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鴻
一
病房不大,卻安了六張床。母親、姨媽和表姐相對坐著,那里靠窗,或許可以透一口氣。藥液正一點點滑下來,窗外的白晝,仿佛也這樣一點點滲入黑夜。白天里,小孩的哭聲、病人的呻吟聲、護士呵斥病人家屬的聲音,全部消失了。病房里,所有人也像約好了一般陷入短暫的沉默。
走廊上響起高跟鞋的聲音,來人是我二妹,大家都叫她“吳總”,而我被叫做“林老師”。吳總穿著橘色套裝,挽著包像去參加晚宴,一到病房門口就停下來,把周圍打量一遍,一揮手把半支燃著的煙扔進垃圾桶,就皺著眉嚷道:“條件太差了!馬上轉(zhuǎn)院!”她習(xí)慣于這種口吻,就像在工地上大聲說:“這個水泥不行!馬上換!”
母親瞥了一眼姨媽和表姐,自然,她們的臉色很不好看。母親迎上去,拉住吳總的手,低聲告訴她,表姐安排好了,明天主任醫(yī)師親自做手術(shù)。母親轉(zhuǎn)過頭,像對姨媽和表姐,也像對病房里十多個躺著或坐著的人匆忙介紹:“二女過來看看。”母親又很正式地告訴吳總:“這是姨媽和表姐。”母親的語氣柔和而懇切,她大約希望吳總會在這個語氣的影響下,熱情地跟姨媽和表姐打招呼,以掩蓋進門時的無禮。畢竟,父親能順利入院、及時安排手術(shù),都因為表姐幫忙。主任醫(yī)師是表姐婆家的堂姐夫。然而,吳總只對她們微微點點頭。我姨媽,一位退休多年的老干部,向來不屑于與粗俗的人一般見識,雖臉色不好看,卻還是保持住一絲微笑。她和表姐的憤怒,是在向我傾訴時表達(dá)出的,那已是父親手術(shù)過后幾天了。
“老漢兒,你好點沒有?”吳總稱呼父親為“老漢兒”,沿襲了老家的習(xí)慣,顯得親切隨意,當(dāng)然,她一直這么稱呼還另有原因。父親努力地笑了,說了個“好”字,或許他更想說這里也很好。吳總從包里拿出兩疊鈔票遞給母親,說這兩萬塊錢給“老漢兒”治病。母親猶豫著沒有伸手接,但錢已塞入她手中。病房里的人都看著她倆,母親想說什么,電話鈴卻響起來。吳總并不理會母親可能會說什么,只對著電話吼:“我在第六人民醫(yī)院,住院部203,現(xiàn)在就來接我,其他的,你們看著辦。”吳總的聲音很大,就像往日里父親接電話總怕別人聽不見一樣,這是一脈相承的大嗓門。
這一幕,母親給我講了三四遍,姨媽講過兩遍,表姐講過至少兩遍。她們帶著各自的情緒,不厭其煩地對我傾訴。我已經(jīng)深諳其中的細(xì)枝末節(jié),甚至恍然以為自己當(dāng)時就在病房里。但那時,我應(yīng)該正在火車上,聽著單調(diào)重復(fù)的“咔噠”聲,感到困倦不堪,卻又無法入睡。遠(yuǎn)處,黑黢黢的小山包在奔跑,偶爾一兩處燈火跳出來,閃爍著詭異的光芒。
那天下午,我下課后才看到手機上有十多個未接來電,都是母親打的,我忙打回去,不?;?fù)懿沤K于打通。母親壓制著哭腔說父親生病了,疼得滿頭大汗,鎮(zhèn)上的醫(yī)生說可能是膽結(jié)石,建議去市醫(yī)院,他們正坐著出租車往市里趕。在我的意識里,母親從沒掉過淚,父親從沒生過病,我只感到耳朵里的轟鳴聲不斷。四月的晴天里,灰白的浮云掛在對面電梯公寓的樓頂上,沉悶得就要跌下來。我的聲音發(fā)顫地說,叫司機送中心醫(yī)院,我馬上請假回來。
中心醫(yī)院是市里唯一的三甲醫(yī)院,母親答應(yīng)了我,卻聽從姨媽的安排,進了第六人民醫(yī)院。她的這個決定,讓父親遭受了六十多年來最痛苦的煎熬。
母親膽小,路況復(fù)雜的城市,陌生冰冷的大醫(yī)院,她找不到方向。姨媽的安排,無疑是茫茫大海上駛來的諾亞方舟。車子一到院門口,醫(yī)生和護士就推著父親到CT室檢查,母親只需在姨媽的陪同下繳費、到住院部找床位。母親對這種迅速入院的方式很滿意,她不再慌亂,那位“轉(zhuǎn)折親”的主任醫(yī)師已成為她的精神寄托。主任醫(yī)師告訴母親:小問題,需要做個小手術(shù),他會親自操刀。母親千恩萬謝,小心地在一系列授權(quán)書上寫下自己的名字,那三個字,歪歪扭扭,她一輩子也沒寫過幾次。
二
我到醫(yī)院時,父親已在手術(shù)室里待一個多小時了。母親坐在空蕩蕩的走廊上,逆著光,單薄得像一張剪影。我知道,她肯定一夜沒合眼。
