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逸凡
落日在西方張著血盆大口。
很多汽車和樓宇在蠕動,切入優(yōu)美的右轉車道。那是一條偉大的食道,走著走著,消失在夕陽的腭垂后面。朱葉很清楚,作為被進食的食物,終究是不光彩的。食物和胃液充分混合,那東西像面湯,也叫食糜。有個學醫(yī)的朋友告訴朱葉,解剖動物的時候有時會割開它們的胃,那東西流出來,聞起來像壞掉的醋。相比之下,食物最終的形態(tài)糞便(實際上是泥土)反倒沒那么惡心。
面前的黑座椅伴隨意猶未盡的引擎輕微抖動一下,司機說,到了。朱葉抬手看了眼腕表,她到得有些早,距離活動開始還有一個半小時。著名搖滾樂隊前主唱在書店舉辦新唱片《泥沼》簽售會。樂隊叫“無名樂隊”,主唱叫吳銘。吳銘后來單飛了,樂隊隨之解散。朱葉曾在報紙上看到,不知真假:貝斯手下海經(jīng)商,但仍籍籍無名;鼓手和吉他手合辦音樂興趣班,后來鼓手被一家名校聘用,吉他手回家鄉(xiāng)做了一名廚子。吳銘單飛后大火,但至今也有十年不露面。這次他重回樂壇。那是朱葉年輕時最喜歡的歌手之一。
本來呢,朱葉也不知道來不來,更無計劃提前來。這又不是年輕那會兒了,她想。出了家門才慢慢發(fā)覺,她內心其實還是特別想來的。
她的丈夫羅歐和長子羅添認為,她是憤而離家,所以出門那么早。這絕對不是朱葉的本意——她其實是盡快地從家里逃出來的。今天家里發(fā)生的事情,幾乎是把她“逼”了出來。四十五歲的羅歐被十七歲的兒子推倒在房間里,兩次。一次踉蹌著跌在床上,一次摔在地上靠著床沿,間隔不過十秒鐘?,F(xiàn)在,她拋開什么都不想,認為不僅要讓吳銘在唱片上簽名,還一定要和吳銘合影、說話。
書店這條街算是這座北方小城最繁華的地方之一了??灸c、烤玉米的氣味不會像狂奔的小狗那樣避讓行人,人走在街上不知什么時候就突然撞上一個賣小吃的攤位,也不知什么時候早已準備好一個咕咕待哺的胃。太陽落山之前的時辰,人的體溫通常是一天中最高,朱葉卻感到幾分涼意?;蛟S那是肚子餓,心發(fā)慌。朱葉在路過幾個擠滿年輕人的攤位之后,決定干脆在附近找一家快餐廳。
羅添小的時候,朱葉帶著他出來逛街,總是在羅添餓了的時候隨機選擇一家快餐廳。這條街比當年變化不少,許多快餐廳都搬進了一個個巨大的綜合體商城內部。自從羅添升入中學,朱葉幾乎沒有專為了逛街而走到這條街上來。懷羅添之前,朱葉常出來唱K、跳舞、逛街。那時都和誰呢?有同事,有同學,還有到現(xiàn)在也沒搞清楚怎么認識的朋友。有了孩子就只剩下逛街了,而且能約出來的朋友越來越少。直到現(xiàn)在,她獨自尋找一家快餐廳,才第一次顯著地意識到許多年來自己幾乎沒有了什么社交。
遠方的黑夜送來清冽的風,一輛輛汽車被風送進停車位。風吹過的地方秩序井然。走在朱葉前方十幾步遠的女孩從褲兜掏出頭繩,熟練地扎起蓬松的鬈發(fā)。年輕就是好,頭發(fā)一根都不多余,她想。
朱葉點了一個煙肉蛋松餅,一杯羅添小時候必點的麥旋風。她明知自己吃不了,還點冰激凌。吃下第一口麥旋風,她就后悔了。感覺胃被凍住了似的。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朱葉對雪糕冷飲一類的東西再也難以下咽。就好像有一根神經(jīng)在她的咽喉處檢測溫度,然后給她的腹部或小腹部下達一系列指令。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朱葉感覺兒子和自己疏遠了,那種變化是迅猛的、無法察覺的。她總是不自覺地做一些感覺和兒子距離更近一點的事情。
