
想到剛剛輸下的賭約,孫泊浮在心中暗暗提醒自己。
“起先是在富人們之間悄悄流通,作為觥籌交錯后的片刻歡愉之物,令滿肚肥腸的貪婪之人不可自控;而后在醫(yī)生的手中出現(xiàn),瀕臨死亡的病人在服用龍腦香后逐漸好轉(zhuǎn),即便不可抵御死亡,可減輕痛苦的奇效依然令庸醫(yī)們喜不自勝。而后龍腦香越來越多,多到街邊的乞丐們都會在乞討的時候收到一兩片這種東西,游走在荒野的野狗們都會叼著這種東西乞求人們換回一根骨頭,因龍而生的奇怪東西好像一股腦兒便涌了出來,鬼知道天底下的蜃龍到底有沒有這么多。”
她翻了翻白眼,現(xiàn)出一個鄙夷的表情,顯然她對此物的傳說并不相信。
“于是大家都很開心,龍腦香似乎讓大家永遠沉浸在無法破碎的愉悅中?!?/p>
孫泊浮知道少女所說的愉悅是什么意思,那詭異的奇香他也曾經(jīng)聞到過,與少女身體散發(fā)的幽香截然不同,龍腦香的香氣令人愉悅卻又那樣并不真實。
“可是,為何會變成這個樣子?”
孫泊浮看著樹下不斷涌動的頭顱與不斷刮擦樹干的干枯手臂,猙獰的混亂讓孫泊浮想到世間末日也大抵不過是此時此刻。
“是啊,為什么會變成這個樣子?!?/p>
少女輕輕嘆了口氣,悲憫的哀傷依然在眼眸間流轉(zhuǎn)。
“是那個人。”
她看往即將陷入夜幕下的北方,如此回答。
“誰?”
孫泊浮的疑惑現(xiàn)在臉上。
“突然有一天,龍腦香似乎開始逐漸變少,富人們失去了歡愉,病人們在瀕死之前再次得不到慰藉,平民們在夢境破碎后再次面對乏味的現(xiàn)實,伴隨龍腦香消失的是世人們往日的生機。
“當生的希望寄托于物上,悲劇便已經(jīng)注定。”
孫泊浮驚訝于少女可以說出如此通透的道理,在自己的印象中,只有聰明的柳陰師兄才會講出這樣讓人信服的大道理。
“于是那個人出現(xiàn)在了此地,他帶著滿載龍腦香的貨車自北方而來,人們以為曾經(jīng)的愉悅可以再次輕易獲得,可是很遺憾,這次有了價碼。
“富人拋棄了財富換取龍腦香,官僚拋棄了權柄換取龍腦香,醫(yī)生們不再相信畢生信仰的醫(yī)術,平民們舍棄掉可以舍棄的一切如螻蟻般跪拜在他腳下,于是他慷慨地給予人們寥寥幾片龍腦香。
“然而片刻的歡愉之后,依然是夢的破碎。此間的財富、土地、權柄,連同曾經(jīng)盎然的生機一起被那個人用寥寥的龍腦香所奪取,他說他將成為此間主人,為此間之人帶來永不破碎的歡愉,然后他帶著滿載此地財富的貨車飄然離開,向著北方而去,再也未曾來過?!?/p>
這是一個夢破碎的悲劇故事,可孫泊浮卻未曾感覺到故事中被的悲劇,他低頭看著樹下的流民們,無法理解這些生靈為何會如此盲目。
“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般聰明,更多的人為塵世所困,龍腦香為他們消除了塵世的煩惱?!?/p>
似是看透了自己的心思,少女如此說道。
可是自己算得上聰明嗎?
自爬上樹梢以來一直被眼前的少女戲耍,明明一肚子火氣卻只能怔怔地做出不知所謂的表情,如果自己算是聰明,那眼前的少女簡直要算得上是天才了吧。
“孫泊浮,大智慧不在取舍之間?!?/p>
似乎是有讀心之術,少女意味深長地說道。
“那個人是誰?”
孫泊浮疑惑地問道。
“他說他來自此地不遠的奪目城,他自稱奪目公子,有皇帝冊封的尊貴爵位,他讓人們稱呼他為苦侯大人?!?/p>
苦侯大人,奪目公子,這是再也熟悉不過的名字,熟悉到昨夜已經(jīng)被無數(shù)次提起的名字。
寂靜的時間實在太多,多到樹下暴躁的流民們開始慢慢離開,失去了一切帶著空虛的軀體在荒原中漫無目的地游走,荒原陷入安靜,一切好似重歸空虛。
“那么,你又在此地做什么?”
孫泊浮突然意識到自己對眼前的少女依舊陌生,于是他如此問道。
“幫這些蠢貨找回塵世的煩惱?!?/p>
少女看著遠方如此說道,而后突然狡黠地一笑。
“騙你的,我要在此地打個劫。”
打劫?
“我要打劫,給自己找一份厚厚的嫁妝。”
少女點了點頭,看向遠方的官道,似乎是少女的目光得到了回應,奇怪的聲響從官道的遠方傳來。
咯吱——咯吱——
咯吱——咯吱——
遙遠的官道上傳來木制車輪碾壓石塊的顛簸聲。
“你瞧,我的嫁妝來了?!?/p>
像是早有預料,少女狡黠的笑容再次浮現(xiàn)在臉上,她一把扯掉身上的藤蔓偽裝,猛地從樹梢上站起來,忽地一下?lián)纹鹆舜蠹t傘,傘沿擦著孫泊浮的鼻息撐開,像一朵在暗綠色的樹枝間突然綻放的紅花。
少女伸出手指指向官道。
孫泊浮順著少女的指引向遠方的官道望去,逐漸暗淡的天色下,視線并不太清晰,依然只能聽見小木車吱扭吱扭的聲音,伴著隱隱約約的喝罵聲。
“看不清楚?!?/p>
孫泊浮有些尷尬地撓撓頭。
“笨蛋!”
少女沖著孫泊浮狠狠瞪了一眼,好像孫泊浮再次犯了什么錯誤,少女從腰囊里一陣摸索,再抽出手時掌中多了一根拳頭大小的竹筒。
“這是?”
“這是千里眼,是我入蜀時從唐門換的?!?/p>
依然像此前一般簡短的回答,然后塞在了孫泊浮手中,孫泊浮仔細看著這個奇怪的竹筒,竹筒兩端似乎有兩塊亮晶晶的圓形薄片,奇怪的東西。
孫泊浮拿在手中有些不知所措地擺弄著,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如此奇怪的東西,實在不知使用的訣竅藏在何處。
“笨蛋,用把眼睛對準薄片?!?/p>
少女一臉嫌棄地搶過竹筒,將竹筒貼在了孫泊浮眼睛上,于是一只眼睛對準了薄片,遠方的一切在小小的竹筒中開始變得清晰可見。
天下機巧莫出唐門,唐門的工藝似乎總是這般神奇。
孫泊浮終于看清了聲音來自何處。
雜草叢生的荒蕪官道中,一輛不大不小的木車晃晃悠悠地艱難前行著,木車的后斗里堆滿了一個個禮盒,好在車斗里的繩索捆扎的足夠結實,一個胖胖的胖子與一個瘦瘦的瘦子勉為其難地擠坐在馭坐之上,似乎漫長的旅途已經(jīng)耗盡了兩個人的耐心,馭車的胖子一邊擦著滿頭的油膩汗水,一邊大聲呵斥著向著拉車的牲口狠狠揮舞著小皮鞭,想來喝罵聲便是由此而起。
“只是普通的商人?!?/p>
孫泊浮放下千里眼,對少女如此說道。
“呸呸呸,武當?shù)男∽硬坏担坪踹@眼神兒也不太好呢?!?/p>
少女笑嘻嘻地取笑著孫泊浮,于是孫泊浮再次拿起千里眼,仔細向官道上看去。
滿載貨物的貨車,馭術似乎并不太精擅的趕車商人,飽受皮鞭之苦的牲口,漫長的旅途勞頓,一切都像行商之人的打扮,等等……
孫泊浮將千里眼的鏡頭對準了牲口,那是黑漆漆的三頭不知道什么東西實在叫不出名字的奇怪牲口。
起先孫泊浮以為是驢子,可似乎又比驢子瘦弱一些。
似乎像細腿狗子,可似乎又比狗子大上許多。
牲口干瘦的軀體如墨一般黑,不,等等……
孫泊浮似乎發(fā)現(xiàn)了異樣,他拿下千里眼,狠狠揉了揉眼睛。
“傻小子也發(fā)現(xiàn)自己眼神兒不好嘍?!?/p>
少女咯咯笑著講出一句風涼話,雖然依舊令孫泊浮惱火,卻又實在不算討厭,真是矛盾的感覺,孫泊浮在心里如此想著,一邊把千里眼再次放到眼前。
狹小的視野再次鎖定在三頭牲口上,然后孫泊浮很快變了臉色,因為他終于看清楚了牲口的真實面目,一陣無名的陰風從荒原上撩起,牲口們?nèi)缒愕膸灼つw隨風而起,不,那不是皮膚,是襤褸的黑色衣衫!