我在走廊上來回走了幾十遍,終于,門開了。護士提著一個特制的袋子,問要不要拿去化驗。那個口袋里,紅的綠的是模糊成一團的血肉,是父親的膽囊。早上它還在父親身體里分泌膽汁,用疼痛抗議結(jié)石,現(xiàn)在卻被取出來,與父親脫離了干系……護士見我傻愣著,很利落地告訴我:“不化驗也可以,就由醫(yī)院處理掉?!蔽液湍赣H同時點點頭。護士進去了,卻不允許我跟著,我只好眼睜睜地看她面容冷峻地把門重新關(guān)上。門后是隧道一樣幽深的走廊,父親應(yīng)該在走廊的轉(zhuǎn)角處無聲地躺著,他的膽囊,就這樣和他永遠(yuǎn)地分離了。
又過了一陣,醫(yī)生出來宣布說:“手術(shù)很成功?!彼形覀?nèi)ゲ》康戎?,然后又關(guān)上了大門。這個宣布結(jié)果的人,就是我們的“轉(zhuǎn)折親”。
就像所有安慰我的人說的一樣,這只是個小手術(shù)。當(dāng)父親被準(zhǔn)許可以吃東西時,他一口氣吃了一碗粥、兩個饅頭。這令我十分感動,母親很高興地給我妹林燕打電話,說不用回來了,帶著那么小的孩子不方便。
母親也是在那些時候反復(fù)給我講起吳總的,說她沒恨我們已經(jīng)不易,還要送錢來?!拔覍幵覆灰腻X,我們老了,花錢的時候少。但這畢竟是人家的心意,不能不收。我想把這錢存起,等玲玲考上高中后,發(fā)紅包還回去。”玲玲是吳總的女兒,上初二。我說,你喜歡怎樣辦就怎樣辦吧。母親嘆了口氣:“她和你媽一樣沒文化,說話不知好歹,你要多體諒她?!蔽覜]好氣地說:“你太操心了,人家有錢人哪需要我這個窮人來體諒?!蹦赣H最不愿聽到這樣的話,瞪了我一眼,站起來就走了。我忙跟出去問:“你去哪?”“我能去哪?我給你爸熬粥!”我只好回來看著父親。父親告訴我,那天,吳總在電話上說“你們看著辦”之后,司機和助理過來接她,還各送了兩千元紅包。父親說:“不該叫他們來,人家打工,一個月才掙多少錢?這不是為難那兩個年輕人?”他精神好起來后,就喜歡評判是非。
那天,姨媽和表姐也給我講起吳總。姨媽說:“有錢人我見多了,有錢也不能目無尊長!”我趕緊點頭。表姐笑道:“妹兒吶,你沒看到她的傲慢樣子,真的氣人哪!要是聽她的,你爸能這么快做手術(shù)?能這么快就好了?”我不停地點頭,忙說了好些感謝的話。
一星期后,父親出院。我便回學(xué)校上課。
三
周五的黃昏,我從教室出來,就聽同事在走廊上喊:“快來接電話!你媽打的,響好幾遍了!”我的心怦怦直跳,父親不會出什么事吧?我跌跌撞撞地跑進辦公室,就聽母親在電話里哭喊:“你爸疼得不行了!比上次還嚴(yán)重!”“快送中心醫(yī)院?。 蔽壹钡枚迥_。母親卻哭著說,姨媽安排到第六人民醫(yī)院,請醫(yī)生再檢查,說是不是吃過不干凈的東西。
父親是各種數(shù)據(jù)正常后才出院的,這才幾天?藥不會有問題吧?醫(yī)生不會把手術(shù)刀落在父親身體里吧?我胡思亂想地跑校長辦公室請假。
第六人民醫(yī)院沒有查出痛因,父親已疼得快要虛脫。母親慌忙給吳總打電話,把父親送到中心醫(yī)院。
等我到住院部時,已是凌晨三點過。慘白的大樓靜靜地矗立在夜色里,地上到處是黑黢黢的樹影。病房在十一樓,從電梯出去,還要穿過幽深的走廊。父親蜷在病床上,沒蓋被子,口鼻上都插了管子,明顯比幾天前更消瘦。我的眼淚立刻涌出來,怕一出聲就是哭腔,只好木然地站著。母親把檢查報告遞給我,說結(jié)石卡在膽總管,切除了膽囊,卻并沒解決問題。
父親的體重比生病前降了二十多斤,連續(xù)檢查帶來的輻射傷害只能忽略不計。
林燕回來后,說父親的病被“轉(zhuǎn)折親”醫(yī)生耽擱了,要去找他承擔(dān)責(zé)任。母親把她訓(xùn)斥一番,還讓她把孩子帶遠(yuǎn)點,說醫(yī)院里陰氣太重,怕小孩子撞見什么。
吳總是中午來病房的,林燕不想見她,帶著老公和孩子先走了。吳總告訴我們,她得去簽一個重要的合同,手術(shù)的事全都安排好了。我把吳總送到電梯間,看電梯門緩緩合上,我終于說出一聲“謝謝”,也不知她聽到?jīng)]有。如果我聲音太大,會不會顯得見外;如果不說,我是不是也成了不知好歹的人?
吳總是在出生第六天被送出去的。
三十六年前,我們小鎮(zhèn)只有一條街,狹窄,彌散著臭氣,兩旁的破舊房子擠擠挨挨,偶爾還有瓦片像一泡鳥屎般地當(dāng)街跌落,那些剛走過的人又慌張又慶幸。七月的某天,母親挺著大肚子,一手提著半籃子雞蛋,另一只手攥著三歲的我往回走。白晃晃的天空里沒有太陽,熱氣是從地上升騰出的。母親走得很慌張,仿佛怕撞到瓦片下落。母親把我的手攥得很緊,后來卻慢慢松開了。那時候,前方立著一個木頭電線桿,母親似乎想去抓住它,卻緩緩倒在它旁邊。雞蛋從籃子里滑出來,瀉出一攤渾濁的黃水。有人在驚呼,很快圍上來一圈人……不知是誰在嘆息:“肚里的娃怕是保不住了!”
