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曉
一天,外出回歸時,李得先生看見門口擺放了一雙紅色高跟鞋。一定是有人遺落在此了;但進門后李得先生就不能這么想了——墻邊蹲伏著一只帆布包。有人進房間了。帆布包散發(fā)出隨遇而安的流浪氣息,一個旅行者,或者屬于一個剛遷居這座城市的人。李得先生確定沒有給過任何人房間鑰匙,對沒有誰會因擁有、偷藏、私配一把自己房間的鑰匙而感覺幸福這點,李得先生更有自知之明。
沒丟失什么。沒有翻動跡象。所有東西都還在原地保持原樣。李得先生感到惶恐,但很短暫,而且害怕的感覺半路就退了回去。很多年沒和某個人共處一室了,李得先生反而有種忐忑的期待。李得先生坐在床上凝神靜氣等著,但整夜都沒傳來敲門聲或鑰匙轉(zhuǎn)動鎖孔的聲音。模糊的黎明時分李得先生睡過去,再醒來時,發(fā)現(xiàn)帆布包不見了。門口的紅色高跟鞋也消失了。接下來的幾天,李得先生的生活沉悶單調(diào)一如往日,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一天下午,李得先生從書上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門口墻邊多了幾只包裹。李得先生打開門,看見一雙白色平底運動鞋。包裹里多是一些外地土特產(chǎn)。李得先生叫喊了幾聲,又在狹長房間的各個角落里尋找。沒有人藏進了屋。如果有人入侵了李得先生的房間,那么這個人這幾天一定是出差或旅游去了。七份土特產(chǎn)。這是個會處理也愿意處理各種交際的人;通常就不會帶來什么危險。當然不是因此李得先生才沒報警的;對于李得先生這樣的人來說,家里來了一個強盜不值得司法制度大驚小怪,更無須興師動眾。
就是這天晚上,李得先生在門口看見了三雙鞋。一雙紅色高跟鞋,一雙女士的檸檬色高筒靴和一雙男士的尖頭皮鞋。李得先生整夜開著門。整夜,它們都安靜、神秘又帶著曖昧意味地并排躺在那里。直到第二天上午,檸檬色高筒靴和尖頭皮鞋慢慢磨蹭著在門口消失。她們是在告別。紅色高跟鞋留在原地。
房間里住進了一個女人。
這個念頭讓李得先生有些好奇,但更多的是興奮,甚至是——色情的刺激感。李得先生在腦海里歸納描述自己欣賞的女人的詞匯,然后躺在床上想象一個匹配全部詞匯的女人就躺在房間里的另一張床上。李得先生發(fā)出聲音與她寒暄,低沉、熟稔而親密,但沒得到回應。李得先生只好想象這樣一個女人和另一個男人躺在床上或者她一個人躺在床上時發(fā)出的呻吟聲;但周圍始終是闃黑而不動聲色的空寂,再無一絲性感的動靜劃過李得先生的神經(jīng)末梢。李得先生只好起身去衛(wèi)生間,打開淋浴頭,又退到門口,想象著那個女人正在沐浴。
李得先生相信,她就在房間里。只是看不見她。她顯然也對他的存在毫無所知所感。李得先生用手輕輕拂過空蕩蕩的梳妝臺——那上面只有裝著一支牙刷和一支牙膏的一只牙杯,想象——如果堆滿了琳瑯滿目又香氣四溢的化妝品,該多美好。
幾乎無數(shù)雙鞋擺在了李得先生的門口。那么只能是一場狂歡派對了。李得先生從門口走到北墻,又從西墻走到東墻,無法想象這么小的空間能容納那么多雙鞋所暗示的那么多人。沒有任何聲息。李得先生盡管沒打算加入,因為——那個女人正被他想象中的爆炸音樂,和爭先恐后大獻殷勤的男人們包圍,還有那些引誘、隱晦甚至直抒胸臆的色情玩笑。不過,李得先生還是想聽到她們的聲音,她的聲音。但整晚,李得先生都只能聽見樓下街道上成群結(jié)隊的螞蟻爬過初雪的聲音,還有鏡子里李得先生的模糊嘆息。
——李得先生逐漸明白,和那個女人唯一的交集,只在于門口和門內(nèi)墻邊靜止的物體,其他的——看不見。聲音更是在兩個不同時空的交界處消失了。
又只剩一雙橙黃色的涼鞋駐守在門口。這是那個女人的。門內(nèi)墻邊的物件卻越來越多,蕪雜,凌亂,但又傾瀉著一種李得先生無法抗拒的柔軟的女人氣味。物件增添的速度,讓李得先生感覺就像在觀看電影中的快鏡頭。門邊墻壁上也開始掛上了很多,包括一只新出現(xiàn)的紫羅蘭色挎包。看來,那個女人在房間里活得如魚得水,而且打算長期住下去了。李得先生很高興看到這樣的局面。
——那么必須提醒她自己的存在。才會發(fā)生什么。
李得先生走到門邊,小心翼翼地跨過堆在地上的女性物品,手向挎包探去。其實在派對的那個晚上李得先生就想好了,只能讓女人丟失什么東西。那天,他只是不能確定什么屬于那個女人的,才忍受煎熬等待著。但——
挎包并非掛在墻上。
墻壁上沒有釘子??姘鼞腋≡趬ι希?,是擠壓在墻上。就像壓在地板上一樣。這說明:那個女人的房間比自己的房間要大。眼前的四壁可能仍然只是她的地板。入戶門只是她的客廳入口。在挎包里,李得先生看到鑰匙、口紅、眉筆、辣椒水和耳墜。從品名來看,他們是活在同一個時代。沒有身份證和名片,沒有銀行卡。但還有一條純藍色的絲巾和一條繡著紫色玫瑰花的半透明內(nèi)褲。三只避孕套。窺私欲的滿足讓李得先生差點就有了快感。但李得先生很幸運地及時克制住了——因為,隨身挎包里的物件是看清一個女人地最佳方式;從她的表面到內(nèi)在,它們是最暢通無阻的連接通道,無法隱藏,毫無防備地袒露靈魂。李得先生決定拿走絲巾。
白色超短裙,黑色吊帶衫,太陽鏡,襯墊乳罩,香水,丁字褲,女性用具和女性希望男人為她使用的情趣用品。李得先生重新跨回去時才看清地上堆積的這些。還有許多五顏六色的T恤衫。上面印著深情、感性、露骨、艷麗、傷感、淫蕩的詞句。足夠開一家滿滿當當?shù)呐苑b店。這些詞匯——李得先生欲望再度洶涌地想到,在那個女人身上沒有區(qū)別,合為一體。它們隨時互相更迭,互相替代,互相泯滅。它們都指向那個女人正生活在一個夏天。李得先生無法不感到一種快感即將消失時的惡心;和快感本身無關(guān)。在李得先生眼里,它們,蛻變成了一個個不規(guī)則的皮球,李得先生只好甩起腳來,用力射門,射門。射門。
李得先生聽到大街上傳來警笛聲。然后聽到警車停在樓下。但李得先生沒想到,聽到敲門聲的竟然是自己。
兩個穿著短袖制服的警察。李得先生裹著一件熊一樣的睡袍打開一條門縫。
“你,還是你夫人,或者家里什么人,一個女士,報警說在自己家里丟了一條昂貴的絲巾?!?/p>
“并不昂貴。我是說,為一條絲巾就讓你們這么勞師動眾的,真是對不住。但你們走錯房間了?!?/p>
“你確定你家里沒什么人報警?”
“確定。我在這里住七年了。只住我一個人?!?/p>
李得先生將門完全打開。警察們煞有介事地用敷衍了事的眼光搜羅了一圈,然后彼此咕嚕著牢騷走了。
李得先生關(guān)上門。幾分鐘后,再打開門,李得先生果然看見兩雙警靴整齊、嚴肅地擺在門口。
李得先生并不想找個人工女仆,最后在網(wǎng)上購買了個機器女仆。女仆名叫范妮,把李得先生的生活起居照顧得無微不至,李得先生起初還樂在其中,但不久就不適應了。
范妮不像其他機器產(chǎn)品一樣需要充電維持動力,而是坐在李得先生對面共進餐飲,李得先生覺得自己簡直能聽見她胃里蠕動的聲音。如果這一點李得先生還可以克制著反胃勉強接受,范妮自行制定三餐食譜,嚴格執(zhí)行而且不容任何反對意見,還要求晚餐后必須散步、夜里十點前必須上床睡覺,李得先生就有些反感了。但李得先生也只是默默反抗著,反抗的程度不過像個小孩偷藏起不愿吃的食物、躲在棉被里掀亮手電筒看武俠小說那般。
有一天,范妮串門回來告訴李得先生,鄰居家的男主人給女仆送了一對金耳環(huán)。另一天,在穿衣鏡前搖首弄姿的范妮突然回過來頭問李得先生,這樣喜歡嗎。再一天早晨,李得先生剛走出臥室,穿著暴露的范妮直撲上來。這一切讓李得先生越來越驚恐地認為,一定是范妮內(nèi)部的某條電路壞掉了,像人的某條神經(jīng)一旦搭錯就會成為精神病?;蛘呤牵悍赌莸脑O計者開了一個惡作劇的玩笑。
讓李得先生終于鼓起勇氣給女仆售后服務部打電話,還不是范妮漸漸以女主人自居,而是發(fā)生了這樣一件事:他的書大部分被范妮調(diào)包了,地攤上買來的絕版的民間文學,被換成了正統(tǒng)價值觀的教科書。面對質(zhì)問,范妮的回答是,“你不覺得這樣才思想干凈嗎?”
接電話的是個一聽就值得信任的渾厚男低音,聽了李得先生的描述和控訴,立即輕笑著說,“首先得感謝您,在我們市調(diào)中貢獻了一個成功的樣本。但很抱歉,在您自愿購買的時候,購買一名女仆還是可以出于自愿的。但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現(xiàn)在,我們遺憾地得出結(jié)論,人類的生活能力和交往、理解、清潔等融入社會的能力,是不值得信任的?!?/p>
對方顯然在等著李得先生反對,但沒有等到,只好帶著夸張的失望語氣繼續(xù)說,“所以,只要你還會打開電視,或者還能走上街頭,您就會看到您絕對忽略不了的廣告;如果您允許我直言不諱地說成某道命令的話我會感謝您的理解:每個家庭至少保證入駐一名女仆。我們目標是美好的,您聽!”頓了一下,傳過來一種預先錄制的行軍進行曲般的語調(diào):“我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讓我們的地球更美好,哦耶!”
男低音用深為感動的音色接著說,“您聽,多么動人?。〉?,很難過地告訴您,如果不聽從勸告,您要是理解成不服從命令——我們也想不出什么理由、從尊重事實的角度也沒有必要反對,我們已經(jīng)制定了針對性、操作性都很強,而且老少皆宜的懲罰措施,比如在墓地方面……”
“我不想聽。”李得先生說。“我要退貨可以嗎?”