拉車的三頭牲口,赫然是三個女人!
女人們低伏著身軀在滿是荒草的官道上緩緩爬行,膝蓋與雙手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留下深深的暗紅色血痕,粗麻繩般的嚼子套在嘴上,在嘴角間勒出深深的傷痕,傷痕處黑紅色的陳舊血痂與新鮮的鮮紅血液混雜在一起,駕車的胖子暴躁地喝罵著,手中的皮鞭狂風驟雨般落下,襤褸的衣衫在皮鞭的鞭打下碎成布條,飄浮在空中,落在地上,骨瘦嶙峋的后背上留下累累血痕,好像這三個女人真的只是三頭僅僅用來趕路的牲口。
“是人?!?/p>
孫泊浮放下手中,沉默片刻,如此說道。
“當然是人?!?/p>
少女平靜地回應道,好像事情本該如此,可事情明明本不該如此!
平民變?yōu)榱髅瘢钊俗優(yōu)槔嚨纳?,世間的一切好像都在此地顛倒。
于是孫泊浮咬了咬牙,抽出山劍,沉重的劍刃在郁郁蔥蔥的大樹之上散發(fā)出耀眼的光芒。
“喂,你要做什么?”
少女瞥了一眼孫泊浮手中的山劍,將紅傘懶洋洋地斜搭在肩頭,雖然是一句淡淡的疑問句,卻又似乎對孫泊浮的反應絲毫不感驚訝。
“救人?!?/p>
孫泊浮抿了抿嘴角,狠狠說出兩個字。
“泊浮師弟,不要沖動,我們還有任務?!?/p>
樹梢下傳來文燭的聲音,這個聰明的策士再度恢復了冷靜,這該死的令孫泊浮惱火的冷靜!
“武當?shù)纳敌∽右隼虾萌藝D?!?/p>
少女的風涼話同時伴在耳邊,于是孫泊浮憤怒地扭頭看向少女,自離開跌宕山進這片荒原以來的所有憤懣與失落似乎同時匯聚在這道憤怒的眼神中。
即便無數(shù)次在心里告訴自己這只是如今這個糟糕世界的糟糕一角而已,可那一絲不甘總是深深掩藏在心底,直到此時此刻,再難壓抑。
“我不是老好人。”
“我只是想做點什么?!?/p>
孫泊浮看著遠方的官道如此說道,嚴肅的神情出現(xiàn)在這個稚嫩的少年臉上,現(xiàn)出一絲并不相符的違和感。
“憑著一把丑里丑氣的劍?”
少女懶洋洋地把目光投向?qū)O泊浮,大劍客當麻烘爐的兵刃在少女嘴中如此不值一提。
“我只有這把劍。”
嘴角泛起一絲無可奈何的苦笑,而后自嘲般地撇了撇嘴,出身山門似乎擁有一切,可此時此刻孫泊浮發(fā)現(xiàn)自己可以依賴的,似乎只有這把劍。
“傻瓜?!?/p>
依然是帶著幾分俏皮意味的風涼話。
“泊浮師弟,我們的任務不在此地,千蟄還在等著我們?!?/p>
樹梢下再次傳來文燭的聲音,這個冷靜的策士再次冷靜而又克制的提醒著樹梢上的魯莽少年,文燭眼看著逐漸暗淡下的夜幕,他早已打定主意,等到夜幕徹底降臨,趁著夜色掩護離開這個亂七八糟的鬼地方,他有把握在夜色中保持足夠的安靜,不會再引起荒野上這些愚蠢怪物的再一次狂躁,然后小心翼翼地離開,就像他們從未來過一樣。
文燭知道自己還有更重要的任務,任務當然不僅僅是救出千蟄這樣簡單,作為一個聰明的策士,他想起了昨夜在雷音水月寺中收到的那張紙條,紙條上的字跡赫然是師父的親筆,摧毀奪目城。
他不知道師父為什么會發(fā)出這樣古怪的命令,可他相信那個此生僅見的大智慧之人定有他的正確理由,相比于朝天宮草玄對掌教大人的盲目崇拜,他更相信自己的師尊才是更加值得崇敬之人。
聰明的策士潛伏在樹梢間如此計劃著,他渾然忘記了查看一下自己的腰囊,自己昨夜收到的那張紙條,早已在在跌宕山中被竊取。
樹梢上傳來片刻的安靜,似乎是自己的提醒起到了作用,于是文燭稍稍安心了一些,這個莽撞的朝天宮劍客似乎對于自己的建議還是相當贊同。可就在片刻的安靜之后,文燭聽到了一聲清晰的拔劍之聲,而后是那個令文燭頭疼的倔強之聲。
“我知道一把劍做不到什么,可總歸能做些微小之事。
“我本就不是什么大人物,微小之人做微小之事倒也般配得很。
“感謝姑娘暫借棲息之地,那么孫泊浮告辭了?!?/p>
而后是一道瘦弱的身影持劍從樹上躍下,沖破洶涌的流民大潮,向著官道而去。
“笨蛋!我們還有任務!”
文燭有些失態(tài)地沖著孫泊浮的背影狠狠罵道。
“是啊,真是一個笨蛋。”
頭頂?shù)臉渖疑蟼鱽硪宦暬貞?,是那個處處充滿了古怪的少女。
文燭皺了皺眉,敏銳的直覺在提醒著自己,在這樣危險之地突然出現(xiàn)的未知之人總是帶著不可掌握的危險氣息,他不想多生事端,盡快進入奪目城才是此刻應該做的事情,于是他聰明地保持了沉默,可是頭頂上的少女依然在喋喋不休地說著。
“似乎武當山上只有這一個可愛的笨蛋呢?!?/p>
似貶實褒的夸贊。
“都說武當掌教巢明夜生性涼薄,看來徒子徒孫們也都是一樣性情呢?!?/p>
大逆不道的說辭,直指掌教大人,文燭的眉頭皺得更深了,可他依然沉默著,在正確的時機做出正確的事情,這是一個策士的行事法則。
此時不宜沖突,文燭在心中暗暗提醒自己,更何況……在這荒郊野外被人數(shù)落幾句自家山門的掌教大人,本也不是什么要了命的大事。
他不是朝天宮里那幫傻頭傻腦的少年,被幾句風涼話激將便可不顧一切地行事,可是似乎身邊的隊友們并不能領會這位聰明策士的意圖,于是同樣兩道身影從樹上落下,朝著官道俯沖而去,那是紅閃、茶芽。
“蠢貨!”
文燭再次狠狠罵了一句,而后不得不也現(xiàn)出身形,跟隨著三人的蹤跡向著官道而去。事情似乎愈來愈不可控了,文燭第一次感覺到事情在朝著不可控的方向發(fā)展,這是一種讓策士感到不安的壞感覺。
“武當掌教孫泊浮,祝你旗開得勝嘍?!?/p>
少女不知何時重新坐到了樹梢上,纖細的小腿如秋千一般來回擺蕩著,少女看著孫泊浮的背影,小聲喃喃自語,唇邊的笑容似蜜一般甜美。
小木車仍然吱喲吱喲地響動著,可似乎并未在官道上前進太多路程,被當作牲口一般驅(qū)使的三個女人顯然已經(jīng)筋疲力盡,每一次的向前挪動似乎都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于是皮鞭抽擊聲與咒罵聲愈發(fā)大了。
官道四周的雜草足夠蓬勃,這讓孫泊浮可以輕易找到一處極佳的潛伏之地,足夠近的距離讓他可以在暗淡的夜色下看清,拉車的確實是三個女人,累累鞭痕讓她們的衣衫破裂。烏黑的長發(fā)披散在臉上辨不清面目,口中粗暴套入的橛子讓她們無法言語,于是只能發(fā)出更加凄慘的哀號聲。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還不快爬!”
