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少才

海員自有海員的苦，海員最大的苦不是值班、暈船，而是寂寞。海員也有海員的樂，最大的樂趣就是釣魚，其他的休閑方式也有，那叫自我找樂，比如養(yǎng)花，不論是一點紅還是一點綠，看著它一天天長大，心里就有了某種寄托。還有養(yǎng)魚的，不過那可不是我們釣上來的海魚，海魚出水后很快就會死亡。船員養(yǎng)的都是他們在陸地上買的個頭很小的觀賞魚。這些愛好我都有，我還養(yǎng)過鴿子，是船員中屈指可數(shù)養(yǎng)過鴿子的人。除此之外，我還養(yǎng)過海豹，是海員中養(yǎng)海豹的第一人。

海邊撿到一只小海豹

上世紀90年代的一個5月初，我隨船到達北歐挪威的摩城港，盡管摩城地處北極圈附近，但受沿海氣候的影響，初春的暖意已經(jīng)比較明顯了。船在錨地拋錨，船員在甲板上休閑釣魚，海面上不時有浮冰排順浪而下，冰排上時有海鷗和北極海豹逗留嬉戲。

第二天下午靠泊，碼頭陽面的一些耐寒的樹木已經(jīng)開始吐綠，遠處山頂仍然白雪皚皚，但不難看出，北極圈漫長、寒冷的冬季快要結(jié)束了。

貨輪駛向北極圈

摩城的城市一角

那是我船第一次來此港，代理還沒辦好登陸證，他不上船，沒有允許釣魚的明確通知，我們不會私自在碼頭釣魚，因為很多歐洲國家要求持證釣魚，無證釣魚屬于違法行為。所以，我們只能下船在碼頭上轉(zhuǎn)轉(zhuǎn)，這已經(jīng)是港口出于對中國的友好感情而特許的了。

我與吉林籍機工小徐是老釣迷，我們下船主要是看碼頭上有沒有人釣魚，有沒有釣魚人丟下的魚鉤、魚線等物品。摩城港位于一個很長的峽灣的盡頭，我們沿著峽灣北側(cè)向西走，走著走著就來到防波堤上。防波堤下是水泥墩，時值退潮，水泥墩下積著不少雜物，小徐輕而易舉就拾到一個很不錯的足球。我也幻想著能拾到點什么，便在水泥墩中跳上跳下。就這樣跳過了七八個水泥墩，我突然發(fā)現(xiàn)前方的一個水泥墩與海水的接縫處似有一只大白鼠，仔細一看又不太像，出于好奇，我來到它跟前，那竟是一只海豹幼崽，只有一只腳那么大。小徐說，你要當(dāng)心，要是有大海豹在附近，你就危險了。我站在高處瞭望，附近什么也沒有，只有海浪聲。也許這是一只走失的小海豹。

我抓起小海豹，身上未見有傷。出于好奇，我什么都沒想，就將小海豹抱到船上。我不了解海豹的習(xí)性，當(dāng)時又沒有網(wǎng)絡(luò)，我便想當(dāng)然地喂它奶粉。它只是聞聞，根本沒有吃的意思。小徐說，看來它是活不成了。

船長聞訊而來，先看了看小海豹，又看了看束手無策的我和小徐，無奈地說：“海豹能吃奶粉嗎？你得喂魚啊！”我茅塞頓開，趕忙從冰箱里取出留作釣魚用餌的魚肉，切成小碎塊。別說，小家伙真的張開嘴了，看來它是餓壞了。我們分析，它應(yīng)該是跟母海豹遠游時走散了，要是那樣，小家伙真夠可憐的。

小海豹吃飽后，抬起頭來東張西望，可能是在找媽媽，也可能是在觀察這是什么地方。我把它放到桌子上，它還爬到桌子邊上看看，那樣子很逗人。我把浴盆洗干凈，用衛(wèi)生間的海水龍頭注入海水。我把小家伙放到水里，它便快活地游了起來。那一刻，我才真正理解“如魚得水”的真意。擔(dān)心它長時間在水里受不了，我又將一個小木凳放進水里，起初它并不理情，大概是不知道小木凳的用途，還用小嘴拱一拱。我把它放在木凳上面，它只待了一會兒，就又撲到水中?？磥?，它是想回到它的大海之中。