羅添從沒有暴力傾向,甚至從小學到高中都沒有打過架。今天他在她出門之前突然對父親羅歐動了手,還得從朱葉昨天掃地說起。像朱葉身上的諸多變化一樣,一切都在悄然演進著。
按理說,逼仄的桌底、床底只是一段低矮的黑條,是客人的盲區(qū),沒人會在參觀你家的時候趴在地上看。朱葉也沒有清理那些區(qū)域的習慣。昨天羅歐和羅添不在家的時候,獨自打掃衛(wèi)生的朱葉心血來潮,把家里這些地方全“捅”了一遍。毛茸茸的灰球滾出來,幾根精細的絨毛像蝌蚪一樣,沿著鉛垂線上下游動。
掃帚戳進羅添的學習桌下,遇到一點微小的阻力。朱葉聽到嘶啞的“沙沙”聲,是物體與地板隔著沙塵摩擦的聲音。然后,一塊黑不溜秋的東西打著轉兒滑了出來。出來后依然在地上轉了幾圈,“沙沙”的,朱葉不覺眼暈。
羅添的學習桌底下一直藏有一部手機,不是羅歐夫婦給他買的那部。朱葉將手機放回了原處,安穩(wěn)地躺在那段低矮的黑條里。手機被發(fā)現(xiàn)就像是朱葉和這塊手機共同的秘密,二者都沒有聲張。
直到第二天,也就是今天早上。羅添按時關上房門,進入電腦網(wǎng)課。朱葉悄悄和羅歐透露了這一發(fā)現(xiàn)。羅歐聽完坐立不安,在客廳走了幾個來回。朱葉勸他先坐下想辦法,他不聽,反而突然朝羅添房間走去。羅添的房門一下被羅歐推開。那房門轉軸缺油的慘叫,在朱葉聽來十分刺耳。
不是告訴你們先敲門嗎?羅添回頭看了一眼羅歐,似乎有些激動,很快轉回頭專注看網(wǎng)課,繃直身子紋絲不動。網(wǎng)課老師正在電子白板上用鼠標歪歪扭扭地寫一行關系式。
先敲門?是先給你報個信號,你好藏手機吧!朱葉沒想到羅歐會這么直截了當。
羅添爭辯幾句,自然是裝作不明白羅歐的意思。網(wǎng)課老師這時說“請同學們按照我提供的思路,獨立解決這道題”,然后傳來考場里才有的安靜。羅添好像被扔進一鍋煮沸的熱湯,大量紅細胞被驅趕到臉、耳朵和脖子表皮層下。他盯著電腦上那道題,手足無措。
羅歐拿了蠅拍,伸進學習桌底一番揮舞。朱葉又聽到了那驚悚的沙沙聲。羅添打了個激靈,但仍然沒敢動。手機被羅歐摔到羅添手邊,屏幕還沒關,亮著游戲界面。羅歐故意把音量調到最大,動感的游戲音樂取代了網(wǎng)課的安靜。強烈的節(jié)奏在朱葉的腦海里勾起幾支無名樂隊的搖滾曲子。朱葉獨自站在客廳,卻有種被人圍觀的無地自容。
羅歐像不知道該怎樣發(fā)飆。他把電腦顯示屏搬起來又撂回去,連著主機的線束從小洞里拔出來,蜷曲成一個“n”字,如同被鍘斷的脖頸,裸露,駭人。羅歐強行按死主機,電腦吐出最后一口氣,一口長長的嘆息。
學、學,學個屁啊你!羅歐覺得還不夠,拿起手機又往桌上摔了一次。
如果羅添攢起零花錢,應該也能買個這種品色的二手機。但羅添不承認,說手機不是他的。羅歐說那就問問班主任,讓老師調查,到底是誰的手機。羅添仍不說話,羅歐卻真的摸起電話,撥給了班主任。接通后,羅歐的語氣柔和起來,走到外面說話。朱葉在羅添床沿坐下,去拉羅添的手。羅添僵著胳膊,不給她。跟媽媽說說,手機到底是誰的呢?黑黢黢的電腦屏幕上,羅添毫無表情。但朱葉能看出,羅添的鼻梁和眼瞼正被體內的洪流沖撞,離決堤不遠。
朱葉問出,手機是羅添一位同學的。同學住校,羅添走讀。他們之間達成協(xié)議,走讀生幫住校生帶手機回家充電,而走讀生也可以借之玩兩天。羅歐當即聯(lián)系同學母親。那母親也毫不姑息,當著付博洋孩子的面,把手機摔了。手機的屏幕裂了,他母親拾起來再摔,直到摔得粉碎,一體化的后殼崩開幾步遠。朱葉沒想到,那母親也是個和孩子置起氣來像瘋子一樣的人。在朱葉見過的家長里,父母雙方至少有一位,是這種瘋子人格。