此后,母親身體越來越差,有一次倒在家里,兩三次倒在地里,但她肚子里的老二卻安然無恙。老二每天吃飽喝足,足月了也遲遲不肯出世。
到六月初三的下午,母親已痛了整整兩天。接生婆看過幾次后,漸漸有些慌張。就在大家把滑竿綁好,要送母親去醫(yī)院時,老二卻順利出生了。她白白胖胖,遠(yuǎn)比此后十多年里可愛。舅媽從接生婆手里接過老二,歡喜地從里屋抱出來給大家看:“多俊的……”話音未落,老二卻急迫地尿了舅媽一身。那滴滴答答的聲音,很多年都響在母親心頭,她經(jīng)常夜不能眠,恨不能回到這一刻,先用厚厚的尿布包住老二的屁股,或許,日后的幾十年就是另一番光景了。剛出生的林家老二、日后呼風(fēng)喚雨的吳總,用一泡尿把所有人震懾住了,人們賀喜的話剛有個開頭,空氣就像凝滯了一般。人們目瞪口呆地看到,老二的尿從舅媽的手掌里慢慢流下去,一點一點滴在地上,沒有人想起要給舅媽遞個破布片擦手,或者幫她摟住這個剛出生的“妖孽”。
誰能告訴我,老二為什么不能憋一會兒,晚一點尿呢?
我們老家有句俗語:“下地一桿槍,不殺老子就殺娘?!睋?jù)說,很多實例都印證過這句話。那些一出生就撒尿的娃,后來不是沒爹就是沒媽,還有王家壩那個娃,硬是把爹媽都克死了。我上學(xué)后常琢磨這句話,老二“下地”了嗎?最多只能算“下肚”。父母怎么就相信一泡尿有“一桿槍”的威力?
關(guān)于老二的去留,引起了親戚和鄰居的熱議。舅媽很熱心,想回家把自家兩歲的小兒帶來換這“天生帶槍”的女娃,還說總歸不會克養(yǎng)父養(yǎng)母的……鄰家的趙婆婆撇著嘴跟我祖母嘀咕:哪能由她說了算,好端端的女娃,帶到夾皮溝去,長大了婆家都不好找……
母親哭過幾次,還昏過去幾次。家里先后來了兩個算命的,掰著手指頭,無一例外地得出結(jié)論:這個女娃克母。
第六天,趙婆婆的侄女來了,一進門就到處瞅。據(jù)說她還順帶拍拍柜子,那聲音和拍在鼓上的效果差不多,里頭也和鼓里頭一樣空。趙婆婆的侄女對母親說著“掏心窩子的話”:“得送個近點的、家庭條件好的,以后看得到,放心。最好是沒有生育的,不會虧待你的娃?!边@是為吳家量身定制的條件,吳總的養(yǎng)父吃公糧,在輪船上工作,養(yǎng)母有先天性心臟病,不能生育……重要的是,他家離我家不到兩公里。
母親被深深地打動著,覺得老二能到這樣的家庭是天大的福分。母親堅決不要什么“感謝”,唯一的希望是,吳家能把老二當(dāng)親生女兒一樣……她還沒說完,趙婆婆的侄女就迫不及待地打斷她:“那還用說?”她以同樣迫不及待地方式抱走了老二。
吳總叫“吳成鳳”,是那邊祖父起的。吳家說,抱養(yǎng)的娃,一定要好生對待,免得遭人說閑話。吳家告訴吳成鳳:你親生父母想生個兒才把你送了,多虧我們養(yǎng)你,你要好好報答我們……
他們說的比實情還像真的。那時,計劃生育已在小鎮(zhèn)上刮起微風(fēng)。許多年輕父母不顧家境貧寒,憋著一股勁兒當(dāng)“超生游擊隊”,躲到哪里也非要生出兒子來。
十多年里,吳成鳳沒有成“鳳”,卻成了遠(yuǎn)近聞名的搗蛋鬼,比男孩子還野還渾還能惹事……她留級和林燕同班,林燕成績好,老師都喜歡她。吳成鳳上課揪同學(xué)頭發(fā),踩同學(xué)的腳,還敢偷拿商店柜子里的錢,老師見她就頭疼。老師走家訪,表揚林燕愛學(xué)習(xí),臨走時卻問母親為什么要把親生女兒送給別人,母親就像犯錯的小孩,紅著臉說不出一句話。不久,吳成鳳的養(yǎng)母也來找母親哭訴,說這女娃已經(jīng)無法無天,沒人管得了。那時候,吳成鳳和林燕正在上小學(xué)四年級。
一天,母親抱著一斤便宜毛線喜滋滋地往家里走,她打算給林燕織件新毛衣。林燕長那么大,一直穿我的舊衣服,而我的衣服,大部分來自姨媽家。
吳成鳳那天又被老師趕出教室,說是要請家長來陪著才準(zhǔn)上課。這類事情對她而言,已成家常便飯。她慢騰騰地走出校門,滿不在乎地四處張望,剛下臺階就看見母親了,她便停下來,雙腿交叉著斜靠在圍墻邊,不屑地看著母親走近。忽然,她輕輕地“呸”了一聲。母親驚愕地看著吳成鳳,手里的毛線便顫抖起來。吳成鳳大約覺得自己“呸”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索性再連續(xù)“呸”幾聲,然后昂著頭就要離開。我小時候如果靠著門或墻斜站著,母親會一言不發(fā),一耳刮子拍過來。母親扔了毛線,飛速地折斷一根竹枝后就把吳成鳳揪住,仿佛老鷹抓小雞一樣。竹枝噼噼啪啪掃過去,一瞬間,吳成鳳就被打得在地上打滾??礋狒[的人來了好幾個,卻沒人拉住母親,門口擺攤的瘸腿老婆婆竟然還喊道:“打得好!看她還來偷泡泡糖!”可憐的吳成鳳,過街老鼠一樣,橫行鄉(xiāng)鄰、深受其害的人還不少。
吳成鳳跪在地上,雙手背在身后,凌亂的頭發(fā)遮擋了半邊臉。十多年來,她哪里受過這樣的委屈。她抽泣著,兩肩也跟著一起抖動,一只鞋子散落在旁邊,她也不敢拿來穿上。母親當(dāng)街教訓(xùn)了吳成鳳,還逼她承認(rèn)錯誤,甚至讓她把不做作業(yè)的事也“交代”清楚了。圍觀的人沒弄清楚母親為什么打吳成鳳,直到吳成鳳的養(yǎng)母趕來,他們還在竊竊私語。那個先天心臟病的女人,個頭不高,臉龐瘦小,還沒走攏,聲音已經(jīng)發(fā)顫:“你怎么狠得下心……”她奪走那個竹枝,把它扔出好遠(yuǎn),又偷偷地抹了一把淚后,才過來扶起吳成鳳,替吳成鳳擦了擦臉,又穿好鞋子。她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帶著哭腔對母親嚷道:“你再打她,我可不依了!”她倆走出好遠(yuǎn)了,母親才把毛線撿起來,心里比那堆毛線還亂。這件事的直接后果是,老鎮(zhèn)上原來不認(rèn)識母親的人都在議論她,說她想生兒子,把親生女兒送給了別人……