小海豹開始隨船旅行

隨著小海豹食量增加，僅幾天工夫，小家伙就長胖了。每當(dāng)有人走過來，小家伙都會好奇地東張西望。它還學(xué)會了要吃的，你若將食物送過來，它就會追著你要。后來我觀察，越是有人看它，它越是快活地在水中游來游去，還會憨態(tài)可掬地爬到小板凳上，再跳進水里。

小海豹一天天長大，我發(fā)現(xiàn)它很聰明，就訓(xùn)練它跳躍、翻跟頭等動作，它也樂得配合。只是從拾到它的那天起，我花在釣魚上的時間就延長了，有時別人下船了，我還獨自一人垂釣。小徐說，你是收養(yǎng)了一個不會說話的孩子。

我怕遠航時食物不夠它吃，便在房間的冰箱里儲滿了魚，平日里不受船員歡迎的鲅魚、別人不要的小魚，也被我拾來收拾干凈儲藏起來，因為相對來說，鲅魚的骨和肉容易分開，而且小海豹也很愛吃。

十五天的靠泊卸貨作業(yè)很快結(jié)束，我曾為是否放生小海豹做過激烈的思想斗爭。放生吧，看著它一天天長大，怪好玩的，漫漫旅途又能解悶，實在舍不得。可不放生吧，又不知道下個航次能否再來此地。用手掂掂它，小家伙少說也有2斤重了，我手上沒有資料，不知道海豹出生時多重，多長時間能夠成熟。望著洶涌的大海，我憂心忡忡，它這么小，又失去了母親和海豹群，放歸大海能行嗎？直到船遠離了錨地，我才下定決心將它留在船上。

船開航，南下過北海、過比斯開灣，進入地中海，到意大利的西西里島裝貨回國。我晚上工作完畢，一有時間就教它做些游戲，還給它起了個名字“洋洋”。進入地中海，風(fēng)平浪靜時，我還抱它到甲板上遛遛，它總是好奇地看著大海，聽濤聲，還會在甲板上跟在我的腳后追著玩耍，但它一點也沒有躍進大海的意思，倒好像離不開我了。

船到意大利的西西里島靠泊的第五天，一個工人模樣的當(dāng)?shù)厝藢⑽叶略谧呃壬希质潜葎?，又是聳肩地跟我說著話。我聽了好一會兒才弄明白，他要出50美元購買我的小海豹，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我有海豹的。我說不賣，他還沒完沒了地要到房間參觀一下。后來，值班三副過來向他解釋說，海豹早就放生了，他才離去。此人是真心買海豹，還是有意調(diào)查什么，不得而知，我不知道當(dāng)?shù)赜袥]有關(guān)于海豹的動物保護法。從那天起，我緊閉門窗，生怕生人闖進房間，因為我一句意大利語都不會說。

隨著小海豹體重不斷增加，它的食量也大增，一天能吃1～2斤魚，虧得我早有準(zhǔn)備，將冰箱放不下的魚寄放在廚房的冰庫里。盡管這樣，我還是算計著盡量減少它的進食，生怕不夠吃。

貪玩的小海豹

回航時，船進入紅海，溫度升高，船員將甲板游泳池注入海水。一天晚飯后，我異想天開：何不帶“洋洋”到游泳池玩一會兒？由于船上面積有限，游泳池也僅有一間房子面積大小，只能供船員洗個海水澡，無法游泳。對于船員來說這池子的確小了點，可是小海豹用是不是水太深了？我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洋洋”剛一入水就一頭鉆進水底。池水清如鏡，大家看到它在水下東游游西看看，像在測量泳池大小似的，好半天才游出水面，看樣子挺開心的。

水手小武先躍進水中，與小家伙捉起了迷藏，小家伙一入水，渾身就像泥鰍般光滑，幾次從小武的臂彎中逃掉。小徐拿來一個橡膠排球丟在水里，“洋洋”不知何物，嚇得直躲。小徐下水做了幾個從水下頂球的動作給“洋洋”看，小家伙領(lǐng)會得很快，一會兒就學(xué)會了。幾個人見狀紛紛下水，與“洋洋”玩起了傳球游戲，它也來者不懼，一幅認真應(yīng)對的樣子。我見“洋洋”這么有悟性，就回房間拿來我們玩的呼拉圈讓它鉆，不知是它不懂還是不愿鉆，幾次都沒成功。我靈機一動，想起動物園馴獸員的辦法，便拿來魚肉引逗“洋洋”鉆圈。一旁的小武自告奮勇，從我舉起的圈中鉆了過去。“洋洋”一看便學(xué)會了，我便獎給它魚肉吃。這小家伙貪玩，翻跟頭、跳躍，還會向你身上噴水。

