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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胞兄弟

        2021-03-26 08:56:21杜陽林
        青年作家 2021年11期
        關(guān)鍵詞:菊香金鳳母親

        杜陽林

        電話響起時,志恒正在開車。他瞅了一眼,是志平打來的,接起電話就聽志平潑聲開罵:“你到底還修不修房子?不修也成,讓咱母親到成都來一趟?!敝竞憷湫σ宦?,好好修個房子,你偏要弄得雞飛狗跳,我說的話,若是你能聽進半句,也不至于讓工程隊一停就是兩個月。

        志恒將電話換到另一只耳邊,沒想到他哥接下來的話里,藏著讓人胸口一哽的話。伍志平響錚錚的聲音,像是每個音節(jié)后面都跟著一顆小釘子,專選志恒薄弱的耳膜來釘敲:“咱母親來了成都,就往你家小區(qū)門口一跪,讓人看看她養(yǎng)出個出息兒子又能咋樣,臨老了連個房子都沒有住的,還得跪在兒子門口,央求他繼續(xù)修房?!?/p>

        志恒氣得將電話狠狠一摔。志平如今竟連母親都利用上了,可母親指不定真要聽老大的話。

        停好車,志恒揣著一肚子壞情緒回到家。志恒進門,安茜正在看電視,她問道:“吃了嗎?”志恒整個下午都在開會,剛剛又跑了一趟城南工地,腸肚早就唱起“空城計”來,這會兒沒有說話的欲望,簡單答一聲“吃了”,脫下外套去了陽臺,點燃一支煙。

        轉(zhuǎn)眼十點半了,志恒還在陽臺站著,煙頭一明一滅的。安茜喊他少抽點,進屋洗漱早點睡覺吧。志恒心不在焉地嗯一聲,腳底像是生了根,不挪動半分。

        過了十二點,志恒才到床上,并不是真的想睡了,而是身體逼他必須休息,明天還有一堆工作等著,現(xiàn)在正是城南項目的關(guān)鍵時刻,一點紕漏都出不得。志恒輕手輕腳地撩起被子,安茜翻過身,眼睛閉著,聲音卻毫無倦意:“你今天臉色這么難看,是你哥又來電話了嗎?”

        志恒驚了一跳,心想怎么老婆都成精了,他半個字沒透露,咋個被她猜得死死的?

        其實并非安茜多有能耐,一個多月前,志恒也是這副臉色陰沉得能攥出水的樣子。這世上,能把沉穩(wěn)持重的伍志恒搞得火冒三丈的,倒是非伍志平莫屬了。

        母親年齡大了,不想再待在城里,犯了“思鄉(xiāng)病”,正好志平兩口子的“事業(yè)”也落了幕,打發(fā)完一波波債主,又找不到合適的事做,剩下唯一一點氣力,大罵城市是“把好人變壞,讓壞人更壞”的破爛地方,吵著嚷著要回老家去。

        老家房子十幾年沒住人,窗朽墻歪,早就該維修了。志恒不忍心母親一把年歲了,還去住當初低矮潮濕的危房,他動了重新修屋的念頭。

        志恒仔細盤算過手里的錢,足夠他在老家修新房。既然是送母親回去養(yǎng)老,他想好了,不能只修自己那一處,要將哥哥志平和姐姐菊香的房,一道修了,到時三家的房挨在一起,既象征著伍家子女團結(jié)和諧,又能讓母親得到孩子們更好地照顧。

        聽聞老幺要一氣兒修三家的房,且不要哥哥姐姐掏一個子兒,母親連連念了幾聲阿彌陀佛。

        沒想到,這主意剛成形,就遭到了志平的強烈反對。他反對的理由,說破天只有一條:菊香是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決不能給她修!

        菊香是志平和志恒的大姐,當年父親早早不在了,菊香為照顧娘家,特意選了個本隊的小伙嫁,她想著嫁得近,以后農(nóng)忙時節(jié),還能讓婆家人多少搭把手。但嫁過去以后,婆家嫌棄菊香娘家窮,動輒就拿話敲打她,從沒幫過她娘家一指頭。

        如今,菊香終于熬到當了奶奶,公婆和丈夫相繼去世,她的一雙兒女也在外有了工作,志恒念著姐姐這一輩子的辛酸,給她修一處房子,怎么就遭到了志平的千般阻撓?

        志平擰著頭不讓步,菊香在母親面前傷心哭了一場。

        母親苦口婆心地言說相勸,志平還是不干。志恒在旁看著,溫吞脾氣也點燃了,火苗子騰騰躥上來,他冷笑著擺擺手:“好好好,那就不修,一概都不修了!”

