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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津衛(wèi)鍋伙

        2021-03-28 02:53:23韓峰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21年2期
        關(guān)鍵詞:當家的大寨滿堂

        韓峰

        翩翩少年,佼佼浪子。加入鍋伙,出人頭地。爭權(quán)奪利,斗智斗勇。賭場硝煙彌漫,妓院舊情復燃。爭風吃醋,引發(fā)鷸蚌相爭;步步為營,終致功高權(quán)重。豈料紛爭再起,奈何性命堪虞……

        一天夜里,遠離天津衛(wèi)幾百里地的晉南犬牙莊云家的伙計蘇滿堂,做了一個非常怪異的夢。他先是夢見自己一身新郎打扮,騎著高頭大馬,引著一頂紅色的喜轎來云家迎娶自己喜歡的女人云葉子。接著,就夢見天津衛(wèi)鍋伙寨王十二妹,揮刀動槍地攪黃了他熱熱鬧鬧的婚禮。突然,一群官兵將十二妹團團圍住,將其五花大綁地拿下,押赴天津衛(wèi)街頭行刑……

        從這個怪異的夢中醒來,蘇滿堂自我解嘲地笑道:“那水陸碼頭上的鍋伙組織,我曾聽云老爺說過,大都在街市鬧中取靜處,半租半借幾間房屋,擺放著一鋪大炕、一領葦席和一些炊具單凳,設立鍋伙,他們自稱‘大寨,首領稱為‘寨王。鍋伙表面上并無任何形式,實際上暗藏兵刃,如蠟桿子、花槍、單刀、斧把之類的冷兵器。有事寨王一聲呼喚,其他嘍啰抄起家伙,兩寨見面便是一場群毆。但天津衛(wèi)鍋伙的門朝哪個方向開,咱不清楚吶;天津衛(wèi)的方言,咱也不會說,但又怎么會與‘寨王十二妹有啥交集?她死不死和咱有啥關(guān)系呢?”

        福娃聽了他描述這個夢境后,不禁挖苦蘇滿堂道:“滿堂哥,云家把你這個來歷不明的野孩子養(yǎng)大就已經(jīng)不錯啦,還不知足,想上天啊?”這個福娃是云家的一個遠房親戚,說話尖刻。

        不過,蘇滿堂和福娃平日里挺親近,能“談”到一根弦上。盡管明知道對方說話咬人,蘇滿堂卻從來不生氣。他本就是個孤兒,被父母丟在冰天雪地里,還是云家老爺云中鷹在路上將他撿回來的。云中鷹望子成龍,盡管是個養(yǎng)子,也想把他培養(yǎng)成一個走南闖北的大商人來繼承家業(yè),并且給他另外取了一個官名——云發(fā)家。蘇滿堂這個名字是他的親生父母取的,當時用張紙條寫著,夾在他的襁褓中。

        后來,云中鷹發(fā)現(xiàn)蘇滿堂喜歡舞槍弄棒,打打殺殺,生性狂放不羈,根本不是做買賣的料。聽了蘇滿堂的奇怪的夢,云中鷹心想:這娃不一般,不過,來日飛黃騰達,也是腦袋別到褲腰上的混世魔王,自己的寶貝女兒絕不能許配給他。所以,云中鷹一直用鄙視的眼光刺激著這個年輕人發(fā)憤練武,練出功夫好讓他離開云家,走得越遠越好——

        父親是父親,女兒是女兒。云中鷹的女兒云玉葉,小名叫葉子,長得如花似玉。思春的季節(jié),云葉子經(jīng)常倚在靠窗的梳妝臺前,呆呆地望著院子里正給牲口鍘草的蘇滿堂入神。雖然論長相,蘇滿堂并不高大,但是這個男人身材健美,膀圓腿鼓,十分性感。云葉子晚上閉上眼睛,就恍恍惚惚地夢到被蘇滿堂抱在懷里,走向不遠處的大紅花轎……

        一次,蘇滿堂和老管家正在鍘草。老管家正給蘇滿堂當下手,一老一少配合得倒也默契。云葉子悄悄地立在正聚精會神干活的蘇滿堂身后,突然調(diào)皮地大叫一聲,嚇得蘇滿堂一哆嗦,差點兒把老管家的手給鍘了。老管家對十六七歲的云葉子沉下臉,說:“小姐,怎么沒大沒小的?”

        云葉子的臉立刻羞得比桃花還紅,抱歉地說:“大伯,對不起啊?!?/p>

        蘇滿堂就是云葉子肚子里的蛔蟲,知道她又想聽故事了。他穩(wěn)一穩(wěn)情緒,放下手中的活計,便開始說:“武林每年都要舉行華山論劍,各路豪杰一到約定日子就陸陸續(xù)續(xù)地聚向華山,爭天下第一……”

        云葉子聽完,捂住小嘴撲哧地笑道:“哪位劍俠那么厲害???”

        蘇滿堂說:“別看哥現(xiàn)在是一個喂牲口打雜的,有朝一日,說不定我也能稱霸一方呢。”說著,蘇滿堂抓著攪草棍子,想在云葉子面前顯示一下自己的武藝。

        這兩年,在云中鷹的安排下,蘇滿堂一直在跟鄉(xiāng)間的一位拳師學武,棍術(shù)練得漸入佳境。今天,他講武林中軼事講得興起,掄起平時牲口槽里攪草料的棍子,在院子里甩開了膀子練起來。一根攪草棍子在天地之間舞得嗖嗖的,絲毫不比那些武林高手遜色。一時間,云葉子看得目瞪口呆,心里更是欽慕有加。

        收勢后,氣喘吁吁的蘇滿堂得意洋洋地說:“闖蕩江湖,全靠一身蓋世武功哩。退可保性命,進可打天下?!?/p>

        遠處,云中鷹不露聲色地觀察著蘇滿堂的一舉一動,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又表示贊賞地點點頭。他對這個像一匹桀驁不馴的野馬般的小伙子,始終既喜歡又擔憂。愛賭,這一個毛病,可能會毀了這娃一生。

        一個鵝毛大雪飄飛的日子,蘇滿堂因偷云家的銀子去賭,被驅(qū)逐出了云家大門,結(jié)束了云家養(yǎng)子和云家伙計的歲月。

        按照云中鷹的吩咐,老管家牽出一頭毛驢,拿出那根攪草棍子和一些碎銀交給蘇滿堂,又拿出一封信,說:“老爺讓我對你說,留得住你的人,也留不住你的心,在犬牙莊老是不干正經(jīng)事,那就去天津衛(wèi)吧,拿著這封信去找老爺?shù)呐f友,他會罩著你的?!?/p>

        蘇滿堂自知理虧,沖老管家深鞠了一躬,“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朝著云家大院連磕三個頭。雪里來雪里去,他這個被半路上撿來的野孩子,噙著說不清是悔恨還是迷茫的淚水,騎著毛驢,一咬牙,放開韁繩,消失在無邊無際的大雪深處。

        大約二十天的光景,蘇滿堂終于踏進了自己心中向往的天堂——天津衛(wèi)。一路上,他騎著毛驢,白天逢山爬山遇水涉水,不停地趕路。晚上,他在沿途客棧同一條炕上躺著十幾條漢子的客房歇息。

        從明朝永樂二年起,天津衛(wèi)被設為都市,經(jīng)明成祖欽定命名后,三岔河口、海河西岸筑城置戍邊緣的人流迅速像野火般蔓延。那時的天津衛(wèi),又是食鹽產(chǎn)地和漕運樞紐。政客、軍閥、流氓、妓女、商賈等三教九流云集于此。

        這些天,蘇滿堂格外思念云葉子。如果云家小姐能夠與他同行該有多好,路上有個伴,他奔前程也有一個奔頭。在城郊,他把毛驢賣給了一個土財主,換得一些銀兩。他把那根攪草棍子,扛在肩上,搖搖晃晃地招搖過市。夜晚,他蜷縮在墻角,兩眼緊閉,長夜漫漫難以入睡。他想,得趕緊找個差事糊口。老管家給他的銀兩已經(jīng)花得差不多了,加上賣毛驢的錢,也維持不了多久,但他發(fā)現(xiàn)天津衛(wèi)到底是大都市,藏龍臥虎,能人太多,周圍那些閑人個個身懷絕技似的,讓他相形見絀。天津衛(wèi)人海茫茫,即便是找云中鷹的舊友也是很困難的。

        在村里,蘇滿堂丟骰子超群出眾。而在天津衛(wèi),他像一條小小的魚隱入大海,根本濺不起一朵浪花,顯不出他來。

        蘇滿堂來到賭館門口,心里撥著小九九,要說來錢快還是賭。于是,他準備碰一碰運氣。一旦碰對,他馬上會有些本錢,可以做點兒針頭線腦的小生意,先顧住嘴再說。

        蘇滿堂抓起搖筒,把臺面上散落的骰子吸進筒內(nèi)后,嘩啦嘩啦地狂搖起來,像賣貨郎走鄉(xiāng)串鎮(zhèn)的撥浪鼓似的,先在左胸前亂搖,又在右肩上胡蕩,再在左肩上方瘋擺,到高潮處升至頭頂。然而,蘇滿堂失敗了,頭三腳踢出去,沒把別人踢得鼻青臉腫,反把他自己踢得和霜打一般。他站在那里歇斯底里叫喚“小小小”,不爭氣的骰子停止旋轉(zhuǎn),一看雪白的骰面,都是大的,他傻了眼。頓時,他像一只泄氣的皮球蹲在地上抱著腦袋。

        半天,蘇滿堂才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一般顫顫巍巍地立起身子,眼前金星直冒,一步一步挪出賭館大門。本來他是來淘金的,初來乍到,反被這水深的世道“淘”了一把,只剩下那根攪草料的棍子。此時此刻,他肚子餓得咕咕地叫,由弱而強,由小而大,就像家鄉(xiāng)鎮(zhèn)上每年鬧社火擊打的威風鑼鼓,咚咚咚——他狼狽地對自己的肚子念念叨叨:對不起,讓你跟著我受委屈了,再堅持一會兒,我一定喂你。什么空空如也都不要緊,只有肚里鼓鼓的能夠茍延殘喘活下去。

        走在大街上,蘇滿堂沮喪地垂著頭,無數(shù)雙來來往往的腳步使他更加自卑和自憐。他暗想,城里人到底他媽的會享受,村里人窮得連布鞋都穿不起,他們倒好,公子小姐腳上蹬著锃亮的皮鞋,嘎嘎地逛街,讓蘇滿堂又眼熱又嫉恨,心里咒罵,別嘎死你們這些燒包。

        正在胡思亂想,路邊一個擦皮鞋的孩子引起他的注意。那孩子挺精,什么地方不蹲,專蹲煙花巷口,專為準備到巷內(nèi)尋歡作樂的嫖客服務,生意還不錯。于是,他把云葉子臨行前偷偷送給他的那只銀鐲子典當,買了一張小凳和一盒鞋油。那孩子坐巷口南,他坐巷口北,蹲在那里,等需要擦鞋的人上門。

        終于,等來第一位顧客。顧客站著,鞋也不脫,直接踩在他墊著一塊藍布的雙膝上,傲慢地說:“擦鞋的,快點兒。”

        蘇滿堂笨拙地給顧客前后左右擦塵去污,卻是老虎吃天,無從下手。驀地,他想到了在云家大院給騾子洗澡時的情景?,F(xiàn)在,他就得尋找那種給騾子擦蹄子的感覺。

        “哧哧哧”,蘇滿堂滿頭大汗擦鞋的過程中,每擦一個來回,便暗罵一句,只當給騾子擦蹄子。

        巷口南坐的那個孩子瘦得像火柴棒,獨家生意還能勉強維持。蘇滿堂一競爭,對方生意明顯地冷清了許多,光顧的人不如蘇滿堂這邊多。因為蘇滿堂身體壯力氣大,練過武術(shù)的武林中人,講究動作造型姿態(tài),他更像磨鍘刀片子,夸張地聳肩,夸張地揚眉,夸張地齜牙,夸張地挎腰,一副非常敬業(yè)的樣子。很快行人如蝴蝶飛向百花似的聚在他的周圍,邊看他精彩表演,邊相互間竊竊私語。

        “這擦鞋的沒見過,剛從鄉(xiāng)下來的土鱉?”

        “瞧這個賣力氣勁,小伙子還挺會裝的。”

        一口氣擦了十幾雙皮鞋后,蘇滿堂滿足地想,照這樣干下去,不出半個月就能贖回那只銀鐲子,還不誤填飽肚子。

        夕陽西下時,蘇滿堂用他的頭份收入在燒餅攤上買了一塊烤得黃澄澄的餅子。餅子特別圓,圓如鐵環(huán),他捏在手里都舍不得吃。

        這時,燒餅突然間被人奪去。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那個擦鞋的孩子和一群小混混,他們將燒餅像滾鐵環(huán)一樣,一下子滾出去老遠。蘇滿堂顧不得與他們計較,餓得發(fā)昏的眼睛緊緊地盯著餅子,餅子滾向何方,他追到何方。眼看著餅子快到手了,又被前面接應的另一混混接住,往前繼續(xù)滾著圓圓的餅子。此刻,一條街的人都在看他出洋相。最后,小混混收手了。因為那塊燒餅搖晃了兩下倒在了一雙精致小巧的紅皮鞋前,一位千金小姐的小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一瞬間,氣喘吁吁的蘇滿堂滿腦子幻覺,似乎那燒餅滾成鐵環(huán)又滾成小姐的眼珠,最后又滾成那枚天際焚燒的夕陽。千金小姐的臉龐和夕陽時而交疊,時而分開,蘇滿堂仰臉問:“你是誰?”

        千金小姐旁邊相隨的女仆回答:“她是我家小姐章葉子?!?/p>

        章葉子第一眼看到蘇滿堂時,就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她趕緊扶起蘇滿堂,觸碰他堅實的胳膊那一刻,她全身如同觸電一般,心里“撲通撲通”地跳,小臉也羞得通紅。

        她也叫葉子?蘇滿堂不由得有些驚喜,心中也莫名地覺得章葉子親近,不由得上前緊緊地抓住章葉子的手,卻眼前一黑,往前栽去。

        第二日,蘇滿堂醒來,章葉子的女仆找到他,說:“大哥,別在街上擦鞋啦,我家小姐見你身體壯碩,似乎練過武藝,她說介紹你去當兵。小姐的一個親叔叔在大軍閥頭子手下做事,還是個大軍官。聽說他們這支部隊最近吃了敗仗,損兵折將,正在四處招兵買馬,你去投奔他吧?!闭f著,她從懷里掏出一封章葉子早就寫好的信箋,交給蘇滿堂,隨手還給了他一些銀子和一身干凈的衣裳。

        蘇滿堂也不傻,感謝章家小姐的深厚情意后,信誓旦旦地說:“那我去部隊上闖一闖,也見下世面,立大功,再回來娶了小姐?!?/p>

        數(shù)月后,蘇滿堂再次回到天津衛(wèi)。他因貪污軍餉,克扣將士的糧餉,被軍官痛打一頓后,逐出了軍營。當他六神無主地又來到那胡同口,看見那擦皮鞋的毛頭孩子還在,便驀地想起那天像鐵環(huán)那樣滾動中沾滿塵土的燒餅。他呆頭呆腦地走近那個孩子,擠出一絲笑容道:“請問老弟,我還在這兒擦皮鞋行不?”

        那個孩子剛收了點兒錢,心情正好,見蘇滿堂殺了一個回馬槍,奇怪地問道:“啊,你不是去部隊上混了嗎?”

        蘇滿堂仰天“唉”了一聲,感嘆地說:“還是擦皮鞋自由自在,想啥時出攤就啥時出攤,想多會兒收攤就多會兒收攤。”

        那個孩子老氣橫秋地掏出一個刀牌煙盒,在耳邊搖了搖,往里吹了吹,空煙盒一拍,“砰”的一聲拍得炸響,也學著蘇滿堂長嘆一聲,伸出兩根指頭懸在空中。

        明白啥意思啦,對方要煙吸。只見蘇滿堂從懷里掏出盒沒開封的煙,敬了那個孩子一支。他好好賴賴當過幾日連長,部下進貢他的刀牌香煙倒是存著兩條。

        那個孩子嫌少,不由分說地又搶了一支夾在右耳朵根上,嘴上噙一支,嘴角朝天一仰。

        蘇滿堂心領神會地取出一根洋火柴,舍不得在磷面上蹭,他抬起右腿,一個金雞獨立在屁股上劃了一下劃著火,腰躬九十度地給那個孩子點燃了煙。

        那個孩子緊閉雙眼,長長地吸了一大口,抿住嘴巴讓煙霧慢慢悠悠地吸入肺部,又通過鼻孔,一縷一縷地溢出,過足了癮后才說:“老兄,看你也是個實在人,我就幫你一把。想在天津衛(wèi)場面上立足,像你我這樣鄉(xiāng)下來的,加入鍋伙才有飯吃,安全才有人保護。要不然的話——”那個孩子說半句留半句,神秘地四下一瞄,壓低聲音繼續(xù)道,“不是我嚇唬你,要不你死都不知怎么死的。天津衛(wèi)天天有人一夜暴富,也有人尸橫街頭,警察根本不管。”

        這番話,使蘇滿堂聯(lián)想到那屈死鬼、凍死鬼、餓死鬼,不由得打一冷戰(zhàn)。

        一支煙吸完還不過癮,那個孩子嘴里又含了一支,仰臉向天,等著蘇滿堂伺候。

        蘇滿堂不敢怠慢,又一次金雞獨立地劃亮火柴,給那個孩子點著,并一臉敬仰地問:“那加入鍋伙,如何入?”