書店里的人遠比朱葉想象的多。吳銘總能征服一代代年輕人,放眼望去,參加活動的還是年輕人居多。賣唱片的柜臺,一對男女正挽著臂膀唱歌。
“多少年后,誰還記得,自由本是,生來無主……”
一曲唱罷,這對男女獲贈一個吳銘公仔,兩人抱著唱片和公仔高興離去。朱葉已經(jīng)猜到,那首歌應該就是《泥沼》,她第一次聽。女生的聲音柔軟,男生也不自覺溫柔許多,一首本該滄桑的民謠唱成了婉轉的風格。朱葉不由自主地想到羅歐,他多少年沒有和朱葉一起,做一些浪漫且毫無意義的事情。年輕時多好,羅歐還會寫詩,用英文寫詩。當初羅歐表白,就是在他們共同的辦公室的白板上,用英文寫下一首短詩。
那時候,朱葉和羅歐都是涉世不深的年輕老師,朱葉教英文,羅歐教數(shù)學。朱葉懷疑羅歐是為了追她才用英文寫詩,因為追上之后他就越寫越少,后來干脆不寫。朱葉問他,為什么不寫了?他說,我一個數(shù)學老師,不懂英文。
羅歐不懂英文之后,英文教師朱葉似乎也漸漸不懂羅歐了。羅歐一直堅持寫作,年輕的時候發(fā)表過幾篇小說和散文。結婚之后,起初應當?shù)匾患覂瓤麑戇^評論,但他不再投稿,也就沒有作品發(fā)表。許多同事根本不知道他寫作。有語文老師看到他在朋友圈編輯的小文,建議他投稿,他答應著,卻不做。朱葉也勸他,寫了那么多,為何不投?賺個稿費補貼家用也是好的。但他像決心歸隱一樣,只顧自己寫。
領導了解到他有寫作才能,給過他幾次提拔的機會。羅歐卻連工作上的提拔都拒絕了,朱葉為這些事經(jīng)常與他爭吵,兩人都十分惱火。羅歐卻逐漸因此被身邊的人高看了一眼。
羅添和羅歐關系不好,或者不如和朱葉關系好。能看出來,羅歐并不總是一個明智的父親,而且不見得總是一個明智的丈夫。還是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朱葉感覺羅歐在家里掌控了絕對的話語權,行事也變得沖動和自大起來。朱葉曾在一個網(wǎng)絡節(jié)目中,聽一位嘉賓說道,人就是一個大皮囊,從出生開始往里面塞各種雜物,叫做經(jīng)驗。人到中年喜歡自我封閉,大皮囊緊緊扎起口來,不再接受新鮮經(jīng)驗,依照固有的這些經(jīng)驗處理剩余的生命,而且從此開始變得好為人師。其實大皮囊充滿彈性,一般人塞一輩子也塞不滿的。
有一年的小年夜,一家三口忙活了一天的大掃除。羅歐燒了一手好菜,等羅添和朱葉共進晚餐。朱葉收拾停當,從洗手間出來,手捂小腹,說了句什么,很輕。羅添嚇得停下了手中的活。羅歐坐在餐桌邊,用皺起來的眉毛打量著朱葉。
其實朱葉從當天下午開始,就不得不弓著腰干活,小腹一陣陣像抽筋一樣。羅歐和羅添都沒有注意到。羅歐瞪著眼,責怪地說,下午就不舒服,怎么不知道去躺一躺,休息一下呢?
你說,有必要去查查不?朱葉試探著問,帶著一點哭腔。
上哪查?羅歐的回答讓羅添和朱葉都吃了一驚。
朱葉弱弱地說,我也不知道去哪查。語氣里滿是失望。她在沙發(fā)上平躺下來,拿手機查找相關癥狀。羅歐獨自吃了起來,吮吸著一個個花蛤。蛤蜊殼碰在一起的聲音比瓷器摔碎了還要驚心動魄。羅添問,網(wǎng)上怎么說?
有說物理性傷害的,這個基本不可能;有說各種婦科疾病的,還有嚴重的說是患癌前兆??傊畯奈锢淼交瘜W,說啥的都有。
你有幾成把握像網(wǎng)上說的那樣?羅歐吸著花蛤說道。
朱葉和羅添一片愕然。
就問你,你能有幾成把握呢?一成啊,五六成啊,還是十成把握,就是得病了?
