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 欣
約翰·拉斯金(John Ruskin,1819—1900年)是英國19世紀維多利亞時代偉大的藝術家、哲學家、詩人和散文家[1]。年少的他每年夏天都要隨父母游覽名山大川,參觀古代建筑,欣賞世界名畫,以陶冶情操,培養(yǎng)對自然和藝術的愛好和濃厚興趣。青年時期的拉斯金醉心于藝術和建筑學的研究,尤其是對哥特式建筑的研究有獨到見地,代表作品有《現(xiàn)代畫家》(1843年)、《建筑的七盞明燈》(1849年)、《威尼斯之石》(1853年)、《芝麻與百合》(1865年)等[2]。
19世紀初,英國在科學技術成果的有力支撐下,成為世界經(jīng)濟強國。在此背景下,英國極力尋求本民族的特有文化,將15世紀的哥特文化視為自我文化的結晶,以擺脫歐洲大陸文化的束縛。于是,一場以哥特式建筑為依托,自上而下、以理論批判為主的美學變革蓬勃興起,哥特式建筑復興也隨之揭開序幕,其代表人物為約翰·拉斯金和A. W. N普金[3]。
拉斯金是歐美國家建筑理論教育界的重點人物,是工業(yè)設計思想的奠基者,是最早提出現(xiàn)代設計思想的人物之一。19世紀初,歐洲哥特文學和哥特式建筑藝術復興繁榮,復古風潮十分流行,哥特式建筑物構筑水平上升至一個新的階段。哥特式建筑是建筑發(fā)展歷史上的一次重大飛躍,如何認識和借鑒哥特式建筑的藝術風格,成為當時建筑藝術設計探索的主要內容。19世紀中期,拉斯金等少數(shù)具有先進設計思想的人物開始對先前的設計思想和風格提出質疑,對1851年倫敦世界博覽會的建筑和展品提出尖銳批評,并推出了自己關于現(xiàn)代設計的理念,為19世紀末的建筑設計師提供了發(fā)展的依據(jù)和啟示[4]。拉斯金的影響是巨大的,英國興起的“工藝美術運動”就是拉斯金思想催生的結果,現(xiàn)代主義大師路易斯·沙利文、勒·柯布西耶、弗蘭克·勞埃德·萊特、威廉·莫里斯等,都在自己的設計中表達了拉斯金的設計理念。拉斯金的設計理念主要表現(xiàn)在四個方面:一是認為設計有其獨特性,是美術不能替代的,應該成為獨立的學科。一個健全的社會,不能只重視造型藝術而忽視設計問題,不但要有完美的造型藝術,也必須有完美的設計藝術,否則,將會造成整個社會的缺失和不完整。二是倡導設計必須“以人為本”,把人作為這個理論的中心,應該為社會中占人口絕大多數(shù)的民眾服務,而不是為少數(shù)權貴服務,“真正的設計必須為普通民眾而做”,不管是窮人還是富人,真正為人的設計才是好設計。三是主張設計藝術要密切聯(lián)系大眾生活,設計藝術的“美”應該源于生活,沒有一種可以與生活完全脫離的東西可以獨立地稱為“藝術”,與其說美在藝術之中,不如說美在生活之中[2]。四是呼喚“回歸自然”,注重創(chuàng)新,熱衷哥特式建筑風格的復興,認為設計“應該懷著單純的心境走向自然[5]”,向自然學習,把對自然的觀察融入自己的設計中去,克服機械化生產(chǎn)的單調與重復使人們失去了創(chuàng)造力的弊端。
拉斯金于1849年著述的《建筑的七盞明燈》是有關哥特式建筑的經(jīng)典之作,享譽英美建筑藝術界,對后代建筑及建筑美學的發(fā)展具有非常深刻的影響,為后代建筑藝術家評判建筑藝術的價值提供了借鑒和標準。拉斯金在書中以崇高的使命感看待建筑,以認真嚴肅的態(tài)度梳理藝術,以敬業(yè)的責任心對待設計,游走于神學、哲學、美學與工藝技術之間,令人神往,詮釋了信仰與美德是建筑不可或缺的核心價值;結合當時建筑藝術發(fā)展的客觀實際,從經(jīng)典建筑美學理論中汲取藝術靈感和營養(yǎng),為建筑藝術和建筑審美的發(fā)展方向提供了清晰的思路。