        那個孩子得意洋洋地說:“當然需要我這樣的老人引薦啰,不是誰想入就能入的啰。”

        蘇滿堂曾經(jīng)聽云中鷹講過天津衛(wèi)鍋伙是怎么一回事。在天津衛(wèi)經(jīng)商時,他和這些人打過交道。所以,云中鷹講天津衛(wèi)鍋伙時,講得飛沫四濺——

        天津衛(wèi)的鍋伙組織簡單,設備簡陋。寨王對于眾人一律稱為兄弟,入伙作“開逛”?!伴_逛”成了的,當天大家吃一頓撈面。日后若有因故退出的,名曰“收逛”。

        入伙時,鍋伙混混兒的穿著和常人不同,覺得自己了不起,稍微手中有幾個錢的,便穿一身青色的褲襖,外披一件清洋縐長衣,不扣紐扣,或者搭在肩上,挎在臂上;腰扎月白洋縐搭包,腳穿藍布襪子、花鞋;頭上辮子續(xù)上大綹假發(fā),越粗越好,搭在胸前,每個辮花上塞一朵茉莉花,所以當年稱為“花鞋大辮子”。走路也和常人不同,邁左腿,拖右腿,故作傷殘狀。久經(jīng)世故的老前輩看著不順眼,就當面予以訓斥。他們立時將發(fā)辮后垂,脫下花鞋,斂手站立,諾諾連聲,候著老前輩走遠,再穿鞋走。

        鍋伙混混兒平日無事可做,只想招事惹禍,討一頓打,借此成名。按他們的規(guī)矩,挨打不許還手,不準出聲呼痛,名叫“賣味兒”。倘若忍不住,口中迸出“哎呀”兩字,對方立時停手,這人便算“栽啦”,從此趕出鍋伙,喪失資格;有機會隨同打架,應當勇往直前,爭取勝利。有人用刀剁來,袒胸相向;斧把來打,用頭去迎,以示不畏。

        再過一個時期,鍋伙混混兒已屆中年,飽經(jīng)世故,對人和藹客氣,穿著上務求樸素:袍子漸短,馬褂要長,袖子比常人長一二尺,為的是袖中暗藏斧把;有的腿帶子上插一把匕首(攮子),時刻不離身。衣服的顏色由青藍色而改成灰色,鞋早改穿緞面布鞋。

        到了老年,鍋伙混混兒多半家成業(yè)就,回家享清福。有的中途轉(zhuǎn)折到縣衙門班房里補個名字當差,熬成班頭,來錢也頗可觀。有的到總兵衙門投效,可做個小武官。他們發(fā)財致富之后,即改變服裝,長袍短褂,綢緞纏身,表面上和鄉(xiāng)紳無別,或者做辦理地方公益的董事,遇事排難解紛,墊人墊錢,仿襲古人所稱的“任俠”一類人物。

        早一天開逛,早一天進山門,資歷就老一天,到了時候,身份是不一樣的。進了山門,入了鍋伙,效命寨王,從此就算是寨里的人了。

        這些鍋伙混混兒參加過幾場格斗,有了功勞,然后再有了自己的勢力,就開始獨霸一方,有些寨王不方便出面的事,就由這些小老大們出面了。久而久之,小老大們就可能成為一個頭目,無論是碼頭、市場、魚塘還是妓院、賭館,都是這些鍋伙混混兒的天下。

        這日,蘇滿堂從一棵歪脖子樹下,將他從軍隊里貪污的軍餉挖了出來。他到街上裁縫鋪訂做了一身青色的褲襖,再搭一件清洋縐長衣在胳臂上,腰里扎著月白洋縐搭包,腳穿藍布襪子、繡花鞋,發(fā)辮末梢續(xù)了一條假辮子,粗得像一條蟒蛇,每個辮花里還塞了一朵茉莉花。蘇滿堂裝束好自己的行頭后,按照那個孩子的指引,準備開逛。馬上要加入鍋伙了,他生出一種百溪歸大海的歸屬感,他這個沒爹沒娘的孩子總算有人照護了。

        當時,蘇滿堂邁著左腿拖著右腳,將粗辮子上的一朵真花和兩只鞋面上鑲的兩朵假花不斷變幻著圖案,時而一條線,時而三角狀,目不斜視往前進行中,生怕哪個院門內(nèi)的老大出來挑刺說他走得注意力不集中。他急中生智,默背家鄉(xiāng)晉南一帶民間流傳的《顛倒歌》:“半天里去安石磨,推得月亮轉(zhuǎn)哆嗦,白云高頭搭灶火,抓把星宿下油鍋……”同時,因跟鄉(xiāng)村老拳師學過武,那武功底子也幫了他忙。

        走著走著,蘇滿堂的出色表現(xiàn),終于引起一位寨王的注意。當一扇門“咯吱”一聲被拉開時,眾混混立成兩堵人墻。然后,從兩堵人墻中,不緊不慢踱出一位身形瘦小、其貌不揚的中年男人,他就是上角大寨大當家的霍文達。

        那霍文達氣宇軒昂地站到蘇滿堂面前,破口大罵道:“你這個崽子,狂嘛狂?你翅膀還軟著吶,差得遠吶。能走幾步路,就像孫猴子戴帽子——裝人?得了吧,你這點兒小本事,老子見多啦,還想當混混?你不過才出殼的雞仔——嫩得很。你以為我們老老少少啥事沒,吃飽了撐得慌,來瞧你的?別自己關(guān)門演皇帝——自尊自大,關(guān)云長放屁——不知臉紅,你這幾下子,還不是狗舔磨石——瞎轉(zhuǎn)悠——”霍文達罵的俏皮話如酸葡萄一串一串地往外蹦,直罵得蘇滿堂如狗血噴頭。

        但是,蘇滿堂還是按規(guī)矩脫下那雙繡花鞋,拿在手里。那意思是,晚輩走得不怎么樣,在您老面前不敢班門弄斧。這不,連鞋都脫下,老老實實站著,乖乖地聽您教誨吶。

        長達一個多時辰的挨罵過程中,蘇滿堂憋了一泡尿,臉憋得像豬肝,都不敢挪窩。天大的事兒撂一邊,忍到最后就是勝利。否則,前功盡棄還得重來。

        謝天謝地,終于,霍文達罵累了,罵到第五十二條歇后語后突然不言不語,一屁股坐在身后的小混混抬出的竹躺椅上,等待蘇滿堂行禮。

        旁邊有人悄悄地提醒蘇滿堂:“快,快給老大磕三個響頭?!?/p>

        善于察言觀色的霍文達也看出小伙子已經(jīng)忍耐到極限,揮揮手,說:“你沒事啦,去吧。等一會兒,大家吃一頓迎新飯。”

        蘇滿堂如死刑犯蒙大赦,一溜小跑到屋后茅房,松開紅褲帶,一股熱流“嚓”地直噴而出。瞬間,他產(chǎn)生了一陣快感,呻吟道:“呃,可是舒服啦。我的媽呀,差一點兒活人被尿憋死了?!?/p>

        當他返回時,院子里已蹲下一大片人,個個手里捧著一只大海碗,腦袋埋向碗內(nèi),呼嚕呼嚕地狼吞虎咽吃著撈面。

        有人抬頭沖蘇滿堂擠擠眼,道:“去,撈一碗,灶房里的大案板上玉米撈面堆著哩。”

        蘇滿堂今天在天津衛(wèi)可露臉啦,連老混混都自嘆弗如,嘖嘖稱道:“看人家那娃,才來天津衛(wèi)幾天啊,嘛都會。長江后浪推前浪,開逛開得多熟練多地道,這娃在鍋伙必成大器?!?/p>

        大胖子廚師看見蘇滿堂說:“嗬,我們的勇士來啦?!闭f著,滿滿地用筷子夾了一些面條到他碗里,舀一銅勺熱滾滾的菜湯澆面上。

        蘇滿堂接過碗,心想,鍋伙,這就是鍋伙?從今以后,自己便是鍋伙一員。加入組織就是好,在天津衛(wèi)以后有依有靠的。誰再敢惹我,我和我的弟兄們立馬弄他個狗娘養(yǎng)的。直到今天,他才明白云中鷹為什么要攆他來天津衛(wèi)這座水陸碼頭混。他老人家肯定早已看出,此生此世,他這個養(yǎng)子命中注定要在鍋伙界大展宏圖,而從事別的行業(yè)沒準兒一事無成。

        蘇滿堂松心了,兩腳朝天躺在炕上,睡得涎水飛流三千尺。天津衛(wèi)鍋伙組織里,有上下角大寨兩大派別。他這個云家伙計加入的這伙屬于上角大寨。

        蘇滿堂吃了三大碗撈面,撐得連放兩次褲帶,卻感到頭暈暈沉沉渾身疲軟無力,到大炕上很快迷迷糊糊進入夢鄉(xiāng)。

        加入鍋伙上角大寨后,蘇滿堂恰似蛟龍歸大海,猛虎入山林。他拿出云中鷹老爺?shù)哪欠庑?,找到云中鷹的舊友,向鍋伙上角大寨大當家的霍文達修書一封,推薦他去霍文達手下做了一員干將。

        很快,蘇滿堂沒有丟云老爺那個舊友的臉,表現(xiàn)非常出眾,打打殺殺一馬當先,根本不怕死。那個狠勁,博得大當家的霍文達的賞識。

        一天,蘇滿堂對霍文達說:“大當家的,我想另開鍋伙,養(yǎng)幾個弟兄。當然,我們還是您的手下,還是咱上角大寨的人馬,大小事要跟您商議的。”

        霍文達想,樹大分杈,蘇滿堂想開賭場也沒有啥壞處,只要他能站穩(wěn),自己經(jīng)濟負擔也可以輕一些,便說:“我同意,有嘛事你吭氣,你是大姑娘掌鑰匙——當家不作主,我還得罩著你們幾個。天津衛(wèi)想出頭,不容易吶,有時候抱著孩子進當鋪——自己當人,人家可不當人。你們幾個還嫩,狗尾的露水——經(jīng)不起搖擺。不過你這娃有出息,鍛煉鍛煉,猴爬石崖——顯出你的能耐來,讓弟兄們服氣服氣,我就準備栽培你當我助手,將來我退出江湖時,這大寨交給你?!?/p>

        蘇滿堂耐心地聽霍文達絮絮叨叨地說完幾個歇后語,才恭恭敬敬地告退。

        剛出道,蘇滿堂就特別機靈,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不和人擰巴?;粑倪_的意思,他一聽就明白。其實,賭場也不是好開的,一般混混根本撐不起桿子。這藏污納垢之地,來的人都是些半生不熟或奸鬼狡猾的主兒。賭贏了,笑得屋頂都顫;賭輸了,像死了爹娘似的。別的鍋伙也會因開的是賭場眼紅,一定會派人來搗亂,黑話叫“攪局”。

        不久,在霍文達“皇恩浩蕩”的允許下,蘇滿堂的“一夜富”賭場開張了。開張這天,為了圖個吉利,還噼噼啪啪地放了幾掛鞭炮,請霍文達揭了紅綢子,又擺了幾桌酒席??腿顺辖谴笳笮″伝镱^目,還邀請了一些每天不賭會死的賭徒來湊興。

        初涉天津衛(wèi)賭業(yè),蘇滿堂租下幾間房子,主要供賭徒推牌九。賭場中,蘇滿堂借鑒別的賭場經(jīng)營經(jīng)驗,安排了三個打手和三個郎中。三個打手門口站兩人,另一個做流動哨,內(nèi)防賭徒抽老千耍賴,外防敵方闖入。打手個個膀大腰圓,敞著懷,系一條又寬又大黑腰帶,裸露的胸毛,旺如一片春草。三個郎中都是賭界精華,一律瘦骨嶙峋,一人占據(jù)一張賭臺,叱咤風云。打手郎中都是本鍋伙弟兄,蘇滿堂感慨地想,我肏他娘,吃啥飯的,就是吃啥飯的,老天爺挺公道。讓彪漢做打手,讓瘦猴做郎中,都餓不死。看來,霍文達讓他先開個賭館練練手,很有必要。小鍋伙都管不住,大鍋伙豈能管好?

        開業(yè)前,蘇滿堂對這已有功底的三個郎中實施全封閉賭技強化訓練。他當主講老師,雖然他實踐還不行,理論上倒是跟天津衛(wèi)的賭王學到一些皮毛,現(xiàn)炒現(xiàn)賣。

        眼看著教得差不多了,蘇滿堂自稱把學到的毫不保留地全傳授了,實際上貓教老鼠——還留有一手。如“手術(shù)”這種高難度的賭技,他不教郎中,自己私下苦練,一旦有高手來砸場子,他可以挺身而出,與對手過過招。

        幾天后,果然有人來下挑戰(zhàn)書,指名道姓要與蘇滿堂賭一局,請教賭藝。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只見一個虎背熊腰的蒙古族漢子,江湖上人稱“草上飛”,一米八五的個子卻身輕如燕,飛檐走壁不在話下。他最擅長打形意拳,一雙鷹爪令多少黑道人物聞風喪膽。

        蘇滿堂戴著一副墨鏡、嘴里含著一支大雪茄,派頭十足地從里屋走出來,往賭臺前一坐。兩個打手緊貼身后,耳語兩句請示:“蘇爺,這小子嘛德性,干脆把狗雜種趕出去得了?!?/p>

        蘇滿堂微微一笑,低聲吩咐道:“不許胡來,看我眼色行事?!彼宄?,縱容手下魯莽行事,只會招致江湖恥笑的。

        蘇滿堂抱拳問道:“請問兄弟來自哪座神廟?”

        對方不遮不掩地說:“江湖人稱‘草上飛,在下尚沒有入伙,今天也就是討教討教,蘇爺不必過慮?!?/p>

        一聽,蘇滿堂臉部肌肉卻不自然地抽搐幾下,心想,揚頭婆娘低頭漢最難斗,這個家伙不是個善茬。剛才他已經(jīng)注意到對方的年紀不大,但有低頭走路的習慣,便暗示自己,萬不可輕敵。

        蘇滿堂便不動聲色地問:“賭嘛呀?”

        草上飛說:“賭你的‘一夜富賭館老大位子,如果我贏了,老板位子由我來坐?!?/p>

        “放你媽的屁!”一聽如此狂言,蘇滿堂身后的一打手罵了一句便往上躥。

        蘇滿堂壓住打手話頭,道:“不得無禮——這位弟兄,俗話說精氣不旺不開妓窯子,手氣不盛不開賭堂子,要是你輸了呢?”

        草上飛左手拍拍胸,說:“愿賭服輸,我這條小命,按踢館的規(guī)矩走,任由蘇爺處置?!闭f著,他還起身站了一站。

        蘇滿堂迅速將四副牌按順序在賭臺上擺成一字形,溫和地說:“我認為三副都是小點,只是第二副點最大,你信不信?賭三局?!?/p>

        草上飛說:“那取第一副吧,我認為第一副最大?!?/p>

        蘇滿堂倒吸一口涼氣,對方說得沒錯,不過,蘇滿堂換牌速度快得驚人,取得第一副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第一第二副調(diào)包結(jié)果,翻開牌面——第一副最小,第二副最大。

        草上飛輸了,輸?shù)孟±锖?,明明判斷是準確的,怎么回事?

        接下來,又賭了第二局。這次由草上飛壘牌,然后讓蘇滿堂找哪副點最大。蘇滿堂說:“第二副點最大。”

        草上飛冷笑掛在眼角,認為這局必贏。他將牌“啪”地扔在桌上,卻是第二副點最大。

        草上飛不服,再賭。結(jié)果,蘇滿堂又猜對了。

        圍觀的賭徒,被蘇滿堂的出色賭技所折服。上角大寨的混混們,竊竊私語地伸出拇指,齊聲叫道:“好!”

        草上飛連輸幾場,下不了臺,便從身上掏出一副撲克,說:“我懷疑你們的賭場賭具作弊,咱玩撲克?!?/p>

        實際上,也冤枉蘇滿堂和他的賭館了。賭具并未作弊,而是玩的一種“手法”。為玩熟這絕活,蘇滿堂已苦練數(shù)月,達爐火純青的程度。

        草上飛提出換賭具,按規(guī)矩由上下兩角大寨推選出哪派都沒參加的德高望重的老混混驗撲克。

        旁邊做公證的人一驗,說里邊沒鬼。

        賭局開始,草上飛問:“我現(xiàn)在手里只剩四張牌,你說都是些什么牌?”

        蘇滿堂說:“四張大王。”對方一亮牌,眾人“嗷”的一聲,異口同聲地驚叫。果然,是四張大王。

        這次輪到蘇滿堂洗牌。他單手表演洗牌,五指如玩小折疊扇,玩得得心應手,令人目不暇接。瞬息間也留下四張牌,他問:“兄弟,你說是嘛牌?”