四
護士把父親推進手術(shù)室,里頭很大、很空,好幾個白大褂在準(zhǔn)備器材。醫(yī)生告訴我:這次手術(shù),要用一種細(xì)微的儀器,從口腔鼻腔分別伸管子進去,將膽總管處的結(jié)石一粒一粒地取出來……
我在走廊上等著,林燕哄睡了孩子,也來到手術(shù)室外。林燕抱怨說,母親什么都聽吳成鳳的,她不就是有幾個臭錢嗎?她就是個騙子,說不定又打什么主意來了……“那你說怎么辦?”我忍不住打斷她,“醫(yī)生都是她找的,不然,起碼還得等上三天?!毕肫鸶赣H蜷在病床上咬牙忍痛的樣子,我的鼻子一陣發(fā)酸。
吳成鳳確實騙過我們,還騙過她的養(yǎng)父母、親戚、鄰居、同學(xué)。可是,現(xiàn)在那些人都原諒她了,難道我們還要記一輩子?
我上大學(xué)那年,林燕也考上中專。鎮(zhèn)上的人把這視為了不起的大事,我們再次成了眾人熱議的話題。我同學(xué)李桃的父親說:“這林家硬是奇怪,老大老三都有出息,這老二怎么不爭氣?”
她母親說:“那都是吳家慣的。”
“還是得怪林家,親生的娃,怎么送給別人?”
“想生兒嘛,結(jié)果老三還是個女。計劃生育來了,都生不成了嘛!”
這個解釋實在更合理。可是,什么是“有出息”?如果知道二十年后吳總修房子、修路、修大橋,他們會不會收回此刻說的話?
但那時,吳成鳳已成無業(yè)游民,還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來往。他們合伙開歌舞廳,她把養(yǎng)父養(yǎng)母的積蓄全投入其中,還借了不少錢。
小鎮(zhèn)發(fā)生了巨大變化。街道拓寬了,有人外出打工賺了錢,有人就在家門口開了各種店鋪。他們不再畏手畏腳地張望陌生人,而是動輒豪氣沖天地聚在一起打麻將、吃火鍋,說著“錢嘛,就是紙,酒嘛,就是水”之類的話。一到晚上,他們就去歌舞廳摟摟抱抱,像狼嚎一樣吼著“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小鎮(zhèn)上盤旋的不只是響亮的歌聲,還有一些閃爍的光芒。
吳成鳳的歌舞廳就在老街盡頭,彩燈最多,聲音最大。那時候,往返于小鎮(zhèn)和市區(qū)的班車一路顛簸搖晃,人們昏昏欲睡,一些嘀嘀咕咕的話語以及曖昧的笑聲就在車?yán)锘厥帲靶〗恪币辉~總是頻繁從他們嘴里冒出。
半年沒見李桃了。她憤憤不平地告訴我:“這地方?jīng)]法待了!烏煙瘴氣,到處是準(zhǔn)備發(fā)財和已經(jīng)發(fā)財?shù)娜?!考不上大學(xué)總得活命吧,過年后,我也出去打工!”李桃還說,“你二妹就是發(fā)財?shù)娜耍犓f,要讓你們家好好看看她多能賺錢,還說要讓你爸媽后悔死?!蔽覔u搖頭,爸媽才不會后悔,他們一定很慶幸,這樣的女兒就是不克死父母,也要氣死父母。
起先,吳成鳳遇到我父母,總會躲著往別處走。后來,她卻大大方方地喊著:“老漢兒,老娘,你們上哪去?”父親黑著臉,一言不發(fā),卻恨不得要向天下人宣布:“這個人和我們沒有任何關(guān)系!”母親迫于父親在場,只答應(yīng)一聲,就趕緊往別處瞅。終于有一次狹路相逢時,母親一把抓住吳成鳳的手:“你干啥要不得,非要去開歌舞廳?你去學(xué)個手藝!想學(xué)啥都可以,我給你找?guī)煾担 眳浅渗P仿佛被電擊中一般,愣了幾秒,然后嫣然一笑:“老娘,你太操心了。我是不會去學(xué)手藝的?!闭f完,她輕盈地離開了,留母親在巷子里進退兩難。
那段時間,我沒有遇到過吳成鳳,林燕也沒有遇到過。
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在省城一所中學(xué)里,離家遠(yuǎn),工資低,但我覺得當(dāng)老師好,打算一輩子干下去。一天中午,寢室里剛安不久的電話轟鳴般響起來,我喂了一聲,以為是母親或者林燕,然而只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親切地說:“姐姐,你吃飯沒有?我是吳成鳳……”我愕然,沒想到她把“姐姐”喊得如此自然。
吳成鳳是來借錢的,要五千,她說歌舞廳被派出所抓了現(xiàn)行?!敖憬?,你要是不借我錢,我都不知道找誰幫忙了……”吳成鳳的口氣很溫和。我想起小鎮(zhèn)上空的“霓虹燈”還有“北方的狼”,便冷靜地說:“我沒錢。”
“那你可以幫我想想辦法嗎?找你同事借借?!?/p>
我說他們也沒有。吳成鳳沉默了半晌后,電話里響起了忙音。
我得承認(rèn),吳成鳳的電話讓我無法平靜,確實沒錢,但如果是林燕借呢,我會不會找同事找同學(xué)幫忙?那時,我每月的工資是五百八十九元。吳成鳳一開口就讓我為難,一想起她借錢的原因,我更是羞愧無比。
再回小鎮(zhèn)時,個別歌舞廳還在,但燈光黯淡,歌聲也低了。吳成鳳去了外地,那之前,她向很多人借過錢,和跟我說的話一樣。
五
醫(yī)生把輪椅推出來。父親垂著頭,臉色黯淡,但他低聲告訴我:“這里醫(yī)生的醫(yī)術(shù)要高明得多?!蔽译y以想象兩根管子在膽管里探索取石有多痛苦,但父親一出來就“評論”醫(yī)術(shù),我不由得苦澀地笑了……
我和林燕推著父親回病房。父親的手垂在腿上,衣服的后背被肩胛骨撐起,格外突兀,頭頂?shù)陌装l(fā)更是刺眼。這一次,石頭該全取出了吧?