“很抱歉又開心地告訴您,”男低音輕嘆一聲,表明自己正在克制怒火。“我們不同意退貨。但出于人道主義,也為了防止發(fā)生惡性事件,您可以選擇更換,但是……”
“我突然想到,如果別的家庭不像我這樣,而是本來就有個女主人?!崩畹孟壬呎f著邊竊喜起來,以為拋出了一個本質(zhì)性的致命難題,也就此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男低音人性化地大笑出聲,“您雖然想象力有那么點糟糕,但提起問來還算有點幽默。您擔心的情況早已發(fā)生過無數(shù)回啦。為此,我們已經(jīng)在人類民政局離婚登記處的隔壁,開設了‘普世結(jié)婚登記處。昨天,就在昨天,這個城市受理結(jié)婚登記47315起。絡繹不絕啊,水泄不通啊,險些發(fā)生踩踏事件?。⌒疫\的是我們早有預測,早有預案,應付起來得心應手綽綽有余啊。我們不遺漏、不間斷地,也就是說密集、徹底地進行了觀測,昨晚,沒有發(fā)生一起三角傷害事件,甚至連一起輕微家庭暴力都沒有。聽起來真讓人振奮是吧?!?/p>
“太荒唐了。誰給了你們這種權(quán)力?”李得先生覺得正深陷一場噩夢中。
“我們并不只是一個純粹的商業(yè)機構(gòu)。直白點說吧,我們不僅具有天性般的社會性,還有政府背景,這樣說您就理解了吧?!?/p>
“一旦有了政府背景,那所謂的天性也就天然退化成了表面的偽裝,是嗎?”李得先生怯懦地問。他不理解為何要怯懦,但似乎并沒有引起對方的反感。對方正用遠古黑暗般的沉默在進行回應。李得先生無法判斷這表示首肯、嘲諷、憤恨還是伺機出擊,總之很神秘。而這神秘更讓李得先生有了種從內(nèi)心里顫顫悠悠生發(fā)出來的壓力。
李得先生不知道要說什么好了,干脆也保持沉默。
對方正在發(fā)出咀嚼或者吹破泡泡糖的聲音,突然聲色俱厲地說:
“讓我們言歸正傳吧,您只能更換,不能退貨。這是您能有的唯一權(quán)利了。你確定要更換嗎?那你是確定要更換咯。相處出了問題,盡管大多不是女仆的問題,一般是男主人的問題。但為了防微杜漸,遏制這種不良現(xiàn)象,所以很不幸,就在昨天又出臺了一條新規(guī):一個客戶終生只能更換一次。友情提醒您,請您務必慎重。
“其實更換有必要嗎?沒有必要。因為沒有區(qū)別,我是指相貌。但我們也承認,性格確實存在不同,和天性、后天教育,還有入駐的家庭環(huán)境,都有脫不開的關(guān)系。女仆們相貌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至于您會選擇到怎樣性格的,那就看您的運氣了。我還能提醒您的,是我不能打包票,擺在您面前一字排開等著您翻牌的,其中某幾個不是從別人家里更換出來的;一定有幾個是從別人家里更換出來的,我們內(nèi)部掌握的比例不妨向您透露下,百分之三十。我們必須給她們重生的機會是不是?從這點來說,我們扮演的簡直就是新時代的上帝角色啊,這么說真令我激動。
“當然,如果您能再等等,另一項研究成果差不多就要有眉目了——私人定制。那時會按照您的奇奇怪怪的、我保證我們都會視之正常的要求來,比如您欣賞的、您暗戀的、您意淫的某個女明星,或者您的初戀女友,或者您現(xiàn)實中心儀——無論多久,片刻前剛剛開始還是很不容易地歷經(jīng)長年累月——的異性朋友、客戶、同事,等等,我們會按照她們的模樣設計您的女仆范妮,還可以設計出不同年齡的她們,您想象下吧,從少女到熟婦,都打包一次性寄送給您。但是,我們不禁要問,在情感面前,相貌和年齡真的那么重要嗎?不,從我們設計者的角度說,根本不重要,一點也不,因為,沒有區(qū)別。
“還有一個好消息,我們已經(jīng)研發(fā)出了男仆馬克,正在投入生產(chǎn),歡迎您為我們廣為宣傳推介?!?/p>
“你們?yōu)槭裁匆@么做?”李得先生覺得腦力不夠用了,此刻只想得出這個問題。
“道?!蹦械鸵魳O為虔敬地說,但依然掩飾不住語氣里的輕蔑,“老子的道。萬物融合,方為至善嘛。融合不了的,對不起,物競天擇吧。然后,啊,世界一片大同?!?/p>
“你們太無恥。這是褫奪!是破壞!是毀滅!”李得先生最深的內(nèi)心逼迫他發(fā)出喊叫。
“你完全沒必要這么憤怒。”男低音冷冷地說?!耙驗閼嵟菦]用的。”
“你和他們一樣冷血。你還是人嗎?”李得先生說完,罵出一句國罵,又罵了一句,仍然覺得不解氣,再罵了一句。
過了很久,李得先生都以為對方掛斷電話了,卻又傳來聲音?!澳€沒聽出來嗎?我并不是人類。但您竟然這樣攻擊我和我的同類,根據(jù)新規(guī)第二十一條,將向您家同時派駐三名女仆,直到您滿意為止。”
一天夜里,李得先生被轟隆隆的車隊行進聲驚醒了。一支螞蟻大軍從他的耳邊爬過,穿過地板,攀上墻壁,鉆進一條罅隙里。
李得先生起身,站到螞蟻隊伍最后,挪向墻壁,然后也從罅隙鉆了進去。
“不是出于好奇才這么做。”走在崎嶇的道路上,李得先生自我鼓勁地說,“恰恰相反。在一個對世界不抱希望的人眼里,世界就是一團橡皮泥。所以沒有什么模樣是不可接受的?!?/p>
走了兩天兩夜。到達一處看上去像銀行的大樓,里面嘈雜但秩序井然。已有無數(shù)只螞蟻排在一個個窗口前。一個新開的窗口專門接待這支螞蟻大軍;它們將背負的鐵屑、礦渣、鉆石、煙葉、金片、鹽粒等等交存進去,得到一張單據(jù)。
“歡迎你,李得先生。”一只年邁的螞蟻走過來,富有氣度地把手按在李得先生的肩上,“不用奇怪我了解你的一切。每一條行軍路線都是我親自確定的。你是個沒有危險的人?!?/p>
“那是因為我懶散,興趣匱乏,又容易陷入沉思冥想吧?!崩畹孟壬笞约喊l(fā)出沉穩(wěn)的聲音并且做到了。
“對!就是缺少現(xiàn)實的欲望?!崩衔浵佌f?!拔覀儗δ愕恼J識如此一致,真該干一杯慶祝下??上覀兊霉?jié)省所有的燃料。但你這樣是不對的,不合人性,更不合潮流。忘了自我介紹,我是仆長?!?/p>
李得先生沉默,是因為覺得此刻最好保持沉默。
“你已經(jīng)看出來了,這里是螞蟻王國的本部?!崩衔浵佊靡粋€輕忽的眼神就將大廳里所有螞蟻都包裹了起來,音調(diào)聽上去極為謙遜,似乎隨時準備接受任何正當不正當?shù)呐u,“但沒有國王,只有公仆委員會?!?/p>
“以后不好說?!崩畹孟壬鷽]忍住說。
“你講真話的樣子真讓我欣賞。真話都是帶有預見性的?!崩衔浵佊眯σ庋陲椓藢擂?,也許是尷尬瞬間就融化成了笑意?!拔业褂袀€建議。你也可以像它們一樣,存點東西進來。原始股!”
“我擔心的是兌現(xiàn)問題。兩個世界?!崩畹孟壬鷰е鴳蛑o的表情用認真的口吻說。
“我們目前還只是發(fā)展中社會,”老螞蟻打了響指,昂頭朝向天空說,“但誰也不能阻止我們席卷全球。今天的一個原始股,就是明天的一個王國。你想想吧?!?/p>
“我不理解,請原諒,我想……”
“沒有什么是需要原諒和請求原諒的,在為了全世界螞蟻的幸福的奮斗進程中?!崩衔浵伌驍嗬畹孟壬瑪S地有聲地說,“在你們?nèi)祟惖囊粋€個糧倉、醫(yī)院、彈藥庫,還有花園和墻角和家中,到處,”老螞蟻的聲音越來越具有威儀,“到處都已經(jīng)布滿了我們的王國。”
“你認為那也算王國?”
“為什么不可以!星星之火。你們?nèi)祟愡M攻宇宙不也是這么設想的嗎?跑到一個個米粒那么大的小星球上,就自以為……好吧,我不喜歡爭論,哪天我一聲令下,四處放火!啊!世界就是我們的了。”很長時間過去,老螞蟻臉上的火光終于慢慢寂滅了,聲調(diào)也瞬間重歸務實而冷靜?!霸趺礃?,還不存點?”
“我考慮下。”
李得先生原路返回房間,發(fā)現(xiàn)鬧鐘的時間已經(jīng)在離開時的四天之后。
李得先生雖然甘于貧窮,但依然認為貧窮是原罪。就像李得先生至今一人獨處,卻依然認為男人是原罪一樣。
“世界和我的關(guān)系,就像一團橡皮泥和一粒橡皮泥的關(guān)系?!崩畹孟壬f,“我和世界同病相憐。世界被一只魔手擺布,而我身處其中。那有什么是不會發(fā)生的呢?!逼缴谝淮危畹孟壬蛩憧朔猩?,防患于未然。
又一天夜里,李得先生拎著裝滿鐵器的皮箱,在屋里從這頭踱到那頭,等待一支螞蟻大軍路過。
夜里,李得先生接到一個電話。是陌生的女音,說要馬上來登門拜訪。
所為何事?為何如此緊急?明天或者再遲點不行嗎?李得先生已經(jīng)獨居多年,不適應或者直接說不樂意有人上門,如果實在有事而且還非得面談不可,選擇一個雙方的中點位置不好嗎?這些問題李得先生都沒能問出口,就連“您貴姓”才說出第一個字,對方就掛斷了電話。
那這就不像是禮貌的事先通告了。而是例行公事的、冷冰冰的、像是堅持戰(zhàn)時完全無聊的禮節(jié)的通牒。
就像:別動。
在開槍或者準備用其他方式痛下殺手之前的臺詞。
沒必要這樣??粗巴獾娜f家燈火,李得先生多年來第一次覺得那代表了溫暖。而封閉的房間里,此刻卻從各個無從防范的角落里向外滲透著寒意。
不安全感。不安全感已經(jīng)莫名消失有陣子了?,F(xiàn)在,莫名消失的不安全感重新集聚起來,一股腦兒地、分毫未少地,甚至變異般成倍增長地將李得先生包裹起來,瞬間就攻陷了他皮膚底下的全部城池。
也許沒這么嚴重。也許只是有人打錯了電話。在發(fā)現(xiàn)后因為尷尬、粗魯或者急迫、焦慮而未做任何解釋就直接掛了。
這不是沒有可能。而且經(jīng)常發(fā)生?!罢`會,是比理解和正常,以及同情心更為常見的東西。”李得先生自我安慰說。繼而,李得先生感傷起來,“如果說世界是一攤爛泥,那么誤會就是梅雨天沒完沒了的雨滴。一年四季全是梅雨天?!崩畹孟壬鷱膩聿还室庹`解自己的念頭,所以在意識到自己渴望借由一個誤會來獲得解脫后,李得先生盯著鏡子里滿面神色肅穆到肅殺的李得先生悲哀地說,“我竟如此灰色,和不堪一擊?!?/p>
“你個外強中干的狗東西?!崩畹孟壬駛€浮躁而容易遷怒的窩里橫患者,手指著鏡子里李得先生的鼻子罵道,“像玻璃一樣脆弱。你信不信,老子一根小指頭就能讓你粉碎。讓你不存在?!?/p>
等到天都快亮了,依然沒有響起敲門聲。
李得先生在迷糊中睡著了。
上午醒來,李得先生推開窗戶。窗外的城市忙碌如常。人們像一只只沿著既定螺旋軌道的陀螺,或快或慢前行。陌生的面孔擦肩而過,連一滴唾沫星子都不屑于向?qū)Ψ劫n予。微笑在城市的面紗下絕跡了。但世界看上去一片靜好。同時,世界也重歸冰冷。有兩只陌生的狗相遇了。它們還相互犬吠了聲;在走了很遠之后,又戀戀不舍地駐足回頭彼此對望了一眼。一個人經(jīng)過一條街道,又經(jīng)過一條街道,在尋找什么。下午,這個人又走過樓下街道,步伐失落、沉重。
“但尋找本身就是幸福的。”李得先生不想意識到自己語氣里的羨慕?!皩ふ?,就代表了融入。”
下午,依然沒有傳來敲門聲。