其睿智的反思與洞見,對后代建筑藝術的發(fā)展起著至為關鍵的影響。正如臺灣建筑師、建筑評論家阮慶岳所言:“這是一本少見以圣潔態(tài)度尊敬地書寫建筑的書,在當今過度商品化的建筑文化里,尤其需要這樣的明燈照路?!盵6]371文章闡述的七盞明燈,即犧牲明燈、真理明燈、權力明燈、美的明燈、生命明燈、記憶明燈和順從明燈,是建筑設計和建筑美學慣常恒久、普遍適用、不容破壞的正確法則。拉斯金之所以將“記憶”作為第六盞明燈,是因為“記憶”是神圣而純潔的,它是建筑藝術的聚焦處與護持者,能令當前建筑藝術呈現(xiàn)歷史意義。
拉斯金寫《建筑的七盞明燈》的時代,英國工業(yè)革命蓬勃發(fā)展,新材料、新技術、新理念層出不窮,建筑更新速度加快,這種社會狀態(tài)與如今中國社會相似,這也使得拉斯金的設計理論對中國建筑設計的發(fā)展仍具有借鑒意義[7]。
拉斯金認為,“‘建筑’是這樣一種藝術:它將由人類所筑起,不論用途為何的建筑物,處理、布置、裝飾,讓它們映入人們眼簾時的相貌,可為心靈帶來愉悅、滿足和力量,并且促進心靈的圓滿”[6]3。我們之所以需要以最認真、最嚴肅的態(tài)度看待建筑藝術,是由于我們若想要“記得”歷史,便不能沒有建筑藝術。因為,“能戰(zhàn)勝人類忘性的征服者,唯獨兩者而已:其一為詩,另一則為建筑;后者又能以某種方式涵括前者,而且就其‘實際之存在’而言,也比前者更加直入人心”[6]288。
拉斯金直言,關于古希臘的一切,我們從它那長久存在的雕塑殘骸碎片中所學、所知的一切,甚至要多過從詩人動聽的詞語,或者史學家的記載中得到的更多。荷馬所處的年代,罩著一團難以確定的疑云,就連是否有其人也都是個疑問,反觀伯里克利便不致如此。荷馬(Homer,約公元前9世紀—公元前8世紀)是古希臘到處行吟的盲歌者。相傳著名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是荷馬根據(jù)民間流傳的短歌綜合編寫而成,在很長時間里影響了西方的宗教、文化和倫理觀,具有文學藝術上的重要價值,它在歷史、地理、考古學和民俗學方面也給后世提供了很多值得研究的東西,但關于荷馬本人的一切,不論是籍貫、出生年代,還是生平,都沒有可信數(shù)據(jù)和可以確定的具體內容,就連“荷馬”一詞的希臘原文也含義多樣,對是否確有其人目前也尚存爭議,至今未能確定,構成歐洲文學史上的所謂“荷馬問題”[8]587。伯里克利(Pericles,約公元前495年—公元前429年),古希臘民主派政治家,出身貴族,政績卓著,是雅典黃金時期(希波戰(zhàn)爭至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具有重要影響的卓越領導者。他幫助雅典在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第一階段擊敗了斯巴達人。他在當政期間,主張擴大雅典海上勢力和平民階層的權利,完成奴隸主民主憲法,扶植文化藝術,執(zhí)行發(fā)展工商業(yè)和獎勵文化的政策,大興土木,在希波戰(zhàn)爭后的廢墟中重建雅典,使許多聞名于世的建筑先后屹立于雅典城。雅典衛(wèi)城是古希臘遺址中最杰出的古建筑群,包括希臘古典藝術最偉大的四大杰作—帕特農(nóng)神廟、通廊、厄瑞克修姆廟和雅典娜勝利神廟。伯里克利所在的時期是古希臘雅典最輝煌昌盛的時期[8]233,也被稱為伯里克利時代。通過撫摸、注視、考證這些古希臘著名建筑,和這些建筑的殘骸碎片進行無聲的對話,一個鮮活的伯里克利形象便會顯現(xiàn)在我們面前,難道“這樣一件件建筑作品,不是更勝史書千本嗎”[6]298?