沒有名字,只有數(shù)字作為稱呼。
“耽誤了侯爺?shù)南彩拢y(tǒng)統(tǒng)把你們丟進沙爐里煉化!”
是胖子的聲音,粗豪的嗓音里帶著無可掩飾的暴戾。
“煉化了好,煉化了妙,滾燙的沙子,化了你們血肉,融了你們神識,然后攪拌在一起,讓你們在一個爐子里苦熬,可惜了這一張張精致小臉喲,就要變成一堆沒面目的細沙咯……”
是瘦子的聲音,尖利的嗓音帶著同樣無可掩飾的刻薄。
沙子?
經(jīng)歷過昨夜雷音水月寺的苦戰(zhàn),這個平平無奇的詞語已經(jīng)成為種在孫泊浮心里的魔咒,是巧合,還是……
來不及思考,身后似有聲音響動,孫泊浮警戒地反手持劍護在身后,而后身后傳來熟悉的聲音。
“泊浮師弟,是我們?!?/p>
紅閃、茶芽一同從孫泊浮身后冒出,一左一右伏在了孫泊浮身邊兩側,刺客們的身法總是如此伶俐,無聲無息間便已從,沒有驚動任何一位荒野上的流民。
“還有我?!?/p>
隨后而至的文燭潛伏在三人身后,即便已經(jīng)在心中第一萬零一次罵過了這三個笨蛋,可臉上依然努力讓自己現(xiàn)出平靜的面容,他知道在這樣糟糕的處境下,自己一人萬萬完不成昨晚接到的那項只屬于自己的任務。
孫泊浮回身沖著文燭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于是文燭果斷閉上了嘴巴。
而后胖瘦兩個車夫的聲音繼續(xù)傳入四人耳中。
“這次可是侯爺?shù)谝话俅未蠡?,依照侯爺秉性,怕是用不多久就要就要多一封休書嘍?!?/p>
侯爺?
不用猜便也知道,此間近處只有一位侯爵大人,便是那位奪目城的奪目公子,自稱苦侯。
第一百次大婚?
孫泊浮感覺腦袋有些嗡嗡作響,人生一世不過光陰百年,有佳姻一段已是平生福分,可似乎這位苦侯大人的姻緣著實多得過分了一些……
“用不多久,咱們又有新牲口啦?!?/p>
瘦子同樣興奮地大聲說道。
新牲口?
驚懼的神色同時出現(xiàn)在四位少年臉上。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
第一百次大婚……
難道這些是……
聰明如文燭這般的,此時此刻依然不敢說出那個顯而易見的答案。
似乎,這三位被當作牲口樣使喚的女人,竟然是奪目公子的休妻!
“不知道侯爺怎么看中了那個粗鄙的女人,說起來往先的夫人們可都是名門大族呢。九十七乃書香門第,祖上可是出過入閣大臣;九十八是世代商賈之家,聽說祖上的豪闊可以買下整個南海;九十九最不濟當年也是譽滿帝都的花魁娘子?!?/p>
聽起來奪目公子的每位休妻都有良好的出身,最不濟也曾是風月場中的紅倌人,可如今僅僅只是以發(fā)覆面的拉車牲口,丟失掉了自己的名字,被粗魯?shù)能嚪騻冇脭?shù)字稱呼驅(qū)馳著。
孫泊浮在心里咒罵著這個該死的世界,處處混亂糟糕到似乎讓人永遠理不清頭緒。
“還是不會做大餅?!?/p>
大餅,又是該死的大餅。
昨夜來雷音水月寺中聽了無數(shù)遍的大餅,似乎又是巧合,還是……
“你知道咱們侯爺?shù)鸟焙?,見了大餅簡直像犯了癔癥……”
“噓,趕路要緊,誤了時辰你我小命不保?!?/p>
看似粗豪的胖子似有心細的一面,說道緊要處,陡然神色一凜,向著瘦子做出一個噤聲的手勢,于是對話戛然而止。
于是皮鞭繼續(xù)狠狠抽下,于是嗚嗚咽咽的聲音從女人們的嘴中發(fā)出,可車子依然只是慢悠悠地顛簸了幾下,肉眼難辨地向前挪了幾分,車輪又吱喲吱喲響了幾聲,小車上滿載的禮物在顛簸中左搖右晃了幾下,于是鞭笞聲與咒罵聲又更大了幾分,痛苦的哀號聲又凄慘了幾分……
孫泊浮再也看不得這血腥的煎熬畫面,于是他打算發(fā)起攻擊。
沒有大聲的呼叫,而是僅僅發(fā)出了幾個密集的手勢,山門的繁文縟節(jié)總是繁多,可似乎這樣刻意的規(guī)矩也磨出了弟子們令行禁止的秉性,于是在此時此刻,四人小隊顯現(xiàn)出此中便宜。
孫泊浮向身后的文燭擺了擺手指,做出一個切入的手勢。
于是幾只繚繞的墨鴉從文燭寬大的袖袍里悄無聲息地飛出,像兩只黑夜中翩翩起舞的黑色飛翼,自茂密的草叢中飛出,幾下繚繞盤旋,向著馭車的胖子與瘦子飛去。
“走開,聒噪的東西!”
胖子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甩了甩手中皮鞭,墨鴉似乎受到了驚擾,又是呱呱地叫了兩聲,閃開皮鞭的擊打,落下一片羽毛,飛向了更高處。
羽毛飄飄蕩蕩自半空落下,掉落在胖子肩頭,胖子伸出胖胖的手掌試圖拂掉羽毛,在手掌觸及羽毛的下一刻,輕飄飄的羽毛在手中變成了黏稠的墨,擦不掉,甩不脫……
“有詐……”
瘦子和胖子一同變了臉色。
當然有詐。
孫泊浮在草叢中做出第二個手勢,于是茶芽、紅閃兩名刺客一左一右從草叢中繞出,包抄游走向小車兩側,茶芽將雙手插入腰囊,再抽出時候手中以一個極其別扭的手勢捏滿了數(shù)種暗器,紅閃自腳下兩側綁腿抽出匕首,兩位年輕的刺客潛伏在極佳的攻擊點,然后繼續(xù)安靜的潛伏。
他們在等待孫泊浮的指令,默契的沉默片刻,然后孫泊浮向身后的文燭使了個眼色,更多的墨鴉從文燭寬大的袖袍中飛出,鴉群遮天蔽日般撲向兩位車夫,然后噼里啪啦如雨點般撞在兩人身上,墨鴉化為片片墨汁,墨汁在兩人身體上蜿蜒扭曲,化為無數(shù)雙細小的黑色手臂,將兩人束縛、捆綁、覆蓋,化為兩個一胖一瘦的大大墨團。
一如昨夜般一樣的戰(zhàn)斗套路,嫻熟到近乎有些無趣。
就是此刻。
刺客們嗅到了最好的時機。
茶芽猛地揮舞雙手,手中暗器如暴風驟雨般傾瀉而出,幾十件暗器密集的刺入兩個墨團中,紅閃的嘴角浮現(xiàn)出一絲嗜血的冷笑,手中匕首在星光下閃耀著冰冷的寒星,他以一個奇怪的姿勢突然起身,而后化為一道模糊的黑影,再現(xiàn)身時飄然出現(xiàn)在兩個大墨團身后,暗影步的流暢感在紅閃的縱越之間顯露無遺。
優(yōu)秀的刺客往往并不執(zhí)著與無休止的纏斗,現(xiàn)身之時便是終結之時。
再見了,獵物。
紅閃在心中默念一句,匕首在手中悄然旋轉(zhuǎn),扭動橫置,鋒利的冷刃自兩個墨團身后探出,向著兩條喉嚨劃去。
“紅閃師兄,快躲開!”