是這座城市的電話號碼。在城市某個見不得光或見得光的角落,有個人,在深夜,給李得先生打了個電話,說要來拜訪。如果不是惡作劇,不是在開玩笑,甚至連誤會都不是;那么,即使這個女人迷路了,她現(xiàn)在也該到了。
李得先生回撥過去。無人接聽。第二遍,第三遍,仍無人接聽。
李得先生放下話筒,才意識到自己是如此渴望和期待有個人來拜訪。無論男女,甚至不管她帶著什么目的。只要她或者他出現(xiàn)在房間,就意味著李得先生的融入。在融入。從這個意義上說,所有可以言說或者不可言說的哪怕再惡劣、罪惡的目的,對李得先生而言,都是一種善意。
從此刻起,李得先生開始在等待敲門聲之余,一遍又一遍回撥那個號碼。祈禱能聽到一聲喂,即使是接起來后一言不發(fā)又直接掛斷,李得先生也覺得那是可以原諒和接受的。那至少說明,在若干天之前的一個深夜,真得有一個知道李得先生存在的人給李得先生打了一個電話,并且要來拜訪他。
從黑夜到白天,從春天到秋天。李得先生地撥打始終無人接聽。敲門聲也沒有傳來。
也許那人不會敲門。而是——不得不,按照習慣或者某個要求理當如此,必須以這種形式才能達到目的——破門而入。李得先生開始渴望聽到破門而入的聲音。哪怕那個人在半年之后才突然想起這件曾經(jīng)動念又被丟下的事件,同樣是可以被李得先生原諒和接受的。
秋天將盡。冬天已經(jīng)在黃昏的意蘊中嶄露頭角了。李得先生從天花板的夾層里取出塵封已久的錄音機。錄下自己敲門的聲音。又錄下自己破門而入的聲音。從早到晚,循環(huán)播放,一秒不停。這種聲音陪伴李得先生進入夢鄉(xiāng),在成為催眠曲之后又成為安眠曲。沒有任何驚悚,還給李得先生帶來了幾場美夢。在夢里,李得先生站在人群中。
冬天正式來了。終于有一個深夜,李得先生再也無法克制自己。在回撥那個號碼七遍之后,掛上話筒又拿起,然后,李得先生隨手撥出一個陌生號碼。傳來嘟嘟聲。四聲之后,有人接起,喊了一聲喂。李得先生趕緊說,“我現(xiàn)在就要來拜訪您……”
李得先生在看電影。奧黛麗赫本和格利高里派克坐到一張咖啡桌邊。赫本伸出手,將一根指尖輕壓在派克手背上。派克弓起身來,準備探過桌子輕吻赫本的臉。李得先生按下暫停鍵,然后調(diào)整身后的投影儀,將自己的身影投在赫本和派克之間。欣賞很久之后,李得先生感傷地說,“世間再無赫本。但即使有另一個赫本,我也追求不上。所以,愛情是不會眷顧我的?!?/p>
就在這時,李得先生感覺熒幕上的赫本離他近了點。接著又近了一點。這件事真的發(fā)生了,赫本一直在緩慢向李得先生靠近。從竊喜中慢慢回過神來后,李得先生確定自己并沒有將身下的椅子挪向熒幕,那么——
是充當熒幕的墻壁在向李得先生靠近。
意識到這點后,李得先生就聽到了動靜。
像有人在地窖里自娛自樂地擂響戰(zhàn)鼓。整面墻以極其緩慢的速度在向前移動,向李得先生逼近,仿佛只有讓時間停滯十五分鐘,移動跡象所造成的細微變化才會顯現(xiàn)出來。李得先生驚恐地坐在原地,等著墻轟然坍塌,然而沒有。
兩個小時過去,動靜突然停止了。一切恢復如常,除掉李得先生身處的空間被擠壓了幾平方分米,其他意外、暴行或者詭異事件都沒發(fā)生。時間是下午五點。
第二天,上午九點。墻壁又開始向李得先生推進。如果外面有個混蛋正在操作某種機器,那一定是個格外維護休息權(quán)的混蛋。從九點到十一點,從三點到五點,準時上下班,不遲到,不早退。墻面是平整推進的,如果一個人做不到,那么李得先生想象,有一隊士兵,正在他的墻外站成一排,挺著槍桿上的尖刀,隨著某個號令,步伐整齊劃一地向前攻,向他的房子進攻。向他進攻。
這個人或者這隊士兵,帶著拳套一次次撫摸似的攻擊墻面,而且好像還是愛好打擊樂的強迫癥患者。如此具有侵略性的任務,每一次推動墻面的動靜接續(xù)在一起,竟充溢著節(jié)奏豐富、輕忽又震撼的樂感。李得先生有時會聽得入迷。
第四天。李得先生看清楚了,原本像個火柴盒那般長方形的房間,現(xiàn)在變成了一個短邊長方形和長邊長方形的累加。李得先生認為自己的猜想是正確的:外面的人擔心他看不出變化,只推動了墻面的五分之四,而余下的五分之一留在了原地,好形成鮮明對比。李得先生多年前就已被生活教育得不在乎別人的看法,這次卻依然感覺有那么點受到傷害?!斑@是我最后的陣地了。”李得先生暴躁地說,“如果連這都看不出來,我能原諒我的一切失敗也不能原諒我是這樣的糊涂蛋。這種小瞧人太過分了,這簡直是赤裸裸的挑釁?!闭怯捎陔y以平息憤怒,李得先生才認真又神思恍惚地在下午五點之后丈量了房間。四天,李得先生的房間被侵吞了零點九八平方米。
李得先生從一場飛機失事的噩夢中醒來,第五天,李得先生決定出門查看個究竟。門口空無一人。李得先生站了半個上午。沒有任何人出現(xiàn),也沒有任何可疑動靜傳來。李得先生看向室內(nèi),開始覺得如果往日自己是一個自我囚禁的囚徒,那么現(xiàn)在,他卻無法克制對人們發(fā)現(xiàn)他的期待,然后,像認領(lǐng)一個孤兒那樣把他領(lǐng)回去吧。李得先生不相信沒人聽見動靜,如果不是因為懼怕裝作視而不見,就是某個告示已經(jīng)向每個知情者宣布,而他們也或真或假地理解了。
——像被塞進了一只密封的泡菜壇里。壇里每一秒都在以光速發(fā)酵的孤獨即將在下一秒爆炸。李得先生狂叫出聲,向視線模糊但又明知空無一人的敵方陣地傳達敵意、虛假的勇敢和與自己無關(guān)的仇恨。
這天,墻壁的前移并沒有略表同情心地停止步伐。
李得先生知道,在這面墻外,是空無一物的虛空。連爬山虎都沒有。但現(xiàn)在有了兢兢業(yè)業(yè)的敵人。
“如果這是一次拜訪?!崩畹孟壬鷵u頭嘆息,表示無法理解地說,“我就不配擁有一次正常地被拜訪嗎?”
李得先生的房間面積二十三平方米。李得先生用去一天時間精確測算過,如果敵人不休假,沒有另外的臨時任務,“而且家中也平安無事,沒有突發(fā)的災禍需要去醫(yī)院或者殯儀館,”李得先生毫不掩飾惡意地說,“按照這樣的速度,九十四天后,我將毫無意外地成為沒有任何縫隙的兩堵墻之間的一只蝴蝶標本?!?/p>
李得先生決定自救。
一塊木板被綁縛在窗戶上。像跳水運動員的慢騰騰爬上去的跳板。墻面每向李得先生逼近一厘米,李得先生就將跳板向外推出一厘米。
李得先生站到跳板上,走到最前端。就像站在了世界的指尖上。風中傳來某種訊息。李得先生分明感受了身體里最小的細胞也在顫抖。風中似乎有聲音在說,歡迎你,李得先生。
城市在下方。如果直墜而下或者飛翔,會停留在人群中吧。“我一直在等待世界的召喚。哪怕只是離世界近一點。”李得先生說,“即使我明白了我也無法接受,世界是以這種方式逼迫我融入?!?/p>
像站在懸崖邊。像站在世界的邊緣。像下一秒就會被消除引力而跌入無邊黑暗的外太空。隨時會被拋棄。我被驅(qū)逐,我才能接近。我與世界之間的鴻溝原來沒有想象中那么深遠,不過一聲風中的輕微呼吸那般的距離。現(xiàn)在,李得先生閉上眼——如果把周圍的一切都從感知里抹去,城市和荒原又有什么區(qū)別。李得先生更愿意站在荒原的邊緣。
李得先生朝向無數(shù)個方向眺望。又俯視,朝底下城市,朝世界揮揮手。李得先生沒有說出“世界,我來了”,還不到時候。何況,世界的心臟在哪里呢?跳板之外,房間之內(nèi),墻那邊,哪里不是世界?
一只鳥從空中掉下來,落在李得先生的窗臺上,死了。李得先生打開窗戶把鳥拿了進去。這一幕恰好被鄰居看見了。
兩個自稱是動物管理局鳥部的工作人員破門而入,李得先生正把鳥裝進一只鐵盒里。
“立即停止你的罪行?!鳖I(lǐng)頭的說。
“它死了,我得埋葬它?!崩畹孟壬f。
“兇手就是他了?!鳖I(lǐng)頭的對跟班說,繼而對李得先生說,“不是你殺害的你為什么要埋葬它?”
“它只是一只鳥,”李得先生說。
“如果看見一個人死在你的窗臺上,又被你拖進家里,我們也能不聞不問嗎?”跟班的吼道。領(lǐng)頭的明顯對他搶自己的話很不滿意。
“……而且它已經(jīng)死了。而且摔在窗臺上之前就已經(jīng)死了?!崩畹孟壬f。
“你不能證明它是摔到你家窗臺上的,你更不能證明它摔倒在你家窗臺上之前已經(jīng)死了,”領(lǐng)頭的因為突然噴發(fā)的暴怒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他正換氣時,跟班的為了不至于出現(xiàn)不必要的沉默慢悠悠地說,“換個說法……”
“換個說法,這些你都證明不了。如果你證明不了,”領(lǐng)頭的搶著說,“你能證明這只可憐的鳥是被一架飛機撞死的嗎?你能證明它是被飛機上一個歹毒的乘客捏死后扔下來的嗎?你能證明它是被雷打死的,被雨淋死的嗎?你甚至都不能證明它是被一只老鷹抓死的,老鷹突然打了個飽嗝然后丟下來?!?/p>
“你也證明不了任何其他可能性……”跟班的插話說。
“……你只能證明是你殺了它!”領(lǐng)頭的搶著說。
“我連它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李得先生說。
“這正是我們接下來要做的。為你能證明是自己殺害了這只鳥提供幫助?!备嗟恼f,“忘了自我介紹,我是法醫(yī)。我必須立即解剖,是燒死,槍殺,毒殺,勒死,電擊,摔死,踩死,傷心致死,還是被迫自殺……呃,天啦,盡管我知道一千種殺害的方式,但我不忍心再多說一種了……噢,天啦,這只可憐的小家伙有沒有經(jīng)歷慘無人道的折磨,天啦,一想到這個我就受不了?!?/p>
“你廢話太多,任何一個信息的透露都會讓敵人找到脫罪的空子?!鳖I(lǐng)頭的責備說,“你,可以工作了?!?/p>
“你們認定是我殺害的了,那么我的動機呢?”李得先生說。
“我們從來不研究心理問題。我們只是實事求是?!鳖I(lǐng)頭的說。
“或許我唯一的錯誤,就是不該把它從窗臺上拿回來?!?/p>
“那你更加完蛋了?!鳖I(lǐng)頭的說,“那它在窗臺上勢必被風吹雨淋吧,這是不人道的。況且它一定會跌下去,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最遲后天,這個我們很有經(jīng)驗,我們試驗過無數(shù)次了。你住六樓,下面就是人行道,萬一,不,一旦砸到哪個行人,比如嬰兒車里的寶寶們,你就永遠脫不了干系,那樣我們和你都不需要你提供什么證明啦,那就不是殺鳥這么簡單,而是蓄意殺人?!?/p>
李得先生覺得所有正常的邏輯在這場對話中都不成立,因為所有的猜想和想象在萌發(fā)之初,不,在未萌之際就被預設為現(xiàn)實。“那么,你有結(jié)論了嗎?”李得先生問正專心工作的跟班。
“沒那么快,你要有耐心。一天兩天三天,可能直到永遠;解剖是個永無止境的過程,就像和犯罪的斗爭一樣。”跟班像早就在等待似的立即回答。
“我永遠不能脫罪?”