拉斯金認為,建筑最燦爛輝煌、最為人們稱道的不是其是否為珠寶美玉,是否有金闕銀臺,而是在其年歲。在于它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舍晝夜地為我們守望的雙眼和它渴望向我們訴說往事的唇齒;在于飽覽世代滄桑,受盡人來人往浪潮的拍打后,從它那墻壁、門楣、窗欞上,為我們心靈所能感悟到的、不可思議而無以言喻的慈悲之心[6]284。建筑之所以具有如此魅力,是在于它目睹了四季變化、時間推移、國家興亡、朝代更替,猶能維持其形狀的美觀與完整,且人類不同種族透過共同的回憶與情懷,構成了一國一族的認同與意識。這些由時間染上顏色的斑痕,才是建筑真正的光輝、真正的本色,真正寶貴之處,一切文字記錄在它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
北京故宮(舊稱紫禁城),是明清兩代的皇宮,距今已有600余年的歷史。北京故宮以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為中心,建筑布局有外朝、內廷之分,有大小宮殿70多座,屋宇9000余間,建筑規(guī)模宏大、氣勢雄偉、豪華壯麗,是我國古代建筑藝術的精華,是世界上現(xiàn)存規(guī)模最大、保存最為完整的木質結構古建筑群之一,是研究明、清兩代歷史和歷代藝術的重要資料,1987年被列為世界文化遺產(chǎn)[9]??梢栽O想,當我們有機會親自觸摸這一棟棟神圣的建筑物的時候,一定會由衷地贊美它精美的質地,感嘆祖先無與倫比的智慧,緬懷先人們辛勤的勞作。正如拉斯金所言,一個人能在短短一生,不僅能通過詩書了解、享有前輩先賢所思、所想、所感的精神財富,而且還能同時擁有經(jīng)由他們親自設計、親手構筑、雙手觸摸過、雙眼注視過的建筑物,是幸福至極的事情。
拉斯金認為,對于一個民族所擁有的建筑藝術而言,有兩項重大“職責”,其程度怎么估量都不會過分。一是要使當前的建筑及風格能呈現(xiàn)歷史意義,二是要將歷史建筑當作最珍貴的遺產(chǎn)予以保存維護[6]289。拉斯金之所以這樣認為,是基于兩點考慮。
一是建筑必須表達思古追遠的內涵,選擇牢固可靠的建造方式。拉斯金認為,無論公共與家用建筑,只有在逐漸累積紀念價值的過程中,訴說一則故事、承擔一則記錄、蘊涵一則韻味,試圖表達某種借托寄寓或思古追遠的意義時,才會完美無缺,富有生命的活力。如此,拉斯金還認為,在建造時便要堅守這一觀點,并且必須在建造時以人力“所能及”、以人心“所欲及”的心境,選擇牢固可靠的設計、建造方式,追求建筑物一經(jīng)建成,便可長久永存,直到人類所建工程中最牢固者可望存續(xù)之日為止;同時愿意托付自己的建筑物,記錄下自己所作所為、所源何處,借古鑒今,以使自己的后人向這座建筑表達敬意,心懷焉慕之情、有子孫衷心掛念,如此便可以稱其為完美了。
二是建筑屬于全體人類世代,我們無權損毀。拉斯金認為,對過往時代的歷史建筑、珍貴遺產(chǎn),應該加以妥善保存與維護,這無關我們的喜好、偏愛與厭惡,因為我們根本無權對它們造成任何損害,它們并不歸我們擁有。這些建筑,一半是屬于它們的建造者—盡管他們已經(jīng)不在人世,但逝者仍然擁有對這些建筑的權利;一半是屬于我們之后的全體人類世代。對于有歷史價值和紀念意義的古建筑、歷史遺跡必須提供妥善、適當?shù)谋Wo措施,力戒徒勞無益的“復原”。所謂“復原”,自始至終、從頭到尾,都是一則謊言,就如同欲將已經(jīng)死去的生命予以復活一樣,純粹是自欺欺人。
拉斯金認為,照看保存“年事已高”的歷史建筑,必須溫柔細心、心懷敬意、持續(xù)不斷、盡其所能地維修保護,及時維修屋頂,規(guī)范使用防雨滲漏材料,或者及時清理下水道的垃圾廢料、殘枝枯葉,將一切可能令建筑損壞的緣由及早消除,就可能令屋頂與墻面免于毀損坍塌,不論這將需要多少代價,因為欣賞建筑遺跡身上諸石,猶如品鑒皇冠上的珠寶。拉斯金還認為,在一座建筑終將迎來它的大限時,要“讓這一天開誠布公、昭然若揭地來臨,不要讓羞辱而虛假的替代品,剝奪了‘記憶’能為它舉辦的體面喪禮”[6]316。
生活在維多利亞時代的拉斯金非常推崇哥特式建筑,認為哥特式建筑是中世紀藝術的瑰寶,是用石頭寫成的史詩,訴說著歷史的記憶,表達著生活在其中的人們的精神追求[10],并從不同的面向分析提出了建筑七盞明燈,這是對任何時期、任何階段、任何體例祥式的“建筑”都可以適用的建筑美學的正確原則,其對中國建筑設計思想的發(fā)展具有不容小覷的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