        草上飛說:“老大,四張皇后?!?/p>

        蘇滿堂空中劃弧,四張牌一合成一張,在賭桌上蹭了一下,展開卻是四張小王。

        草上飛徹底傻眼了,軟癱在椅子上。

        剛才對方已猜對了,是四張皇后。蘇滿堂卻神奇地偷梁換柱,變?yōu)樾⊥酢?/p>

        草上飛愿賭服輸,有氣無力地說:“動手吧。”說著,拋過來一把匕首道,“蘇爺,我心服口服,要我一條命還是一條腿,悉聽尊便?!?/p>

        蘇滿堂哈哈仰天一陣豪笑,震得周圍的人毛發(fā)倒豎。笑罷,他慢悠悠地說:“承讓承讓,草上飛在江湖上也是鼎鼎有名,功夫了得。不如,咱們結(jié)為兄弟,你就在我身邊當我的貼身保鏢吧?!?/p>

        草上飛一聽,心悅誠服地單腿跪下,信誓旦旦地說:“蘇爺,謝不殺之恩,我這命是你的,愿跟隨你左右,聽你調(diào)遣?!?/p>

        四周靜默片刻,緊接著響起一片掌聲,在場所有鍋伙成員噼噼啪啪地都為蘇滿堂高超的本領和寬廣的胸懷鼓掌。

        從此,蘇滿堂在天津衛(wèi)鍋伙界聲名大噪,被當作傳奇人物談論。

        當初,人地兩生的蘇滿堂初闖天津衛(wèi),除了靠聰明才智與當?shù)劐伝锝M織斗智斗勇,為自己打下一席之地,客觀地講,云中鷹的那封信起了一定的保薦作用。還有章葉子對他的關(guān)照,也讓他感動不已。特別是那回他克扣軍餉,差點兒被一氣之下的章將軍斃掉,多虧章葉子聽說后打電話求情,才把命懸一線的他從槍下救出。這一切,都使蘇滿堂念念不忘。過去,自己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哪有臉面登章家高宅大院,但今非昔比,提起“一夜富”賭館和館主“蘇滿堂”,天津衛(wèi)幾乎無人不曉無人不知。

        這幾日,蘇滿堂用開賭館賺的暴利,買了小四合院,雇了一個徐娘半老的女傭。說話間,他已和章葉子分別六七個多月。他準備按照自己曾經(jīng)發(fā)過的誓言——只要我蘇滿堂能混出名堂來,立馬來章府提親——帶著草上飛和扛著一擔聘禮的腳夫,朝章府大搖大擺地走去。

        蘇滿堂會打扮,把自己包裝成一個成功的鍋伙頭目。他左手端著黃銅水煙袋,右臂搭著一件披風,蓄著一撮八字黑胡,邁著八字步兒,走在天津衛(wèi)的亂英街上。沿途人見了蘇滿堂都蘇爺蘇爺?shù)亟校ЧЬ淳?,像晚輩遇見長輩似的客客氣氣。

        蘇滿堂慈眉善眼地笑著,從鼻孔里哼哼兩聲。

        這條百米來長的亂英街,本屬于下角大寨一個鍋伙頭目的地盤,蘇滿堂略使手段后,已順勢接管。凡在這亂英街上設攤陳點的小商小販、手藝人,都無一例外地向他交保護費。否則,一天也呆不下去。他那點兒小權(quán)勢厲害著哩,縣官不如現(xiàn)管。用他的話說,從今往后亂英街姓蘇。

        有一群下角大寨的小混混和他走的面對面時,都慌得停止那種出左腳拖右腳的走姿,一個個如老鼠見了貓似的不敢輕舉妄動,等他走近腰彎九十度,異口同聲行禮道:“蘇爺,您親自散步吶?”

        蘇滿堂沒架子,很隨和地與對方胡亂應著:“散嘛步呀,蘇爺我該有個暖被窩的啦,今天我去章府求親?!?/p>

        混混們一聽羨慕得直流口水,不失時機地恭維道:“蘇爺,這么說您艷福不淺哪,那位章葉子常來南市玩,我們都見過,小模樣真俊吶,臉蛋白里透紅,一掐一個水兒?!?/p>

        蘇滿堂眼一瞪,立刻像尊兇神道:“嘿,說嘛話,是不是想我廢了你?”

        混混們趕緊連聲告饒道:“蘇爺蘇爺,借我們幾個膽兒也不敢打章小姐的主意?!?/p>

        蘇滿堂滿不在乎地笑著罵道:“我也是嚇你們玩的,諒你們也不敢。”

        草上飛跟在蘇滿堂的身后,心里老敲小鼓,好像有啥話要講,但是好幾次欲言又止。

        蘇滿堂覺得蹊蹺,心里嘀咕,草上飛有嘛心事,一句話也不說。

        一刻鐘后,猝不及防的蘇滿堂鬧了個大紅臉。他不得不狼狽地告辭,身后那位傭人“咣啷”一聲緊關(guān)閉大門的一剎那,蘇滿堂渾身上下都不自在,覺得全天津衛(wèi)的人都在嘲笑他。甚至,他覺得連身后兩扇朱紅大門都在嘲笑他,門邊所蹲的一對石獅都在笑話他。剛才,那老傭人劉媽平靜地告訴他:“我們小姐上個月就出閣了,新郎官是霍老板?!?/p>

        當時,蘇滿堂如被雷擊一般愣在那里。他心想,怎么事先一點消息都不知道,手下這幫家伙統(tǒng)統(tǒng)一堆廢物,這么重要的消息也不向我稟報。他走著走著,突然站住,踮起腳尖揪著草上飛的領子道:“你早知道對不對啊?早知道為什么不告訴我?成心讓我丟人,是不是?”

        草上飛被搖得身體亂晃,卻屏息斂氣,一聲不吭。

        原來,粗中有細的草上飛從《天津晨報》上已經(jīng)得到章葉子出嫁的消息。當他得知嫁的是上角大寨大當家的霍文達,怕大哥太傷心,去找霍文達火拼,那就丟人丟大啦,豈不讓下角大寨的鍋伙上上下下看笑話啊。所以,不得不瞞著蘇滿堂,能瞞一天算一天吧。

        蘇滿堂一時無處發(fā)泄,對草上飛吹胡子瞪眼睛地吼道:“你要是早告訴我,結(jié)婚當天我就帶幫弟兄去抄霍文達這狗東西的家,把人搶過來。現(xiàn)在,肯定生米已經(jīng)做成熟飯,我他媽在天津衛(wèi)白混啦,連個女人都看不住,碰死算啦?!?/p>

        蘇滿堂罵完貼身保鏢罵自己,用腦袋猛撞路邊一棵歪脖子柳樹。旁邊,草上飛和其他幾個打手嚇得大氣都不敢出。

        蘇滿堂罵罵咧咧,罵夠自己后,罵章府狗眼看人低,罵霍文達奪人之美,罵章葉子貪圖富貴。此刻,在他失去理智的眼睛里,世上沒一個好人。人在屋檐下,但霍文達,他眼下惹不起,可是,敵方下角大寨的小混混,他要出口氣。

        蘇滿堂說:“我他媽被下角大寨的幾個小仔蛋子戲弄了幾句,走走,找他們?nèi)ァ!?/p>

        一聽說有仗打,草上飛包括其他四五個打手立刻亢奮異常,跟在蘇滿堂身后,挽了挽長袖子,緊了緊寬腰帶,準備上戰(zhàn)場。

        那幾個混混正在西瓜攤上啃西瓜,啃得滿腮和鼻尖都是瓜瓤,冷不丁殺來一隊人馬,嘴下捧的瓜皮被踢飛,屁股下坐的長板凳被踢倒。為首的還被怒火中燒的蘇滿堂用半個西瓜皮重重地扣在腦門上,那紅紅的稠稠的西瓜汁沿著腦袋直往下流,流進衣領……

        下角大寨的混混們吃了敗仗,連滾帶爬地回去直接向下角大寨大當家的馬青山告狀,一邊訴說一邊指著傷口道:“大當家的,你看看,看把我們打成這樣,真夠他媽歹毒的。”

        上角大寨大當家的霍文達與下角大寨大當家的馬青山,可以說都是天津衛(wèi)的人尖,各個方面都是頂配。但兩個人尖兒結(jié)怨頗深。最初,兩人都是在碼頭上當搬運工的小鍋伙,每天為別人賣苦力。傍晚收工時,兩人累得像散了架子,還得排隊握著小圓工牌去領工錢。把頭們鬼得很,從裝卸費里吃大頭,給搬運工小頭。了解真相后,兩人心里感到窩囊,便商議著不能任人宰割。后來,兩人開始偷碼頭。打米倉時,一手在上用力揪住口袋上角,一手在下用削尖的竹管戳進麻袋下角。搬運時,他們將竹管藏在袖內(nèi),在外人看來,以為雙手上下挾持是為穩(wěn)住米包,卻不知道隨著腳步邁動,身腰搖聳,那白花花的大米便順著管子流入袖內(nèi)。他們稱此為“珍珠入洞”。此外,還有“白龍纏腰”、“水漫金山”等,方法都差不多,只是一次偷的量略大一些。

        一不做二不休,兩個難兄難弟居安思危,為了找個組織有個靠山和退路,一商量便加入碼頭上的鍋伙。在海港搶了一船鹽時,兩人因分贓不均發(fā)生摩擦,便各領一伙情投意合的弟兄們分立“山寨”。偷大米時常抓麻袋上角刺麻袋下角,便把碼頭起家的幾百名混混分為“上角大寨”和“下角大寨”兩大幫派。兩個幫派的鍋伙成員,都死要面子,裝紳士風度,見了面,大家嘻嘻哈哈一笑,一轉(zhuǎn)身卻在心里罵娘。由于各自手下因為爭奪地盤發(fā)生摩擦和械斗,兩人仇怨越積越深。

        下角大寨大當家的馬青山意識到,手下的確蒙受了奇恥大辱。否則的話,雞毛蒜皮不會來麻煩他訴苦的。

        馬青山端著一只白底藍花的鼻煙壺,眼睛瞇成一條線兒,湊近鼻孔一吸,顯得十分悠閑。聽手下說完后,他極能沉住氣地問:“我耳朵有點兒背,嘛回事?慢慢講?!?/p>

        馬青山心里掂量著,抓與不抓各有啥利弊,鼻煙壺對著鼻孔吸氧似的一直吸著。抓吧,他自己對蘇滿堂這小伙早有耳聞,聽說這娃文武雙全,文有韜略、武有棍術(shù),所向無敵。如能化敵為友收攏到自己身邊,我那就如虎添翼了。但最近聽說霍文達搶了蘇滿堂的女人當壓寨夫人。這種關(guān)系,以后怎么相處啊,明擺著,水火不容的情敵。古往今來,多少英雄豪杰因為一個女人,丟了地盤丟了江山的,舉不勝舉??磥?,霍文達控制上角大寨的氣數(shù)已盡。這幾年,他一直在尋找機會將上角大寨吞并,滅了霍文達這個王八蛋,那他就成為了天津衛(wèi)名副其實的“鍋伙寨王”。天賜良機,可是等來借刀殺人的機會了。

        馬青山一高興,將鼻煙壺往后一扔,仰天發(fā)出一陣晴天霹靂般的陰笑。他胸有成竹地用毛筆寫了密信,派嘍啰送到警察所賴所長手里。賴所長撕開信封口,粗粗地掃了兩眼,興奮地叫道:“弟兄們把家伙別上,財神到。蘇滿堂小財神,馬青山大財神?!?/p>

        當天晚上,蘇滿堂莫名其妙地被警察所的人抓走,關(guān)在后院。幾個穿黑色警服的警察出現(xiàn)在蘇滿堂視野時,蘇滿堂就反應過來,他就在心里暗罵一句:“好你個馬青山,夠絕的,不用道上規(guī)矩,帶人尋個地方與上角大寨的霍文達談判,煽動幾條黑狗子來弄爺。”

        一個剛出道的小警察剛要用繩子綁蘇滿堂,同來的老警察使使眼色,小聲提醒道:“這是個地頭蛇,我們犯不著惹他?!?/p>

        這話讓蘇滿堂聽見了,冷笑道:“捆吧,到了所里吊起來抽都可以。只要讓我活著出來,誰抽我蘇某人,日后我定把誰扔進海里喂魚。不信,試一試,哼,警察有嘛了不起?!?/p>

        老警察賠笑臉說:“蘇爺,如今天津衛(wèi)誰敢不給您面子。弟兄們不過在執(zhí)行公務,端人家的碗受人家管,別誤會,不是跟蘇爺您過不去?!?/p>

        蘇滿堂一邊走一邊罵罵咧咧道:“這個賴所長,也不是東西,喂不熟的狼?!?/p>

        果然,平常沒少得賭館館長蘇滿堂好處的賴所長,不好意思與蘇滿堂打照面,早不知躲哪兒找樂子去了。

        也不說犯了啥事,蘇滿堂被另一個警察粗暴地推進大牢?!斑郛敗币宦?,大鐵鎖把鐵柵門鎖上了。蘇滿堂靜下來,心想草上飛跟我這么久,該懂這其中奧妙吧,趕緊籌些銀子,這些“黑狗子”還不好打發(fā)。對那個賴所長,蘇滿堂早瞧著不順眼。本來,亂英街大小商販“保護費”由蘇滿堂收的,賴所長上任后,硬是插了一杠子。真賴,他死皮賴臉要收。收就收唄,收到警察所也就算了,可他老打白條,有時連白條也不打,全裝自個兒腰包里了。這家伙還不如鍋伙的人呢,裝上老百姓的錢,又不為老百姓辦事,弄得整條街的人嚷嚷:“這不是亂收費嗎?”還不如這名聲在外的“蘇爺”廉潔,蘇滿堂收“保護費”,一是不自己親自去收,讓手下人去;二是要求開票一律蓋蘇滿堂的戳兒,收回來入公賬戶;三是老百姓真有事投訴,馬上叫弟兄們出動去解決。人和人不同,當蘇滿堂亂英街瞎轉(zhuǎn)悠時,那些商戶“蘇爺蘇爺”的叫得格外親熱。而遇著姓賴的,紛紛裝沒瞧見似的扭過臉去。

        快到天黑時,草上飛神色驚慌失措地來見主子,扶著柵欄說:“蘇爺,賴所長像中邪了,這回賴得沒法形容。照行情,塞三十塊現(xiàn)洋已不少了,他卻提出還要加碼。我來請示大哥,按他說的給,還是另走別的路子。人家下角大寨的上回三十塊就給保釋出來了,咱要是出得多,是不是丟規(guī)格?”

        蘇滿堂說:“對對,我多坐幾天都沒啥關(guān)系,規(guī)格絕對不能降?!?/p>

        三天后,馬青山親自出馬,身后帶著四個保鏢,前呼后擁地走進這個警察所辦公的院子里,來保釋蘇滿堂。

        一進門,這位下角大寨大當家的向賴所長雙手抱拳行禮:“賴所長,多日不見又發(fā)福了?!?/p>

        賴所長心里吃驚不小,一般情況下馬青山總是指派嘍啰來,這次竟然親自光臨,足見對蘇滿堂的重視程度,看來不能馬馬虎虎。

        賴所長心里的小算盤撥著,早就盤算好,蘇滿堂這邊少敲詐點兒,馬青山那邊多敲詐點兒。開始草上飛送三十塊就打算收,還打算退十塊呢。亂英街治安還需要與蘇滿堂警民聯(lián)手呢,結(jié)下怨不明智。出百把幾十塊,對馬青山來說還不是九牛一毛。霍文達遲遲沒露面,大概是吃醋了不想出手撈手下,肯定聽說蘇滿堂攜重禮到章家求親的事啦,沒準兒巴不得蘇滿堂死在獄中哩。

        見馬青山親自來,賴所長哪敢怠慢,趕緊起身迎接道:“馬爺,有嘛事叫弟兄們來就是了,你還在百忙之中光臨敝所,不是給老弟掛紅胡子吧?”

        馬青山的保鏢,在賴所長起身的同時,眼明手快地搬張椅子放在馬青山的身后。馬青山就勢一坐,二郎腿一蹺,摸出鼻煙壺旁若無人地開始吸起來,再也一言不發(fā)。

        其中一個保鏢代表馬青山,不冷不熱地和賴所長談條件:“賴大所長,咱不繞彎子,我們大當家的今天來撈人,你也知撈誰,就開個價吧?!?/p>

        賴所長笑著說:“好商量好商量,我和馬爺是多年兄弟?!庇幸痪湓挘囁L說不出口,前幾天馬大當家的才派人給他這個小所長送來一個叫紅紅的妓女,留著慢慢享用。

        保鏢有點兒不耐煩地問:“好商量是多少?不好商量是多少?”

        賴所長皮笑肉不笑地說:“多少錢嘛,我們下角大寨倒不在乎,可蘇滿堂聚眾斗毆的案子還沒過堂呢?!?/p>

        “我們大當家的意思是,別過啦。”說著,保鏢掏出五十塊現(xiàn)大洋往桌上一拍說,“紅紅姑娘大手大腳慣了,這錢去給她買些化妝品。夠不夠?”