朱葉不再說話,閉上眼睛,表情上寫滿了忍耐。
你這是咋?羅歐問。
我很難受啊。
難受?羅歐表現(xiàn)出難以置信的樣子,停頓一下,讓羅添穿衣服準備去醫(yī)院。羅歐幾乎用命令的口氣,讓朱葉嘗試揉揉小腹,確定是否還像剛才一樣疼痛。
那時年紀不大的羅添第一次高聲對羅歐說話。快走吧,就算這會兒不疼了又怎樣,不用查了嗎?!
雖然那次沒什么大礙,但朱葉一想起羅歐起初的反應,就感到憂傷。當然,朱葉知道,羅歐是不希望燒出的一桌好菜來不及吃,大過年的往醫(yī)院跑。可是,孰輕孰重還分不清嗎?為什么像個家庭醫(yī)生一樣,問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讓人心寒呢?時間久了,朱葉也很少去想這些,而是更多地在生活中夸贊羅歐的長處。她知道,這個家庭需要維護,就需要她的獻身。
今夜,每一頁書里都灌滿了吳銘的歌聲。極簡主義的裝潢在幾盞極具設計感的吊燈下,光和影交錯出吳銘音樂的粗糲而精美的色調。角落里一盞喇叭狀的吊燈垂下兩根銀色金屬細線。拉其中一根時,另一根上升,喇叭也會閉合或者開花。
當夜色在窗外歌唱時,吳銘終于現(xiàn)身書店。年近六十的吳銘依然穿著皮衣皮褲,一群閃亮的釘子排列在他的肘外或肋下。紅潤的臉蛋就像濺在泥土上的鮮血,短促尖銳的唇上胡須切割著周邊的空氣。
朱葉看到他,不得不屏住呼吸。她找到一處座椅安頓下來,投入對吳銘遠遠地觀望中。吳銘和主持人及幾位觀眾互動之后,獻唱了新歌《泥沼》。這首歌獨特的地方,就是吳銘回歸古代漢詩四言句式,即使有生硬的斷句,也堅持以四言為單位為歌詞譜曲。
“泥沼曾是,鋪滿青草,鋪滿鮮花……我們總是,跳入滾燙,跳入黏稠……自由本是,生來無主,生來易逝……”
今天發(fā)生手機鬧劇之后,羅添照舊上網(wǎng)課。但羅歐時不時闖進羅添房間,對羅添的專注程度進行突擊檢查。羅添不再強調先敲門的事,雖然很難過,但表現(xiàn)得十分老實。中午吃飯,羅添吃得慢吞吞的,咬饅頭像蠶蛹吃葉子一樣,搛菜的筷子每次只搛一根粉條或者像瓜子仁那么大小的扒谷。羅歐邊吃邊看羅添,把筷子插進扒谷的半山腰,托起一大坨,送到羅添饅頭的咬口上。一根粉條從扒谷里探出頭,在半空顫顫巍巍。
喂鳥呢你?朱葉被羅歐間歇性的暴脾氣嚇了一跳。
羅添搛菜的手收回來,捏饅頭的手舉得太高,扒谷都快夠著羅添的鼻尖了。片刻,羅添把饅頭一歪,扒谷吧唧掉到餐桌上,像厚厚的苔蘚。羅添輕輕放下饅頭,起身回屋了。羅歐沒有反應,照常吃著,一直把盤子里的扒谷吃凈,扒谷里的芫荽被他嚼得震天響。
朱葉起身到羅添房間,拉起羅添的手。羅添的手像女孩的手,細嫩光滑。她似乎有些愧疚,因為發(fā)現(xiàn)兒子秘密之后向丈夫泄密。她很理解羅添討厭高中的學業(yè),可是羅歐說得也對,他們的家庭根本負擔不起傳統(tǒng)高考之外的出路。
二十多年前,朱葉的理想只在于音樂。她不顧家人反對,高考志愿填了一所音樂學院,順利錄取。但她的父親和更多族人,終于把她的音樂之路攔在了家門口。她被家人安排參加中學教師考試,開啟了英語教學生涯。那時候,高中文憑最起碼能讓一所中學為她敞開大門,但現(xiàn)在不可能。況且她后來通過自考也取得了一所985高校英語系的學位。
說起來,仍然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她徹底放棄了音樂夢想,甚至是那種熱愛也消失殆盡。參加工作第二年,她偷偷再次報考音樂學院,又被錄取,結果攢了一年的工資還是不足以繳納音樂學院的高額學費。她再沒報考,卻依然是以聲樂才能在同事中著稱,樂理知識不亞于專業(yè)的音樂老師。有了孩子,有了評職稱的壓力,以及周旋于眾多同事和親戚的人情世故,她想起音樂的機會越來越少。
許多人不相信羅添的愛好就是電子游戲。朱葉相信。她知道,現(xiàn)在很多孩子沉迷游戲,但她從來都是視其與其他興趣特長同等地位。她尊重羅添,為此了解到許多高校開設的電競專業(yè)。即使羅添達不到電競職業(yè)選手的水平,依然有電競市場管理、電競開發(fā)設計等等,她相信兒子都可以一展身手。
朱葉一直把羅添的照片作為微信的聊天背景,干凈,帥氣,眼神里幾分幽怨。那是他進入青春期唯一一張清晰一點的照片。朱葉不愿意承認兒子叛逆,盡管許多老師已經(jīng)慎重地向她提起羅添的種種叛逆行徑。羅歐說,老師們都是咱倆同事,既然都這樣說了,有什么不信的,我看他就是叛逆,不僅叛逆,惡劣得很!