我們玩累了，坐在泳池邊休息，“洋洋”卻不干了，一會兒逗逗這個，一會兒逗逗那個，一會兒把水噴在誰的身上，一會兒又用鼻子去蹭誰的腳，讓人忍俊不禁。

小家伙也有不高興的時候，它不喜歡鉆圈，次數(shù)一多，它就不干了。一天晚飯后，船長見我與“洋洋”都在泳池邊上休息，便舉起呼拉圈讓“洋洋”去鉆，小家伙瞅都不瞅一眼，其實它此前已經(jīng)玩累了。船長上來摸“洋洋”，只見它很不耐煩地甩甩頭，完全沒把船長放在眼里。船長再逗它，它極不情愿地換個位置，大有“惹不起還躲不起嗎，別看你是船長，我可不歸你領(lǐng)導(dǎo)”的架勢。

懂事的小海豹

“洋洋”一天天長大，浴盆就顯得太小了，加之它在泳池里玩習(xí)慣了，就不愿回房間了。我托船上的老木匠在泳池邊上打一個能擋雨防曬的木籠子，小家伙玩累的時候就鉆進木籠子里休息。船過印度洋時風(fēng)浪較大，我不忍心讓“洋洋”在外面過夜，怕船搖晃將它甩到海里，就將它抱到房間。它最頑皮的動作是像人一樣仰在沙發(fā)上，兩只前肢還會搭在扶手上，一副賴洋洋的樣子。

盡管我盡量控制它的食量，可是它的體重仍像氣吹似的瘋長，不到兩個月的工夫就從一只腳大小長到十多公斤重，若想讓它到甲板上散步，得用上下船的行李車拉著它。它也樂得享受，像個乖孩子似的任你拉著玩，一點也不吵鬧。

摩城的北極光

北極海豹的幼崽是白色的

船又在外面轉(zhuǎn)了幾個港口，到國內(nèi)已是7月中旬，“洋洋”的體重已增到了25公斤，看上去肥肥胖胖的。它還學(xué)會了出門，只要在房間待不住了，就爬到門口敲門，表示要出去玩玩。有時因工作忙，我沒時間看管它，就放它出去自由活動，它在樓梯上摔得直翻滾，卻也樂此不疲，且從未走失過。要回來時，它就在門外輕輕地敲門。最通人性的是，我的房間與電臺挨著，只要我在電臺工作，或者說，它一聽到滴滴答答的電報聲，就不吵不鬧老老實實待在門口，不論時間多長，從來不打擾我工作。

小海豹在青島失而復(fù)得

船到青島北海船廠修船，又有人慕名來買小海豹，開口就給500元人民幣，這在當(dāng)時不算少，但被我拒絕了。我有我的想法，我要找機會將它放生，而且要放回它的故鄉(xiāng)——挪威的北極圈附近，那才是我的初心。

在船廠，妻子來船探親，她勸我休假，因為我在船上已經(jīng)工作七個多月了，如果繼續(xù)出海，時間就超了，公司有規(guī)定，在船滿十個月左右就可下船休假。同船的機工小徐、水手小武等一同上船的人等到接班的船員一到，立馬就走人了。我很矛盾，我怕接班的船員對“洋洋”沒有感情，更怕它被人賣掉，回不到它的故鄉(xiāng)。妻子說：“你真犯傻，海那么大，你放到海里去，命大它就活著，你心里平衡了就行了吧！”我想想也是，便找一個中午，趁別人睡覺時與妻下船，用行李車拉著“洋洋”來到船廠西邊一個工人專用的小浴場，妻說：“你就帶它下水，它要走就走它的，它要回來再說?！?/p>