        賴所長用洋火柴棍掏著耳朵,沒吱聲。那保鏢又掏出六十塊扔到桌上,并且走到賴所長耳邊,小聲說:“這是酒錢,我們大當家的就不再專請你上酒樓了,免得別人說長道短?!?/p>

        離賴所長所想的數(shù)目還差十塊,便問:“兄弟,再加十塊吧,我這個人不吃獨食,所里還有幾個弟兄,從來都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shù)?。?/p>

        保鏢迅速拔出一把短刀暗中抵住賴所長的后腰,笑比哭還難看地說:“都是在這地盤上混的,再加五十塊也行,不過,賴所長我告訴你,現(xiàn)在壽衣也漲了,百十來塊現(xiàn)洋只能買身次的。”

        這一招,還挺管用。賴所長不再勒索,臉上始終擠著笑容,在前邊引著路,一行人直奔后院。

        草上飛正在牢房探監(jiān),見賴所長過來,急急忙忙將這個道貌岸然的所長拉到一邊,驚恐不安地問:“馬青山到底想把我大哥怎么樣?在你的警察所,如果我大哥少一根毫毛,我草上飛立馬抱炸藥包,炸了警察所?!?/p>

        賴所長說:“沒事沒事,馬爺是來保釋蘇爺?shù)?,你把保釋費交了,三十就三十吧,我答應今天放人?!?/p>

        草上飛不知下角大寨大當家的馬青山出頭露面是吉是兇,一時救人心切,就照賴所長意思去辦。

        馬青山一見蘇滿堂,被對方的氣勢所震撼,便左手掌抱右手拳地行著江湖禮說:“滿堂老弟,一看就有帥才之氣度,真乃青年才俊、青年才俊啊,誤會。”

        身后的保鏢接話說:“蘇爺,我們大當家的已經(jīng)在醉仙樓擺下一桌酒席,給蘇爺壓驚?!?/p>

        賴所長說:“蘇爺,既然馬爺都來保釋,我又不是不想在天津衛(wèi)混啦,豈有不給面子之理。”說著,又貼近蘇滿堂耳朵悄聲說,“你的手下草上飛夠意思,對你挺忠的?!?/p>

        蘇滿堂不管心里怎么想的,面上還是拱手抱拳對馬青山道謝:“馬爺,久仰久仰,晚輩我多有得罪。”

        馬青山說:“嗨,不打不相識嘛,再說,那幫娃家不會說話,也該吃點兒苦頭。今天我做東,不知滿堂老弟肯不肯賞光?!?/p>

        蘇滿堂聽馬青山后一句話,又聯(lián)想到那個人面獸心的霍文達,便痛痛快快答應道:“我去,賴所長也得去,人多喝酒熱鬧?!毙南耄闲召嚨?,以防馬青山擺的是鴻門宴。

        醉仙樓上,馬青山與蘇滿堂頻頻碰杯。

        “人才難得哪,我怎么就沒有這個運氣,碰不上像蘇老弟這樣的人才?”馬青山不停地夸蘇滿堂,給蘇滿堂灌米湯。

        “馬爺過獎了,你過的橋比我走的路都多。稱好漢,也不敢在你跟前稱好漢?!碧K滿堂嘴上說得挺謙恭,心里在想,這個姓馬的玩啥名堂,葫蘆里到底裝的什么藥?

        終于,在酒過三巡后,馬青山說出自己的想法:“滿堂老弟,打開天窗說亮話,我想請你過來幫我,做下角大寨的二把手。而且這位置為了避免兩虎相爭,只設一個人,不知你意下如何?”

        頓了頓,馬青山見蘇滿堂沒有反應,繼續(xù)引誘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知道姓霍的已不信任你,到我這邊,以你的才干,前程不可估量,只要‘一夜富和亂英街你能帶過來,我讓你另外兼管三家大賭館,再撥幾十號人馬歸你調(diào)遣?!?/p>

        最后,馬青山見蘇滿堂還是無動于衷,便亮出一張王牌道:“如果你老弟需要,我還能出人替你把章葉子搶回你的身邊?!?/p>

        “我——干!”蘇滿堂把酒斟滿,和馬青山一碰碗沿,豪情萬丈地仰脖而盡。

        “干!”馬青山也以相同姿勢痛飲,酒沿著唇邊溢出瀉下。

        不知什么時候,見風使舵的賴所長早沒了人影。這個黑白兩道通吃的家伙,悄悄地避開醉仙樓這個是非之地。他是個聰明人,知道得越少越安全。就這樣,被霍文達逼到懸崖邊的蘇滿堂,出于種種考慮,決定投靠下角大寨,混一口飯吃。

        蘇滿堂之所以轉(zhuǎn)投下角大寨,就是為了報一箭之仇,報上角大寨大當家的霍文達奪娶章葉子的一箭之仇。而這天下午,蘇滿堂見到的一幕讓他差點兒昏厥過去。

        天津衛(wèi)南市為妓院、窯子密布之地,多到淹沒那些家戶的地步。既然男人分為三教九流,那么妓院作為給男人提供性服務的場所,亦分等級。最高級的叫“班子”,門口往往貼著“某某班”。二等班子與頭等班子相比,規(guī)矩沒頭等多,格局沒頭等講究。如頭等妓女年齡大一點的,必須學唱梆子、皮黃,“坐排班”以唱當先,客人點不點唱,樂師都須備好樂器伴奏,妓女伴唱,十一二歲小孩子要學《荔調(diào)》。三等妓院的名稱叫“堂”,又稱“下處”,門口貼著“某某下處”。一到夜幕降臨,各等妓院門口車水馬龍,人聲嘈雜,熙熙攘攘。很多班子門口立著鍋灶,火苗熊熊,刀案齊響,為上陣前的嫖客或激戰(zhàn)后的露水夫妻們供應飯食。

        剛?cè)肽鲜校橙胩K滿堂眼簾的竟然是少婦章葉子,讓他驚顫不已。她從高貴的轎車款款下來,楊柳婀娜地擺向低賤骯臟的“紅燈區(qū)”。家家妓院門口張燈結(jié)彩,大紅燈籠高高掛,濃濃脂粉撲鼻而來。所有的人不管是男是女,一走進這地方便變成了一頭野獸。

        盡管章葉子以絲巾蒙著頭,蘇滿堂從那熟悉的背影和那行走的姿態(tài),還是一眼認出了她。

        蘇滿堂并未將自己當鍋伙看成是走黑道,他覺得那些軍閥、政客包括傳教士比他更壞,自己打打殺殺不過為了生存下去,稍有越軌之舉,還坦誠承認自己是干違法活動。而有些家伙滿嘴仁義道德卻一肚子男盜女娼。發(fā)現(xiàn)上層社會的章葉子正在學壞時,他感到剔骨般痛楚。

        人生得一知己難矣。少婦章葉子其實不像蘇滿堂想得那么壞。她從小就在南市浪跡,是被有錢有勢的章家寵慣的。有章家威名,南市的流氓地痞也不敢對她有非分之想。遇見蘇滿堂,章葉子動了真情,心里期待蘇滿堂趕緊混吧,混得風風光光時,自己好嫁給他,郎才女貌,白頭偕老,讓認識的姐妹嘖嘖地羨慕她。她也不知父親是怎么想的,卻把她的終身托付給丑得像頭豬的霍文達。在父親的嚴厲目光逼視下,她被霍文達的一匹紅綢子牽走。洞房之夜,她才知道霍文達竟是性無能。性無能就性無能吧,還常背著她去“吃花酒”——他在頭等班子,同時讓四五個歌伎陪著唱黃色京劇《金瓶梅》,也不知吃的嘛花酒。一氣之下,少婦章葉子為了報復丈夫,也為了排遣獨守空房的孤寂,來到妓院接客,賣藝不賣身。

        卻說那蘇滿堂,親眼瞧見少婦章葉子隱身于花柳巷內(nèi)后,邀草上飛到附近一家酒館喝得酩酊大醉。他心想,要那么多錢干嗎,抓緊胡吃胡喝胡賭胡嫖,樂死去。在“牡丹仙子班”,蘇滿堂拽著老鴇到僻靜處,點名要章葉子。

        老鴇開始還說這里沒有此人。蘇滿堂一臉兇相地說:“下角大寨我蘇滿堂的地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管你開的班子誰罩著,我想砸的話,照樣砸?!?/p>

        雖然,老鴇也不是吃素的,但畢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惹這些不怕死的鍋伙頭目干嗎,便賠著笑,說:“章葉子身份特殊,一怕她老爹知道,二怕她丈夫知道,對客人很挑剔,我去商議一下,請稍候?!?/p>

        很快,老鴇來給了他一個媚笑,一撩手帕,說:“蘇爺,小姐請您上去喝茶?!?/p>

        “客官,請問您想聽什么曲子?”少婦章葉子坐在一架古箏后,面無表情地問蘇滿堂。

        “章葉子,你為嗎自輕自賤?今天我是來看你的,你裝不認識,但并不能抹掉往事?!碧K滿堂仔細觀察近在眼前的章葉子,她明顯消瘦了許多、憔悴了許多。

        “客官,春宵一刻多寶貴,你花錢買逍遙,我賣藝得銀子,咱們各得其所,還是開始點曲吧?!闭氯~子語調(diào)始終冷冷冰冰,并不接他的話茬,那意思好像是,你不是也來嫖嗎,彼此彼此。

        “章葉子,你誤會了。要不是來找你,我根本不上這地方來?!碧K滿堂由于激動,說話聲音有些顫抖。

        “客官,我給你先彈一曲《高山流水》?!闭氯~子半信半疑,雙眸凝笑地說。在這種地方坐著,依然貞潔得像一襲黑衣的修女,凜然不可侵犯。她的雙手靈巧如鳥地在琴弦上跳躍,邊彈邊唱:高山流水,高山流水云依依。一聲聲如泣如訴,如悲啼,嘆的是人生一知己,千里知音難尋覓。一曲未終,蘇滿堂已聽得淚眼模糊……

        從見到少婦章葉子陰差陽錯地在紅燈區(qū)出現(xiàn)起,蘇滿堂開始迷上酒杯,借酒澆愁。他一閉上眼睛,在琴弦上跳躍的那雙紅酥手,由一雙變成千雙,由千雙變一雙,把他的心撩撥得慌慌的。一喝醉,他就逛妓院,醉眼迷離狀態(tài),讓章葉子給他彈古箏《高山流水》。

        曲終,蘇滿堂還沉浸于音樂的境界里。心說,女人吶女人,有的一雙媚眼一雙巧手便使男人走火入魔,就這還沒有施展嬌軀的魅力呢。再施展,叫他立刻去死,他都愿意。

        他身不由己,一雙腿腳不聽自己大腦使喚,只要有空閑就想去章葉子混跡的風月場所。再醉,再逛,再聽。最讓他難受的是章葉子始終把他當陌生人看待。不管他喊多少遍章葉子,她都冰冷地說:“先生,你認錯人了?!闭f完坐古箏后兩只胳臂一抬,作預備狀,神情淡然,等他報上所點曲名。蘇滿堂無可奈何地答:“還是那支曲子,我這人愛啥,就一愛到底?!闭氯~子當然能夠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并不接他的話,只彈她的琴。

        再走出妓院后,蘇滿堂復仇的念頭一日比一日強烈。他和章葉子生不如死,都是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姓霍的造成的。姓霍的一天不除,他就別想活得有模有樣。有仇不報非君子。不過,蘇滿堂尋思著自己好歹現(xiàn)在也是有身份的人了,只能智取不能蠻干,免被道上的人嘲笑他太沒手段。怎么智???他冥思苦想幾天幾夜,終于,想出一條兩全之計。

        民國時的天津衛(wèi),人們對“綁票”已司空見慣。不過,像霍文達這樣的鍋伙頭目,沒點兒勢力誰敢采用這種方式,不是惹禍上身?蘇滿堂有馬青山在后面撐腰,心想在一場上下兩角混混大火拼前,玩一玩霍文達,我倒看看他有嘛能耐。

        幾天后的一個月夜,霍文達從小老婆的住處淫蕩地笑著,依然保持當年小鍋伙那種走姿,走一步晃三晃,邊走邊唱:“三月三桃花開滿天,十八歲的姑娘嬌艷艷,一日路過那高粱田,突然地里跑出幾個兵痞來……”幾個身影靠近他,將他圍在中間。

        霍文達大驚失色,環(huán)顧四周兩面是高墻而前后都有黑衣人步步逼近。他正要喊來人,來字還沒喊出口,一黑衣人一個箭步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捂住他的嘴,腰間被一把匕首頂住,兩只胳膊也被死死扭著,絲毫動彈不得,不容他分說就被推進一輛三匹馬駕轅的轎車,幾個黑衣人有的押霍坐進車內(nèi),有的持槍站在車門口。車夫一揚鞭子,嘚嘚嘚,馬車呼嘯而去。胡同口不遠處,停著霍文達的老爺車,兩個貼身保鏢和司機坐在里邊正打盹兒,還以為老大還在女人肚皮上美著呢。馬車內(nèi),驚恐不已的霍文達的嘴被一塊白布塞得嚴嚴密密的,胳膊被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眼珠子骨碌骨碌來回轉(zhuǎn)動,試圖想看清到底嘛人吃豹子膽了,竟然敢綁他的票。

        草上飛掀掉自己頭上面具,獰笑著說:“霍老大,讓你老人家受驚了。明人不做暗事,我們老大請你去一趟。怕你不肯賞光,只能出此下策?!?/p>

        霍文達一看是蘇滿堂的人,心里反而鎮(zhèn)靜下來,不就為了一個女人,值得這么動刀動槍?嘴上卻說:“玩綁票,霍某人玩剩下的都比你們玩的多。你們背叛幫會,我還沒跟你們算賬,你們還找我的麻煩?!?/p>

        草上飛用盒子槍頂在對方腦門上說:“你現(xiàn)在落我手上,就不要再吹啦,吹嘛吹,嘛用沒有。還是老老實實跟我們老大合作,興許還有一條生路?!?/p>

        霍文達叫囂道:“快把我放了,不放,看我的弟兄們不把天津衛(wèi)翻個底朝天。”

        草上飛一生氣,又把霍文達的嘴封上了。

        馬車拐來拐去,不知拐了多少彎子,才在一所破廟前停住。

        蘇滿堂早候在那里,若無其事地坐在一張?zhí)珟熞紊希掷锿嬷鴥擅陡珊颂?,發(fā)出咕嘎咕嘎的聲音。目光并不兇狠,反而十分柔和十分恬淡?;粑倪_被其手下推推搡搡進了院門后,蘇滿堂一抬頭,草上飛忙把另一張?zhí)珟熞螖R在霍文達的身后?;粑倪_不等蘇滿堂讓座,便氣呼呼地坐下了。

        兩個情敵相見,眼珠子都發(fā)紅。兩張椅子之間相距一丈多遠,中間熊熊燃燒著一堆篝火。

        蘇滿堂笑著說:“老大,今天請你來這兒,想跟你談件事?!闭f完,他扭過頭來訓手下,“胡鬧,誰叫你們這么請的?快給霍老大松開繩子?!?/p>

        霍文達說:“蘇滿堂你少給我豬鼻子插蔥——裝象(相),要殺要剮痛快點兒。”

        蘇滿堂說:“哎,老大不必動怒,氣傷肝怒傷脾。我們談一件事,談得攏,還送你回去,你還是上角大寨體體面面的老大,今晚的事只當沒發(fā)生一樣。我讓我的部下為你保密,誰走漏半點兒風聲,我切去他舌頭油炸著下酒。”

        霍文達說:“談不攏呢?要干嗎?”

        蘇滿堂說:“那只好放轱轆?!?/p>

        霍文達說:“我堂堂大寨王,率幾百名弟兄,貪生怕死的話就不在江湖上混,沒嘛好談的。”

        蘇滿堂等的就是這句話:“那蘇某就不客氣了,上!”

        院子里早就架好三根六七米高的粗竹筒,豎立兩根,上面橫著一根,地面一口巨大的甕,甕里有個月亮時圓時扁。

        霍文達像一條將要被屠宰的大狗頭朝下、腳朝上地吊在橫著的竹筒下,與他的腦袋遙遙相對的甕口不大,僅能容他的腦袋與身子筆直通過,稍斜,腦袋就會撞在甕沿上,撞得開花。

        草上飛指揮道:“放。”被懸的霍文達如中彈的飛機一頭栽將下來,虧了他有經(jīng)驗,兩只胳臂貼褲縫,人半截跌甕內(nèi)。連放三次,那轱轆把在空中嗒嗒疾旋如飛。

        再放時,霍文達膽怯地說:“姓蘇的,我跟你談?!比欢斔碾p腳一落地,頭和腳都回到該回的位置,他又硬了,一聲不響咬牙切齒。

        草上飛又吼道:“拉?!?/p>

        霍文達像火箭一般升空了,再從甕里拖出時,落水狗似狼狽不堪。他又讓饒了他,結(jié)果又變卦了。再吊再放,如此反復幾次。

        結(jié)果,霍文達撐不住了,精神世界開始崩潰,額頭上虛汗淋淋,臉色刷白若紙。

        霍文達有氣無力地對蘇滿堂說:“算你狠,我,我答應你的條件……”

        嘛條件?蘇滿堂冒著天津衛(wèi)大亂的風險劫持情敵霍文達提嘛條件?當然是索要章葉子。如果江山和美人,二者取其一,蘇滿堂寧取后者。

        霍文達答應在協(xié)議書上簽字,并把章葉子接來了。江湖上行走,無論白道還是黑道上混,一口唾沫一顆釘,才能立足。蘇滿堂守諾言,連夜把霍文達放了。

        草上飛對蘇滿堂說:“老大,放虎歸山太不明智,一刀干掉他算啦。”

        蘇滿堂拿著兩枚核桃搓得嘎巴嘎巴地響,似笑非笑地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人在江湖,義字當頭,哪能說話不算數(shù)。我倒不想放他,可是不行,必須放!”

        草上飛很不情愿地去送霍文達回這家伙小老婆的住處,路上心里說,老大心太軟,據(jù)章葉子講,他根本無性功能,還養(yǎng)小的干嗎?霍文達心有余悸地摸上小老婆的床,渾身還在瑟瑟發(fā)抖。嘛回事,他自己也說不清,他一見章葉子就軟,一見小老婆就硬。

        有情人拆不散,章葉子跳下馬,緊跑幾步,由于太激動,一個踉蹌險些摔倒,蘇滿堂一步跨上前去扶住,他也激動得說不出話。又圓又大的月亮下,兩人如膠似漆地擁抱在一起。

        突然,章葉子驚恐地抬起一雙淚眼,說:“蘇爺,這事讓我老爸知道了,還不把我打死?!?/p>

        蘇滿堂頂天立地說:“別怕別怕,有我吶?!?/p>

        章葉子想:蘇滿堂真男人!刀山敢上,火海敢闖,油鍋敢下,烙床敢踩,他才是鍋伙之王。跟著這樣的男人,天涯海角愿意去,吃糠咽菜愿意受。今生今世,我認定蘇爺了。任何力量休想再把我倆分開,休想!