“除非在我們動物管理局鳥部得出結(jié)論之前,你能提供無罪證明?!鳖I(lǐng)頭的搶著說。
“我該怎么辦?”李得先生是在向自己提出問題。
但跟班的回應了他,只是答非所問,“你這種情況太普遍了,所以也不用太焦慮。據(jù)我們所知,每個人,犯罪的欲望和咳嗽一樣是憋不住的。”
李得先生掌握了一個國家的秘密?;蛘哒f,一個秘密經(jīng)由猝不及防的奇怪路徑來到了李得先生的腦海里。像一艘外太空航天器意外地降臨地球,更像一只狂躁的蜜蜂跌落在靜謐的蝴蝶叢中。似乎不帶惡意,但有種惡作劇的玩笑意味。事關(guān)地中海一個叫赫留夫的國家,因一個美麗女人而生發(fā)的秘密。她的名字不是克麗絲德芬,就是格蘭亞蕾;但李得先生覺得這個倒無關(guān)緊要,也不以為意。
李得先生向來是一個沒有秘密的人,除掉小時候誤吃別人尿過的餅干這件事。李得先生讀過的二十四史里的每個字都告訴他,秘密——就意味著危險。生活也早就以或明或暗的殘忍、偏見、謊言、栽贓、告密與無情的殺戮警告李得先生,秘密掌握得越少越好。秘密和莫名其妙的危險是永不分離的共用一個心臟的孿生姐妹。如果說從來沒有什么是偶然的,那就是說這次是秘密精確選擇了李得先生,而他卻不知道原因何在。那么這份危險就因為模糊、陌生、不穩(wěn)定和原因不明而顯得更可怕,更會隨時在李得先生的生活中突襲出來,裝扮成要摧毀一切的叫囂姿態(tài),然后,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只對這點,李得先生有信心。
不管李得先生這樣想對不對,反正李得先生就是這樣想的。
沒有人在白天拜訪或者夜里破門而入,來向李得先生索要或者討還秘密。李得先生原本還抱有幻想,秘密一定只是像洗錢一樣將他當作一個臨時歇腳的驛站,原只打算在他的大腦短暫停駐,卻突然忘了下一步的方向,或者是忘了來路和初衷。現(xiàn)在,倒將他當成了一個基站。也許只是秘密疲累了或者懶惰了,也許是秘密產(chǎn)生的原因消失了,也許是秘密攜帶的目標已然實現(xiàn)或者沒有必要再去實現(xiàn)。秘密就此成了一個垃圾;然而對李得先生來說,它仍然是一個危險的垃圾。
李得先生逐漸發(fā)現(xiàn),在他掌握秘密的這段時間里,世界無法想象地變得悄然無聲。原本即將打響的東伊和西伊戰(zhàn)爭因為一根魚刺卡住了一方主帥的喉嚨而被迫延遲,另一方對延遲好像也沒有提出什么激烈的抗辯。馬爾藍、利得亞寨、茍波三個國家交界處的一頭豬死了三天又復活了。復活事件既沒有引起人民嘩變,也沒有引誘人身互相攻擊,更沒有引發(fā)外星人入侵人類事件。連海嘯或者生化試驗室細菌泄露這樣的小事都沒有發(fā)生。但三個國家交界處的另外五萬六千二百零八頭豬在死了三天之后并沒有如期復活,有點讓人們失望。但各種媒體報道人們對此也不是很失望。
這期間只發(fā)生了一件李得先生覺得應該略表關(guān)注的事。不時地,對面街道的房子里、樓上的房子里、樓下的房子里,都有人從窗口探出頭來。雖然他們經(jīng)常這樣探出頭來,但被迫擁有了秘密的李得先生認為現(xiàn)在他們探出頭來的意義和往常不一樣,動機不明,不,動機明確、純粹甚至有點邪惡。他們仿佛都在等待他的秘密,等待李得先生將秘密公之于眾,與每一個人私下分享一次。有一天,這些人從各個不同角落以不同方向同時探出頭來,這一次,李得先生感覺他們是在等待自己因為秘密而被捕。半小時后,一支喊著激昂又憤怒的口號的游行隊伍,在這些人的翹首以盼中緩緩流淌過街道,每個游行者臉上都裝飾著夸張的笑容,雖然游行指向的只是某個第二天就會被忘卻的憂傷事件。
秘密,讓李得先生成了一個自我懷疑的自虐狂。但至少目前看來,還沒有人知道李得先生掌握了一個秘密。秘密,像個傲慢的主婦霸占廚房一樣,擠占了歸屬感在李得先生腦海里應有的全部空間。李得先生如在云里霧中,驚懼、悔恨、絕望、失眠和挫敗感紛至沓來,李得先生開始黑白不分,是非難辨,繼而上吐下瀉。
已經(jīng)不是李得先生掌握秘密,而是秘密掌控了李得先生。
必須把秘密趕出去,而且要以不為人知的方式。人,不僅自己不該有秘密,而且千萬不能知曉別人的秘密。
李得先生將整個頭顱泡進冷水桶里,一次兩次,三分鐘四分鐘。即使難以呼吸、腦細胞被憋悶成一條細細的白線的時刻,李得先生依然能感覺到,秘密還在腦中樞下面三毫米的位置。李得先生把自己灌醉了,在衛(wèi)生間地磚上一醒來,就發(fā)現(xiàn)秘密還仍在那里,堂而皇之地和醉意并肩而立,像釘在腦海中兩個沉重的掛件。用去三天時間,李得先生在心急如焚中創(chuàng)作了一個劇本;寫下最后一個字時,李得先生頓時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不可原諒的錯誤,秘密,不僅沒有如他所愿地從腦海中遷移陣地,反而帶著寬容的愛意嬉皮笑臉地看著劇本里——另一個基本一模一樣的秘密,就像看著自己生產(chǎn)出來的孩子。李得先生燒了劇本。
從黃昏到黎明,李得先生都跪在地上祈禱。“您就讓秘密離開我吧,上帝。我求求你啊,上帝?!崩畹孟壬牭缴系鄄铧c回答了他,然而最終只看到天邊緩慢發(fā)白,秘密又要繼續(xù)壓榨他一個白天,看來上帝并不打算幫忙。
那么只能走出去了。李得先生像個戰(zhàn)爭打到最要命關(guān)頭的戰(zhàn)士,從原先因害怕而顫抖得不成人形,開始變得像刀尖一樣冷靜。李得先生預設了三種方案,由易到難。
李得先生從記憶的旮旯里苦苦搜尋,找到了與其說參差不齊不如說佶屈聱牙的樂感,用七天時間譜寫了一首曲子,盡情傾訴這個魔咒般的秘密。然后從天花板的隔層里掏出塵封多年的吉他,磕磕絆絆地將秘密笨拙地化進旋律。秘密在旋律里,如水在水中,如風在風中。尋找丟失的秘密的人一聽便知,而不相干者則不知所云。李得先生將曲子抄寫了五十五份,像小廣告似的沿路張貼到路燈柱上。——天下誰人識君;懷揣目的的人在千里之外的一個針孔探測器里不用想象和猜測也會一目了然。
沒有人出現(xiàn),也沒有事件發(fā)生。一切不符合李得先生的設想,但一切又似乎都在意料之中。在等待的時間里,李得先生自學了莫爾斯電碼。在一個無風無月的夜里,李得先生向著地中海的方向發(fā)送了秘密里的幾個關(guān)鍵詞。但除掉海風的腥味和月亮擊打波濤的動靜外,沒有傳來任何回音。赫留夫這個國家似乎從地球上消失了,也許它從來就沒有真實存在過。但它存在過,世界地理雜志告訴李得先生,赫留夫,位于呱哇甘比高地與塔本木海峽的包圍圈內(nèi),人口一千四百,盛產(chǎn)樹脂和牡蠣油,還有各種膚色的美女,以豐滿、高挑和小腳為美。公元一千七百九十一年,從非洲果替國殖民地烏干得分裂而出,起義失敗后只剩一隊人馬流亡至此。赫留夫所有的教科書封面上都印刻了一句話:復國是對上帝負責。
李得先生把赫留夫從世界地圖上抹去了。
李得先生終于走上大街,沿街找著小酒館。秘密,依舊牽扯得李得先生的步伐跌宕沉浮。在一家顧客不多不少、適合低聲傾吐秘密又容易被外人偷聽的小酒館里,李得先生坐到吧臺邊,對黑衣黑褲的光頭服務生說,“請給我一杯啤酒。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只告訴你一個人。”
“你是要用秘密換啤酒嗎?”服務生用真誠的語氣問。
這不是李得先生的本來想法,但提醒了他。秘密一定得有代價,才顯得有價值。況且,如果是交易,那么就不能是免費饋贈;在李得先生的想象里,這樣交付秘密更徹底,秘密也就不會再留一根尾巴毛在他的腦海里。
于是李得先生未置可否地看著服務生,面帶緊張、期待的笑容。
“每個人都有秘密。但沒有一個秘密能拿來換我的啤酒?!狈丈f?!吧厦娴脑捨抑皇窃陂_個玩笑。其實我是說,喏,”服務員抬抬下巴示意李得先生回頭看看門口不遠處趴伏在花壇邊的狗,“狗也有它的秘密。你覺得我會拿啤酒跟它換嗎?”
李得先生覺得這話很有道理,就知趣地離開了。
那只剩下一條路好走了:李得先生決定去自首。去向自己的國家報告自己掌握了另一個國家的秘密。李得先生沖進公安局,等待接見的長廊上歪歪斜斜地站著很多人。李得先生往前闖,撞開局長的門,大聲吼著,“我要舉報一個秘密?!?/p>
局長從夾著雪茄的手指下抬起頭來,煙霧讓他的面容不明朗,所以也讓他的聲音聽上去不清晰,“秘密,呃,秘密。你說你有一個秘密?”
“是的,局長先生。我……”
“和那個殺死情夫的老女人有關(guān)?”
“不。我……”
“那和一晚上偷了三家銀行在第四家銀行里睡著了的少年犯有關(guān)?還不是?那和一刀斃了鄰居一家三代九條命逃了二十六年今天才來自首的有關(guān)?”
“不,局長,我是想……”
“最不濟你也得和那個凌遲一只鳥的家伙有關(guān)吧?!?/p>
“不。局長先生。我是想說……你聽我說!”
“我不想聽你說,我的時間不僅證明而且要求我一點都不想。如果你的秘密和他們無關(guān),而且你確定和走廊上或監(jiān)獄里的任何一個人,以及即將來到走廊或去往監(jiān)獄的所有人都無關(guān),當然包括和你面前的我無關(guān),那就請回吧?!本珠L大手一揮,不僅是在驅(qū)逐,而且看上去像這樣一揮手門就能被他的意念關(guān)上似的。
李得先生滿面憂傷地站在原地。
“我們很忙。那么,我問你,貓會上樹是不是一個秘密?不是吧,然而我們得去處理。而且把滿長廊的人全部丟下,馬上就去。因為是市長家的夫人養(yǎng)的貓上樹了。所以,我們處理的都不是秘密?!?/p>
李得先生向門口退去,眼里盈滿淚水。
局長看到此情此景,臉上泛出一種喜上眉梢的光來,“我善意提醒啊。只要你曾經(jīng)擁有一個秘密,你就永遠擁有了這個秘密。它不會消失?!?/p>
大街上,李得先生像走在一個陽光燦爛的險惡夢境中。秘密的陰影隨著落葉漫天翻飛,又是一個秋冬之交了。那個誤食別人尿過的餅干的秋冬之交,再次回到李得先生的記憶里,泛濫成一條洶涌的河。不用局長先生提醒,李得先生也知道,有些秘密越不想記住,它越和生命如影隨形,偶爾模糊,但時刻都在,與你同生共死。
突然,在快到家的街道轉(zhuǎn)角,李得先生聽見了隱約的吉他旋律。李得先生停下來,靜靜地聽著。沒錯,是他譜寫的傾訴秘密的曲調(diào)。有人在一扇光明的窗口后面舒緩地彈奏著。很快,另一扇窗口也傳來同樣的旋律。好多個窗口,它們背后的樂聲,凄美、空落、幽深、愛在隱晦和有無間,慢慢——慢慢拋向天際,逐漸弱下去,逐漸靜下去。安靜,慢慢到來,然后鋪天蓋地,封閉了一切,封存了一切又挽救了一切。秘密,也漸漸蛻變成李得先生腦海里一種輕忽的已經(jīng)被揭去的狗皮膏藥似的折磨。明天。
饑餓離開了李得先生。
李得先生在床上躺了兩天,沒有等到饑餓回來,也沒有想明白原因。第三天夜里,李得先生坐在窗臺上,聽著黑沉沉的呼嚕聲、低泣聲、呻吟聲,原因慢慢在回憶里集聚成形了。
那天黃昏,李得先生突然想起媽媽做的山粉圓子,就給手機通話記錄里最后一位聯(lián)系(發(fā)生在兩年前)的朋友打電話,說想請他吃飯。對方說,正在去殯儀館的路上,參加一個朋友的葬禮。然后,沒有征兆的,饑餓就從李得先生的身體里離開了。兩者有因果關(guān)系嗎,一個陌生生命的終止擄走了李得先生的饑餓感?