父親又一次出院了。
我繼續(xù)上班。一聽到電話驟然響起,我還會感到心驚。林燕一家在老家住幾天后也回去了,臨走前給我打電話:“你有幾個妹那是你的事,反正我只有一個姐?!彼偸悄敲唇⊥?,父親出院時,母親還歡喜地跟姨媽和表姐說:“病是徹底好了,三姊妹也團圓了。”母親在一些事情上總喜歡臆想,似乎并不在乎其他人是否配合,“三姊妹”只有我一人在場,她倆都沒聽到她的宏愿。
這類“團圓”不多。有一年春節(jié)前,母親辦五十大壽,家里來了很多客人。小鎮(zhèn)上,一到慶壽總要放鞭炮。人們把那些圓如滿月的鞭炮盒子拆散,一個接一個地排在路上,從鞭炮長龍的尾巴上點火,只聽得噼里啪啦的聲音震撼著耳膜,那長龍冒著煙不斷扭曲,一會兒就燃到頭了……四鄰驚動,都知道某家人在辦壽宴,還會趁著鞭炮聲趕來送禮。那天,表姐的兒子小文正把紅彤彤的鞭炮在地上排出了個長龍,卻發(fā)現(xiàn)沒有打火機。他站在那里大聲喊著:“誰有打火機,甩一個過來!”沒人理他,親戚都圍著幾張麻將桌,興致勃勃地看最后一盤誰能胡個“杠上花”。小文拎著鞭炮的引線正要擱下,一只打火機就從天而降般遞到他手里。小文詫異地看著來者:懷抱嬰兒的年輕男子,后面站著笑吟吟的年輕女子……此時,我也抱著孩子,從屋里拿了打火機正準(zhǔn)備給小文送過去。我一看到他們就僵住了,吳成鳳怎么來了,她什么時候結(jié)婚生子了?
所有客人吃了一驚。母親的眼眶立刻紅了,一把接過吳成鳳的女兒玲玲,對著她的小臉不停地親著,喚著“乖孫女兒……”吳成鳳站在院壩里,掏出一個大紅包遞給母親,大聲喊著“老娘生日快樂!”又拿個大紅包塞進父親手里:“老漢兒新年快樂!”
母親和吳成鳳一家以及姨媽一家坐一桌,父親、林燕還有我先生,分別坐在不同的桌上,這是母親囑咐過的,說便于照顧客人。我抱著孩子無暇自顧,只能不停招呼大家“別客氣”。母親更忙,把玲玲抱在懷里,還一直給玲玲爸夾菜。林燕去廚房添飯,順便過來捏捏我孩子的臉,小聲嘀咕道:“小藝,你外婆喜新厭舊,不要你了哦。”小藝太小聽不懂,對著小姨沒心沒肺地咧著嘴,笑得很開心。
那天晚餐后,吳成鳳一家三口沒有走,坐在電視機前跟父親聊得熱火朝天。玲玲爸講起父親當(dāng)過兵的地方,說自己常在那一帶轉(zhuǎn)悠。我很詫異,那是我出生之前的事了,他怎么比我知道的還多。父親不斷發(fā)出爽朗的笑聲,母親搖著撥浪鼓正逗玲玲笑。
林燕不參與談話,一聲不吭地把小藝抱出去看煙花。我匆匆打個招呼,也跟著出去了。
一朵朵煙花綻放在深藍(lán)的夜幕上,把小街弄得忽明忽暗。我見林燕皺著眉頭,就跟她開玩笑:“你應(yīng)該感謝吳成鳳,如果不是她一出生就撒尿,你肯定因為計劃生育而被暗害了?!绷盅嗖恍嫉睾吡艘宦曊f:“我命好,哪會遭那樣的毒手?”
我們回去的時候,吳成鳳一家剛走。母親在收拾紅包殼,還拿了一根橡筋把它們綁住。小藝伸手要外婆抱,母親便把紅包殼遞給林燕,叫她放電視柜里。我說:“這用過的還留著干嘛,把錢清理出來就扔了吧?!蹦赣H說要留個念想。林燕從里頭抽出兩個最大的來看了看:“是舍不得扔掉吳成鳳送的吧?”母親被她說話的腔調(diào)弄得很不高興。這時,父親匆匆進了家門,一邊拍著身上的鞭炮屑一邊在喊母親:“農(nóng)行的取款機一個是壞的,一個只能存沒法取?!蹦赣H嗔怪道:“剛才打電話就說了,現(xiàn)在又在說!”她似乎不想讓林燕聽見。但林燕還是詫異地問:“你們?nèi)″X干什么?”那天,母親把收的禮金,還有預(yù)備過年的錢,全部給了吳成鳳,還叫父親去銀行取錢。母親說,吳成鳳在新疆辦廠,資金周轉(zhuǎn)不過來……林燕氣呼呼地說:“你們就信了?她像辦廠的?”