母親從不會像看陌生人那樣客觀地看自己的兒子。她認為羅添只是有些內向。這聽起來有些荒謬,但確實是。羅添的所謂叛逆更像是內向和自卑,與這個世界進行的無聲抵牾。
朱葉難以忘卻,并反復說起的是,羅添自幼展現(xiàn)出對世界靈敏的感受。他天然會用比喻,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地上盡是我早上喝的面湯”。他會欣賞冬季枯枝落葉的美,動手扯下掛在樹上假裝樹葉的彩燈,朱葉和羅歐被迫向政府交了罰款。大人們從沒有對地上的雨水或枯枝落葉做任何遐想,他們認為那是骯臟和破敗的。羅歐也曾經(jīng)發(fā)現(xiàn)兒子的天才,只是后來失望于他一塌糊涂的語文成績。
多年以前,他們是打算要二胎的。朱葉已經(jīng)懷孕四個月,肚子微微隆起,和吃撐了沒什么分別。本來想在養(yǎng)胎和月子期間,可以好好做一些自己的事情,甚至可以從網(wǎng)上自學古箏。卻終于因為要養(yǎng)兩個孩子,朱葉的一切都精打細算起來。她忘不了因為買胎教機器人的那次窘迫。
在書店。她問了家教機器人的柜臺,價格都上千,覺得太貴。想了想又問,從網(wǎng)上買,靠譜嗎?
不敢說,這種東西最好在實體店買,更放心。您是買給孩子么?
買給我肚子里的孩子,得有智能對話的。網(wǎng)上應該也信得過,你說呢?
都說了,不敢保證。您自己上網(wǎng)查查吧,我又沒買過。
其實正規(guī)品牌的網(wǎng)店和實體店,價格相差無幾。朱葉在篩選欄里選擇區(qū)間,最高價填的是500。又想,小孩子玩,很容易壞掉,用不著太貴。便把最高價改成了100。結果,一堆二三十的商品映入眼簾,最貴的只有七八十,而且都明確寫著“智能對話”。朱葉很高興,幾十塊錢就能買到智能機器人,還花那幾百大千的做啥?剛想給柜臺人員看她的手機,卻忽然覺得不妥。挪開壓在玻璃柜臺上的前臂,走掉了。
她難得再次在書店坐下來,捧起一本書。那么多牽扯精力的人和事,但也該享受生活不是嗎?有句歌詞怎么說來著,“That’s life”。雖然朱葉知道這樣理解不對,應該改成“That’s the way it is in life”,可哪比得上“That’s life”簡潔呢?四個音節(jié),兩個詞組,生活可不就是這樣簡單粗暴?朱葉有時很滑稽,老英語教師的職業(yè)病,看R級電影,都要暫停下來糾結句法問題。
她終究還是無法集中精力,看幾行字便又想到買機器人以及其他瑣事。抬頭張望中,兩個大學生年紀的男生坐到她身旁。他們手里各拿一本書,卻墊在屁股底下,聯(lián)機開始手機游戲。
小伙子,你說,從網(wǎng)上買這種機器人靠譜嗎?朱葉打開手機,給大學生看。大學生大概能聞到她嘴里的氣味——她懷二胎以來不止一次胃口不好。
朱葉不知哪來的熱情,和大學生攀談起從懷二胎到買機器人的各種經(jīng)歷。大學生偶爾捂鼻子,卻又不忍心表現(xiàn)得太明顯。