又五天過去。李得先生決定出門去尋找饑餓。在菜市場。在工地上,李得先生蹲在幾個狼吞虎咽的泥工中間。在燒烤攤前坐了一個凌晨。在一家徽菜館里,李得先生用筷子挑動滿桌菜肴,但始終沒有誕生送到嘴邊的欲望。饑餓,不是在與李得先生玩捉迷藏,而是——與他絕緣。
一種夢幻般的尋找過程。像尋找一個丟失的孩子?;疑珘艋?,愈來愈灰。像孤獨而艱難地行走在噩夢中。無法自主,只能被牽引。李得先生走在明晃晃的街道上,像黑夜里經(jīng)過墓地那樣用咳嗽給自己壯膽。
墳墓……那么,葬禮?有什么在李得先生的腦海里閃過,隨即消失了。李得先生沒有進食,卻越發(fā)虛胖了。
李得先生去了靈隱寺。在齋堂前,靜坐了一中午。和尚們咀嚼無聲但香甜如童年風中的炊煙。在一家男士會所的一位姑娘面前,李得先生說,“我只想請您跟我說說您最饑餓的時候最想吃的東西,我缺少吃的欲望?!?/p>
凌晨四點,李得先生藏在一根石柱后面,盯著一個垃圾站。男乞丐,女乞丐,老乞丐,小乞丐,都來過了。一個穿著西裝系著領(lǐng)帶的年輕男人也來了,翻弄垃圾,很幸運地找到了一個幾乎完整的面包。
此情此景仍然沒能讓李得先生感到饑餓,反而覺得血管里像爬滿了嗡嗡叫的蚊子。李得先生想哭,李得先生惡心得吐了出來。
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李得先生的身體越來越胖,思維卻日漸消瘦,用去十七天時間方才想明白這個道理。
一天黃昏,李得先生去了殯儀館。尋找那個朋友。殯儀館里人頭攢動。真真假假的悲傷在人們臉上凝結(jié),在人們頭頂上哈哈大笑。李得先生明知這么多天過去那個朋友不可能還在這里,但就有什么在強迫他要來尋找。李得先生像個放大鏡似的逐一檢視,雖然已經(jīng)不記得那個朋友的模樣,但確信他不在這里。
李得先生穿過人群,不是仿佛被什么指使著而是仿佛被引誘著,向殯儀館的背后走去。
穿過一片叢林。在叢林盡頭,最后一棵樹邊,李得先生站住了,看見朝陽正懸在東邊天空。手表指針指向七點。是一個冬天。不遠處,很多人正喊著號子煉鋼鐵。李得先生知道自己回到了六十年前。李得先生向他們走去。他們比李得先生還要虛胖,像灌滿水的水桶。在他們中間,李得先生看見了一個和自己神似的人。如果那人能瘦一圈,那就是另一個李得先生了。沒有打招呼,李得先生轉(zhuǎn)身走了。
李得先生重新有了吃的欲望?!罢业阶约翰拍苷业金囸I。反之亦然?!崩畹孟壬f。事情過去很久之后,一天黃昏,李得先生又說,“饑餓是人的源動力。正如欲望是世界存在的源動力。”
外面在下雨。很大。天地之間一片銹紅。因為雨也是紅色的。但不是血,真的是雨。電視新聞里說,生化危機正在到來,這座城市一角的化工廠爆炸了。世界像一個黃紅相間的底部和側(cè)部都正在腐爛的南瓜。未來得及腐爛的部分密不透風。待在家中,盡可能埋伏起來——電視里化過淡妝的美麗女中音柔媚的聲音里充滿憂傷而夸張的警告意味。李得先生覺得這倒是出門散步的好機會。但是目的地應該是哪里呢?
沒有目的地,雖然不是李得先生平常閉門不出的主要原因,但至少是原因之一。這次李得先生找到了一個很好的理由:在這樣一個生化危機的日子,去接送女中音主播。少不更事的年歲里,李得先生選擇女朋友只有兩個方向,廣播里的女中音,或者舞蹈演員。
街道上沒有一個行人。仿佛從來沒有過行人那般的死寂。只有下水道冒出的炸破的氣泡表明曾經(jīng)人類需要下水道。沒有尸體。尸體或許有過,但要么被掩藏要么汽化了,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天與地,從顏色相似性來說僅相差一厘米。長方體的樓房歪斜成三角形。音樂,還在最遙遠的角落旁若無人地響著,但每一秒都被壓榨成瀕死之際毫無必要的不屈地呻吟。氣味,像萬千個馬桶經(jīng)由一百年的發(fā)酵,在空中像沒有主人的氣球那樣飄蕩。
樹葉蜷縮成木乃伊的爪子。如果這個世界曾經(jīng)存在過木乃伊并且如今還存在樹葉的話。不能分辨車輛的顏色與品牌,因為只剩下骨架。李得先生遺憾地暗想,這樣看來車終究不如人,因為人若只剩下骨架還是能分辨出男女。但從車輛是否曾經(jīng)故意或被迫撞過這一點來說,與人又異曲同工——已經(jīng)無法判斷那些想象中已成尸骨的男女是否曾經(jīng)故意或者被迫作惡。他們還是會出現(xiàn)的——李得先生相信,只待毒氣散去。
李得先生突然想喝一杯酒。當然找不到一家酒店了。所以李得先生覺得自己想喝一杯酒的念頭簡直就是一個落井下石的惡作劇。就像真誠地逼問一個下一秒就要被執(zhí)行槍決的人的人生理想是什么。
已經(jīng)是第七條大街了。李得先生向來是以走過街道的數(shù)字來命名街道的人。不是為了方便記憶,而是為了定位。對于李得先生來說,家很重要,就像蟑螂認為用來逃命的巢穴很重要一樣。當然現(xiàn)在不重要了。只要李得先生愿意,在這座城市如果不被外面的人確定為死城,而又被人類重新占據(jù)之前,此刻站在大街上茫然四顧的李得先生就可以不會聽到任何反對聲音地宣布自己已經(jīng)占領(lǐng)這座城市。宣布,說什么也應該是一起廣而告之的事件,于是李得先生想起了這趟出門的初衷。本來毋庸諱言,李得先生早從某年某月某日開始就成長為一個沒有初衷而且鄙棄任何初衷的人,但現(xiàn)在既然時易世變,卻不妨裝模作樣有那么一個了。李得先生決定執(zhí)著地去尋找女主播,不管卸妝后的她是否依然美麗。關(guān)于這點,李得先生完全不用自我說服就能說服自己,因為:美麗,只是一座城市在平穩(wěn)狀態(tài)中運行才能確定的概念;就像最后一個莫西干人被消滅之前他的氏族對女性正常而特色的、因為特色又不經(jīng)推敲的評價一樣。
沒有翅膀的鳥和沒有腿的鳥在空中結(jié)伴緩慢飛行。一列火車在城市的人造半空中快速駛過。里面空無一人。路燈在意猶未盡地一個接一個但沒有規(guī)律地爆破,對它們遲到的死亡,李得先生揮揮手暗喻出理解,卻又覺得規(guī)律是從有這個名詞開始就無法不顯得無稽的概念;它只和正常的穩(wěn)定生態(tài)有關(guān);但所有的正常從來都是不正常的,所有的穩(wěn)定其實從來就沒有真正穩(wěn)定過。而真正——比無稽還荒謬。那么,還有什么呢?
雨,雪,落花,同時從天空中跌下。除了這樣一個共同點之外,它們不會再有其他共同點了:都是紅色的。其他的,要相信——電影里的末日景象已經(jīng)對此有了千分之一的構(gòu)想并且完美呈現(xiàn)構(gòu)想的百分之一啦。沒有哭聲。沒有僵尸。所以沒有悲愁和惡毒。末日,就是什么都沒有,美與丑,不再對立。沒有區(qū)分。美丑都不再存在。
政府呢?你還要這么問嗎?你在搞笑吧。那不就像酒吧里曾經(jīng)隨處可見的啤酒泡沫嗎?酒吧都不復存在了,你還指望什么?如果依靠記憶,也一定不能認出在這樣一股腦兒的斷壁殘垣中哪處曾經(jīng)是酒吧。而且這很重要嗎?你能斷定又如何?你能回憶起啤酒泡沫的形狀又如何?曾經(jīng)的泡沫還是轉(zhuǎn)瞬即逝的泡沫嗎?