        蘇滿堂想:霍文達這狗日的,本來新郎官是我,他卻搶先了,讓老子當舊郎官,媽的,剛才該把那狗日的騸了,僅僅放了幾下“轱轆”,便宜他了。讓他再活幾日,看我慢慢再收拾他。

        兩人各懷各的心事,身體卻黏得很深,少婦章葉子其實還是處女,還未嘗過男女交合的樂趣。蘇滿堂雖有性經(jīng)驗,這段時間忙于幫務,沒碰過女人了。干柴遇烈火,再加上重逢來得這么不易,風口浪尖上相愛,更刺激更有詩情畫意,不點便著。

        “??!”的一聲,章葉子有種天崩地裂的感覺,頓時像是昏暈過去,被蘇滿堂領入一片從未到過的仙境。頭一次,她有些痛。第二次,她有快感了,拼命摟住蘇滿堂的脖子愣不松手,叫喚著……

        到后來,戰(zhàn)斗快結(jié)束時,反敗為勝的章葉子眼睛閉著,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一綹烏發(fā)咬在齒間,充滿幸福地體味著。而蘇滿堂卻骨酥散架般從她身上下來,趴在枕頭上呼嚕呼嚕地睡了。床單上一小攤紅紅的血跡,酷似一朵被碾碎的桃花……

        一個月后,霍文達發(fā)起反攻。上角大寨的混混們同時對蘇滿堂管理的兩個賭館發(fā)動突然襲擊,一群不怕天不怕地的愣頭青闖入賭館,亂敲亂摔。眨眼間四條腿的賭臺被踢成兩條腿,椅子的椅背與面板分成兩塊。男女賭徒驚叫著,捂著腦袋四散逃命。賭館被搗得面目全非。

        敵眾我寡,守場子的下角大寨混混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只有被動挨打的份而無力進行抵抗。力量懸殊太大,每個賭館只設幾個打手,沖擊者就達幾十名,人人兇神惡煞,連人帶物統(tǒng)統(tǒng)不放過。

        蘇滿堂得信時,正在郊外與章葉子騎著兩匹駿馬游山玩水。他一怔,心想大事不好,霍文達動手了。因為自己連累同幫兄弟,實在擔當不起,趕緊向馬青山報告,搬援兵來再說。

        一聽到消息,馬青山一拍案,道:“娘的,跟我的人亮家伙動刀槍,我們下角大寨又不是紙糊的,不是誰想扎就扎的。”他一搖令旗,大批人馬立刻趕去增援。

        此刻,力量對比發(fā)生明顯變化,上角大寨人少了,下角大寨人多了,于是上角大寨且戰(zhàn)且退。

        不久,馬青山接到一封戰(zhàn)書,霍文達下的,約他到武當酒樓“吃講茶”,明著講道理,但是會不會鬧翻很難說。

        霍文達罵道:“肏他媽的祖宗,把我弟兄的鞋子都扔了?!?/p>

        馬青山罵道:“我靠,他娘的,把我弟兄的耳朵都咬了?!?/p>

        兩位的想法出奇地一致道:“談不攏,打!”

        “吃講茶”在天津衛(wèi)被官府嚴禁的。這種鍋伙組織間以和解方式談判時,火藥味特濃,一觸即發(fā)。然而,異門混混之間或同門混混之間時常因爭地盤爭面子發(fā)生摩擦。所以,醉仙酒樓成了各個幫派鍋伙成員講和時常光顧的地方。

        這地方很寬敞,一次可以容納上百名客人進餐。怕官方派警察干預,上下兩角“吃講茶”時,霍文達和馬青山都沒帶更多的弟兄,一方二三十個的樣子。實際上,就算是沒有蘇滿堂綁架霍文達這檔子事,上下兩角不會永遠相安無事,遲早會發(fā)生一場大規(guī)模械斗。這次綁票只是一根導火索而已。

        蘇滿堂盼著霍馬大決戰(zhàn),其一好讓馬青山替自己出氣,其二自己也好趁亂坐收漁翁之利,有機會也混它個大當家的過過官癮。

        隔著一張大八仙桌,霍文達和馬青山面善心毒地展開一場唇槍舌劍的談判。

        “霍兄,咱們好歹都是一個被窩睡過的碼頭兄弟,都在這地面上混,各做各的生意,各發(fā)各的財,弟兄們有啥小誤會,都沒讓咱們出過面,這幾年一直井水不犯河水,基本上過得去,怎么你的人會砸我的場子?而且揚言要放我的血,嘛意思?非逼我們兄弟拼個你死我活?”馬青山先發(fā)制人,對蘇滿堂劫霍文達之事佯裝不知。

        “馬弟,這話該我問你,嘛意思?這段日子我的弟兄老受你的人欺侮,忍無可忍,弟兄們才沖擊你的賭館的。我霍文達如果不替弟兄們出頭,要我這大當家的干嘛?”霍文達嫌丟臉,也隱去蘇滿堂搶章葉子的情節(jié),一肚子的怒火,找些陳芝麻爛谷子的借口。

        馬青山并不怯,雙手抱拳,說:“霍兄,我心目中還是挺敬重你的,我們畢竟在一個碼頭上兄弟一場,雖然人各有志,我們都立自己的山寨。大家求同存異,都有口飯吃,也不至于過不去。你的人咬掉我兄弟一只耳朵,讓他以后在天津衛(wèi)如何做人?”

        霍文達冷笑兩聲,抱拳還禮道:“一只镲拍不響,你的人不扔掉我兄弟的鞋,他也不至于去咬耳朵。被脫了鞋對我們這些人來說乃奇恥大辱,你又不是不懂?!?/p>

        馬青山的話開始變軟,心想,如果火拼都有傷亡,能講和盡量講和。

        “我的弟兄砸你的場子不是無緣無故,你的人也三番五次在我地盤上搗亂?!被粑倪_聞著鼻煙壺,心想打還是不打,兩虎相爭必有一殘,不給點兒顏色,蘇滿堂不更狂?

        這時,蘇滿堂在馬青山身后插了一句道:“兩位老大今天都在,我們把地盤重新劃一下。這樣一來,楚漢界河清清楚楚,對上下兩角大寨都好?!?/p>

        霍文達立刻挖苦蘇滿堂道:“馬弟,他是誰啊,有啥資格跟我講話,胎毛褪了沒有?”

        馬青山皺著眉,也訓斥蘇滿堂道:“多嘴。懂不懂規(guī)矩?”

        蘇滿堂一只手不由自主去摸草上飛替他拿的棍子,對方混混一看情勢嚴峻,也把手往懷里插。因為蘇滿堂的這句話,屋內(nèi)氣氛立刻緊張起來。

        馬青山說:“怪我平時管教不嚴,請霍兄諒解,亂英街上次我們說的各占半條,你的人最近不停地擴張,不太合適吧?”

        霍文達說:“地盤只能劃個大概界線,又不是誰的先人留下的。要是沒那能耐守住,活該。天津衛(wèi)弱肉強食,不強硬還混嘛?!?/p>

        馬青山說:“照你這么說,沒嘛可談的了,那就只有選擇武力了。每一寸地盤,都是弟兄們用血和命換來的,在我手里喪失,我無法面對我的幾百名弟兄。”

        雙方鍋伙們,一觀察這陣勢不妙,兩位老大快要談崩,個個擼袖子吐唾沫準備上陣玩命,甚至雙方不約而同地開始抽“生死簽”了。

        下角大寨這邊副大當家的蘇滿堂,雙手捧著大竹筒里面密密地裝著許多竹簽,“生死簽”四五根,讓兄弟們抽取,誰抽上算誰的,等一會兒豁出命地沖鋒。

        上角大寨那邊副大當家的亢占彪指定三名視死如歸的小混混,松松筋骨準備受棒。

        雖然,冒死打頭陣危險巨大,但是,一旦活下來便有了混的資本。小頭目都當過敢死隊員,蘇滿堂當過多少次,連他自己也記不清了。

        果然,霍文達和馬青山談著談著拍起了桌子?;粑倪_一腳踢倒椅子,指著馬青山的鼻子大罵道:“你是嘛東西,當初在碼頭上還不是跟我后頭和一條狗一樣搖尾巴,現(xiàn)在竟然和我見高低,還把我的人也挖走。”

        馬青山用手一劈桌子四分五裂,也指霍文達大叫:“姓霍的,你看你那屌樣,要不是看在弟兄一場,早派人讓你尸橫大街,在天津衛(wèi)永遠消失?!?/p>

        負責中間人調(diào)解的是兩位早已退隱江湖的老鍋伙,眼花腿軟,拄著拐杖坐在那兒壓事,一瞧調(diào)解無望,見怪不怪地笑一笑,相隨著先撤了。

        醉仙酒樓老板對兩邊彎腰作揖,搗蒜泥似的彎個不休,賠笑臉說:“兩位老大,咱這是小本生意,經(jīng)不起砸啊,要打,千萬別在這里打,再說地方小,也施展不開?!?/p>

        馬青山說:“走,外灘上見。”

        霍文達說:“走就走,見就見?!?/p>

        蘇滿堂暗喜,報奪妻之恨的時候到了。在這種場合,他不動聲色地除掉自己的仇人,整個天津衛(wèi)誰也不會放一個屁。

        在外灘空地上,馬青山往二人抬的竹轎上一坐,陰風鳴兒鳴兒地勁吹,手里依然握著兩枚核桃,轉(zhuǎn)動得嘎巴嘎巴響。

        霍文達也坐在二人抬的竹轎上,手里依然端著那只鼻煙壺,深吸得滋溜滋溜的。

        兩人距離幾十米遠,相互間看不清對方此時此刻的表情。兩個大當家的令旗一揮,一場歷史上少有的會戰(zhàn)拉開序幕。

        蘇滿堂仍舊一馬當先,他出生入死身經(jīng)百戰(zhàn)對死神很輕視,下角大寨的眾混混們亂哄哄地跟在他身后,黑壓壓的一大片,足有七八百人。而上角大寨頂多四五百人,顯然力量薄弱。

        霍文達表面上穩(wěn)如泰山,心里卻叫苦不迭,還沒打,似乎勝負已成定局。敵眾我寡,怎么懸殊這么大。他據(jù)自己平時掌握的兵力,起碼還應多出一百多人,這部分流失的難道都學蘇滿堂投奔了馬青山?對啦,光蘇滿堂就帶走七八十人。

        馬青山掩飾不住內(nèi)心喜悅,真想對天一陣大笑,拼命咬緊嘴唇,他才忍住沒有爆發(fā)。

        掂長家伙的鍋伙前面走,持短家伙的鍋伙后面行,兩隊膠著在一起,一對一拼刺刀。

        天近黃昏,混戰(zhàn)中敵我雙方漸漸難分,外灘上頓時亂成一鍋粥。打著打著,一個混混捂著血跡斑斑的腦袋叫喚道:“喂,你怎么打他呀,自家弟兄,娘的,沒長眼睛吶?!贝蝈e人的混混說:“都穿得一樣,誰知誰是自己人,胡打吧,死一個少一個?!?/p>

        蘇滿堂畢竟早有預謀,沒有心思戀戰(zhàn),一人悄悄離開這鍋亂“粥”之中,從沙土里刨出早預備的弓箭,瞄準坐在遠處觀戰(zhàn)的霍文達,“嗖”的一箭。他飛快轉(zhuǎn)身,單腿跪著,朝著馬青山也射了一箭。兩支箭是毒箭,箭頭是在劇毒汁中浸過的,能否射中全看天意。匆匆忙忙射完,蘇滿堂又跳入“鍋”里,揮把殺豬刀左劈右砍。

        霍文達看得聚精會神,冷不防一支毒箭射來,不偏不倚正著胸口,他頭一歪,像面條一般軟癱在轎子上,渾身抽搐著口吐白沫。

        馬青山一低頭,一支箭呼嘯著擦頭皮頂掠過。雖然箭頭離他的頭皮很近很近,還好沒挨著。馬青山命大,躲避過這致命一擊。

        霍文達的保鏢神色驚慌,對交戰(zhàn)的人群大喊大叫:“大當家的負傷了,撤,撤?!?/p>

        亢占彪趕緊下令,帶著大家抬著奄奄一息的霍文達,扶著殘兵傷員朝南邊奔跑,腳步雜沓。

        蘇滿堂見狀,也下令道:“停、停、停!”他也率眾跟在馬青山轎子后,拖著光榮的負傷者朝北邊撤離。

        兩邊的人剛剛分散,一陣刺耳警笛吹響,一群穿黑色制服的警察趕來鎮(zhèn)壓。只見灘地上下所留的一些血跡,天津衛(wèi)的警察局長氣急敗壞地對天開了一槍,罵道:“奶奶個熊,這幫鍋伙長嘛腿,逃跑得這么快,又撲了空?!?/p>

        這一戰(zhàn)使上角大寨混混們元氣大傷,大當家的霍文達戰(zhàn)死沙場,副大當家的亢占彪主持大局。小鍋伙們都懷疑暗殺大當家的是亢占彪干的,正的不死副的怎么上,禿子頭上的疤瘌——明擺著。

        亢占彪發(fā)毒誓說:“要是我干的,天打五雷轟——不管是誰干的,咱先埋了大當家的吧,入土為安?!?/p>

        第三天,蘇滿堂隨馬青山來靈堂吊唁,胸口都別著小白花。望著霍文達的遺像,馬青山感情復雜地說:“霍兄,我們畢竟兄弟一場,雖然我們時常為幫里的事明爭暗斗,但并無個人深仇大恨。聽說你死得不明不白,請放心,老弟我一定幫你追查兇手,一定為你討回公道?!?/p>

        蘇滿堂心里說,討嘛討,你不想活啦,那天該一箭沒有結(jié)果了你,算你這個老家伙命大。否則,天津衛(wèi)鍋伙寨王早姓蘇了。

        章葉子穿著一身素服也來哭喪,她跪在靈前哭得挺動情,手絹被淚水洇透了。

        蘇滿堂讓她來的,他對她說:“霍老大走了,不知哪個卑鄙小人害的,你去送一送他吧。不管怎么樣,你們畢竟夫妻一場?!?/p>

        蘇滿堂在這場罕見的混混大火拼中報了一箭之仇,殺掉了霍文達,干凈利落,不留一絲痕跡。感到心花怒放的,除了蘇滿堂和上角大寨的副大當家的亢占彪,還有一個人,這個人便是馬青山。

        上角大寨群龍無首后,一時間軍心大亂,死的死傷的傷,余部跟著副大當家的亢占彪不知藏匿到啥地方去了。

        幾日后,馬青山設宴慶功,專請?zhí)K滿堂一個人。雖然,上角大寨小頭目足有上百多,他最器重的人只有蘇滿堂。因為只有蘇滿堂具有過人智謀。

        馬青山說:“滿堂,我敬你一杯,這次為大長咱們大寨的威風,立下了汗馬功勞。”馬青山端起杯,欲與蘇滿堂碰杯。

        “不敢不敢,大哥是你統(tǒng)帥有方,兄弟我不過跑跑腿、出出力罷了?!碧K滿堂謙遜地道,雙手捧杯站立。

        馬青山說:“滿堂,霍文達死得不明不白,你認為有可能是咱們的人干的,還是他們的人干的?”馬青山裝作無意中聊了一句,說完觀察對方的反應。

        “我也是說嘛,誰干的……”蘇滿堂回答得很巧妙,避實就虛繞著彎子。

        “他死得挺突然,不過也是報應。人心不足蛇吞象,混到這地位是該收手了,吃著碗里盯著鍋里的,太貪——”馬青山慢悠悠吸著鼻煙壺,說著昔日在碼頭上一起扛麻袋的難兄難弟。

        “對你們老前輩,我沒資格妄加評論——”蘇滿堂點頭哈腰地說,在馬青山面前蘇滿堂永遠話到嘴邊留半句。

        “如果派你到上角大寨當大當家的,想不想去?我的意思是,咱們要最終把他們?nèi)考娌?,眼下需要一個人去拉攏瓦解他們內(nèi)部,只有你能斗過那亢占彪——”馬青山不瞅蘇滿堂,用指頭尖將八仙桌上蠕動的一只螞蟻摁死。

        “不,我當助手就行,永遠追隨大哥你——”蘇滿堂立馬表白道。

        宴后,蘇滿堂感覺不妙,馬青山話里話外地傳遞了三個信息:一是有點兒懷疑霍文達之死與他有關(guān);二是有點兒警覺他是不是已經(jīng)產(chǎn)生篡位的念頭;三是下角大寨之廟已經(jīng)容不下他這尊深不可測的大神。

        這日,警察局來抓人,馬青山委托蘇滿堂全權(quán)應付此事。

        蘇滿堂說:“這事并不難辦,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抽死簽的去頂死罪?!?/p>

        對警察局這些穿黑皮的,蘇滿堂早看透了,他們哪里秉公辦過案,都是黑吃黑的主。先把人抓進去,關(guān)一些日子等風聲過去后,收些銀子再放出來,只要上邊追得不緊,一般不砍被抓者的腦袋。這種事情不費周折,蘇滿堂見多了。問題是,蘇滿堂玩了一個偷梁換柱的把戲。抽生死簽的時候,一對孿生兄弟小混混的老大沒抽上,老二卻抽上了。老二比老大機靈,在蘇滿堂身邊聽差。蘇滿堂對老大說:“反正過一陣子就保出來,你去頂吧,別讓你弟弟去,你看行不行?”親兄弟情如手足,老大能說不行么。就這樣,警察把老大抓進牢里,老二繼續(xù)聽蘇滿堂指揮。

        放到過去馬青山睜只眼閉只眼,現(xiàn)在卻耿耿于懷。馬青山聽說后,沖蘇滿堂大喊大叫:“胡鬧,那是個軟骨頭,別全招供了,沒事找事?!?/p>

        蘇滿堂說:“大哥,不要緊吧。我主要考慮他弟弟拳頭硬,打打殺殺的要用他弟弟。”