大學生毫不避諱地告訴朱葉,像她定的這種價格不可能買到真正的可以智能對話的機器人。朱葉明明也知道,但不愿揭穿那些虛假宣傳,她寧愿在能接受的價位面前麻醉自己。她只是想從隨便某個人的嘴里聽到某種保證,之后她會立馬下單。這個人最好是陌生人。朱葉說,網(wǎng)上的東西確實不靠譜,以前買過一塊電子手表,進了水就壞了。
是嗎?可是,電子手表也有防水和不防水的呢。防水的相對貴一點。
朱葉又被大學生將了一軍,低頭看書。大學生抽出屁股底下的書,從書架上找了一本幅面更大的。
后來意外流產(chǎn),做了一次比較大的手術,子宮壁傷害嚴重。當初決心養(yǎng)好身體繼續(xù)備孕,結果時間一長,夫妻二人都不打算要了。
每當再次看見地上的積水和光禿禿的樹枝,朱葉就會唏噓不已。雨水本來也是從地上蒸發(fā),在高空遇冷。樹枝總是難逃枯死,受人擺弄。這個世界上的生命,每一個都在拼盡全力,每一個又都是身敗名裂。雨滴前仆后繼,在積水面上熱烈地彈奏……
羅歐還是總往羅添房間闖。羅添站起身往外走,羅歐往回推他。上廁所,羅添的眼神定格在羅歐身后的墻壁上。羅歐讓開,一直等他回來,說,拉屎不會快點,用不用我給你復述一下老師剛剛講的那道題?不用,那道我會。羅歐和朱葉說,兒子已經(jīng)挺老實的了。
羅歐還要去看,朱葉拉住羅歐。羅歐保證最后一次了。進去后,羅添又起身往外走。又上廁所呀?羅歐的語氣溫和下來。
不上。羅添徑直往外走。羅歐匆匆擋在前面。你們這樣我怎么學?不學了。
羅歐突然推了羅添一把,羅添倒退幾步,坐到床上。羅歐好像意識到剛才有些過了,過去攬起羅添的肩膀,臉上僵硬地微笑。羅添順勢抓住羅歐的胳膊,差點把羅歐扔飛起來。羅歐踉蹌著靠住門框摔在床的另一側,兩只眼球把空氣中的水分都燙沸了。
但羅歐沒有爆發(fā),緩了一會兒,拍拍羅添肩膀。長大了,勁兒不小嘛。羅添反身向羅歐的胸口推了一把。羅歐再次跌倒,靠著床沿喘氣,似乎很累。朱葉立馬跑到門口,聲嘶力竭地叫了一聲羅添的大名。羅添背對著朱葉,喘著粗氣,脖子繃直,下巴東歪歪西歪歪。朱葉壓低喉嚨,失望透頂。然后是三個人的沉默。朱葉看到羅添脖子以上像騰熱的豬皮一樣,吱吱啦啦,好像還冒著熱油。羅歐低著頭,像個沮喪的孩子。
就是在這一刻,朱葉才下定決心,來參加今晚的活動。家里氧氣稀薄,喘不動氣。她平靜地更換衣服,輕輕關上家門,腳下格外平穩(wěn)。樓頂?shù)脑撇试谝欢涠渥儼?,一只麻雀從電線桿上俯沖而下,就像完成追獵后在雪山和平原之間滑翔的老鷹。
出租車發(fā)動的瞬間,她有種屠殺一般的快感。
朱葉買上唱片,站在隊伍最末。
書店的音響不知疲倦?!赌嗾印返男捎腥缫粓鰺嵊辏瑵苍谥烊~身上。她想起廣東夏季的雨,那是她童年的記憶。每到雨天,公路上彌漫著水蒸氣,好像大地開鍋了一樣。她童年崇拜自己的二舅,因為他總會在雨天把鞋子扔在河岸,扒住不知誰家的船,在河里吊著半個身子,悠哉游哉。后來她才知道,二舅并不是在雨天這樣,而總是在與二舅媽吵架之后,獨自跑到小鎮(zhèn)后面,躍入歡騰的河水,享受快樂沖刷身體。
“多少年后,誰還記得,自由本是,生來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