閑話少敘,言歸正傳?,F(xiàn)在,李得先生來到了城市的電視臺前。電視臺的大門毀成了一只葫蘆。因為和初衷相似的情感,李得先生對此不愿做任何評價。但門顯然是進不去了。在門口,李得先生發(fā)現(xiàn)一個居然完好無損的電話亭。總有上帝之手遺漏的地方,李得先生對此表示理解;李得先生同樣盡力去理解的是,上帝之手的手背陰影之處就是魔鬼叢生的草叢,也可能是上帝對人類最后的一念之善,也就是——最后的蠱惑。但李得先生沒有猶豫,站進了電話亭。
像一個保溫箱。能保持一個嬰兒最初的必要的溫暖。李得先生隨意撥出一組號碼,沒有接通,又隨意撥出一組,還是沒有,李得先生幾乎是頑皮地撥出110,當然沒有任何動靜傳來。這時,李得先生發(fā)現(xiàn)自己犯了一個低級錯誤,在電話機右下角,有一把鑰匙。顯然旋轉(zhuǎn)它,才能撥打電話。
李得先生轉(zhuǎn)動鑰匙。然后,不需要再撥通電話了。電視臺的門開了。
走進門內(nèi)的李得先生類似于強弩之末的一支箭。他無暇顧及疲憊和懼怕,而只是無法克制好奇。面前是一個新的世界。一個盡管美麗女中音不在其中但顯然超越了美麗女中音的世界。
里面全是鳥人。各種人狀的鳥和各種鳥狀的人??諝饩褪欠枷惚旧怼湓谡f話,蜘蛛在說話,風在說話,藍色在說話,火光在說話,無花果在說話。輕言俏語。不是在說話,而是在合奏。音樂像一只尖嘴的龐然大物,如泰山壓頂?shù)只没療o形。花全部匍匐在腳底跳舞。一條魚飛過來,親吻了李得先生的臉龐,然后說:你好啊,李得先生,歡迎你。
李得先生走過八條街道,沒有見到一把刀。
“我在這里會孤單嗎?”李得先生問內(nèi)心里的猶疑和惶恐。
有七個女人,如果她們愿意,李得先生是打算和她們在這個新世界里生活下去的。李得先生承認這個數(shù)字只是一種愛情觀上的虛數(shù),就像一朵玫瑰花下可能會長出七根刺一樣。但李得先生覺得應該去尋找她們。只要其中一個還存活世間如初,對李得先生來說,這個世界就是真正的新世界。
李得先生退出門。走進電話亭。這次,李得先生先轉(zhuǎn)動鑰匙。然后,新世界的門關(guān)閉了。
城市不斷有人失蹤。人口失蹤辦公室不得不應景地成立了。還制作了專門網(wǎng)站,登記失蹤人口,發(fā)布尋找信息。但“昨日找到”后面的數(shù)字始終是灰色的冷冰冰的“0”?!白蛉招略觥焙竺骢r紅的“+3”“+7”或者哪怕只是“+1”都倒像是一種赤裸裸的引誘,讓人難以抗拒地產(chǎn)生加入失蹤人口行列的欲望。向上曲折攀上的失蹤人口曲線平緩了一陣子——在下面這件事發(fā)生之后,人們才意識到它不過是在積蓄力量:突然一夜之間,三十七個人被宣布失蹤。
曲線像只脖子被突然拉長的雞,來到了第一個斷崖前。此后或許會有更高的斷崖,但無論如何,從此刻開始下面就已經(jīng)是遙不可及的谷底。
李得先生既憤怒又激動?;蛘哒f激動有那么點快速地蠶食了憤怒本來占據(jù)心頭的陰影面積。人口失蹤辦形同虛設,除掉將悲傷的事實集中呈現(xiàn)出來;從散布在城市各個角落的三十七個人的職業(yè),無法得出他們有不約而同失蹤的必要,但李得先生發(fā)現(xiàn)了,他們大多四十歲左右,有男有女,而從照片看來,長得都還挺知性和有情感的樣子。
李得先生也快四十了,所以這簡直是一種欲蓋彌彰的誘惑。在城市里,李得先生孤獨得像一只鳥。李得先生排遣孤獨的唯一方式就是品咂孤獨;或者是拿孤獨開個火辣辣的玩笑,比如:孤獨是一只不離不棄的哈巴狗;孤獨就是貼在世界傷口上撕不掉的狗皮膏藥。這意思只有鏡子里的李得先生懂。
只有孤獨的人為了不再孤獨才會失蹤,而不是相反;如果失蹤是主動為之的話;如果這三十七個人失蹤的目的一致,那顯然,有人落單了。這有很多種可能,但李得先生只愿意考慮其中一種——就像相約自殺,結(jié)果有一方臨陣退縮了。相約自殺當然是失蹤的最決絕、最徹底、最高級的形式;所以還有另外一種,失蹤后一方發(fā)現(xiàn)原來另一方并不是合適的共同失蹤對象——這是一種概率性的或許會自然來臨的狀態(tài),李得先生認為無須多加考慮,聽其自然即可。當然,失蹤因其必然攜帶和制造的破壞性,并不容易被接受而付諸行動,也很難獲得認可;所以盡管對某類人來說,生存的形式注定不是在失蹤就是在準備失蹤的路上,但后者還是居多?!斑@才正是社會矛盾層出不窮的原因啊,”李得先生譏諷地感嘆說,“如果想失蹤就能失蹤,也被允許失蹤,矛盾至少減少三分之一。”
李得先生決定失蹤了。第二天,第三天,直到第四天,網(wǎng)站上的失蹤人口都沒有再增加,這讓李得先生感覺不適。在李得先生的感覺里,城市,不僅是夜里,就連白天也像深陷一潭死水之中,沒有情感的風吹過,也沒有起一點情感的波瀾。失蹤,才是一座城市理應不時作出的感性表達。不止于此,被找到的人口后面依然是灰色的仿佛被冰凍住的“0”,這只能說明——除暴力性事件之外,那些主動失蹤的人都活得很好,而且隱藏得很深,這更表明他們不僅指望、更有信心在未來的繼續(xù)失蹤歲月里會仍然活得好,甚至更好。李得先生在明白這是一份誘惑的基礎上更明白了:為了過上那些失蹤人士已然過上的美好的失蹤生活,必須失蹤。當然失蹤是少不得具有儀式感的,于是——
在把房間收拾得像只是臨時出門之后,李得先生在樓下街角的公用電話亭里撥通了110。他模仿一個蒼老的聲音,“我想了想,覺得還是要報警。街道對面的樓房里,六樓一個男人應該失蹤了。五天了,他的窗簾都沒有拉開過。我怎么這么肯定?以前,他每天坐在窗臺上,像只鳥,雨天像只落湯雞。他四十歲上下?!?/p>
一旦以失蹤人士的心態(tài)去體察,李得先生很快明白,到哪里就能找到他們。他們可能想換一種生活,卻不一定或者說幾乎不想換一座城市生活。城市的節(jié)奏、韻律、稟性、氣質(zhì)、慣性、狀態(tài)和顏色,已經(jīng)融入他們的血液之中,成為他們性格的一部分甚至他們自身,另一座城市就此成為水土不服的代言詞。他們正是因為不想背叛自身,才失蹤。
李得先生去往一個城鄉(xiāng)接合部,租了一間農(nóng)民房。不出幾天,李得先生就斷定,周圍除了偶爾出現(xiàn)的房東、農(nóng)民工就是失蹤者。十二對。五個落單,其中四個是女人。有一對情侶,晝伏夜出,兩人在夜色中相擁行走時,像一個人??梢娫诜忾]而孤絕的房間里會如何合為一體。只有一種形容可以表達這種露水卻終于今生得遇的情感:一夜只如一瞬。
失蹤的魅力之一——與出軌相似,就是等待人們發(fā)現(xiàn)而見證出軌。仿佛只有這樣,出軌或者失蹤才有了至情至性、感動他人又能自我感動的意義。被人發(fā)現(xiàn),出軌才存在。才有意義。才能證明:我活過,我為情狂,我為情執(zhí)。比如,失蹤了被網(wǎng)站錄入。但李得先生沒想明白的是:如果這些人可以不經(jīng)斬斷所有前塵的失蹤方式就可以生活在一起,那他們何須失蹤。所以他們對李得先生的任何或明顯或隱晦的親近行為,都是抵觸的,視之為危險。
那四個女人都有那么點美麗,也有那么點憂傷、委屈和幽憤,還有那么點不合于世。半個月過去了,因為她們身上那么點被遺棄的自怨自艾,和那么點不信任人與難以接近,李得先生仍然在她們的生活之外。時間久到李得先生都差點忘記了自己失蹤的初衷。但李得先生能理解,失蹤女子因為與之前生活的陡然截斷,她們的標準固化了,固化成為偏見。她們的眼中,只有那個相約失蹤卻再未出現(xiàn)的男人,和想象中能與他一起共度的失蹤生活。哪怕她們已經(jīng)知道并非這個人或者并非這樣不可,但她們被拋棄的境遇卻讓她們非要無謂地堅持下去。因為事關(guān)她們想象中虛幻的尊嚴,和無法挽回地變得脆薄而弱不禁風的自信心。這可笑而可憐的尊嚴,就恍若一個被奪走手中玩具的孩子,面對一家可以隨便拿取的兒童玩具店,卻滿面淚水地轉(zhuǎn)過頭去徑自走開一樣。
但還有時間,李得先生一點也不著急。
李得先生和她們的故事還未發(fā)生。有可能會發(fā)生,也有可能永遠難以發(fā)生。但就在仍然沒有發(fā)生,李得先生在希望與失望之間游移徘徊,更多的時候仍然在向希望添加砝碼時,警察找到了李得先生。
“我一點也不奇怪你們找到我?!崩畹孟壬f。
“我們也不奇怪。因為你還用著原來的手機?!币粋€警察說。他比他的同伴看上去年輕點,而且留著多余的顯然只是個累贅的長發(fā)。
“而且還用手機登錄網(wǎng)站每天查看失蹤人口。很抱歉,我們沒有把你發(fā)布上去,要問原因……”年老一些的警察說。
“我不介意,雖然……”
“不用奇怪。因為從一開始我們就判斷這是一場惡作劇?!蹦贻p警察說。
“不。你不能隨便就這么說,”李得先生想反對。
“可以。只是為什么呢?好吧,為了不糾纏這些無用的細枝末節(jié)。但我們只收回我們被你聽上去好像有那么點隨便的口氣,其實不是這樣。而且對于……”
“夠了。”年老警察說,“很抱歉,李得先生,因為太忙,我們過了幾天才去你的房間搜查。還是因為太忙,我們今天才來找你?!?/p>
“你在公用電話亭打電話的時候,其實我們就在監(jiān)控里看到你了。你裝出一個老家伙的聲音時那滿臉扭曲的夸張模樣,太搞笑了。真他媽的像……”
“夠了!現(xiàn)在……”年老警察說。
“現(xiàn)在,那我回家了?!?/p>
“不行。我們得以虛假報警的名義拘捕你。”年老警察說。
“失蹤也就失蹤罷了。簡直是危害公共安全。”年輕警察鼓起勇氣補充說。
李得先生被關(guān)進看守所。李得先生在看守所里兩天之后,不想繼續(xù)待下去了。李得先生想立功。但李得先生覺得自己親口說出那些失蹤男女的藏身之所太不道德,更違背他對他們的欣賞。所以李得先生打算把立功線索出賣給同房的犯人,賺點錢,能夠延長他日后衣食無憂的蝸居時光。
一個拼命讀書的家伙,在李得先生進來的兩天里,已經(jīng)讀完了七本書。但李得先生的動議遭到了他的拒絕?!霸贈]有比這里更好的讀書場所了。外面太浮躁。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做學問的地方就是監(jiān)獄。如果你讀過那些貪官的悔過書你就知道,他們原本每一個人都有潛質(zhì)成為盧梭。還有,我一點也不羨慕外面世界的精彩,我有精彩的回憶。回憶其實可以成為一個人的全部,人很多時候只要回憶就夠了,威廉特雷弗在《出軌》里就是這么說的。希望和期待也是,沒有比它們更美的東西了。這話仍然不是我,而是雪萊說的,當然希區(qū)柯克和泰戈爾也說過類似的話。在這里,我可以和自由互相期待,雖然在這里內(nèi)心里的自由早已和我互不干涉和煩擾,但有時又能融而為一。所以說,我就是自由本身。至于外面的女人們么,不是不想,然而她們……”
李得先生把一本書塞進這個話癆的嘴里,然后又用他所有的書將他埋起來。
李得先生又失敗了兩次。一個男人說,盡管他身陷囹圄的真相已經(jīng)向他證明不能相信女人的話,但現(xiàn)在他認為最好連男人的話都不要相信,除非李得先生能帶一個失蹤的女人站到他面前,否則他是不會付錢的。另一個男人則說可以先交一成定金,但得打七折,還得買一送一,然后又要扣留百分之三十的立功線索質(zhì)量保證金,“請原諒,把我送進來的開發(fā)商就是這么對我的。我手下的工人們把他打了,他們拿錢回家了,然后我卻進來了。你知道,想活著,別人的經(jīng)驗總該汲取的嘛?!?/p>