六
此后幾年,吳成鳳杳無音訊。
小鎮(zhèn)上的樓房,一幢接一幢地拔地而起。從前那些不被人們重視的角落統(tǒng)統(tǒng)變成了福地,房前屋后的一叢竹子,砍掉,原來曬柴禾的小土包,削平,兩者連在一起,又修出兩間屋。相鄰兩家人原本不和,為了修更大的房子,卻親密地湊在一起,共同算計怎樣才能更多地利用邊角余地。集市邊上又破又臭的公廁也被拆掉、填掉,還修出帶兩個鋪面的樓房,有人租來開小飯館,生意很興隆。
一個姓陳的老板從我家門前路過三四次后,終于走進院子。他是來商議“合建”的。我們院子對著一條剛修出一半的街道,陳老板說影響風(fēng)水了,他可以幫我們改變,把瓦房變成樓房,還順著這條街,重要的是,我們家不用出一分錢一分力,就可以得一個鋪面一套房子。父親動心了,陳老板立刻拿出早就準(zhǔn)備好的合同來。
吳成鳳就是那段時間回到小鎮(zhèn)的。她說廠垮了,玲玲爸把錢全帶走了,只留下了玲玲。她說著這些,一副索然無味的樣子,還不時打一個長長的哈欠。
吳成鳳說父親不該簽字,那么大一塊宅基地,起碼該問陳老板要兩個鋪面兩套房子。父親很后悔,但合同簽了,也只能認(rèn)了。吳成鳳拍著桌子,激動地向父母承諾:“我去找他重新簽合同!要是不同意,就不讓他修!”母親膽小,不停地勸阻:“算了吧,少要點就是?!眳浅渗P說:“你們不用管!”
此后一個多月里,吳成鳳到處找陳老板,揚言要他重新簽合同,還說陳老板騙我父母做虧本買賣。那幾年因為修房子的事,小鎮(zhèn)上興起奇怪的風(fēng)氣,仿佛誰橫誰就有理,毀約的事時有發(fā)生。起初林燕也埋怨父親不該那么快簽合同,起碼該叫她回來再決定,但她知道吳成鳳在找陳老板后,就非常惱火地說:“家里的事哪能她說了算?她這么熱心,是想回來分家產(chǎn)吧。”她這樣說也不是沒道理,她和吳成鳳共同的同學(xué)鄭小敏就說過:吳成鳳曾醉醺醺地告訴大家,走投無路,只好回來認(rèn)親爸親媽,要把他們虧欠自己的全部要回來……
吳成鳳帶幾個人到院子里到處測量,仿佛立馬要破土動工一樣,周圍的鄰居來看熱鬧。吳成鳳告訴他們:“這個地基,修五樓一底,至少可以修四個鋪面、十套房子,那個姓陳的騙我老漢兒不懂,我可沒那么好欺……”母親不斷提醒吳成鳳不要說了,但她卻不管,站在土堆上,雙手比畫房子怎么修,一會兒又說姓陳的簡直是給父母灌迷魂湯,根本不給時間考慮……有幾個鄰居很興奮,邀請吳成鳳去自家院子看看,問能不能給設(shè)計一下,看怎么修建才能更賺錢。
林燕在電話上和父母吵:“她懂不懂法律?簽了合同是要負(fù)法律責(zé)任的!她不是早被送出去了嗎?少管我們家的事!”林燕還說要請幾天假,在家里守著,看誰敢來指手畫腳。起初母親只勸她少說兩句,后來就在電話上吼:“我就是想把這院子全給她!我們欠她的,就拿這個抵債!我看你才該少管!”林燕被嗆得半天說不出話,就給我打電話:“房子也有你的一份,你就不管了哇?吳成鳳就是個騙子,借那么多人的錢都沒還,爸媽還信她的……”我不知怎么回答,只好耐心地聽她哭訴。
一天晚上,陳老板又出現(xiàn)在院子里。他拿出合同,緩緩告訴父親:“一個鋪面,兩套房子。”父親又驚又喜,趕緊請陳老板坐下,叫母親買來酒和鹵菜。父親這次十分謹(jǐn)慎,依次給吳成鳳、林燕和我都打了電話。吳成鳳是這樣說的:“老漢兒,你轉(zhuǎn)告陳老板,這房子我們自己修,給他造成什么損失,我來賠。”林燕說:“我希望陳老板早點動工,不要讓奸詐的小人先動手……”父親趕緊掛了電話。問我時,我只會和稀泥:“和陳老板商量一下,能不能給兩個鋪面和兩套房子。”父親低聲告訴我,陳老板堅決不同意,還說我們毀約是違法的。
陳老板在院子里坐了很久。月亮的清輝灑下來,把院子里照得亮堂堂的,他仿佛也要說出亮堂堂的話:“各種手續(xù)要辦,各種建材、人工費都在漲價,已經(jīng)賺不到錢了?!备赣H很尷尬,琢磨著吳成鳳的意見無法實現(xiàn),而陳老板的條件已經(jīng)很好,就依他了。忽然,吳成鳳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闖進來,什么話也沒說,只沖進屋里,端了一大杯水走出來,一邊走一邊咕咚咕咚地喝下去。她看著父親和陳老板吃驚的樣子,自顧自地說道:“兩個鋪面,一套房子,水電氣全部要開通,你如果同意,我們馬上簽個補充協(xié)議?!标惱习搴転殡y,沉思了片刻,卻答應(yīng)了。
沒過幾天,挖掘機進了院子,櫻桃樹、桂花樹、香樟樹,一棵棵樹陸續(xù)倒下,就像沖鋒陷陣的勇士,倒在敵人機槍的掃射中。陳老板揮著手在喊:“不要弄斷了枝丫,都給我搬回鄉(xiāng)下去。你們不要小看這些樹,在大城市里還是值錢的?!边^路人說:“你該請人來挖,下面用繩子把泥土包起來……”陳老板笑道:“那個太花錢……”
林燕給我打電話 :“這些房子都會改姓吳的,你信不信?”我沒吭聲,悄悄掛了電話……
那年寒假,我發(fā)現(xiàn)從城區(qū)到老家小鎮(zhèn)的途中,有一大片坡地變得平坦,像剃了頭發(fā)的腦袋一樣難看。后來才知道,那里要建工業(yè)園。吳成鳳在這里修過一個很大的養(yǎng)豬場。是否養(yǎng)過豬,大家不感興趣,卻最愛在一起討論:她得的賠償金可以買下好多頭豬?