        這一回合,志平到底沒拗過他兄弟,但提出一個條件:到時他的屋子要修在正中間,菊香和志恒的如同哼哈二將,左右護法,一邊站一個。志恒點頭都依了他。

        菊香是個實心人,便和志恒商量,她來負責炊煮,家里還有新收成的米面糧食,正好拿來用。志恒當即答應,菜肉油鹽由他來出錢,菊香出糧出力。

        修房的大小工匠加起來,有好幾十號人,每天采買材料,做三頓飯,洗三次碗盤,都是浩大工程,菊香卻一點都不惜力,興興頭頭地將工匠的生活開好,讓大家吃得高興,做事也更歡喜賣力。

        菊香每天做工匠的飯菜,母親和哥嫂也一并在工地吃了,工匠們夸菊香會調(diào)味,飯菜花樣多,手腳又麻利,從不讓大伙餓肚子。志平聽到了,總是鼻孔朝天,冷冷哼上一聲。

        那日菊香有急事去縣城,辦完事,一看時間是來不及趕回去做飯了,趕緊在縣城的饅頭鋪買了上百個饅頭,又叫人抬了幾件礦泉水,汗涔涔地趕回工地。菊香抱歉地說中午她沒時間弄飯菜,大家先吃饅頭墊個底,等晚上一定做好菜吃。工匠們很理解,點點頭,一人拿筷子戳兩個饅頭,坐下來邊歇氣邊吃喝。

        分饅頭時,志平?jīng)]在家,菊香問弟媳金鳳要不要吃,金鳳搖搖頭。過了一會兒,志平回來了,他見中午只吃饅頭,便火冒三丈,覺得是菊香偷懶,故意不做飯,再加之老婆說自己還餓著肚子,志平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料定姐姐故意怠慢他們兩口子,噔噔幾步?jīng)_到菊香面前,鼓圓了兩只豹眼。

        菊香剛好也用筷子戳了個饅頭,遞到嘴邊,志平上前搶過去,狠狠丟到地上,腿腳抽筋一般,在上面使勁踩了好幾下。工匠們都停止了咀嚼,大家默不作聲看著志平,整個空間靜下來,靜得能聽見微風拂過樹枝的聲響。

        “你連個饅頭都不給金鳳吃,到底安的啥心?”志平兩只眼睛瞪圓,像是要一口吞掉他的姐姐。

        菊香嚇傻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解釋:“我送去了的,金鳳,她,她說不想吃?!?/p>

        “少說這些沒鹽沒味的謊話!你送沒送,天曉得!”

        菊香一時說不清,急得跺腳,眼淚先滾滾地流了下來。她這一哭,志平更來勁了:“你個嫁出去的女,憑啥摻和娘家修房筑屋的事?成天拿著雞毛當令箭,伍志恒是封了你當將軍還是宰相?”

        菊香一直哭,什么話都說不出。母親過來拉志平,志平壓根兒不理母親的勸,袖子一拂,老人差點摔個趔趄。

        包工頭看不下去了,便抹稀泥道:“算了算了,一家人莫傷了和氣?!庇殖紫氯苏f,“趕緊吃,吃了咱們早點上工,伍家大姐說了,晚上還有好菜。”

        包工頭純粹一片好心,想把這場紛爭給敷衍過去,偏偏遇上了伍志平這個犟種,他不能容忍包工頭如此輕描淡寫,遂掉轉(zhuǎn)槍口直接對準人家,噼噼啪啪地發(fā)射炮彈:“啥好菜?我伍家哪個敗家子說的給你們好菜吃了?一天活路做得不咋的,還記掛著好吃好喝,哪個把你們慣成這樣的?”

        菊香哭兮兮地給志恒打電話求救,讓他快回來救救志平,他將全部工匠都得罪了,若不是母親拼命護著,不定要被揍成啥模樣。工匠們生了氣,說哪里鉆出來一個操腳抱手的“大管家”,逑都不懂只會打胡亂說,他們不干了,哪個舅子再修這么受氣的房子。

        伍志恒鐵青著臉,一個字一個字往外吐:“那就停工,等這舅子鬧夠了再說!”

        志平和志恒拔了兩個月的“河”,也許兄弟倆都相持在繩的一端,默默等著,看這場戲到底怎么唱下去。事情鬧得這么僵,志恒背地花了不少工夫來安撫工匠,包工頭買他的賬,答允只要伍志恒一聲令下,說停工就停工,讓復工就復工,沒有二話。志恒感激地講:“我哥不懂事,弟兄們多擔待了?!卑ゎ^笑一笑,心想都是從一個娘肚子里爬出來的,這兩兄弟的個性做派,咋就如此不一樣?