草叢中傳來文燭驚慌的呼喊聲,紅閃在短暫的疑惑后很快明白了文燭的驚慌從何而來,異常來自墨團內(nèi)部,被筆墨障眼之術束縛的墨團們在下一刻肉眼可見的膨脹起來,像兩個不斷吹大的氣球,吹起,再吹起,膨脹,再膨脹。
在短暫的疑惑之后,紅閃咬了咬牙,他不知道這個奇異的變故因何而起,可是他也同樣不想放棄這在漫長的鋪墊后出現(xiàn)的唯一殺機,刺客嗜血的本性蒙蔽了他的理智,令他做出了一次錯誤的選擇,于是紅閃蠻橫地將氣機灌注在手中尖利的匕首上,然后蠻橫地向兩個墨團的咽喉劃去。
沒有反應。
沒有想象中的血花綻放,鋒利的匕首像是切割在了厚厚的棉花堆里一樣,這種柔軟而又遲鈍的手感讓紅閃隱隱生出一絲恐懼,然后兩個墨團繼續(xù)膨脹,膨脹,再膨脹。
“紅閃師兄,不要戀戰(zhàn)!”
身后的茶芽同樣嗅到了危險的氣息,刺客們的感知總是一樣敏銳,于是茶芽不惜以暴露自己的位置為代價,大聲提醒著紅閃。
可是終歸還是遲了片刻。
“砰——”
“砰——”
在紅閃決定轉(zhuǎn)身離開的剎那,兩個墨團同時發(fā)出兩聲奇怪的聲響,于是在一個錯誤之后紅閃繼續(xù)犯下了另一個錯誤,他忍不住回頭向后看了一眼。
兩個膨脹的墨團在身后陡然爆炸,漫天的墨汁高高地迸濺上半空,而后噼里啪啦地如墨雨一般落下來,雨盡之后,一胖一瘦兩個車夫清晰地出現(xiàn)在紅閃的視野中,總是習慣出現(xiàn)在他人背后的刺客,很不習慣這樣的面對面相見,于是他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然后終于明白了墨團不斷膨脹的原因。
兩柄短短的,細小的,似乎像極了泊浮師弟水劍般的小劍圍著兩人的身體以一個極其平緩的速度不斷旋轉(zhuǎn)著、游戈著……
不用想也知道,墨鴉的束縛便是被這兩柄小小的短劍所刺破。
胖子和瘦子同時皺眉打量著面前這位略顯稚嫩的少年刺客。
“暗影步,似乎是武當?shù)纳矸?。?/p>
胖子回身向后看了一眼,似乎是在確認紅閃的行動軌跡,而后若有所思地說道。
“筆墨障眼之術,似乎是武當清微宮的秘術?!?/p>
瘦子俯身伸出一根手指蘸了一絲掉落在地上的墨跡,放在鼻息間嗅了一嗅,而后同樣若有所思地說道。
潛伏在草叢的孫泊浮與文燭對視一眼,兩個少年同樣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驚駭,他們突然意識到這次莽撞的伏擊似乎讓他們陷入到一個比方才被流民圍困時更加危險的境地,因為兩個看似毫不起眼甚至有些荒誕的車夫,竟然可以在如此短暫的觀察之后一語道破紅閃的身份與文燭的秘術,這顯然是一個極其危險的信號。
對話還在繼續(xù)。
“武當向來不管侯爺?shù)氖虑??!?/p>
胖子看向瘦子。
“可他們偏偏出現(xiàn)在此地。”
瘦子看向胖子。
“巢明夜那老頭兒向來不做無利之事?!?/p>
胖子再看向瘦子。
“侯爺好事將近,總不能讓他就這般離去。”
瘦子再看向胖子。
“那就……殺了吧。”
瘦子和胖子互相對視一眼,然后冷冰冰地一起說道,絮絮叨叨的對話中,兩人自始至終沒有再向面前的紅閃多看一眼,好像這本就是一只到手的待宰羔羊,而生死僅在他們一念之間。
“一寸短!”
胖子陡然大喝一聲,盤旋在身周的小劍搖了搖劍身,陡然停在了胖子身前。
“一寸險!”
瘦子同樣大喝一聲,盤旋在神州的小劍同樣晃了晃劍身,同樣停在了瘦子身前。
似乎……兩只短小的小劍竟有名字……
“殺了他?!?/p>
一樣的命令。
于是兩柄小劍似有意識一般將劍尖對準了紅閃,然后向著紅閃的面門飛刺而去,像兩枚小小的流星,在暗淡的荒原中綻放出兩道刺眼的光芒!
“快躲開,這是……這是……昆侖飛劍!”
文燭在草叢中突然起身驚慌大喊,渾然忘記了隱藏自己的位置,少年們一個接一個地犯下錯誤,這讓死亡的陰影籠罩著少年們。
當然是飛劍。
孫泊浮皺眉緊緊潛伏在草叢中如此想著,以意領劍,如臂使指,玲瓏劍心,心意相通,這本就是昆侖劍仙們的標配。
他的手在顫抖,體內(nèi)運行的氣機并不太順暢,面對昆侖劍仙,他實在沒有必勝的把握,這些并不常常出現(xiàn)在中州大陸上的昆侖劍仙們的御劍之術一如他們所在昆侖劍宮般神秘。
可更糟糕的是,這次魯莽的冒險完全自己因自己而起,紅閃師兄不得不救,于是自己不得不現(xiàn)出身形。
于是山水雙劍同時雙持在手,山劍豎握,水劍橫持,然后他猛然躍出草叢,孫泊浮做出了一個聰明的選擇,他并沒有魯莽地沖上,而是游走到胖子身后,突然暴起!
在中州大陸上,似乎總有很多奇怪的門派,名聲顯赫卻又聲名不顯,孫泊浮知道這是一個矛盾的論述,可是除此之外他似乎又找不到更好的描述,而昆侖劍宗便是這樣的存在。
昆侖劍宗是天下劍客心目中的圣地,這個位于于昆侖山脈上的門派總是在數(shù)載的寂靜中傳來劍仙飛升的傳說,以二十四時節(jié)命名的二十四劍宮中總有劍仙們飛升前修煉的身影。
《西荒狩野記》中曾記載過這樣的故事,數(shù)百年前中州的某位皇帝陛下曾經(jīng)親臨昆侖山脈,面對巍峨的群山聳立的劍宮心懷向往,皇帝陛下亦是用劍的高手,于是向時任劍宗宗主詢問可否入昆侖劍宮修行。
宗主向皇帝如此回復道,陛下的心中裝有整個中州,再難容得下一柄長劍。
這是一句類似禪宗的機鋒之詞,孫泊浮對這樣的機鋒實在沒有太多探究的興趣,是柳陰師兄告訴他,這句機鋒中藏著劍宗宗主的智慧與執(zhí)著。
智慧來自于宗主對權利的警惕,執(zhí)著來自于劍客對劍道的信仰,正是劍宮遠離中州的喧鬧才會成為劍客證道之地,正是劍客們對劍之一物的信奉,才終得證道之果。
孫泊浮無法理解這樣復雜的講述,只是在他心中開始認為,昆侖劍宗是中州大陸上每一名劍客的圣地。
可眼前的兩名車夫,竟然是來自昆侖劍宮。
亂糟糟的時代,似乎一切都已經(jīng)沒有常理可言。
此時此刻,孫泊浮出現(xiàn)在胖子身后,少年劍客自認為這是最好的時機,兩柄飛劍徑直朝向正前方的紅閃飛去,肥胖的身軀完全暴露在孫泊浮的攻擊范圍之內(nèi)。
于是水劍在手中輕靈地挽起一朵劍花,纖細的劍尖向著胖子身后刺去,孫泊浮料定這是在正確的時機做出的正確選擇,氣機在體內(nèi)運行幾周灌注于水劍劍尖之上,帶著必殺的意志。
沒有輕柔刺入肌膚的感覺。
“?!?!