正值退潮，岸邊的水剛剛齊腰深?！把笱蟆币姷骄眠`的大海，幾下子就無影無蹤了。我想放走它是真心實意的，但那一刻我就像就丟了魂似的，哪還有心思游泳。我站在齊腰深的水中，連喊幾聲“洋洋”，都沒有回應(yīng)。小徐和小武去火車站拖運東西回來，正好看到這一幕，便安慰我說，“洋洋”這么有靈性，要是真走了也會打個招呼，它肯定是貪玩，你別著急。再說了，它真的回歸大海不也是你的本意嗎？那樣咱們一塊兒休假，下個航次說不定還能同船呢！

潛入冰海之中的北極海豹

摩城的雪山草地

勸歸勸，我能像三歲小孩子那樣破涕為笑嗎？妻子說：“別指望它回來了，咱們走吧！”我穿好衣服，高喊一聲：“洋洋，再見了！”戀戀不舍地一步三回頭向船上走去。沒走出幾步，我回頭時突然發(fā)現(xiàn)，“洋洋”的小腦袋竟然鉆出水面，它見我們幾個已經(jīng)離開水邊，也爬了上來，甩甩頭，發(fā)出一句我永遠也無法破譯的語言，然后很笨拙地向我們追來。妻子見狀，不顧一切地跑回去抱住了它?？磥韼滋煜聛?，她也喜歡上“洋洋”了。

小海豹回歸大海

這年10月末，天遂人愿，我船又一次來到挪威，在摩城外港斯托克沃格港錨地拋錨，等待進港消息。這是我發(fā)現(xiàn)“洋洋”的海域，是它出生的北極海域，我認為這是一次天賜良機，再不能猶豫了。一天晚飯后，我請水手長和幾名水手幫忙，用一個上菜用的大竹筐將它放入海里?！把笱蟆辈恢纳顪\，一個猛子扎下去，好半天沒有露出頭來，不會是出什么狀況了吧？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其他人已經(jīng)沒有耐心等待了，甲板上只剩下幾個釣魚的船員。天漸漸暗了下去，只有我一個人還在幻想著它能露出頭來向我求援，那樣我會立即將它打撈上來。我既煎熬又自責(zé)，心滴血般難受，用度秒如年來形容也不為過。我一次次在心里說：“洋洋，對不住了，你走吧！”可還是盼著它能露一下頭讓我再看一眼。

又是天遂人愿，我終于等來它露出頭來的那一刻，而且它的狀態(tài)很不錯，并無受傷求救的意思。他在船舷旁轉(zhuǎn)了幾圈，像是向我告別，然后向蒼茫的夜色游去，徹底游走了。那一刻，我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又有一種心愿完成的滿足感，兩種情感交織在心頭，大顆大顆的淚珠便掛在臉上。

呆萌的小海豹

大海才是它們的家園

上半夜，我獨自到甲板上向海里看了兩次，確信“洋洋”真的走了，才返回房間。我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不知什么時候睡著的。睡夢中，我被一陣急促的電話鈴驚醒，打開床頭燈，發(fā)現(xiàn)才凌晨5點鐘。電話那頭是值班駕助，他跟我說，“洋洋”回來了。

我丟掉電話，穿上襯衣就向外跑。甲板上已聚了幾個早起垂釣的船員，我向下一看，幾十只大大小小的海豹在船舷旁游來游去。一只海豹將頭抬得老高，生怕別人不認識它似的。我大叫一聲“洋洋”，它竟高昂著頭噴出一口水，像是在回應(yīng)我。這一大群海豹在船舷旁轉(zhuǎn)了好長時間，我只是傻傻地看著，我知道“洋洋”畢竟不能與我用語言進行交流，我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它，是祝它好運一路順風(fēng)，還是希望它上來？我天真地問一句：“你還上來嗎？”只見“洋洋”將頭立起，并使勁地搖了搖，像是甩頭上的水，也像是回答“NO”。然后，這一大群海豹就一直向北游去了。與我相伴半年多，被我喂養(yǎng)長大，跟我風(fēng)雨同舟的“洋洋”游在最后，它還回過兩次頭，最終還是追隨它的同類融入到自由的海洋空間之中，不見了蹤影，只剩初升的霞光在海面閃閃發(fā)亮。

“洋洋”走了，留給我終生難忘的海豹情結(jié)。退休后，我定居大連，每年重陽節(jié)，大連森林動物園對60歲以上的老人免費開放，我都會去那里看看海豹?？吹剿鼈?，我就能想起“洋洋”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