        馬青山說:“快,你親自去探監(jiān),給那小子許諾,熬過這關(guān),一出牢房就給他升職?!?/p>

        蘇滿堂也怕把事情鬧大,別真的對警察交代一大堆內(nèi)幕,豈不節(jié)外生枝,便按馬青山的吩咐去探監(jiān)。

        警察為多向馬青山敲詐點兒錢,審訊時下手很重。那小子上午表現(xiàn)還行,寧死不屈地仰著頭,咬緊牙關(guān),半天不說一個字。兩個警察把大耳刮子抽得震天響,啪啪啪啪,那小子滿嘴是血,硬是不招。

        蘇滿堂一進門,那兩個警察笑得很燦爛地說:“哎,是蘇爺啊?!?/p>

        蘇滿堂將幾塊現(xiàn)洋在手上掂了掂,話里帶刺地說:“咱弟兄們平時關(guān)系處得不錯,以后想喝酒找我蘇滿堂,我這人重義氣,但是——可別逮住機會為難我的手下,我可是心里有本賬的。”

        兩個警察心里挺怵這個姓蘇的,道上都傳蘇滿堂心狠手辣。

        一個警察忙說:“蘇爺,你這話見外了,我們也不容易,局長讓審,總得意思意思。”

        蘇滿堂一人發(fā)兩塊現(xiàn)洋,盛氣凌人地說:“我的這位兄弟心臟不好,要是嚇個三長兩短,可別怪我六親不認?!?/p>

        一聽話音不對,另一個警察說:“蘇爺,請你放一百二十個心,你的面子,天津衛(wèi)誰敢不給。好說好說,為公事得罪人,我們圖啥嘛。”

        蘇滿堂來到鐵柵前,老大躺在地上像一攤爛泥。一看副大當家的親自探監(jiān),他連滾帶爬地過來,受寵若驚地說:“蘇爺,天地良心,我可是什么也沒招?!?/p>

        蘇滿堂和善地笑著說:“我早就知道你是條漢子,有種。剛才我已經(jīng)通融了,他們不再讓你過堂?!?/p>

        老大不停地磕頭,感激得直流淚,說:“謝謝蘇爺,弟弟和家人在外面承蒙多關(guān)照,就是死在里面,我也毫無怨言?!?/p>

        一回山寨,蘇滿堂便到馬青山住處,匯報今天的探監(jiān)情形,說:“大當家的,我都打點了,暫時還沒供嘛,你看人就是準,那熊樣,我看也不保險,過幾天保出來,給點兒盤纏打發(fā)回鄉(xiāng)下算啦,這點兒皮肉之苦都受不住,當嘛鍋伙?!?/p>

        馬青山淡淡一笑,對蘇滿堂說:“以后處理嘛事,還是跟我打聲招呼,不是信不過你。這段時間我們下角大寨樹大招風,一步不慎,滿盤皆輸。”

        蘇滿堂俯下腰,唯命是從地頻頻點頭道:“大當家的言之有理,滿堂一定謹遵教誨。”

        馬青山以安撫的口氣說:“滿堂啊,老大并不好當。你還得磨煉磨煉,再過三五年我打算退出江湖。大當家的位子還不是你的,別急?!?/p>

        蘇滿堂說:“不急不急。我生是大當家的人,死是大當家的鬼。”

        馬青山一瞬間覺得自己就是老了,不中用了。這個蘇滿堂,特別善于察言觀色,腦子轉(zhuǎn)得比風車還快,你才暗示他一句,他倒叮叮咣咣回你一大串。

        馬青山說:“走,我們練會兒武去?!?/p>

        蘇滿堂說:“行,我陪你去?!?/p>

        馬青山的棍術(shù)在天津武術(shù)界數(shù)一數(shù)二水平,自從蘇滿堂來了后,馬青山棋逢對手,經(jīng)常在一起切磋武藝。實際上,和馬青山相比,蘇滿堂的棍術(shù)還是略有遜色。

        最近,也不知嘛回事,兩人比試一次,馬青山敗一次,偶爾贏了,也是蘇滿堂有意謙讓才贏的。堂堂大當家的,贏得很不光彩。馬青山想,難道是自己老了,還是蘇滿堂棍術(shù)有了長進。

        馬青山脫去外衣,露出一身橫肉,活動活動手腳,做了一個預備姿勢,說:“滿堂,今天咱們誰也別讓誰,正兒八經(jīng)地比一比?!?/p>

        蘇滿堂兩手緊握攪草料的棍子,擺好架子說:“大當家的,那好啊?!?/p>

        看棍,馬青山步步緊逼,棍舞如閃電,眼看直取蘇滿堂腦門。蘇滿堂憋足勁兒應戰(zhàn),化解馬青山的“嫦娥奔月”,朝他的腳下嗖嗖幾個“風卷殘云”,使馬青山往后連跳幾步。由于勝之心切,蘇滿堂漸漸顯出破綻。方寸不亂的馬青山瞅準時機,一個“鷹擊長空”將蘇滿堂的棍挑飛。

        蘇滿堂抱拳微笑地說:“棍怕老郎?!?/p>

        馬青山收勢喘息地說:“拳打少壯?!?/p>

        三五個回合,兩人不相上下。馬青山心里卻越來越不安。蘇滿堂對他維持霸主地位,顯然構(gòu)成一種潛在威脅。但此人,為他擴充勢力立下赫赫戰(zhàn)功。動蘇滿堂,馬青山不忍心。況且,大火拼之后,幫務繁雜,不少手下居功自傲惹是生非,眼下正是用人之際,離不開舉足輕重的蘇滿堂。再麻煩再棘手的事情,經(jīng)蘇滿堂一處理,很快就舉重若輕地搞定。大寨像蘇滿堂這樣的太缺少了,而多數(shù)成員成事不足敗事有余。馬青山想,如果蘇滿堂果真另豎桿子的話,一時確實還真找不出能夠替代他的人選。

        想著想著,馬青山額頭沁出冷汗。

        蘇滿堂總算活得揚眉吐氣了,那個霍文達曾經(jīng)使他如腦袋藏在褲襠里一樣受屈辱?;粑倪_一完蛋,蘇滿堂才直起腰舒舒暢暢地出了一口氣。他原以為這下就能輕輕松松地在南市吃喝玩樂,也該享受享受了。然而,蘇滿堂還做不到煩惱盡消,因為他已經(jīng)意識到,馬青山開始懷疑他了。那天沒有一箭把姓馬的也射死,他覺得很遺憾。馬青山要是和霍文達同時去了天堂,天津衛(wèi)的鍋伙里邊,他蘇滿堂便是寨王了。

        對馬青山,蘇滿堂早已摸著對方的秉性,既怕手下不能干,又怕手下太能干。所以,蘇滿堂為自己的清醒而痛苦,沒準兒哪天一不留神會變成馬青山的刀下鬼。

        蘇滿堂信步來到庭院,坐在一池綠水前,吹起長簫。吹簫,是他來天津衛(wèi)后才跟別人學會的。

        實際上,應該報答馬青山的知遇之恩,而不該恩將仇報,不該對馬青山起歹念的。但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由不了他。闖蕩江湖久了,蘇滿堂見到的聽到的江湖恩仇太多了,人出于眾眾必非之,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像他這樣文武雙全遲早要遭奸人陷害,或被上司奪命。與其那樣死得不明不白,不如先下手為強,瞅準機會,殺他個人仰馬翻。大丈夫,不能存有婦人之仁,否則,不但一事無成連自家性命也難保。馬青山經(jīng)常對他講:“滿堂老弟,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大丈夫敢作敢當頂天立地,絕不可有婦人之仁。天津衛(wèi)這地方,遍地英雄豪杰,你不狠一點兒、黑一點兒、邪一點兒,顯不出你?!?/p>

        蘇滿堂承認馬青山說的是體己話,而且也承認馬青山待他一直不薄。不過,人是復雜的。馬青山在重用他的同時,始終在防著他,采取的是,不可不用之不可不防之。但現(xiàn)在馬青山已不信任他了。一旦上下級間不信任,這關(guān)系便尷尬了,處也不是,不處也不是。

        蘇滿堂心里難受,感覺像被兩個人拽住,一扭一扭的。難受時,他的簫聲嗚嗚咽咽,吹的是一支古老的曲子。曲徑回廊中他一條腿踩在低欄上,一條腿踏著地,背靠一根朱紅柱子,半天一動不動。

        章葉子系著圍裙,站在臺階上遠望,蘇爺這幾天怎么啦,在生嘛氣,嫌自己父親老不認他?還是為幫務憂愁?猜不透,他有啥心事回來從來不說,問得急了就煩了。

        吃完飯去打獵,章葉子緊皺著眉想,得拉他散散心,再這么愁還不愁死,便上前詢問道:“蘇爺,我們?nèi)ソ纪獯颢C去吧?”

        “嘛,去打獵?好主意,我們?nèi)??!碧K滿堂一聽打獵,眼睛亮得像貓頭鷹。

        蘇滿堂帶著新婚夫人章葉子去郊外打獵,臨行前,草上飛說:“大哥,我跟你去吧,也好保護你和嫂子。”

        蘇滿堂說:“放你一天假,到妓院耍一耍?!闭f著,揚起馬鞭猛抽一下馬屁股,那匹棗紅色坐騎嘚嘚一路瘋奔,轉(zhuǎn)眼間奔出草上飛的視野。與蘇滿堂相比,章葉子的騎術(shù)毫不遜色,一揚鞭也立即跟上去了。

        草上飛喃喃地說:“大哥和嫂子天生一對?!?/p>

        蘇滿堂和章葉子賽起馬來,忽而他超過章葉子,對她說:“你來追我呀。”忽而章葉子越過他,一串銀鈴似的笑聲飄在空中。

        章葉子的父親對這門婚事,起初堅決反對。時間一長,尤其是霍文達不明不白地死去后,這位豪紳漸漸地想開了,女大不由爹,就這么一個女兒,自己若是冥頑不化,他倆有了孩子,連外孫都不能抱了,豈不損失更大?反正生米已經(jīng)做成熟飯,由她去吧,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蘇滿堂今非昔比,好歹在天津衛(wèi)也有些名氣了,只要他真心待女兒好,也不是不能湊合。

        章葉子問蘇滿堂:“蘇爺,你發(fā)嘛愣,像一個二愣子,叫你,叫不應,是不是想別的女人?”

        蘇滿堂涎著臉說:“你在床上那么厲害,連你都喂不飽,我蘇某哪有工夫想別的女人,我力不從心吶。”

        章葉子舉起馬鞭,欲抽他。蘇滿堂一躲閃,結(jié)果失去了平衡,從馬背上栽了下去。

        兩人正鬧著,突然,從不遠處樹林里沖出兩匹快馬,騎馬者蒙著臉,看樣子來者不善,章葉子被眼前突如其來的襲擊嚇蒙了,緊抓韁繩不知所措,兩個殺手目標不是章葉子,殺氣騰騰地滾鞍落馬步步逼近蘇滿堂,蘇滿堂沒反應過來,肩頭已挨了一劍。

        緊要關(guān)頭,練過武術(shù)的蘇滿堂一個旱地拔蔥,一下子站起來,嚓地撩開衣襟,從腰間摸出一把軟劍。交手兩個回合,蘇滿堂心里暗自驚叫,好劍法!對方都是武林高手,出劍收劍十分凌厲。如果一對一,未必他會處于劣勢。兩對一,他感到有些難以招架。

        這時,草上飛從天而降,擋在蘇滿堂身前,喝問:“朋友,哪條道上的?我草上飛從來不殺無名之鬼?!?/p>

        對方并不回答,調(diào)整攻擊戰(zhàn)術(shù),一個人對付草上飛,另一個繼續(xù)追殺蘇滿堂。

        草上飛的到來使蘇滿堂膽量陡增,和追殺者誓死相拼,很快占了上風。草上飛的大名在武林傳得神乎其神,與草上飛交鋒的,三劍兩劍之后殺手已感到虎口發(fā)麻。

        不一會兒,兩個殺手都身負重傷,驚慌地騎上馬奪路而逃了。草上飛要追趕,被蘇滿堂阻止了,說:“算啦,他們也是受雇于人?!?/p>

        章葉子心疼地蹲下身,邊給蘇滿堂包扎傷口,邊眼淚汪汪地說:“誰這么黑,派人來害我們夫妻倆?”

        蘇滿堂說:“早料到有這天,但沒想到這天來得這樣快?!?/p>

        草上飛說:“我估計是亢占彪干的,真他媽沒品?!?/p>

        蘇滿堂說:“你真是我的好兄弟,又救我一命。”

        草上飛說:“大哥,我們是結(jié)義兄弟,喝過雞血酒的,這話見外?!?/p>

        蘇滿堂說:“亢占彪?他派人殺我干嗎?”

        草上飛說:“可能懷疑霍文達是大哥所殺,在為老大復仇吧。”

        蘇滿堂說:“明人不做暗事,要殺他,我只會選擇決斗?!?/p>

        草上飛說:“也對著哩,咱鍋伙有咱鍋伙的規(guī)矩?!?/p>

        蘇滿堂負傷后,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躲在蘇公館養(yǎng)傷,表面上好像不再追究此事,暗地里,他卻早派草上飛明察或暗訪。他鐵青著臉咬牙切齒對草上飛說:“這口氣咽不下,挖出狗日的是誰,給我綁塊石頭沉進大海喂魚,去吧。”

        第二天,草上飛便查到了。那兩個武林高手是亢占彪雇的,替大當家的霍文達報仇。不管怎么樣,亢占彪是霍文達一手栽培起來的。滴水之恩,涌泉相報。跟蹤了蘇滿堂好久,好不容易遇上最佳動手時機,本想做得利索點,誰知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這草上飛把計劃給破壞了。為了防止留下活口,亢占彪賞足銀兩讓兩個殺手跑路。結(jié)果,兩個殺手剛坐上一條漁船,船離港口十幾米時,兩個殺手立刻呆了,船夫卻是威震江湖的草上飛。

        蘇滿堂殺氣騰騰地問兩個殺手:“為什么要殺我?我們往日無仇無怨,竟然下如此毒手?”

        其中一個殺手說:“受人錢財,替人消災?!?/p>

        終于,經(jīng)過連夜突審,兩個殺手一五一十交代了亢占彪收買他們秘密殺害蘇滿堂的經(jīng)過。

        蘇滿堂獰笑著,不慌不忙地說:“看在你倆也是江湖好漢的份上,讓你們倆死個痛快。來人,推下海去?!薄斑诉恕保莾蓚€殺手被丟入滾滾波濤中,去見龍王爺了。

        草上飛問:“老大,你下令吧,怎么收拾亢占彪那個孫子。”

        蘇滿堂說:“亢占彪不是愛賭嘛,成全他?!?/p>

        亢占彪對回力球入迷得要命,幾日不玩便像掉魂似的。他在上角大寨只是副大當家的,無權(quán)動用山寨的公款?;粑倪_死后,他以主持幫名倒是可以支配錢財。但是,亢占彪老用公款去賭,也沒法對弟兄們交代。很快,他又陷入賭資捉襟見肘的地步。

        這時,他有個酒肉朋友外號山羊送錢來了。山羊聞到酒香就和狗聞到肉味般興奮,鼻子一抽一抽地恨不得跳進酒缸。草上飛對山羊說你替我辦件事,我保證你三個月天天有杜康頓頓飲美酒。山羊說,只要有酒喝,讓我殺人搶票號我都干。所以小混混出身的亢占彪哪料到這是一個圈套,況且山羊說得句句中聽:“彪哥,我聽說你在?;亓η蜉?shù)猛K。我最近發(fā)了一筆橫財,在家放著也是放著,不如幫你一把,算我入一股,如果贏了分我一半利,如果沒贏,算我運氣背。人生就是一場賭博,不豪賭哪會豪富。再說,過去在碼頭上你沒少關(guān)照我,也該報答你呀?!?/p>

        亢占彪輸紅了眼,見對方啰里吧唆沒完沒了,不耐煩地打斷山羊的話:“好啦,少廢話,天上掉餡餅不撿是傻瓜,我亢某真在球館里翻本得利的話,按你所說咱二一添作五?!闭f完,胳肢窩夾著那沓用報紙包的鈔票直奔回力球館。

        三番五次亢占彪心安理得在山羊處借錢,最后一次山羊臉色難看得很,佯裝不悅道:“彪哥,話是那么說,你還是一次也不贏,讓我回去怎么給老婆講?”

        亢占彪心想,借你幾個鳥錢牛嘛牛,老子又不是不還你,便說:“痛快點兒,借還是不借?”

        山羊炫耀地大露著他明晃晃的兩顆金門牙,隨著金牙抖動,蹺著的二郎腿也在抖動,說:“不是我不信你,空口無憑到時怕說不清楚,還是立個字據(jù)。我不識字請人批了一個,你看內(nèi)容行不,要行就簽字?!?/p>

        亢占彪和山羊酒過三巡,山羊才說這番話的,他當時腦子昏昏沉沉正為自己賭運太差,心里愁悶,對方的話斷斷續(xù)續(xù)聽進去幾句,蔫蔫地說:“山羊,我簽?!?/p>

        山羊佯裝通情達理地說:“彪哥你也不想輸,我希望你這次一舉成功。像回力球打出去又能彈回來,不要再有去無回,陪你玩老弟我陪不起了。”

        亢占彪強打精神,端起一碗米酒,一飲而盡后用袖子一抹嘴,說:“放心,我找算命先生算啦,這次準勝?!?/p>

        望著亢占彪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背影,山羊搖搖頭,喃喃地說:“彪哥,不是我逼你跳崖,完全是你自找的?!?/p>

        幾天后,亢占彪還想借錢,就滿天津衛(wèi)尋山羊,尋不見在街頭罵罵咧咧時,一輛馬車悄然停在他身旁,車夫說:“你是彪哥嗎?”