一聲脆響。
是劍與劍交擊的聲音,虎口微微傳來酥麻的感覺,水劍在手中嗡嗡顫抖,孫泊浮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一幕,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就在水劍即將刺入胖子身體的時候,飛劍似有靈識一般,以一個極其詭異的弧度疾速飛回到胖子身后,不差分毫地阻擋住水劍的擊刺,小小的飛劍竟似有千鈞之力,在短暫的一觸之下,孫泊浮竟然隱隱生出一種刺在墻上的感覺。
于是孫泊浮本能地向后退了幾步,即便一直暗中堅信自己是山門年輕一輩中有數(shù)的優(yōu)秀劍客,可在如今在與昆侖劍仙的甫一交手后,孫泊浮生出了絕望的感覺。
這樣的絕望感覺也曾經(jīng)有過,就在昨夜雷音水月寺的密室之中,孫泊浮面對大劍客當麻烘爐揮出的山水雙劍第一次感覺到力量與力量之間的差異竟會如此巨大。
而此時此刻的絕望卻又截然不同。
因為孫泊浮發(fā)現(xiàn),眼前徒具劍型的小劍正以一種自己無法識破的原理運行著,而自己卻對此毫無辦法,對未知的恐懼,遠遠大于力量差異下的絕望。
這樣的飛劍,或許只有草玄師兄的影祟之術可以抗衡吧。
在將死之時想起了草玄師兄,這令孫泊浮自己都有些驚訝。
“身后也有一只武當老鼠呢。”
胖子回身看向?qū)O泊浮,似乎剛才的偷襲并未對他造成太大的困擾,肥厚的臉皮擠壓在一起露出一個猙獰的笑容。
“兩只老鼠兩只貓,越來越有趣了呢?!?/p>
瘦子擠壓著干癟的臉皮,同樣露出一個猙獰的笑容。
“你抓身前的,我抓身后的?!?/p>
貓似乎并不在意老鼠的意見,自作主張分配好了目標,完全是一種蔑視的態(tài)度,可孫泊浮完全沒有被蔑視的憤怒,因為敏銳的感知在提醒他危險的存在。
越過瘦子的身影,他看到紅閃正在以一個奇怪的姿勢躲避著飛劍的追擊,十幾年浸淫的輕功身法在一柄小小的飛劍面前只是成為了保命的一線稻草。
茶芽與文燭一直潛伏在草叢中,并未再發(fā)出聲息,想來這是文燭做出的聰明抉擇,敵人太過強大,無謂的魯莽只會平添更多死亡,孫泊浮第一次感覺到策士的冷酷理智似乎也并不是那般討厭。
孫泊浮只是面對著胖子小步向后退著,他有幾次想轉(zhuǎn)身而逃,可他很快就壓抑住了這種愚蠢的沖動,在見識過飛劍的疾速回援后,他有理由相信就在自己轉(zhuǎn)身的瞬間,短小的飛劍會毫不猶豫地刺入自己腦袋。
于是,他只能一步一步慢慢后退著,耳中聽著胖子喋喋不休的該死的嘮叨。
“聽說武當?shù)奈鋵W以氣機流轉(zhuǎn)為根基,全身三百六十處氣穴。世人只道血盡人亡,卻不知道殺掉一只武當?shù)睦鲜笾恍枰檀┧娜倭帤庋?,令氣機流逝便可死亡?!?/p>
自己對胖子身周的飛劍一無所知,可胖子卻對自己的底牌一清二楚,正如所言,氣機運行之道,本就是山門武學的根基。
“那么,武當?shù)睦鲜螅乙灰檀┠愕娜倭帤庋?,讓你活生生在此地躺上七天七夜,慢慢變成一具干癟的皮囊呢?”
于是胖子瞇了瞇眼睛,而后飛劍停止了在胖子身周游走,劍尖對準了孫泊浮全身。
“莫要耽擱了時辰,誤了侯爺?shù)暮檬??!?/p>
似乎是感覺到同伴的嘮叨,身后的瘦子向著胖子提醒,于是胖子停止了喋喋不休的嘮叨,然后小劍的劍柄微微顫抖了幾下,瞄準了孫泊浮的咽喉。
孫泊浮探出雙劍,將沉重的山劍與纖細的水劍交疊在一起,架成十字狀,他知道這只是徒勞的掩護,面對小劍的千鈞之力,手中的雙劍單薄的便像兩張紙片。
“武當?shù)睦鲜?,下輩子不要再做什么愚蠢的劍客。劍只有在昆侖劍宮的手里,才能稱之為劍?!?/p>
胖子臉頰上的肥肉再次擠成一團,猙獰的笑容再次浮現(xiàn)在胖胖的臉上。
下輩子?
還會有下輩子嗎?
孫泊浮微微閉上了眼睛,向來不信輪回轉(zhuǎn)世之說的自己在心中如此想著,如果真有來世,但愿不要再生在這個亂七八糟的時代。
做不做劍客,似乎對自己來說并不太重要。
不握兵器的手或許會更加柔軟。
只是……似乎……等待死亡的時間有些太過漫長。
然后耳邊聽到了轟隆隆的聲響,大地似乎在轟隆隆的震動,而后是砰的一聲炸裂般的聲音,再然后是熟悉的那個刁蠻的聲音。
“武當?shù)纳敌∽?,睜開眼,你死不了啦?!?/p>
孫泊浮睜開眼睛,一棵巨大的大樹突然出現(xiàn)在自己眼前,茂密的樹枝之間,一個擎著大紅傘的少女站在樹梢上,沖著孫泊浮眨了眨眼睛。
熟悉的面孔,熟悉的大樹。
還在人間。
孫泊浮在心里如此默念著,而后偷偷仰頭看了一眼荒原上的星空,似乎略顯暗淡的星光也是那樣令人迷戀。
深呼吸,然后重重吐出一口濁氣。
重獲新生的感覺像從牢籠中逃脫了枷鎖。
視野中的一切重新變得清晰起來,紅閃依然狼狽地上躥下跳著,短小的飛劍像甩脫不掉的尾巴,狼狽的姿勢讓孫泊浮孫泊浮想起朝天宮后山里的野猴子,可現(xiàn)在他實在沒有開玩笑的心情,因為他同時看到了胖子與瘦子兩名車夫臉上的驚駭。
兩名車夫一同張大了嘴巴,睜大了眼睛,驚駭?shù)纳裆钜慌忠皇輧蓮埫婵淄瑫r扭曲,兩人似被定身一般呆立著一起看向橫亙在孫泊浮身前的參天大樹。
孫泊浮很快明白了兩人的驚訝從何而來,不僅僅是一棵參天大樹的奔跑行走,而是身前的大樹詭異地在樹干中伸出了兩條手臂,伸展收攏在身前,不,是收攏在樹干前,將胖子的短小飛劍穩(wěn)穩(wěn)接在碩大的手掌中,于是飛劍在大樹的手掌中停滯,“啪”的一聲發(fā)出炸裂般的聲音,便是孫泊浮閉眼時聽到的聲響。
聲音很大,卻也僅僅只是擊起了幾絲大樹手掌的皮屑。
于是小劍在手掌中開始盲目的左右亂撞一陣,卻始終無法逃脫點手掌的掌控。
于是胖子的臉頰開始變得有些蒼白。
于是豆大的汗珠順著寬闊的腦門兒流下。
于是霸道的短小飛劍開始微微顫抖。
于是大樹的右手伸出兩個手指,輕飄飄地捏住了飛劍不斷顫抖的尾巴,像在捏起一條干濕的咸魚。
片刻之前犀利的飛劍在此時此刻變?yōu)榇髽涫终浦袦厝岬耐嫖铩?/p>
“阿二,這東西邪乎?!?/p>
胖子似被雷擊般向后跳起一步,胖胖的身軀篩糠一般顫抖著,滿滿的贅肉隨著身體抖動著,厚重的嗓音在一瞬間似乎都變得尖銳起來。
躲藏在大樹身后的孫泊浮此刻饒有興致地欣賞著,想來在一刻之前獨自面對飛劍時,自己也是同樣的表情吧。
似乎人人面對恐懼都是同樣的反應,即便這個世界已經(jīng)混亂如此,可人的情感似乎永遠未變,混亂的只是這個時代。
大時代就像黑洞一樣,把每個人都卷在里面、陷在里面,有如浪潮迭生,浮沫相連,密不可分。
孫泊生出了一個奇怪的想法,這樣的感悟似乎更應該是策士那種聰明腦袋的產(chǎn)物,卻在此刻孫泊浮的腦海中如此清晰呈現(xiàn)。
兩名車夫的配合似乎很是默契,即便瘦子背對著大樹,在聽到胖子的呼救后,幾乎沒有任何遲疑,瘦子的飛劍幾乎是在下一刻棄掉了狼狽的紅閃,在半空中畫過一道同樣詭異的弧線,而后用極快的速度飛向大樹。
進退之間的取舍似乎只用簡單的呼喝。
瘦子的飛劍在半空中不斷變化著飛行的軌跡,或左、或右、或上、或下,輕靈縹緲地無端變化著,似乎是在尋找空隙,而后在眼花繚亂的變化之后,突然沉默地停在半空,半刻,突然高高躍起了幾分,然后向著大樹的頂端飛刺而去。
呼——
似是風聲。
卻又不是風聲。
孫泊浮仰頭看著高高的樹頂,他很快明白了奇怪的風聲從何而來。
大樹郁郁蔥蔥的頭頂間露出一張清晰的人的面目。
茂密的黑色頭發(fā),寬闊的額頂,高高的鼻梁,清晰的五官像是刀鑿斧刻一般。
孫泊浮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從一開始便犯下了一個錯誤,自詡擁有冷靜洞察力的自己似乎搞錯了什么。
這不是樹!