李得先生找到年輕警察。直言不諱地說想把尋找失蹤人口的立功線索打半折賣給他,而他可以全價甚至加價賣給監(jiān)獄里想要立功的人。
“這不是不可以考慮?!蹦贻p警察說。“從既有經(jīng)驗來看,成功贏利而且沒有風險是完全可能的。但很不幸的是,這次咱們生意做不成。”
“為什么?”李得先生真誠地表示不解。
“因為,”年輕警察噓笑著說,“我們知道他們在哪里,從一開始就知道。所以這不是一個秘密,就是說沒有價值。沒去找回來,是因為——難道你不覺得,如果他們不失蹤,社會矛盾會多三分之一嗎?我們真的太忙了。這種矛盾少了,而大家又都在反思過去或者期望未來,因而更沒有時間去制造矛盾的日子不好嗎?但你假報失蹤才是給我們添亂呢。”
并不是因為珍惜指標李得先生才不上街的,不需要指標的往日李得先生也很少上街。但電視里的一個女中音在傍晚下了最后通牒,“從明天起,凡有指標而不用以致浪費的人,不僅從此沒收指標,還要加以懲罰?!崩畹孟壬粦峙聭土P,沒什么可失去的——除掉心理、思想和情緒;但懲罰的方式并未明示,李得先生反倒為此有點忐忑。在一個只能憑借指標才能上街的社會,沒有什么懲罰是不可能發(fā)生的。李得先生決定,明日一早就上街,還為此準備了高筒靴、風衣、面罩和墨鏡等。雖然不知道用于防護什么,也不覺得有什么用,但或許還是備著好。
是一個晴天,朝霞像雛雞的羽毛。李得先生預感到街上空無一人,并立即得到了證實。在走過A路,穿過B橋,經(jīng)過往日人滿為患的C景區(qū),直至到達城市標志性建筑D時,李得先生都沒有看見一個人。但不遠處有鐘聲敲響了七下。所以一定不是時間問題,李得先生對此很肯定:絕非我起得過早。已如讀者諸君所知,李得先生雖然不是頭腦僵化的固執(zhí)之人,但在分析和探知真相方面,還是有點武斷和追根究底的魯莽勇氣的。所以,李得先生慢吞吞地自言自語:“這個世界任何矛盾產(chǎn)生的根本原因不是時間就是空間,既然不是時間,那么就一定是空間問題咯。”
事實證明,這次李得先生也猜對了。這時,李得先生已經(jīng)來到了市政廣場E。E的周圍有代表會議廳、銀行、珠寶行、當鋪、高檔服裝店、化妝品店、網(wǎng)紅餐廳、國際會所和警察局。在這里,一切繁華如常,喧鬧,摩肩接踵,剎車聲和喇叭聲響徹云霄,紅綠燈冷漠、嚴謹而科學,并不比往日多一秒或者少一秒;奇形怪狀的寵物們有的在奔跑撒歡,有的在盤旋嗅地,有的在當街便溺。貴婦人還是那些個貴婦人們,看上去也沒有更老些——仿佛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指標這回事。
一個急迫的念頭像壓迫神經(jīng)的尿急一樣,在李得先生的腦袋里噴薄欲出已經(jīng)很久了,甚至從昨天傍晚決定的那一刻就成為他內(nèi)心里和血液一樣黏稠的擔憂。但人們都在忙碌著;終于,李得先生注意到一個靠在燈柱上吸煙的人。他的頭頂上掛著一副血盆大口的口紅廣告牌。李得先生感覺到了那張血盆大口的吸引力,于是確信是某種冥冥中的力量將他召喚向那個人,而那個人也一定能解答他的疑惑。
“對不起,我只是想問。我如何向不知道是什么的機構(gòu)證明我上過街了?!崩畹孟壬懬拥貑枴K芸吹阶约旱穆曇粼诳諝庵邢褚粭l條灰色的線,在到達對面那人聽力能捕捉的范圍內(nèi)就飄散了。
但那人聽清楚了。“我知道。我是說,我知道你其實想問指標如果兌現(xiàn)了,應該交給誰。”他搖晃著手中的指標。他五十歲上下,臉色一塊像燒紅的鐵,一塊像冷卻的鐵,就那樣斑斑駁駁地拼湊在一起;五官都大得出奇,像被惡作劇地拉長了,但它們組成的面容卻又模糊得像久遠年代里一個輕忽的夢。因此,李得先生對他有了好感。此人接著說,“你的問題也正是我的問題。你可以叫我阿鐵。”
“我不是故意要這樣,很抱歉,阿鐵先生?!崩畹孟壬坪跻驗閷Ψ矫媾R的問題竟然降尊紆貴到和自己的一致,而感到羞慚和激動,幾乎有些面紅耳赤地說。
阿鐵從李得先生手中奪過指標,上面像身份證一樣印著個人信息,“呃,李得先生,”然后又很快把指標塞回來,動作迅疾而粗魯?shù)爻畹孟壬鷵]揮手,也許意味著對于兩人共同面對的問題來說這樣的道歉不值一提,也許只是擔心指標黏在手上再也扔不出去。瞬間李得先生產(chǎn)生了轉(zhuǎn)身逃跑的沖動。這樣是不是就可以視為上街任務已經(jīng)完成。指標交給誰并無所謂。李得先生冒出來的第二個念頭是,對方似乎在話音未落就洞察了他的想法,輕慢伸出左腳封死了他逃跑地最佳路線。
但這種下意識的念頭和動作被雙方刻意回避了,沒有進入他們的對話。“我已經(jīng)問過很多人,但沒有人告訴我。我還給女中音打了電話,她什么也沒說,但好像有什么言外之意,不僅暗示并且指望我能聽懂。很多人問過我,所以我回答不了。我是不是長得忒像知心大哥,可以解答比如人為何會放屁乃至世界為何能走到今天這樣的問題?!卑㈣F這次對李得先生又要道歉的表情做了個驅(qū)逐的手勢,“如果道歉能解決任何問題,我會成天價地向所有人道歉,都可以不喝酒、不睡覺。講到酒,嗯,還是等會?!卑㈣F咽下嘴邊流出來的唾沫,看到李得先生隨之咽了一口便又咽了一口,“只順便提一句,我此刻內(nèi)心的矛盾只是指標偏少與對酒的渴望之間的矛盾。我今天出門后就直接走到這里,然后一直站在這里,你是第七十三個詢問者?!?/p>
李得先生也覺得道歉不再合適,又不知道該如何追問,看阿鐵擺出明顯不想繼續(xù)說下去的造型,只好仍然停在原地準備遙遙無期地等待著。經(jīng)驗和挫敗都早已告誡李得先生:最為棘手或者最不可思議的問題,唯一的解決途徑只能是等待。最好的解決方式是:問題自動消亡?;蛘呦褡咤e家門的惡棍,自己轉(zhuǎn)身離開了。
飛機在空中飛過。它的身后跟隨著一群鳥。鳥飛行的姿勢很正常,即使片刻后會融化在飛機尾氣里也并不顯得怪異。大地偶爾輕微波動,那是地鐵像只長了翅膀的蠕蟲在底下穿過。梅花,玉蘭,仙人指,長壽花,在墻角,在花壇,在窗臺上,璀璨而鮮艷欲滴地開放著。充作柵欄的紅色夾竹桃正隱約散發(fā)著人類自以為能消化掉的毒氣。LED屏上正在播放新聞,城市邀請了法國“凡爾賽宮理想與自由樂隊”下個月來演出。
“我真是浪費指標啊?!痹谝魂囎咤e季節(jié)般的陰風突然掃過來又掃過去之后,阿鐵突然感嘆說,聲音聽上去震耳欲聾。這聲音也像攪動他五臟六腑的一股氣流,從腸胃的最深處慫恿了他講話的欲望。“不知道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想過你便能猜到,這里四處都是監(jiān)控器。來,李得先生,請摘下面罩和墨鏡,對準任何一個攝像頭。攝像頭能證明你上過街,你——沒有浪費指標,嗯,世界還是繁華和美好的,指標并沒有影響你介入生活,就是說,達到了他們的證明目的:世界是正常的。只是,可惜啊——”
“我知道你后面要說什么。”這次李得先生顯得有點聰明而且急不可待表現(xiàn)聰明地說,“可惜啊,如果他們沒有看攝像頭呢。不,他們會說看了,你怎么證明他們看了攝像頭就看到了你,如果他們說沒看到?!?/p>
阿鐵兩只手鼓了下掌,又用左手拍了下右腿,對能發(fā)出這樣刺耳的聲響,李得先生適度但又不合時宜地表示了敬佩?!八裕卑㈣F用緩慢、輕聲營造出來的憂郁音色說,“我都不打算說出我更好的建議來了。如果他們愿意,可以在指標上設置數(shù)字。你出門一次,數(shù)字就減少1。就他們的技術(shù)而言,這沒有任何難度?!?/p>
“你為什么不想想他們?yōu)槭裁床贿@么做呢?”這次,李得先生有點狡黠地譏諷道,“如果我左腳跨出門,數(shù)字減少1,我右腳就縮回去了呢?!?/p>
“你說的正是我準備告訴你的?!卑㈣F表明已經(jīng)看出了李得先生的譏諷但自己根本不以為意,表情看上去就像對一坨寵物狗的糞便雖然反感但覺得犯不著計較那樣,“所以這不是一個好主意。不過我已經(jīng)看出你是什么人了,有種生意適合你。”
李得先生不擅長提問,尤其是對方明擺著在等待他提問的時候,這是他常年缺乏好奇心養(yǎng)成的時而顯得良好但總歸不良的習慣。所以李得先生沒有問,但李得先生忍不住問出另外一個問題,“為什么,我房間周圍的街道上空無一人,但這里卻人多得像狗毛?”
“這個現(xiàn)象我出門的第一天就發(fā)現(xiàn)了。因為,聽好了,窮小子:我們是住在十幾里之遙的貧民區(qū)。”
“我能理解。富人需要更多的出門,推進社會正常運行吧。我不反對這點。”
“你比我還虛偽。你為什么不直接說特權(quán)呢?!?/p>
“如果我可以把你這個用詞當作一種攻擊的話,我要糾正你。富人和窮人一樣,都只是一種產(chǎn)物。比如,富人也得接受發(fā)放給他的指標。比如富人也不能浪費指標。不需要我講得再深入一點了吧。如果你聽不明白,我請你原諒。”
“你錯了。這里不全是富人,除掉我們這種混跡其中的之外,你注意到?jīng)]有,有十五個人,從你剛出現(xiàn)開始,就從十五個不同的方向盯著這邊?!卑㈣F打著哈欠說,接著就勢哈哈大笑起來。這讓他模糊的面容看上去像一張皺巴巴的貓臉。
“不是警察。就是便衣警察?!崩畹孟壬衿綍r對鏡子里的李得先生發(fā)怒時那樣大聲地說。
阿鐵已經(jīng)作勢欲走了。
“如果警察上街需要指標。如果有警察這些指標,為什么不能把這些指標多發(fā)些給其他人呢?”李得先生問。
第一個警察向他們走過來。他抬腳的一剎那,另外十四個警察立即邁出整齊劃一的步法,呈扇形包圍過來。
“這是一個我早就想好了答案的天問,但我不打算回答你?!卑㈣F頭也不回地往前走,但左手在后腰邊向李得先生做了一個招引的手勢。
李得先生跟上去,“我們?nèi)ツ睦???/p>
他沒有得到回答。
他們來到一個三岔路口。李得先生確信沒有人尾隨。
就像從夏天穿進冬天,從光明跌入黑暗,從滿天星辰的外太空鉆進了一顆毫無聲息的億萬年化石里。這里,以及三個方向的極目之內(nèi),只有他們兩個人。李得先生跟著阿鐵坐到路中央的圓石礅上。沉默兩秒鐘之后,李得先生又想問為什么了。
阿鐵未卜先知地伸手制止了他?!拔覀冎皇切跉狻2皇菫榱说却裁?,也不是在靜觀事變。我們只是路過這里,我們是有方向和目標的人?!?/p>
“這里我來過?!崩畹孟壬藐愂龅恼Z氣說。
“以前很熱鬧?!卑㈣F毫不掩飾敷衍,還挑釁地看著李得先生,希望他能領(lǐng)會自己的敷衍,并就此閉嘴。
“我是想說,如果有喜歡清靜的人,難道這里不是個好的散步地落嗎?相比在那擁擠的廣場上,”
“我不知該把您這話看成感嘆,還是同情或者無知,李得先生。”阿鐵被自己語氣里的譴責意味再次引誘出說話興致。“所有的清凈,都可以在沒有指標的日子里盡情享有。會讓你享受瘋掉的。像什么,就像一條魚感覺整個海洋里只有一條魚。就像——”
有個人從很遠的地方向他們走來?!笆莻€女人,我敢肯定?!卑㈣F說,“是風里的味道告訴我的。別問我要多久沒有碰女人才能相信我的話?!卑㈣F轉(zhuǎn)向李得先生,瞇起眼睛以致讓眼眶都從臉上消失不見了,“你是干什么職業(yè)的?”