        亢占彪說:“嘛事?”

        車夫說:“山羊讓我來接你的。”

        走火入魔的亢占彪不假思索地一步躍上車,催車夫說:“快,帶我去見那兔崽子?!?/p>

        到達目的地,亢占彪一下車,便感覺兇多吉少。因為他一下車,立馬被如狼似虎的一幫壯漢圍在中間。對面坐著一個人,雖看不清嘛模樣,但從那咄咄逼人的氣勢可以看出,絕對不是善良之輩。然而,一切已經(jīng)晚了。燈亮了,強烈的燈光刺得亢占彪睜不開眼,下意識地用手擋光線。

        “亢占彪,睜大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誰?”蘇滿堂威嚴地大喝一聲。身后的草上飛也幫著腔道:“小子,還不快跪下受死!”

        亢占彪立刻恍然大悟,原來是蘇滿堂在背后主使的,原來錢是蘇滿堂的。

        蘇滿堂一招手,草上飛把協(xié)議在亢占彪眉前一晃,上面白紙黑字,有錢還錢,沒錢砍腳。草上飛冷冷地問:“還有嘛話要說?”

        亢占彪垂下頭,說:“二十年后,我還是一條好漢,要砍就砍吧,少廢話。”

        幾個大漢摁住亢占彪,其中一個大漢舉起斧頭“噔”地剁下,亢占彪慘叫一聲昏過去。

        草上飛請示蘇滿堂道:“大哥,底下怎么辦?咋弄他?”

        蘇滿堂陰笑著吩咐說:“怎么辦?涼拌!扔海河里喂魚!”

        亢占彪被喂魚后,上角大寨立即陷入一片混亂。在馬青山恩準下,蘇滿堂到上角大寨接替了大當家的位子,順手把上角大寨的殘余勢力全部收編,愿走的走愿留的留,真正擁有了屬于自己一手遮天的大寨。

        本來,蘇滿堂就是從上角大寨出去的,資格至少不淺,又當過下角大寨副大當家的,眾混混又不得不心服口服。人家有這本事,有這霸氣,這大當家的不是誰想當就能當?shù)?,不僅山寨內(nèi)務處理得妥帖,山寨外與天津衛(wèi)黑白兩道及洋人、軍閥關(guān)系也得處好,亢占彪沒規(guī)格,連自己的言行都管不住,離霍文達的水平差老鼻子啦,早已在上角大寨混混中威信掃地。

        這日,月光如水斜灑在大街上,疾奔的馬蹄踏著沿街房宅墻院的影子,噠噠的蹄聲和叮叮的銅鈴聲打破了夜色的寂靜。蘇滿堂坐著馬車去老岳父府上接章葉子。

        蘇滿堂哼哼著家鄉(xiāng)小調(diào),啷當啷啷當啷兒當,啷啷當啷——突然間,馬車不走了,三匹大馬驚得亂揚蹄子。

        “咋回事?草上飛嘛回事?”蘇滿堂以為馬車陷進泥潭里動彈不得了,急問趕車的草上飛。

        草上飛咕噥道:“見鬼,真他媽見鬼。”

        下車后,蘇滿堂才發(fā)現(xiàn),馬車被一個力大無比的女人給死死地鉤住了。真是個大力士,她用的是一條長長的鐵鏈。

        蘇滿堂仗著自己會武功,很快平息內(nèi)心的驚恐,故作鎮(zhèn)靜地問:“請問你是哪條道的?干嗎鉤住我的車不放?”

        那女人說:“蘇滿堂我不妨告訴你,我是亢占彪的遺孀,江湖上稱我十二妹,今天讓你死個明白,我替丈夫報仇雪恨來的,拿命來——”說著,她甩開鏈子,從腰里掏出一把刀,直取蘇滿堂的心臟。

        十二妹離蘇滿堂約有兩丈多遠,襲向他時,她的身子懸空頭朝上腳朝后,酷似一頭撲著翅膀飛翔的貓頭鷹,快得很。

        “嗬,好厲害的潑婦。”蘇滿堂靈活地一躲閃,就地打了一個滾兒,“唰”地抽出那柄防身軟劍,做了一個標準造型:左腿前伸右腿后蹲,左手豎立右手持劍。

        天津衛(wèi)怎么啦,青皮混混就青皮混混吧,鍋伙界藏如此多的武林勇士,難道鍋伙組織可以養(yǎng)老,不用吃青春飯?雖然處于萬分危險境地,蘇滿堂腦子里掠過這個怪念頭。

        草上飛見狀飛身下車,橫在女刺客和主子之間,厲聲喝道:“大膽女賊,休得無禮,我草上飛從來不殺女人,滾開吧,現(xiàn)在還來得及?!?/p>

        蘇滿堂說:“草上飛你別管,我能對付得了。明天傳出去,那多丟規(guī)格。再說冤有頭債有主,按道上規(guī)矩,也該我和她一對一?!?/p>

        草上飛一收劍,輕輕縱身一跳,又坐回馬車上,對蘇滿堂說:“大哥,那你當心點兒。”

        十二妹的武功不錯,幾刀刺來,使蘇滿堂情不自禁喊出了聲:“好刀法。”

        這女人武功好,讓蘇滿堂方寸大亂的是她眼睛里燃燒著一道藍瑩瑩的妖光,白骨精附體似的。她耍的是無影刀,劈劈砍砍特別到位,仿佛她玩的不是刀而是繡花針。幾個回合下來,蘇滿堂的軟劍被挑飛了,刀尖直逼喉嚨。蘇滿堂眼一閉,暗想:亢占彪,你娶了個好老婆,咱們陰曹地府見。

        等了好一會兒,蘇滿堂一摸腦袋,依然好好的,他還活著。月光下臂力巨大的十二妹卻有一條水蛇腰,那豐乳像冬瓜,肥臀像圓月,他又贊一句:“好身材?!?/p>

        十二妹說:“一刀結(jié)果了你,太便宜你了,我不殺你,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饒——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p>

        蘇滿堂說:“妹子,你說是啥條件,我蘇滿堂一定一言九鼎?!?/p>

        出來混,總是要還的。出乎蘇滿堂的意料,天津衛(wèi)鍋伙組織里女混混比男混混玩得還邪,十二妹臉不紅心不跳,一眼一板地說:“你殺害了我的男人,害得我家破人亡——你說怎么了斷?”

        蘇滿堂趕緊說:“妹子,男人之間的事三句兩句說不太清,除掉亢占彪,我也是被逼的,因為你男人雇人殺我在先,我動手一報還一報在后。如果你怕晚上孤孤單單,這好辦,我陪你?!?/p>

        十二妹說:“算你姓蘇的聰明,協(xié)議我請人擬好了,你得陪我睡兩年,直到我找到新的夫君為止。”

        蘇滿堂說:“妹子,這沒問題。”

        十二妹說:“廢話少說,畫押?!?/p>

        蘇滿堂笑嘻嘻地說:“妹子,我說嘛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好夢,估計今天會有好事臨門,果然你這大美人出現(xiàn)了,這夢挺靈的?!?/p>

        十二妹說:“蘇爺,是不是大喜事,先別說得太早,咱們走著瞧。”

        兩人收起兵器,親親密密地坐進馬車。

        草上飛問蘇滿堂:“大哥,還去您老岳父府上嗎?”

        蘇滿堂不滿地說:“沒長眼睛,要眼睛出氣?。]見我們化敵為友,有事要談,走,去十二妹家?!?/p>

        草上飛一拉韁繩,一揮鞭子,大馬車便轉(zhuǎn)過頭,朝另一個方向而去……

        這天,蘇滿堂聽說福娃遠程來看他,興高采烈地吩咐草上飛:“備馬?!?/p>

        草上飛小心翼翼請示道:“大哥,只備馬不備車?”

        蘇滿堂說:“去見一個老朋友備嘛的車,備馬!”草上飛從馬廄里牽出兩匹馬,兩人各乘一匹,一抽馬鞭,快馬鐵蹄勁飛奔出蘇府,很快隱沒于一股黃塵之中。

        一進福娃所約見的茶館,草上飛在前面開道,向跑堂的說:“蘇爺?shù)?。?/p>

        跑堂的趕緊立直身子喊:“樓上請,蘇爺?shù)健睒巧隙吮P的傳著喊:“大當家的到——”整個茶館變得鴉雀無聲,顧客全都保持肅靜,大家相互眼神傳遞,這派頭只有蘇滿堂有。

        看見蘇滿堂,所有的人都搶著打招呼:“蘇爺,您好。蘇爺,您來啦?!?/p>

        蘇滿堂禮節(jié)上很注意,一律客客氣氣地抱拳寒暄兩句,急急忙忙地往樓上蹬去。一見面,他和福娃擁抱在一起。福娃端詳了蘇滿堂一番,說:“蘇爺,您發(fā)福了,胖得我都不敢認啦?!?/p>

        蘇滿堂說:“你也是,像發(fā)酵的面團?!?/p>

        蘇滿堂一落座后,草上飛緊緊依著站在身后,開始用警惕目光掃視周圍。右眼皮突突跳的草上飛俯下身對蘇滿堂耳語道:“大哥,我再派人喚幾個弟兄,過來保護你吧,我老覺得不太對勁?!?/p>

        蘇滿堂情緒正好,不耐煩地說:“一邊呆著,啥事兒沒有?!?/p>

        福娃說:“蘇爺,長話短說,這次到天津衛(wèi)我是受人之托,專程來當說客。云老爺很掛念你,讓我來看你,如果可能,讓我勸你回老家去,他老人家膝下只有一個女兒,他說自己人過七十不保年,將來那么多家業(yè)準備留給你這個養(yǎng)子?!?/p>

        蘇滿堂說:“老弟,這些內(nèi)情我知道,養(yǎng)父對我不薄,養(yǎng)育之恩我要是忘了還算人嗎?聽說葉子小姐一直沒嫁,寧做尼姑也要等我回去,我感到很不安。自己知道自己嘛人嘛命,今天晚上脫鞋明天穿不穿根本說不清。這些年,我年年托人捎一些營養(yǎng)食品孝敬養(yǎng)父,還怕他老人家不肯饒恕我的過錯呢?,F(xiàn)在看來老人家宰相肚里能撐船。我有時也想,何必在這兒玩命,該有的都有了,也許該領著城里的章葉子回鄉(xiāng)下去,再明媒正娶村里的云葉子做偏房,了卻養(yǎng)父一樁心事,安度后半生算啦??墒?,轉(zhuǎn)念一想,不行啦,我得把草上飛培養(yǎng)起來,再帶他兩年等他接我班后再回?,F(xiàn)在我若一走了之,多少兄弟可能會人頭落地?!?/p>

        福娃說:“蘇爺,在天津衛(wèi)沒有安全感,今天上天堂明日下地獄的,老婆孩子跟著擔驚受怕,圖個啥?”

        蘇滿堂說:“老弟,你先回犬牙莊吧,讓我再考慮考慮,無論如何,我遲早要葉落歸根的。你的一番好意,我會斟酌的?!?/p>

        一看這場談話沒啥結(jié)果,福娃起身準備告辭。

        蘇滿堂在茶館門口目送著福娃的背影,心想,多謝了老弟,沒有你的成全,我和葉子說不定至今還天各一方呢。想要的東西全都得到,突然間,蘇滿堂感到自己頓時失去追求的目標了。以后,自己活著還有嘛意思?

        草上飛提醒說:“大哥,這里不太安全,我們趕緊走吧?!?/p>

        蘇滿堂緩緩走下臺階,他的藍布長袍在風中擺動,忽閃忽閃,如一面藍旗子,他的目光傲視前方,亮若神鷹。

        驀地,迎面沖過來幾名槍手,一律黑衣黑帽,蒙著面,猝不及防地都伸臂舉著短槍,對準蘇滿堂就是一槍。

        眼明手快的草上飛就地一滾,拔槍還擊,“砰砰”兩槍干倒兩名槍手,其他槍手看見蘇滿堂倒在血泊之中。

        草上飛含著熱淚,搖著蘇滿堂的肩膀,不斷地喊:“大哥,大哥?!?/p>

        蘇滿堂滿口吐血,叮囑道:“快送我去郊外。我死后,你按照我的遺囑辦事?!?/p>

        按照蘇滿堂所留的遺囑,十二妹被推選為上角大寨的首領。草上飛對蘇滿堂唯命是從,這一次也不例外。

        十二妹對草上飛說:“你在幫會時間久,經(jīng)驗多,說說看我們眼下最需要做什么?”

        草上飛很講義氣,在蘇滿堂受害之前,蘇滿堂就好像交代后事一樣,讓草上飛代替他履行與十二妹簽下的協(xié)議,并輔助十二妹打理大寨。此時,草上飛脫口而出道:“大哥死得不明不白,九泉之下也難瞑目,我認為,全力追查真兇?!?/p>

        十二妹說:“兇手要查,大當家的仇要報,不過,當務之急還是先穩(wěn)定軍心?!?/p>

        草上飛想了想,覺得十二妹言之有理,便抱拳說:“現(xiàn)在你就是咱們鍋伙大當家的,你指到哪里我們打到哪里?!?/p>

        雖然如今大當家的為女流之輩,卻對天津衛(wèi)動蕩局勢看得挺準。蘇滿堂一死,上角大寨內(nèi)部的混混們亂哄哄的,大大小小林立的幫會之間,幾乎每天都會發(fā)生武力沖突。

        十二妹果斷地讓草上飛通知幾十名頭目來開會。

        一聽說新上任的女大當家的訓話,頭目們東扭西歪地坐著,嘻嘻哈哈地根本不把十二妹放在眼里,甚至一個頭目發(fā)牢騷說:“女人生娃娃還行,執(zhí)掌這么大的攤子,豈不是開玩笑?出洋相?”

        另一個頭目也撇著嘴附和道:“就是嘛,她有嘛本事?”

        十二妹冷笑兩聲,這聲音是從鼻孔里發(fā)出的。她坐上蘇滿堂坐過的寶座之后,將兩把槍往桌上重重一擱,頓時,整個屋里鴉雀無聲。

        十二妹掃視大家一眼,咄咄逼人地問道:“初次和諸位見面,可能你們對我都不了解,這樣吧,我們不妨認識認識?”

        這是道上規(guī)矩,“認識認識”言下之意就是“比試比試”,不客氣,動真格。一場心照不宣的較量開始了。

        草上飛站在十二妹的身后,等她的話剛一落音,他輕輕一拍掌,有兩只蝙蝠撲哧哧被放飛了,在屋內(nèi)飛著。蝙蝠忽上忽下,沒有飛行規(guī)律;擊中它,還真不容易。有個混混拔刀便甩,匕首擦著一只蝙蝠肚皮深深地插進屋頂一根大梁上,引來周圍一片哄笑。

        十二妹左手一抬,袖里飛出一支暗鏢,那鏢像長著眼睛,直奔兩只蝙蝠。眾人大驚失色,兩只蝙蝠竟然同時掉在地上,一鏢二鳥,鏢尖兒像串糖葫蘆一樣把兩只蝙蝠串在一起。

        在十二妹的眼神示意下,草上飛把剛才發(fā)牢騷的兩個頭目推搡著靠墻站立,每個人的頭頂放上一個碟子,碟子里放著一個白皮雞蛋。

        兩個頭目嘴里不干不凈,咕噥著:“干嗎呀?干嗎呀?耍弄哥倆個?”

        草上飛厲聲問道:“怎么,不敢陪大當家的玩?”

        兩個頭目誰也不愿背膽小鬼的名聲,一個比一個嘴硬,笑道:“下油鍋過刀板,咱嘛沒見識過呀,還怕頂雞蛋?笑話,頂就頂?!?/p>

        眾人還沒反應過來怎么回事,女首領瞄也不瞄目標,兩手一起掂起盒子槍,已咣咣兩槍,兩個雞蛋應聲炸開了花,而白色碟子卻安然無恙。

        草上飛似笑非笑,掃視一周后,問:“還有誰不服?”