        志恒晾了志平這么長時間,以為他總該好好反省一下,檢討自己的錯誤,至少要來找兄弟說上兩句軟話,賠個情,道個歉,事情也就翻過這一頁了,哪曉得他這一個月,思考也思考了,想的卻盡是怎么將伍志恒逼得緊貼墻壁動彈不得的陰招呢。

        志恒在成都打拼多年,多多少少有了一點顏面,若母親真的跑到小區(qū)門口,撲通一聲跪下,來來往往上班過路的人看到了,成何體統(tǒng)?伍志恒到時就算渾身長滿嘴也說不清了,全天下的人恐怕都要罵他是一個忤逆不孝的東西,黑心爛腸的玩意兒。

        志恒四歲時,父親去世。眼看志平快念初中了,母親有些舉棋不定,不知是將長子叫回來,幫著自己分擔點農(nóng)活,還是依他的意思,繼續(xù)供他念書。最終母親選擇了后者,她不想讓地下的丈夫操心。

        志平順順當當念完了初中,分數(shù)不夠上高中,他為自己拿了主意:去剃頭匠家里學手藝。

        那時鄉(xiāng)村是有不少手藝人的,木匠、瓦匠、石匠、劁豬匠、剃頭匠等等。志平細細盤算了一番,心想做其他的活又苦又累,一身臭汗,還是當剃頭匠最為光鮮、體面。拿著一把剃頭刀,輕輕巧巧的,在人家頭上臉上動刀子,誰都不敢得罪你。

        在志平最后一年當學徒眼看就要出師時,家里卻不時找他幫忙,打亂了他的生活節(jié)奏。母親是沒辦法了才找志平的,因為志恒病了。

        志恒生的是一種怪病,母親帶他訪遍了大小醫(yī)生,在縣醫(yī)院住了半年院,將家里唯一一點錢糧都折騰光了,在外面也拉了不少債務。母親跑來找志平,是向他借錢。

        志平不情不愿地給了,罵老幺真是“皇帝身子丘兒命”,專撿花錢的病來害。母親過段時間再來找志平,是讓他借板板車接兄弟回家的事,醫(yī)生建議截肢保命,但家里實在無法負擔截肢手術(shù)的費用,只能回去等死。接下來,母親又央求他去山對面找赤腳大夫拿止痛藥,讓等死的志恒能稍微減少一點痛楚??傊嵌螘r間,母親指靠不上已經(jīng)出嫁的菊香,只能指使志平去幫忙奔走。志平告假多了,師娘話里話外,口氣就不太好聽了,說到底志平還沒出師,受了奚落嘲諷也只能忍著,轉(zhuǎn)臉恨起弟弟磨人,得了這種“富貴病”,可惜自己又沒落生在福窩里。

        志恒腿里像夾了一個鋼鋸,日日夜夜在磨他的骨切他的肉,無時無刻被鉆心的疼痛所籠罩,雙眼深深凹下來,臉色灰敗,仿佛閻王老爺已經(jīng)牢牢拽住他一只腳,另一只暫時還在人間,舍不得離去。

        母親接二連三拿志恒的事煩他,師娘又話里夾槍帶棒地說志平的不是,他心里煩透了,一次沖到志恒面前,指著鼻子嚷嚷著爆發(fā):“我看你活著就是要將一屋人都連累死,你還沒死,到時大家都要磨死了!你說你咋不做點好事,早死早超生,也免得我們都跟到你陪葬!”

        志恒那時才十一歲,他甚至還不太明白啥是死,死了,是不是就不能看書了?志恒哭夠了,繼續(xù)捧起中學課本看。

        志平走了大半天的山路,找赤腳大夫拿到了止痛藥,汗流浹背地回來,看志恒倚坐在床頭,專專心心看書,他頓時就覺得自己上了弟弟的當——他哪里像是要死的人呢?哪個要死了還能看書,難不成想到閻王殿去當狀元不成?惱怒的志平,上前抓過志恒手里的書,一把扔到了窗外。

        志恒不敢頂撞哥哥,等到志平外出,他艱難地抬著腿下了床,從母雞和黃狗腳下?lián)炱鹚膼鄣闹袑W課本。最上面一頁皺巴巴的,有一攤黃白色的雞屎,還留著幾個黑梅花腳印,志恒用手撣著、撫著,悲傷地低下了頭。