這是人!
巨人!
高大的樹干是他高大的身軀,大大的雙腳藏在根須中,粗壯的雙臂潛藏在枝干中,一切都是偽裝,郁郁蔥蔥的枝葉與粗壯的樹干完美地遮掩了這具龐大的身體。
粗壯的手臂讓孫泊浮聯(lián)想到小小的山脈,孫泊浮甚至看到了手臂上的古銅色肌膚與附著在手臂上的汗毛,不是亂七八糟的植物展覽館似的大樹,是人!潛藏在大樹中!
真的是巨人!
孫泊浮感覺有些頭暈目眩。
巨人是中州大陸傳說般的存在。
朝天宮后山二樓柳陰師兄的書閣中曾經(jīng)有一本《中州十萬個未解之謎》,書中記述了中州諸多并不常見卻又確實存在的事物并附以了大段詳注說明,對于巨人書中曾有詳細記載。
書中講起過,在帝都以北的北方,是茫茫大無邊際的北莽荒原,那里有常年不化的凍土,一切生靈極難在此地生存,虔誠的薩滿們常年游走在荒原上為這片荒蕪的土地尋找生機,巨人的足跡同樣也出現(xiàn)在這個人跡罕至的凋敝之所。
年幼的巨人身長數(shù)丈,成年巨人可達十幾丈,雙腳邁出的步子可達數(shù)丈,口渴之時可以喝干整整一條溪流,饑餓之時可以吞下數(shù)百頭活牛。
柳陰師兄對書中這樣的描述嗤之以鼻,柳陰師兄說這是一本無趣的獵奇之書,只為閱讀效果才將巨人們描繪成這樣丑陋的野蠻生物,這些夸父一族的后代并非那樣愚蠢可怖。
不要相信文人的筆墨,柳陰師兄如此告誡著孫泊浮,孫泊浮對這樣的告誡感到迷惑,因為明明柳陰師兄自己便是一個愛書之人。
這是一個矛盾的告誡。
而此時,孫泊浮終于見到了這種只有書上才會出現(xiàn)的龐大人類。
這是一個幾米高的巨人,如果按照書上所言,這只是一個年幼的巨人。
可龐大的身軀依然令孫泊浮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于是孫泊浮只能高高仰起脖子,使勁抬頭看著。
風還在吹著。
不,那是巨人吹出的口氣。
刺向巨人面目的短小飛劍在巨人吹出的一口氣中開始不斷顛簸起來,而后速度緩緩變慢,像是逆水中行走的小舟,在幾番掙扎后終于失去了動力,搖搖晃晃著從高空掉落下來,被巨人的左手接住,捏在了手里。
于是片刻之前依然霸道非常的兩柄飛劍,此刻成了巨人手中的兩只小小玩物。
一瞬之間,毫不費力。
“阿撲,阿撲,斷了他們劍心?!?/p>
少女不知何時已經(jīng)重新坐回了樹梢上,雙腿在樹梢上來回擺蕩,手中紅紅的大傘撐開,遮住了一張面目。
阿撲。
碩大的巨人有著一個有點可愛的名字,這樣的差異感讓孫泊浮略感失笑。
劍心。
一個陌生卻又隱約可以知其所以的詞匯,似乎是昆侖劍宮中獨有的術語法門,一如山門中的氣機流轉(zhuǎn)之術。
似乎聽到了少女的命令。
大樹,不,是巨人,重重地頓了頓腳,大地似乎同時重重晃動了兩下,兩柄短小的飛劍捏在了指尖上,厚厚的指甲掐在了劍身三寸之上。
胖子與瘦子一同變了臉色,突然一起跪倒在了地上,
“姑奶奶饒命,小的瞎了狗眼起了殺心,小人十年執(zhí)劍,十年入劍道,二十年得劍心,四十年苦修全在姑奶奶一念之間,求姑奶奶手下留情!”
胖子厚重的聲音與瘦子尖厲的聲音混雜在一起,一起講出的字句分毫不亂,依然是不用刻意編排的默契,默契到孫泊浮甚至隱隱懷疑兩人的求饒究竟有幾分真意。
“喂,老好人孫泊浮,你說我依不依他們呢?”
少女以一個略顯別扭的姿勢扭了扭身子,朝著孫泊浮問道,紅傘依然遮擋著面目,可孫泊浮不用看也知道傘下又是少女那副刁蠻的面孔。
十年執(zhí)劍,十年入劍道,二十年得劍心,四十年苦修。
孫泊浮回味著胖瘦兩人的說辭,作為一名劍客,他知道這區(qū)區(qū)二十個字中飽含著怎樣的心血,眼看著跪伏在地的兩人苦苦哀求,孫泊浮竟然隱隱升起一絲惻隱之人,渾然忘記了方才兩人駕車時的暴戾手段與此時潛藏在求饒之詞中的機巧。
“總要……總要給他們一線生機才好?!?/p>
孫泊浮幾次在心中斟酌說辭,小心說道。
“咦,孫泊浮,你可真是個濫好人呀。”
少女稍稍移了移傘邊,露出半張臉來,氣鼓鼓地沖著孫泊浮吐了吐舌頭。
“濫好人嗎,好像似乎真是這樣?!?/p>
少女似乎對孫泊浮的回答很不滿意,于是狠狠瞥了一眼孫泊浮,而后扭回頭去,大紅傘再次結結實實地遮擋住了面目。
“你們兩人聽好了,武當少俠發(fā)了善心,那么現(xiàn)在,我問你們什么,你們便答什么,不許多答一個字,也不許少說一個字,說得本姑娘不高興啦,那劍心便就沒有啦?!?/p>
少女說到最后,聲音陡然冷了下來,身下的大樹,不,是巨人極其配合地晃了晃手中的兩柄飛劍,于是在這個看似略帶輕微的動作下,大地又隱隱顫抖了幾下。
“是,是,姑奶奶要聽什么,我們便講什么?!?/p>
兩人跪伏在地上,同時說道。
“喂,我問你們,叫什么名字?”
少女問道。
“我叫同福,他叫同壽?!?/p>
胖子朗聲答道,順便指了指身邊的瘦子。
同福同壽,一對喜慶的名字。
“喂,你們是何人?”
少女繼續(xù)問道。
“我們是奪目城中,苦侯大人奪目公子的采買管家?!?/p>
沒有任何的遲疑,瘦子朗聲回道。
又是奪目城,又是那位大人,自下山門入跌宕山以來,這個古怪的名字似乎一直困擾在耳邊。
“你們從何而來,做何而去?”
少女不容喘息地追問。
“明日苦侯大人大婚,我們奉公子之命出城采買,送到新夫人舊家之中?!?/p>
胖子毫不停頓地回答。
“新夫人是何人?”
少女沉吟片刻,繼續(xù)問道。
“新夫人家在前方不遠,是十里坡李家酒肆的閨女?!?/p>
胖子與瘦子對視一眼,四個眼珠兒咕嚕咕嚕轉(zhuǎn)動兩圈,終究如實作答,似乎新夫人的身份也讓這對奪目城的采買管家很難啟齒。
奪目城的城主要迎娶一位鄉(xiāng)野酒肆的粗野女人,這本就是難以說出口的古怪事情,似乎兩位管家同樣在心中如此認為著,于是在一陣擰巴之后,勉為其難地如此答道。
“車上是何東西?”