吳成鳳用那些賠償金把吳家叔父的瓦房依次拆了,修成樓房,再把賣樓房的錢用來拆另一座瓦房,就像滾雪球一樣。最初,她的養(yǎng)母成天哭哭啼啼,勸她不要惹事。伯父們完全不信任她,還拍桌子砸凳子,吼著鬧著堅決不準(zhǔn)她管吳家的事。然而,等那些樓房一座一座地長出來,伯父們樂呵呵地到處夸她,說吳家全靠吳成鳳。
有一次,吳成鳳跟人談“合建”的事,簽了合同,付了定金,那家人卻反悔了。他們把已經(jīng)搬走的家具又搬回老屋,兄弟三個還在門口擺了一大桌宴席,猜拳、喝酒,看到熟人路過,就喊過去一起吃喝,弄得熱鬧非凡。事先約好的挖掘機無法進場,司機給吳成鳳打電話。吳成鳳找人搬來一件五糧液放到酒桌旁,三下五除二地拆下包裝,拎出一瓶酒,把蓋子揭了,再把一只腳踩在凳子上,豪氣地說:“來,我跟你們喝!”她也不管在場的人一言不發(fā)冷冷地看她,她只舉著酒瓶跟他們一個個碰杯,然后就仰起頭,把一瓶五糧液吹了個底朝天。等她喝完,有人開始叫好,接著,一個個都來跟她碰杯,夸她酒量好,還跟她稱兄道弟,說她是“女中豪杰”。那頓飯吃到日西斜,第二天,她就順利地把“兄弟們”的房子拆了。
七
父親生病以后,似乎老了一大截,對我們的依賴也變得強烈。原來他不愿離開老家,病愈后卻帶著母親自愿來我家住下了。
一天晚上,父親看著電視上的旅游新聞,忽然說:“我想去你妹那里住一段時間,你把票訂了?!蔽夜室庑χ鴨枺骸澳膫€妹?”父親說:“肯定是去林燕那里,吳成鳳在老家啊,她那里再好,我們沒養(yǎng)過她,哪有資格去打擾她。”氣氛就那樣冷下來。偏偏手機響起來了,是吳成鳳打來的。吳成鳳說:“老漢兒,你身體恢復(fù)得差不多了吧?在姐姐那里開心不?我們剛在三亞買了一幢別墅,張龍下周要去驗收房子,你和老娘過去住段時間怎么樣?”張龍是她的新一任丈夫。父親很高興,卻一時不知怎么回答。他指著電話,眼睛望著母親,希望她來“解圍”。母親趕緊接過手機,親熱地喊著:“鳳啊,我們打算去林燕那里呢,機票都訂了?!?/p>
“哎呀,這么巧!我最近也要去那邊,我們公司要在那里開個分公司。你們哪天去,我們可以在那邊團聚?!?/p>
母親啞然,目光投向我。我攤攤雙手,表示無能為力。
母親瞪了我一眼,接著說,“你姐在買,我也不知道哪一天,等她回來我問問?!?/p>
我沒想到母親能這么鎮(zhèn)定地撒謊,立刻朝她豎起大拇指。母親嘆口氣,掛了電話就一臉愁云:“萬一她要去林燕家看看怎么辦?”
十年前,她也想來我家看看的……
那天,吳成鳳打電話來:“姐姐,我們公司在你們那里有新業(yè)務(wù),我?guī)Я藥讉€手下的人一起,周末到九洲國際賓館開會,會后來請你吃飯?!?/p>
那時候,我換了工作崗位,正與新同事磨合中,房子是租的,便宜、環(huán)境差,這不是讓她和“手下的人”看笑話?我冷冷地說:“周末我要去外地學(xué)習(xí)?!蔽曳路鹂吹絽浅渗P滿臉笑意瞬間凝固,心里掠起一絲惡毒的快意,但很快又不忍心,為了緩和尷尬氣氛,我很熱情地說:“下次見面我請你?!?/p>
不久,我們真還見面了,在老家鄰縣一個風(fēng)景區(qū)。父母早想去看看了,趁著暑假,我剛好可以陪同。天氣炎熱,人卻不少,我把父母和孩子安頓到游客中心的大廳里,便去買票。我剛排上隊,母親就打電話來興奮地說:“你回頭看看我們遇見誰了?吳成鳳!她帶公司的人出來避暑。你快過來!”我回頭望望他們坐的地方,母親拿著手機,正朝我揮手,隔著一道花墻,我已經(jīng)看到他們身邊圍了一大群人,竟然都是婦女和孩子……吳成鳳已過來了,拽著我的手臂說:“姐姐,早知道你們也要來,我叫司機來接你們?。∧闳ヅ愫美蠞h兒老娘,我去買票!”吳成鳳不由分說,把我往母親所在的方向推,然后滿臉堆笑地走了。
一群年輕的媽媽陪著五六個孩子蹲在地上玩。母親摟著玲玲和小藝,臉上仿佛開著一朵花。母親告訴我:吳成鳳說這段時間趕工期很辛苦,先把員工家屬帶出來玩……
太陽漸漸升高,售票處的人終于少了。我們看見售票員探出頭和手,朝著我們點著人數(shù)。我也順便數(shù)了一下:總共二十個大人、八個小孩。