        哥哥不僅沖著他怒吼,對母親也說過好幾次,讓母親干脆將志恒丟到偏僻的水庫溝里,叫他自生自滅。這樣吊著一絲命,老是斷不了氣,全家都難過,還不如痛快一點,斷了吃喝,死得也干脆。母親一臉驚恐,她始終下不了這樣的狠心,“他是你弟呀?!敝酒胶藓薜貜淖炖锿聝煽跉猓骸八皇俏业?,是來討債的磨人精?!?/p>

        所有人都當志恒是半死人,冒出一個膽大包天的“鄭狗皮”來,偏不信這個邪。他是靠賣狗皮膏藥起家的,機緣巧合看到志恒的病狀,他眼珠子轉(zhuǎn)一轉(zhuǎn),心想四里八鄉(xiāng)都“狗皮狗皮”地叫他,名聲實在不好聽,如果能將這個要死不活的娃兒救活,那簡直是一塊響當當?shù)幕钫信疲退憔炔换?,城里大夫早就判了他死刑,自己也沒啥損失。

        鄭狗皮將想法告訴給母親聽,母親肩膀抖起來,她真沒想到,志恒還有一線生機,于是痛快應允,鄭狗皮帶走志恒,回家慢慢治療。

        用板板車推志恒去鄭家的活,又落在志平頭上。他沒有多推辭,不過和上次從縣醫(yī)院接志恒回家一樣,幾十里的路,一句話都懶得說。

        十幾年后,當志恒帶著厚禮去感謝當年救他一命的鄭狗皮。鄭狗皮劍走偏鋒地用了至毒偏方,不到一年工夫,竟讓他奇跡般地痊愈。鄭狗皮擺擺手,說你們哥倆真是多禮,一點情義牢牢記在心里。當年你病好之后,回去努力自學,考上大學離開了,你哥還接連來了好幾年,每年割麥收稻,他都主動來幫忙,光著脊梁咬牙干活,曬得像條河里的黑魚。收了工,請他在家里吃住他都不肯,還要摸黑回去。我醫(yī)治你的那點情,你哥早就還完了,你也莫老是掛在心上。

        志恒愣住了,他沒想到當年口口聲聲詛咒他去死的哥哥,會背著他默默做這么多事。志平從小是個吃丁點大的虧,就要鬧得滿世界耳朵嗡嗡響的主,為何這次他不透露半點,自己一直感激和報答治好了弟弟頑疾的醫(yī)生呢。他沒錢,便掏出百般力氣去感謝,去償還弟弟欠下的人情。

        志平在家里當慣了“豪強”,但他絕對不能容忍別人說家人一句壞話,他曾因為菊香挨丈夫的打,跑上門和姐夫干了一架,自己反被揍得鼻血長淌,也沒句討?zhàn)埖脑挕?/p>

        時不時的,志平也有手足的樣子,對外腰桿硬硬的,誰欺負了伍家人都不行。

        按照鄉(xiāng)村的老慣例,母親是該和長子住在一起的,那些年,志恒在外上大學,母親沒少為志平操心。

        志平學理發(fā)出了師,也開始和師傅一樣,“包隊”理發(fā)。說好每季要過去承包的大隊幾次上門服務,志平起先還執(zhí)行得不錯,慢慢就懶怠了心思,總是磨蹭著,一拖再拖。人家頭發(fā)長得蓬亂,胡子亂如草窩,左等右等等不來剃頭匠,氣鼓鼓地尋到伍家,看伍志平是死了還是病了。他自然既沒死也沒病,坐在院壩,正懶洋洋地曬太陽、捉虱子。頭發(fā)胡子老長的人不樂意了,說你咋回事?我們可是給夠錢的。志平站起來諸多搪塞,很費了些口舌,才把人勸走。

        志平花三年工夫才學會一門手藝,一點都不可惜別的剃頭匠搶了他生意,包了他之前承包的大隊。冬天農(nóng)閑,他愛將兩手籠進袖筒,縮著脖子滿村走,哪里有鬧熱就往哪里鉆。人家打牌,他沒錢上牌桌,就在后面抱一整天的“膀子”,專注得清鼻涕淌過嘴皮都渾然不覺。

        母親唉聲嘆氣,不知拿志平咋個辦,三番五次問他為啥不去給人理發(fā)了,他倒是振振有詞,說夏天在樹下一站,盡是小蚊子,像個人肉樁子一般任咬任叮,晚上回家鼓一身的小紅包,癢得鬼火冒。冬天北風呼呼地吹,還要拿著冰涼的剪刀推子,生鐵咬手,冷得肉皮發(fā)疼。再說站著理發(fā)修面,又無法隨意挪動,腳上盡生凍瘡。