少女將紅傘傘沿向前甩了甩,指向了停在官道上的小貨車。
小木車上的貨物堆放得滿滿當當,扎得并不牢靠的繩索讓小木車有種搖搖欲墜的感覺。
似乎奪目城的那位古怪主人對這樁婚事并非一時興起,小貨車此時十足的分量似乎同樣體現(xiàn)了這樁古怪婚事在這位公子心中的分量。
“這便是我們奉公子侯爺之命為新夫人采買的嫁妝。”
瘦子尖利地回道。
公子侯爺,簡直是個古怪至極的稱呼,一如奪目城的平地而起般古怪。
“要的便是這些東西。”
少女的聲音中帶著一絲歡欣。
“東西留下,劍心碎掉?!?/p>
而后聲音陡然變冷,留下地上的胖瘦管家一臉愕然,眼前少女變臉的速度之快,實在有些始料不及。
“你這人怎的不講道理!”
胖子渾然忘記生死便在眼前,驚駭之下再次丟掉了字句中的恭謹。
“我是打劫的劫匪,自然不講道理?!?/p>
少女再次恢復了之前的刁蠻面孔,毫不愧疚地說出刁蠻之詞。
“盜亦有道!”
胖子與瘦子恐懼地大聲抗議。
“黃阿大,黃阿二!二十年前你們做盜匪之時可曾念著盜亦有道?”
少女的語氣陡然變冷,沖著地上跪拜的兩人陡然喝道!
“你這女娃,怎的知道我們兄弟兩人名字!”
似乎是被少女的斷然一問驚了神魂,兩人渾然忘了生死只在一線之間,一起挺直了身子看向樹梢上的少女!
“你們還記得二十年前的‘昆侖山殺仙大案嗎?你們還記得小寒劍宮的沈明儒嗎?”
似是驚雷一般的喝問,奪目城的采買管家在一句句炸雷般的喝問聲中扭曲了面容……
孫泊浮當然不知道沈明儒這個陌生的名字,可他依稀能猜到小寒劍宮是何所在。
昆侖劍宗坐落在中州西北的昆侖山脈,與山門的道場星羅遍布于武當山脈相似,劍宗二十四劍宮散布于昆侖的群山之中,二十四劍宮以二十四節(jié)氣命名,頗有一宗一脈之間自有春秋的隱然傲意。
小寒劍宮,應是昆侖二十四劍宮之一。
二十年前的殺仙大案,幾乎不用回想,這本就是近幾十年來震驚中州大陸的幾件大案之一。
故事的主角之一是昨夜早已死在雷音水月寺中的天盛德大掌柜錢野語,二十年前昆侖曾有劍仙飛升,天盛德大掌柜錢野語聞到了昆侖山的仙味兒,帶著二十名狗倌進入昆侖山天池困住了飛升劍仙,用全家老小的性命做要挾,擾了劍仙清明心,接著點了三千三百三十三張朱砂雷符,請了天雷生劈了劍俠金身,最后二十頭細腿狗子齊上咬爛了劍仙肉身。
大掌柜錢野語一把九齒釘耙破了劍仙身腹丹田,掏出了劍仙百年煉出的還冒著熱乎氣兒的玲瓏劍心,當夜馬不停蹄轉(zhuǎn)運江南錙銖門,得了一筆大大的賞金,賺下了一筆大大的名頭。
昆侖劍宗二十四劍宮震驚,幾乎不涉足中州大陸的昆侖劍宗派出十二名劍仙,緝拿錢野語。不知是地溝里的老鼠實在懂得躲藏之道,還是其中另有曲折,錢野語不但活了下來,而且十二位劍仙在一番轟轟烈烈的陣仗后,兩手空空悄無聲息地回了昆侖山。
那年的錢野語正是風華正茂的好年紀,柳州千氓山的野小子第一次在中州大陸上闖下了大大的惡名,天盛德的名號響徹江湖。
可是眼前的來自奪目城的采買管家,竟然會與二十年前的那樁驚天大案扯上關系?
胖胖的胖子與瘦削的瘦子一同跪伏在地上,像兩只無法鳴叫的寒蟬。
“喂,武當?shù)纳敌∽觽兿氩幌肼犚粋€故事呢?”
少女重新站在了巨人偽裝的樹梢上,孫泊浮實在有些難以想象少女究竟是在何處找到了這般花樣的枝藤野蔓,將一個幾丈高的巨人偽裝成一棵參天大樹。
這一定是一個浩大的工程。
孫泊浮在心里如此想著。
大紅傘在樹梢上轉(zhuǎn)了半個圈子,像一片來自秋季的紅色楓葉,大紅傘依然遮蓋著面容,聲音從傘下傳來。
于是文燭、茶芽從官道一側的潛伏之地站了出來,紅閃終于不再狼狽地上躥下跳,于是樹下的四個少年們一起看向樹上的少女。
“姑娘請說?!?/p>
文燭對著樹上的少女說道。
聰明的策士總是對世間萬物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好奇心,柳陰師兄說這是策士的洞察之識,孫泊浮在心里想著,大概每一個策士都喜歡八卦。
于是四個小小的酒壇從巨人的身軀上扔下來,帶著旋勁兒準確無誤地飛入四個少年的手中。
孫泊浮撕開酒封,撲鼻的酒香迎面而來。
“暗夜星辰,故事伴酒更有味道?!?/p>
少女抬眼看了看天空,仰頭灌下半壇烈酒。
“話說很久很久以前,江州府曾有一名姓沈的劍客,家道殷實,在這江州府中有良田數(shù)頃,家宅幾座,夫妻和睦,兒女滿堂,算得上是富足?!?/p>
于是少女迎著月色朗聲講道,聲音一如念出孫泊浮名字般好聽。
聽起來這似乎是個好的開始,卻不知道怎么會和二十年前的昆侖殺仙大案扯上見鬼的關系,孫泊浮疑惑地想著,沉默地聽著。
“沈劍客早年曾攻讀圣人之言,怎奈天命不在于此,幾番趕考只賺下個秀才功名,他一門心思全用在劍道上,面對功名倒也看得灑脫,于是他在這江州府中安穩(wěn)度日,開私塾啟幼童蒙之智,修祠堂令鄉(xiāng)親知禮儀,荒時開倉放糧賑濟四方,豐時與鄰同享豐收之樂,有盜匪過境時他憑手中一柄長劍保四鄰平安,他一生從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舉止盡在禮法之間?!?/p>
少女的聲音中辨不出悲喜,這樣安穩(wěn)地講述著。
“唔,這真是一個好人。”
孫泊浮由衷地說道,他喜歡這樣的劍客,帶著現(xiàn)世安穩(wěn)的煙火氣,沒有山門中那些劍客同伴的孤傲,也沒有這個時代亂七八糟的感覺。
“他本就是一個好人?!?/p>
少女孤零零地站在月色下,修長的身影像一道紅色的火焰,而后她仰頭再灌下半壇烈酒。
“他是個難得的好人,悲劇也在于他是個難得的好人?!?/p>
少女的聲音中再次浮現(xiàn)出那抹令孫泊浮難忘的悲傷,她本想再灌下一口烈酒,可小小的酒壇中僅僅滴出兩個水滴,于是少女有些失落地搖了搖空蕩蕩的酒壇,甩手將酒壇丟到樹下,不,是巨人的腳下。
故事繼續(xù)說著。
“日子一天天過去,生活看起來一切都很好,可在沈劍客看來,一切似乎又并不太好,因為在江州府的日日夜夜中,他并沒有忘記,自己是個劍客。
“他六歲執(zhí)劍,十歲起劍意,十五歲入劍道,他是用劍的天才,卻又僅止于此,而后四十年再無進展。”
孫泊浮知道少女所說的進展是什么。
執(zhí)劍,起劍意,入劍道,筑劍心,而后飛升為陸地劍仙。
這是昆侖劍宗的獨有法門,在山門中孫泊浮并未受到如此的規(guī)訓,似乎山門中更注重劍客的技擊,更強調(diào)對技術的運用與對兵器的掌握,甚少提及劍意這種摸不見看不著的東西,于是孫泊浮自十歲執(zhí)劍,從不知劍意為何物,更遑論劍道、劍心……
孫泊浮曾懷著這樣的疑惑向師父林春求教,那天的太陽很慵懶,師父林春躺在庭院中的那座涼椅上沉沉睡去,回答他的是師父沉沉的呼聲。