“無業(yè)。當然你要說我是個自由撰稿人、畫家,或者孤獨設計師,也可以。我自認為是個妄想狂癥受害者?!?/p>
確實是個女人。
“她還是一個妓女?!卑㈣F的聲音聽上去滿懷興致,和他接下來出口的話有些矛盾,“但應該價格比以前貴了。她多少天有一次上街的指標,價格就應該是之前的多少倍?!?/p>
“不是因為這個我才拒絕和她交易的?!崩畹孟壬X得聽出了阿鐵話里的慫恿,趕緊澄清,“而是——”
“滿天飛、遍地滾的悲劇就是這么形成的。”阿鐵搶著說。“她不是有指標的富人的菜,而她的潛在客戶卻缺少指標?!?/p>
“我覺得她是個努力的人,甚至是個勇敢的人。”李得先生輕聲說,希望阿鐵沒有聽見。
“我是個程序設計員。但現(xiàn)在我們困在其中的把戲不是我設計的。”阿鐵又打了一個哈欠說,“讓你笑話了,李得先生,為了今天這個指標,我激動地一夜沒睡著。到現(xiàn)在,我還什么正事都沒干呢。”
他顯然在等待著李得先生提問,但李得先生又沒有提問。這并未影響阿鐵繼續(xù)說下去的欲望,“當然我不否認,找個人談談,無論多么不像吃同樣的糧食長大的,也都還不錯,至少差不到哪里去。我不是在攻擊你。我本來想,如果你愿意……”
“我記得這里以前有很多黑人出沒。”
“這點我打聽清楚了。是的,全部遣送回國了,給沒給補償,我們無須過問,是吧?當指標顯得不夠用的時候,這種舉措不僅必要,而且看上去無可指摘的人性,很有國度意識,不是嗎?”
“我不反對?!?/p>
看不出年紀但身材尚可的妓女,沒有詢問兩個男人交易的可能性,就保持穩(wěn)定步伐走遠了。能看出來,她的內(nèi)心很平靜。這個世界上,除掉男人,最了解男人的就是妓女了,李得先生暗想,但沒有說出口。他隨著阿鐵伸直的手臂看去,阿鐵已經(jīng)抬步。但一聲凄厲的呼救傳來,緊接著是比人類的存在還要原始的聲音,“媽啊,媽媽,救救我?!?/p>
聲音在他們的左側(cè),一棟樓房的二層,沒有標識或者招牌能體現(xiàn)它是什么。在李得先生意識到它的存在時,它的氣味就開始傳遞過來了。是醫(yī)院。很快,一個孕婦衣不蔽體地從二樓樓道里奔下來。站在街邊大口喘氣。能看出來,疼痛已經(jīng)包裹她的全部神經(jīng),但就在黑麻麻一片被疼痛啃嚙的神經(jīng)深處,有一束纖弱、輕微、堅韌而可怕的神經(jīng)末梢慢慢探出亮色來:——不能上街。一個渾厚而低沉的男音從二樓封閉的窗戶里傳出來,“你沒有上街的指標。你知道再往前一步,要受什么懲罰嗎?”
“她很疼。啊,他們怎么可以這樣?”李得先生憤怒地喊叫。
“收起你廉價的同情心吧?!卑㈣F慢條斯理地說,“你不能改變。不能改變什么的同情心就是施虐,只會讓她更痛苦。你能幫她生孩子嗎?”
“我不能,我說了我不是醫(yī)生,可是——”
“醫(yī)生也沒用。只能靠她自己了。她應該有四十了吧??墒菦]有指標啊,沒有剖腹產(chǎn)的指標?!?/p>
“如果她難產(chǎn),死了,那么——”
“指標事大,生死事小?!卑㈣F擲地有聲地說,仿佛一個牧師在宣講自己堅定信仰的道義。
“通融一下總可以吧。哪怕不行,或者借,或者買,或者有人送。我送給她指標?!?/p>
“你真是個比鼻涕蟲還糊涂的糊涂蟲啊。果然是以妄想為業(yè)的瞎編亂造者。不過,這真是一件趣事呢,我倒樂于分析給你聽了。你送她指標,對她來說,只是能跨上大街,然后回家,家里有剖腹產(chǎn)的指標嗎?沒有,只能在家等死。你送她指標,指標的日期是今天。她在大街上,你就不能在大街上。你得就地消失。然后呢?”
“這倒讓我想起一個問題?!崩畹孟壬乃枷胪蝗婚_了小差。
“我知道你要問什么,你問吧?!?/p>
“如果一對情侶。分居城市兩地。那么,如果他們的指標不在同一天——”
“如果永遠不在同一天,就永遠見不上了??赡茉O計者覺得這樣很美吧,看吧,世間又多了無數(shù)對牛郎織女,而且是沒有鵲橋的牛郎織女?!?/p>
“可以打電話。我真誠地認為,哪怕聽聽聲音也是好的。”
“你是多久沒有打電話了。打電話也需要指標?!?/p>
李得先生一時語塞。接著,一種仿佛從大地深處傳出來的疼痛感,經(jīng)由他的腳底,瞬即漫布他的全身。他感覺連小手指尖都正在被人用鋸齒宰割。
“還要我給你歷數(shù)嗎?”阿鐵突然說。
“好吧,如果你不害怕。”
“決定抓幾個罪犯,看指標。分配多少糧食,看指標。田地就更不用說了。生幾個孩子,由指標定。甚至,天氣,你能想象到嗎?指標決定明天的天氣,基本上技術(shù)能做到,最不濟也能決定今晚電視播放的天氣預報吧。發(fā)動戰(zhàn)爭嗎?看指標,這是我猜的,還沒有發(fā)生過。指標時代,戰(zhàn)爭倒是減少了。開放幾座圖書館,看指標。知識也是由指標控制的。對了,忘記說,我不僅是個程序員,還是一名兼職老師。我教過很多女學生,要說她們……”
“你是想說,在指標時代,只能線上教學,但因為不再需要出門交流,甚至交易都缺失了,還要教學和知識干什么呢?”李得先生像是在自言自語。
“這下你是真懂了?!卑㈣F不吝嗇贊揚的表情,將所有能夠呈現(xiàn)在臉上的贊賞全部盡力呈現(xiàn)出來了,然后好像終于找到了一個能自我說服的理由,“是這個,而不是其他,決定讓我?guī)闳ヒ粋€地方,我不再猶疑了?!?/p>
走過一條小巷,又過一條小巷。每次李得先生都以為走進死胡同了,但阿鐵突然一折身,于是又一條狹窄的只容一身的小巷暴露在面前,然后又走過了三條小巷。他們一前一后鉆進一間黑洞洞的屋里。在通過幽暗潮濕而陰森森的長廊之后,一家亮著血紅霓虹燈的小酒館將他們吞進了口中。
“這里什么都有。”阿鐵輕車熟路地快步往里趕,邊向李得先生介紹說,“以前這里只是一家賭場。半年前,指標制度施行不久后,賭場老板,你看,就那位,禿頭的彌勒佛一樣的人物,邀請附近的一家酒店參股?!?/p>
李得先生對柜臺后面正遙遙向他揮手致意的賭場老板也揮了揮手。
“人的智慧是無窮的。我這意思是說,人有多少欲望,就會隨之誕生出多少智慧。所以,這里還有浴場,當然少不了妓女。年歲不等,膚色各異,各國應有盡有,滿足一切口味需要。一個月前,還來了一個日本華裔二流女歌手?!?/p>
于是,李得先生聽到了樂聲,是搖滾樂和民謠的合奏。
賭場老板早早做出歡迎的姿勢,僵硬而耐心地等著李得先生和阿鐵來到柜臺前。端出兩杯早就倒好的燒酒,手勢優(yōu)雅而富有風度地慢慢推到兩人面前,“歡迎新朋友,免費送。感謝你推薦蔽地介紹新客戶,老朋友,請你喝。我姓夏,夏章?!?/p>
“能喝就多喝點。哪天喝酒也得有指標了。”阿鐵半開玩笑半是認真地對李得先生說。
“已經(jīng)聽說風聲。”夏章說?!笆⑷詹辉诎 !彼h(huán)顧四周,像是已經(jīng)看到了店內(nèi)不久就將到來的蕭條的落寞樣子。
“他是一個不太想出門的人?!卑㈣F一口喝干杯中酒,這樣向夏章介紹李得先生,“我見到他的第一眼就看出來了?!?/p>
夏章立即又端上擺在手邊的酒,這次只遞給了阿鐵,“感謝介紹生意?!比缓筠D(zhuǎn)而以一種清冷而遠視的態(tài)度看著李得先生,“這么說,你想賣指標咯?!?/p>
“我不想?!崩畹孟壬f,立即感覺到了身側(cè)阿鐵的怒視目光。李得先生向來是個不愿起糾紛至少不愿當面爭執(zhí)哪怕惹人不愉快的人,立即信口說,“我是說,我還沒想過?!?/p>
“你知道?!毕恼掠謱Π㈣F說,“表示沒想過而不是干脆直接拒絕,通常,就是接受的代名詞?!?/p>
阿鐵幅度很大地點頭,“就像女人的半推半就?!彼冻隹鋸埖囊幈砬?,然后把滿嘴角的淫蕩隨著酒又一口吞進肚去。
“不過,我當兩位面澄清,這次我不抽成?!卑㈣F的表情看上去又嚴肅而本分了,“他是個善良的人,他同情孕婦和妓女?!?/p>
夏章對阿鐵很傳統(tǒng)、很正式地抱了抱拳。
一個普通話不太標準的唱音傳來,悲愴,激越又陰柔。李得先生聽不清歌詞。因為內(nèi)屋賭博的喊叫聲、吼叫聲、尖叫聲不時傳來,還有醉酒者的哭泣聲,和隱隱約約的虛飾地呻吟聲,它們,蓋過一切。蓋過整個世界的痛苦、失落和難堪。
“這個世界的矛盾就是發(fā)放的指標與人的需求不統(tǒng)一的矛盾?!毕恼屡e起手中的杯子,和阿鐵干了一杯?!皝?,為所有的世界都還能做生意,干杯?!?/p>
“值得慶幸啊。世界只剩下這一個矛盾了。除此,一派和諧?!卑㈣F說,“為世界干杯。”
“發(fā)放指標控制人上街。又要求上街控制浪費指標?!崩畹孟壬@然有些喝多了,控制不住舌頭,終于提出這個問題?!澳敲礊槭裁匆O置指標呢?”
“答案太顯而易見了。不穩(wěn)定性總會帶來危險。但這不重要,你應該問——”阿鐵說。
“如果這個世界沒有指標,會怎么樣?”夏章說。
“你得從反向思考這個問題?!卑㈣F說。
“那會怎樣呢?”李得先生低著頭說。
阿鐵和夏章相視一笑。又干了一杯。
“你剛才說,所有的東西都可以設定指標?!崩畹孟壬终f。
“他是在問,怎么可以做到?!卑㈣F說。
“我來回答。就像一個游戲。設定規(guī)則,一個程序員就可以做到。程序員是游戲的上帝。創(chuàng)造者和毀滅者。所以,現(xiàn)實世界沒有什么不同?!毕恼抡f。
“這個世界其實就是一個游戲。所以,所有的悲喜得失,都無須掛齒,不值一提,無關(guān)緊要。來,喝酒。我可以賭一局嗎?”阿鐵說。
“可以。你還剩三百塊成本??丛诶吓笥逊萆希以偎湍阋话??!毕恼抡f。“你呢?”他問李得先生。
李得先生艱難地抬起頭來,世界在旋轉(zhuǎn),在逐漸縮小,然后猛然放大。他感覺自己像倒立在海邊。“我想回家了?!彼銖姲l(fā)出聲音。
李得先生走向門口。當門口已經(jīng)落在身后,當?shù)谝粭l小巷轉(zhuǎn)角向他迎面撞來的時候,酒館里的歌聲卻漸漸清晰起來。他聽清了,那個日本華裔二流女歌手唱的是:這是個奇妙的世界,這是個奇特的世界,這是個奇怪的世界,滾他媽的,這個世界,來吧,一起滾出世界吧。
責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