終于,吳成鳳舉著一疊門票過來了:“走吧,小朋友們!”我們起身,小孩們跟在她后面。一排觀光車停在入口處,頂棚反射著耀眼的光芒,晃得人有些頭暈。吳成鳳把票據(jù)交給門口的工作人員,也像工作人員一樣熱情地招呼大家上車。我們陸陸續(xù)續(xù)坐上去,工作人員卻嚴(yán)肅地看著我們,點了點人數(shù),就對司機們喊道:“這三輛觀光車不能走,要補四張票?!眳浅渗P一聽就火了,跳下車,對那小伙子吼道:“你們有幾個規(guī)定!里面的售票員說,這四個小娃不用買票,叫我買二十四張!現(xiàn)在又要二十八張,到底買多少張?”她一把奪下工作人員手中的票據(jù),怒氣沖沖地往售票廳奔過去。小伙子趕忙也跟了去。車上有個小孩嚇得哭起來,其他兩三個小孩也跟著帶起了哭腔,媽媽們只好起身抱孩子下車,在綠化帶周圍來回走著。遠(yuǎn)處的幾個游客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不停地朝這邊看。
父親很生氣,皺著眉頭對我說:“你去把票補了,大熱天不要在這里吵!”我剛到門口,就聽到她的大嗓門了:“是不是你說的只買二十四張!里頭外頭說的不一樣,把我們游客當(dāng)猴耍???”我的耳朵開始發(fā)燙……售票廳里很空、很靜,只有吳成鳳在那里咆哮:“你們好好看看,我是給不起錢買票的人嗎?該買好多張你先說清楚!一群老的小的在太陽底下曬著,你們心里高興哇?我跟你們說,只要有一個中暑了,我讓你們?nèi)苛ⅠR走人!”我不由得停下,實在太丟人了,就幾張票至于嗎!“把你們經(jīng)理喊來!管不好就讓我來接管!等我買下來,好好培訓(xùn)一下你們!”我的腦門上開始冒汗!這是什么地方,買得下來?我忙轉(zhuǎn)身出去,迎面差點撞上吳成鳳帶來的一位年輕女子,她問什么情況,我搖搖頭,不知該怎么跟她說。父母在樹影下站著朝這邊張望,問我補票沒有。我沒好氣地說:“沒有補,你二女要把這里買下來?!蹦赣H一聽,就著急地開始數(shù)落我:“你不曉得去幫她說話,在這里亂說啥!”她要進去看看,我連忙勸住她。我跟他們說不清,只好又往里走。我琢磨著,等剛才那個女子把錢補了,把她勸出來最好,我實在不愿意進去了。
透過玻璃門我看見,吳成鳳坐在售票窗前,手里攥著一疊紙,不時擦著眼淚,旁邊站著剛才的女子,正撫著她的肩頭安慰她。售票員和門口的小伙子在道歉,小伙子身體前傾,就像鞠躬一樣……
等我們的觀光車走出一段路后,吳成鳳坐另一輛觀光車跟上來了。她大聲地唱著兒歌:“我心愛的小馬車呀,你就是太頑皮……”孩子們都回過頭去看她,她乘的車很快就跟我們乘的車并行了,她的臉上滿是笑意。她舉起一個大袋子,又從袋子里取出一盒盒精美的冰激凌,揮舞著給孩子們看,引來一陣陣歡呼聲。她依次喊著車上小孩的名字,跟他們扮鬼臉,做張牙舞爪的樣子,小孩們靠在媽媽們的身上,笑得前仰后合……
現(xiàn)在,吳成鳳想去林燕那里看看,我想,林燕肯定會很冷漠。
第二天下班回家,母親坐在沙發(fā)上,眼睛紅紅的,父親臉色陰沉,仿佛沒看見我。我猜他倆又為什么小事鬧別扭了,就笑著過去打圓場:“今天又為啥不高興了?我來給你們評理!”母親冷冷地看著我:“買車票,回老家!我們哪里也不去了!免得到處受氣!”父親接著說:“吳成鳳做錯了什么?我生病時全靠她找醫(yī)生,跑上跑下,要是等你兩姊妹回來,哼!你們就這么容不得她?”我一霎時就明白了,頓時感到百口莫辯,我讓父母受氣了嗎?難道我沒“跑上跑下”?我累了一天,回家就聽責(zé)罵,我被誰容不下???父母總是這樣,在林燕那里受了委屈,就要把我和她歸為一類,仿佛我倆是串通的。我感到滿肚子委屈往腦門上沖,不由得漲紅了臉,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啥也說不出來,扭頭就出了家門,還把門“嘭”地關(guān)上了。
我在柳河邊漫無目的地走,想著林燕怎樣堅決拒絕了父母,堅決不讓吳成鳳到訪,我覺得她真是狠心得過頭了,而吳成鳳,為什么就偏偏想去林燕家,難道她看不出林燕的冷漠嗎!她們都要那么固執(zhí)!
天色漸漸暗了,我先生打電話來,說父親已做好飯,叫我趕緊回家。我應(yīng)了一聲“好”,就掛了電話,我并不想往回走,可是還能去哪里?我就那么木木地站著,直到電話又響起來。肯定又是催我,我便不理。那鈴聲卻一直不停歇,我只好又從兜里拿出手機,卻是吳成鳳:“姐姐,你們怎么了?老漢兒、老娘的電話打不通,你的也半天不接,出啥事了?”
我努力用平靜的口氣說:“沒事?!?/p>
“哦,那就好。老娘說你訂了機票去林燕那里,我也想跟你們團聚團聚呢。”吳成鳳說,語氣很歡快。
我的腦子里開始嗡嗡地叫。
吳成鳳又問 :“姐姐,你訂的哪天的機票呢?訂好了嗎?要是沒訂,就讓我一起訂吧!”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我說:“我頭疼得厲害,你讓我緩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