于是孫泊浮爬上二樓書閣去問柳陰師兄,柳陰師兄輕輕一笑,言說劍意便是心意,一柄長劍,一次持劍回擊用得久了,練得熟了,便自然可以成為陸地劍仙。
這似乎是一個信口開河的回答,昆侖劍宗的東西在柳陰師兄口中似乎如此不堪一提,孫泊浮在心中懷疑柳陰師兄是不懂裝懂。
尤其是在今晚面對胖瘦兩人的飛劍攻擊時,自己的無力抵抗更堅定了孫泊浮對此事的猜測,直到一年之后,孫泊浮親眼見到謝流云謝師兄持劍在南崖山巔放出手中的飛劍,才明白劍道本一,法門無二。
心思轉(zhuǎn)動間開了一個飛速的小岔,好在少女的故事并未講出太遠,孫泊浮凝神繼續(xù)聽著。
“沈劍客終究不能放棄一生所愿,于是在五十歲知天命的年紀,決定遠赴昆侖,尋求筑得劍心的機緣。”
一劍玲瓏心,相去卻萬里。
這是一個有大毅力的好劍客 。
孫泊浮在心中如此想著。
“于是劍客費盡心思說服家人,在五十歲這年帶著兩個仆人離了家鄉(xiāng),去了遙遠的西北昆侖劍宗,世間山門大都漠然,或許是昆侖劍宗的宗主慧眼識人,也或許是沈劍客的宿命本在于此,意外的沒有過多的艱難,沈劍客得了劍宗宗主許可,入了小寒劍宮,這一去便又是十年。
“西北之地苦寒,山中更顯寂寞,沈劍客在這與兩名仆人相依為命,沈劍客生性仁厚,將兩名仆人視為家人相待。可這樣的苦日子看似遙遙無期,兩名仆人表面盡心侍奉著劍客,可心里卻早已動了小心思。一個機緣終歸讓有心人撞個正著,一日沈劍客夜游昆侖山,眼見著山巔皚皚白雪化作萬千細水流向山下,在山腳盡頭匯成一條細溪奔涌而去,沈劍客觸景生情,一夜之間筑成玲瓏劍心。
“為感念兩名仆人十年相伴之苦,他將玲瓏劍心分出一脈,混以兩名仆人的精血注入兩柄短劍之中,分贈兩名仆人。劍客甚至貼心地為兩柄短劍取了名字,一柄名曰‘一寸短,一柄名曰‘一寸險,于是兩個原本只會燒火做飯的粗野之徒,轉(zhuǎn)眼之間搖身一變便也成了以意使劍的大劍客。他們對外自稱昆侖劍仙,可在昆侖劍宗中,這種借他人劍心成就自我的,不過被稱為劍奴而已?!?/p>
少女說到此處突然停了一停,然后冷冷地看眼地上的胖瘦兩人,兩人原本扭曲的面目似乎更加扭曲,陳年往事在這樣一個突兀的時節(jié)被一個素不相識的少女清清楚楚地講出,心中的恐懼與驚惶早已讓兩人忘記發(fā)出聲響,于是他們像兩只受驚的寒蟬,沉默地跪伏著。
一寸短……
一寸險……
已經(jīng)不用在多解釋,樹下的少年們眼中現(xiàn)出了然的神色,沈劍客的兩名仆人便是眼前的兩人,就在一刻之前的戰(zhàn)斗中,孫泊浮清晰地聽到過二人喚出飛劍的名字,只是不知為何多年之后兩名有主的劍奴搖身一變成為如今這般兇暴的奪目城采買管家。
沒有提出疑問的時間,少女的故事還在講著。
“沈劍客能一夜筑得玲瓏劍心,卻瞧不破人心。他不知道他以親人待之的兩名仆人,早就有了異動之心。
“忽然一日,兩個仆人在這偏僻的昆侖山中接到一封家書,信中言說兩人家中老父病危,兩人在號啕大哭中乞求劍客許他們回鄉(xiāng),見將死的老父最后一面。那時沈劍客已經(jīng)隱有飛升之意,都說陸地劍仙無理無情只為天地而生,可起沈劍客偏偏是個宅心仁厚之人,許了兩人回鄉(xiāng)奔喪,于是兩人匆匆而去,留了劍客一人在昆侖山中靜待飛升成仙。
“劍客萬萬想不到,自己待以親人的仆人,卻給自己撒下了一個彌天大謊,挖下了一個彌天大坑!書信不過是兩人的一個同鄉(xiāng)偽造而成,他們同樣出身柳州千氓山,自少時便已相識,一樣的兇暴狠戾不知恩惠人情為何物!他們早就與同鄉(xiāng)謀劃好,要將自家的老爺當成貨物,做上一筆大大的買賣!
“那個同鄉(xiāng)姓錢,名野語,二十年來早已成為名震一方的大豪杰!你們說,是也不是?”
少女的厲聲喝問帶著森森的恨意,令孫泊浮突地打了個冷戰(zhàn),自相識以來他從未聽過少女用這般森然的語氣。
錢野語?
那個天盛德的大掌柜?
一手制造二十年前昆侖殺仙案的狂徒?
竟然會和眼前的兩名劍奴扯上關系!
孫泊浮與文燭對視一眼,兩人的眼中互相浮現(xiàn)出對方難以置信的樣子,這亂糟糟的世界似乎總能給人無窮的意外。
“兩個仆人并未回家,不,這種蒙了心竅的畜生本就是無父無母之物。”
少女惡毒地詛咒著,穿越二十年時空的恨意令跪伏在地的兩人不敢發(fā)出一言。
“他們徑直去了江州府劍客的老家,言說主人在昆侖山中已修得玲瓏劍心,主人邀請全家老小去親眼見證劍客終成正果。劍客的家人大喜之下毫無懷疑,他們本就是沈劍客貼身的仆人,萬萬不會說謊,于是善良而又單純的全家老小收拾妥當,千里迢迢趕赴昆侖山,來到昆侖山巔,天池一側。
“但是,仆人的話只說對了一半。
“是夜,天盛德大掌柜錢野語帶著二十名狗倌入昆侖山天池困住了飛升劍仙,陸地神仙本不懼怕這樣的本事,可偏偏兩名仆人騙著劍客親眷來了昆侖,兩人以沈家上下十二口性命為要挾,亂了沈劍客清明之心,于是三千三百三十三張朱砂雷符請了天雷生劈了劍俠金身,最后二十頭細腿狗子齊上咬爛了劍仙肉身,大掌柜錢野語一把九齒釘耙破了劍仙身腹丹田,掏出了劍仙百年鍛出的還冒著熱乎氣兒的玲瓏劍心……”
無需再多講述,剩下的剛才都已一一說過。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人心,似乎并不像想象中那般血腥,甚至冷冷的山巔上還冒出一股騰騰熱氣。
“對了,你們或許不知道,從此以后我不再吃剛出籠的包子,因為包子冒出的蒸汽總會讓我想起神劍客那顆熱氣騰騰的玲瓏劍心。”
少女怔怔看著兩人,似乎在回想著當日,而后她面無表情近似麻木地補上了一句,二十年前的悲劇背負在身上,此時只剩下僵硬與麻木的仇恨。
“你到底是誰!”
“沈家十二口明明早已死在昆侖山!你怎么會知道這些事情!”
跪伏在地上的兩人再也忍受不住少女的折磨,發(fā)瘋一樣站起身上,仰頭看著樹上的少女瘋狂叫嚷著,恐懼讓兩人陷入了無法自拔的癲狂。
“我是孤魂,我是野鬼。今夜我來為沈家十二口人命索債?!?/p>
樹梢上的少女冷冰冰地說著,大紅傘輕飄飄從樹上落下,暗淡的星光下,少女露出了本來的面目。
沒有刁蠻,沒有仇恨,只是一張冷冰冰的面龐。
撕拉。
是輕輕的抽劍之聲。
碧綠色的長劍輕輕從少女身后飛出。
“仆人的話只說對了一半,沈劍客確實要在當夜飛升,卻同時也為劍客準備了一場鋪天大禍!”
(未完待續(xù))
(責任編輯:空氣)
當年血淋淋的真相被少女一一揭露,這神秘的少女究竟是何人?此時局勢變得更加撲朔迷離,孫泊浮還能順利按計劃救回千蟄嗎?精彩盡在下期《山上的少年?奪目卷(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