        眾人早被震傻了眼,反應過來后不約而同鼓掌叫好。

        草上飛說:“誰再敢窩里斗,就和那蝙蝠和雞蛋一樣下場?!?/p>

        十二妹不慌不忙地說:“好啦,不打不相識。下面我們重新劃分一下地盤,我不希望再聽到內(nèi)斗的消息?!?/p>

        有人天生是做首領的料,十二妹就是這種人。攘外先安內(nèi),她倒是挺有心計。

        下角大寨的混混雖然聽過十二妹的一些傳說,但是半信半疑,以為人們添油加醋言過其實而已,就有不知深淺的,奉老大的指令,來上角大寨找茬兒?;旎煺也鐑憾己鸵话懔髅フ也鐑旱姆绞讲煌?,一耍橫二耍愣三耍不要命。但最終都被十二妹全部制服,麾下的攤子和兄弟全被十二妹的勢力吞并和收編。

        亢占彪活著的時候常去大相士無非子的得意門生無不知開的相室閑磨牙,隔三岔五地去??赫急氩辉诹?,十二妹頂替丈夫,有事沒事也到那地方。

        坐在相室的大廳中,十二妹端著茶杯嗞嗞地品著上等好茶,她對無不知發(fā)著感慨:“我身邊就缺像你這樣的軍師,草上飛能干是能干,可惜有勇無謀?!?/p>

        無不知把剛端起的紫砂壺放在八仙桌上,搖動一把綢折扇,半瞇著眼睛說:“大當家的,這好辦,把我收編進你的營帳。”

        十二妹“哧”的一聲驚噴了茶,連忙說:“不敢不敢,您在拿我開心,像您這樣天機都知的大師,我哪敢統(tǒng)帥您吶?!?/p>

        這時,草上飛從外面大步走進來,到十二妹面前耳語兩句,她的臉“唰”地白了。

        本來蘇滿堂一死,上角大寨和下角大寨已成一家,當過下角大寨副大當家的的蘇滿堂,奉馬青山之令,到上角大寨做大當家的。自有人暗中槍殺了蘇滿堂后,馬青山對十二妹懷恨在心,盡管她一再聲明不是她干的。

        “一夜富”賭場一開始是上角大寨創(chuàng)辦的,后來蘇滿堂與霍文達鬧翻,便把賭場帶到下角大寨。等蘇滿堂做上角大寨大當家的時候,馬青山說這賭場就別帶來帶去的,反正上、下角大寨成一家了。十二妹一上臺,就跟馬青山要賭場,馬青山不給,她便和草上飛領一幫弟兄去搶。結(jié)果,混亂中,十二妹一槍把賭場總管的一位下角大寨混混的天靈蓋打開了花。這一槍,將馬青山給打醒了:十二妹一日不除,自己休想有安寧之日。

        草上飛報告說:“馬青山已經(jīng)帶人把無人知三間相室圍得水泄不通,并在外面叫囂,今天非給賭場死去的弟兄討個說法。”

        十二妹征求無不知的意見,略顯驚慌地問:“大仙,今天我是戰(zhàn)是和?若戰(zhàn),調(diào)弟兄們的信兒已發(fā)不出去,等他們趕到時已晚矣;若和,明明他們下角大寨霸占了蘇大當家的的賭場,我不過讓它物歸原主,辦法雖強硬一點兒,也是先禮后兵呀。這一求和,豈不有辱體面?”

        無不知習慣地閉上眼睛靠在竹沙發(fā)椅上,竟然說了一句廢話:“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p>

        十二妹卻聽懂了,大師的意思今天必須有個了斷,兇和吉難測。聽無不知的話音,好像兇多吉少。她希望無不知好好歹歹給她斷一個字。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能不能邁過今天的坎兒,最終就看天意了。

        馬青山的厚底布鞋把大廳震得嗡嗡直響,他人快進前廳了。這位數(shù)次從死神前逃生的下角大寨寨王,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作為大當家的,就得為弟兄們出頭。

        無不知抽了一支竹簽,順手扔給急得抓耳撓腮的十二妹,她正要細看上面刻著什么字,馬青山已站在她面前,兩眼像野狼般骨碌碌地直轉(zhuǎn),恨不得一口將十二妹吞下去。

        十二妹沉住氣,雙手抱拳作揖,施禮道:“喲,太巧了,在相室遇見馬幫主,幸會幸會?!瘪R青山氣呼呼地坐下,一看那火焰難以澆滅。

        此刻,十二妹裝作玩弄手里的竹簽,這才看清上面所刻的蠅頭楷書:緩。無不知不愧為大相士無非子的高足,這個字測到十二妹心里去了。敵眾我寡,她也不想吃眼前虧。

        十二妹說:“大當家的,我替你說吧,你是為‘一夜富的事而來,我會給你一個說法的。但是,你是前輩比我要懂規(guī)矩,在這地方解決這事不太好吧?”

        馬青山說:“十二妹,你當選上角大寨寨王,我馬青山?jīng)]壞過你的事,還暗中幫你做過你手下的工作,為嘛?還不是看亢占彪兄弟的面子,亢老弟雖然為霍文達做事,但對我卻一直挺尊敬。沒想到,你會派人砸我的場子。”

        等馬青山列罷她的罪狀,十二妹說:“要不我們另約一個時間,地點另選一個地方,再請幾位退出江湖的老前輩做公證人,我會還你一個公道的?!?/p>

        馬青山說:“三天后,‘一夜富賭場門口見?!?/p>

        馬青山也想了,在這地方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傳出去,自己也不光彩。再說,人家相士并沒惹自己,臨走,他對十二妹說:“如果不是在無不知大師貴室,今天我不會這么了的?!?/p>

        十二妹站了起來,抱著拳笑道:“馬老大,恕不遠送?!?/p>

        草上飛朝十二妹做了個鬼臉,佩服地說:“老大,真有你的。我以為今天得躺著出去,下角大寨來的人黑壓壓的,可是不少?!?/p>

        十二妹起身對無不知說:“大師,大恩不言謝,日后十二妹必定涌泉相報——我們走。”她騎著馬帶著草上飛等三五名隨從匆匆地往回趕。

        三天限期說到就到,上角大寨和下角大寨大當家的要比高下,這個消息不脛而走,“一夜富”賭場附近人山人海,看熱鬧的人和所有天津衛(wèi)混混都來了,把門口和四周門檐下墻頭上房頂上擠得滿滿的。兩角的混混們都暗藏利刄,一旦這種了斷有失公正,他們不用號令便會一擁而上,將兩個頭目的決斗變成一場大火拼。

        所請三位公證人宣布,按江湖老規(guī)矩,這次在賭場門口空地上,賭輸贏各選兩種方式,一種方式是往腿上碼燒紅了的煤球,另一種方式是喝毒酒,不管玩啥,都是不死即殘。

        公證人問馬青山和十二妹:“選嘛?”

        兩個人不吭聲,視線卻不約而同地射向所擺的毒酒杯。公證人是明白人,高聲喊:“喝毒酒?!?/p>

        公證人在一條祭桌上放了四只空杯,然后取出兩個瓶子,一瓶裝毒酒,一瓶盛涼水,然后將杯子不斷地變換位置。

        喝時,馬青山說:“我是男的,你是女的,十二妹你先挑,挑剩下就是我的,我兩杯一齊喝,你也兩杯一齊喝,反正一次見生死?!?/p>

        十二妹說:“不,我們一起端杯,我端一下,你端一下?!?/p>

        說是杯子,實為一模一樣外形的白瓷茶碗。兩個人雙手各端起一只茶碗,向?qū)Ψ降酪宦暎骸罢?!?/p>

        許多雙眼睛寂靜無聲地匯聚向兩個手里的茶碗,尤其兩邊的混混,都在心里祈禱自己的寨王喝的是水。

        兩個人一飲而盡,平安無事。公證人說:“按規(guī)矩就一次,看來兩位福大命大,不必喝了,所有恩怨一筆勾銷吧?!?/p>

        十二妹得意地朝馬青山一抱拳,道:“馬前輩,得罪得罪?!?/p>

        馬青山一甩袖子登上轎車,很不甘心而又派頭十足地走了。

        原來,那公證人被十二妹重金收買了,“洗”杯子時做了手腳,以障眼法,把四只小茶杯里都變成涼水。無不知算得準,十二妹這相士朋友沒白交,關(guān)鍵時刻救了她一命。

        十二妹的崛起對馬青山構(gòu)成嚴重威脅。自從失去蘇滿堂這個得力臂膀,馬青山老覺得自己力不從心,經(jīng)營大寨老是顧了這頭顧不了那頭,好多事情,他不親自出馬,底下人搞不定。十二妹起步晚,在天津衛(wèi)才混幾日,便靠雙手沾滿鮮血,混得尾巴快翹天上去了,比蛇蝎還毒。她成為馬青山的心頭大患,一日不除便一日不得安寧。那次在賭場門口,十二妹不僅沒讓毒酒毒死,反而趁機大長上角大寨的志氣。

        派誰去除掉這女魔頭呢?馬青山選來選去,最后將視線落在一個五短身材名叫麻子的矮漢身上。也許麻子去最合適了,麻子有過當殺手的經(jīng)歷,并且還和十二妹結(jié)下了怨仇。至于何怨何仇,麻子一直守口如瓶不愿給任何人提起,只擼起袖子給別人看過兩道劍傷,據(jù)說是十二妹刺的。如果他不是功夫好,說不定小命早送在十二妹的手里了。

        “大當家的,馬青山的刀快架脖子上了,你怎么就一點兒都不著急?”草上飛遵照蘇滿堂的諾言,與十二妹發(fā)生肉體關(guān)系后,對這位女大當家的就更忠心了。她是我的人了,決不能讓她受到傷害。

        十二妹用油布擦著駁殼槍,慢悠悠地說:“著嘛急?你做不了老大為嘛?就因你太猴急了,沉不住氣。”

        草上飛小心翼翼地問她:“你是不是定好計策了?”

        十二妹沒有搭腔,擦完槍,壓進去幾顆子彈,突然,她一揚手就是一槍,把燈給擊滅了,屋里伸手看不見五指,把草上飛嚇了一跳。

        十二妹浪笑著說:“兄弟,管它今天脫鞋,明天還穿不穿,樂一回是一回?!闭f著,拉著草上飛鉆進了被窩。

        幾天后,有人向馬青山報告,說在郊外樹林里發(fā)現(xiàn)一具女尸,臉部被毀得慘不忍睹,血肉模糊,從衣著和身材上看,好像是十二妹。探子所報告的和殺手麻子的口徑基本一致,但馬青山依然不太放心,又派一名探子到上角大寨打聽消息。探子很快喜滋滋地跑回來對馬青山說:“報告大當家的,上角大寨亂哄哄的,像是他們大當家的不見了。聽人說十二妹失蹤了好幾天,去向不明。”

        馬青山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吩咐身邊的人給麻子路費,安排他趕快啟程,遠走高飛。臨走前,麻子卻要求見馬青山最后一面,說有要緊的事與他當面談。馬青山思忖片刻,答應在城外秘密會面。

        會面后,馬青山陰沉著臉問麻子:“麻子,給你的錢,你不會嫌少了吧?”

        麻子說:“馬爺,不少不少?!?/p>

        馬青山和麻子并排站在一個崖前,凜冽的山風掀起兩人的衣襟。月光下,猛看兩個黑影挨得挺近。馬青山的兩個貼身保鏢仔細觀察,發(fā)現(xiàn)老大始終與麻子保持一定距離,好像誰都防著誰。馬青山問:“約我來有嘛事?不必拐彎抹角?!?/p>

        麻子說:“馬爺,我跟你混了一場,臨走想贈送你一件禮物,請你笑納?!闭f著,他飛快地抽出匕首,深深地插進馬青山的腹部。

        馬青山驚恐地瞪大眼睛,聲音微弱地說:“你,為嘛?”

        麻子的大胡子間綴滿斑斑月光,一顫一顫地獰笑著說:“對不起老大,我也是受人之托。”

        此刻,馬青山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最后,馬青山朝麻子撲了過來。麻子往旁邊一閃,對準馬青山的屁股就是一腳。天津衛(wèi)橫行多年的鍋伙寨王馬青山頓時如一只中槍的鷹,墜向幽幽的萬丈深淵。

        原來,麻子是十二妹安插在下角大寨內(nèi)部的眼線。為了把戲演得像一些,十二妹讓幾個上角大寨的混混追殺麻子,還真刺了麻子兩劍,弄得麻子手腕上血淋淋的。麻子在下角大寨的地盤上被下角大寨的混混所救,就這樣,麻子假裝走投無路后“歸順”馬青山。其實,十二妹對麻子有救命之恩。若不是她擔保,江洋大盜麻子早讓警察局推出去槍斃了。所以,當十二妹對麻子說,要他去刺殺馬青山時,他答應了。

        馬青山一死,天津衛(wèi)的鍋伙組織只有一個頭領,十二妹就是當之無愧的“寨王”。她咳一聲,全城都要抖三天。

        這年,天后宮的廟會照例由鍋伙承辦,十二妹對這種活動十分熱衷。那天來看熱鬧的善男信女不少,大都就是圖個高興。而十二妹出錢出人操持這盛大廟會,自然是想讓天后娘娘保佑她平安無事。

        天后娘娘真能保了她嗎?想當老大,難免干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十二妹當然清楚自己所做的惡事。她隱隱約約感覺有一種兇兆。

        當時,令國人感到恥辱的《辛丑條約》訂立,洋兵退出京城,政權(quán)收回之后,袁世凱上位當了直隸總督。袁世凱對天津衛(wèi)的風俗了若指掌,到任不久,他便命令嚴拿天津衛(wèi)所有有些名氣的鍋伙頭目,捉住按海盜同罪,送營務處砍頭正法。

        風聲越來越緊,后來有個小混混連滾帶爬地向十二妹稟報:“大當家的,我從京城剛獲得的消息,你快逃命吧,再磨蹭,恐怕走不了啦?!?/p>

        當?shù)玫奖本┓矫娴南⒑螅萆巷w便建議十二妹:“大當家的,硬碰硬不行啊。我們?nèi)珉u蛋,官府像巖石,三十六計走為上策,深山老林占山為王不照樣吃香的喝辣的?!?/p>

        生與死抉擇間,十二妹想,其實我該死,死一千次一萬次不冤。為了自己心愛的男人,我告別豪門加入鍋伙,還和鍋伙頭目亢占彪拜了天地。然后,就開始不斷地作孽。第一次砍人時,她的心顫得慌。但是,你不砍他他砍你,而且眼睛不帶眨的。再打群架時,她比男人還兇還黑還勇。慢慢地,她才算混出個人樣兒。誰知蹦得高摔得重,還沒怎么享受,刀快架脖子上了。這人混到這份上,容易嗎?幾百人幾千人才混出一個,為了“寨王”這個位子,她所受的皮肉之苦還少嘛。最后,十二妹說了一句和蘇滿堂一模一樣的話:“我落個怕死鬼的名聲倒在其次,我一走了之,幾百名弟兄們怎么辦?”

        雖然把馬青山鏟除了,但他的殘余隨時都會卷土重來,興風作浪,到時一場大血洗就在大街小巷開始了,不知多少弟兄的腦袋會開花。而她只要在大當家的位子上坐一天,敵人就不敢輕舉妄動。人,就活個好名聲,名震江湖的十二妹不能偷偷摸摸地一走了之。于是,她鐵下心決定不走了,要殺要剮,隨那袁老賊的便。

        草上飛說:“大當家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如果咱們有喘一口氣的機會,是不是沒有必要一條道走到黑?”

        十二妹說:“兄弟,就這樣吧。要走你先走吧?!?/p>

        草上飛本來打算將她一掌擊昏,強行馱著她離開危險之地的。聽她言不由衷的一句話,突然間改變主意,他一廂情愿沒有意思。

        夜里,草上飛左手掌抱右手拳地最后行了一江湖禮,對夢鄉(xiāng)中露出甜甜笑容的十二妹無奈地告別道:“大當家的,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你多保重?!备鎰e完了,草上飛一個箭步躍上墻頭,消失在夜色中。

        第二天,官兵們帶著槍把十二妹家的院子圍得水泄不通,將她當場拿下。

        行刑的那天,法場上人山人海。圍觀者比平時多好幾倍,因為斬的不是一般人,而是威震一方的鍋伙寨王十二妹。

        囚車里的十二妹表現(xiàn)得特冷靜,不暴跳也不膽戰(zhàn),目光直視著灰色的遠空,好像在認真思考著什么。突然,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人群中,十二妹定睛一看,竟然是“死了的”蘇滿堂。原來,狡猾得像一只狐貍的蘇滿堂并沒有死。

        那日,福娃走后,蘇滿堂甚感不妙,便將早已準備好止血的藥粒吞下。一中槍,他立刻裝出一副死相,接著悄聲對著草上飛吩咐了幾句,讓草上飛代替他履行對十二妹的承諾,并輔助十二妹成為“寨王”,以化解他與馬青山之間的恩仇,也避免天津衛(wèi)鍋伙再次發(fā)生大火拼的血光之災?;靵y中,草上飛拉著蘇滿堂的“尸身”走到郊外僻靜處,與刑場上剛處決的死刑犯尸首調(diào)了包。為了掩人耳目,草上飛打爛了死刑犯的臉。第二天,草上飛在十二妹派來的人的監(jiān)視下,為蘇滿堂舉辦了一個簡簡單單的葬禮。蘇滿堂就這樣安安然然地歸隱山林。

        今日,蘇滿堂喬裝打扮了一番,若不仔細看,還真看不出來。他是來送十二妹這個女人最后一程的。蘇滿堂不知道這個女人此刻在想嘛,只知道當年若不是他和草上飛聯(lián)合演戲,今天站在囚車上的一定還有他。

        午時三刻,劊子手的刀片被太陽照得明晃晃如鏡子般,監(jiān)斬官從竹筒里抽了一根黃竹簽,啪地丟到草地上,發(fā)出口令:“斬——”

        十二妹睜著兩只美麗的眼睛,十分費力地說了最后四個字:“我、想、回、家——”

        隨著劊子手的大刀一起一落,十二妹的腦袋飛了出去,在空中畫了一個弧線,落在圍觀者的身后一片空地上。

        當看見十二妹被處決后,蘇滿堂安排草上飛將山西老家犬牙莊一直為他守寡的云葉子和天津衛(wèi)為他守孝的章葉子先后接到天津衛(wèi)郊區(qū)的一個大山洞,以躲避軍閥戰(zhàn)亂。大山洞被蘇滿堂精心捯飭了一番,富麗堂皇。三個人住在山洞里,朝夕相處,過著男耕女織的平靜生活。

        月光下,蘇滿堂掄起一根剛用樹枝削的棍子在山洞前練開棍法了。收勢后,蘇滿堂擦了一把頭上的汗。洞里的席子冬暖夏涼,他瞅著兩個如花似玉的女人,和不遠處一口正在被柴火燒得熱氣騰騰的鐵鍋,又抬頭看一看蒼天,低頭看一看大地,喃喃自語:“鍋伙啊鍋伙,大家抱團入伙為嘛,不就是為有一口鐵鍋吃飯、一個炕鋪睡覺,有女人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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