        志平荒了手藝,田里的活也實在不愛做,農(nóng)活干得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母親實在是無計可施,省吃儉用給他娶回媳婦金鳳。原想著志平成了家,算是大人了,總該擔起責任來,哪知他嘗到了新婚的甜頭,有時大中午的也拉著媳婦膩在床上,睡到下午四五點鐘還不肯起床,惹得鄰舍嗤笑。

        母親徹底沒轍了。此時志恒已大學畢業(yè),在城里工作,回老家后母親拉著他的手,絮絮說了對于他哥哥的隱憂,這樣年紀輕輕就成天想著躲懶偷閑的事,以后真的老了弱了做不動活了,又該怎么辦?志恒認真想了想,出了主意:讓志平去城里打工試試?

        金鳳歡天喜地地收拾行裝,待兩人到了溫州,志平一下子就高興不起來了。鞋廠留下了金鳳,人家需要的是年輕心細的女工,志平一下子沒了著落。表姐夫人不錯,托了老鄉(xiāng),七拐八彎,給志平找到一個給酒店送菜的工作。

        志平找到事做,并不特別興奮,金鳳住進鞋廠宿舍,他明明有老婆,又退回結(jié)婚前的單身漢狀態(tài),而且跟著老板做蔬菜生意,每天不到凌晨兩點就要起床,一起往蔬菜市場趕,好長時間志平都受不了早起,腦袋暈暈沉沉的勁兒,像是里面的腦漿都搗成了糨糊。

        金鳳廠里訂單多,工人加班加點是常事,何況她是新手,本來就沒有別人那么麻利高效,為了保住每月的業(yè)績,即使不想加班,也得咬牙加上了。金鳳這一加班,夫妻倆整整大半個月沒照上面,志平臉上爆出好些紅紅的小痘痘來,嘴角也爛了,一看就是內(nèi)火虛旺。這天他好不容易盼來了金鳳,兩口子還沒纏綿夠呢,床頭的鬧鐘響了,志平煩躁地敲了兩下。金鳳推他光脊梁,催他快起,他甕聲甕氣說老板今天去外省出差了,就他一個人去拿菜,稍微晚點也沒人曉得。嘴里說著,志平已經(jīng)一把將被子掀過頭頂,罩住了他和金鳳兩人。

        志平比平日晚了近一個小時到蔬菜批發(fā)市場,回酒店自然也晚了,要命的是他不僅時間去晚了,菜的品相也不夠好。酒店大廚一翻撿志平送來的菜,氣不打一處來:“你來晚的事暫不論,咋把這些爛菜葉子都送過來了?前幾天我就叮囑過你們謝老板的,今天有壽宴,又有結(jié)婚酒席,菜的質(zhì)量千萬莫給我打馬虎眼,你現(xiàn)在給你老板打個電話,問這些菜咋辦?”

        原本志平理虧,他若耷拉脖子挨上幾句罵,也就沒事了,但他決計是不肯的,自以為委屈,心里還窩著一腔火呢,覺得自己夠勤快夠巴結(jié)了吧,大廚憑啥這么趾高氣揚,還敢威脅讓謝老板開了他?

        志平這脖子非但沒低下去,反而昂起來和大廚吵。大廚也不是省油的燈,兼之又占了理,一口一個“趁早滾蛋”,志平氣得臉色通紅:“你有啥了不起,以為你是城里人了是吧?還不是鄉(xiāng)巴佬一個!”大廚啪地給他一記耳光,打斷他的憤怒叫囂,志平怔了片刻,忽然跳起,手中一道銀光掠過,瞬時,大廚捂住半邊臉,發(fā)出鬼哭狼嚎的聲音。

        志平隨手抓起的是案桌上磨刀的鐵釬子,一釬子下去,刺瞎了大廚的眼睛。

        金鳳哭哭啼啼地給志恒打電話,志恒在省報做記者,前一個月因為采訪一個氯氣泄漏的新聞,去現(xiàn)場時不小心吸進有毒氣體,當即大口吐血,昏迷不醒,同事慌忙將他送進醫(yī)院,搶救了一天一夜,才從死神那兒奪回一條命。志恒昏昏沉沉躺了二十幾天,這天好歹能說話了,嫂子的電話讓他的心往深淵猛地一沉。

        醫(yī)院不準志恒出院,他偷偷拔掉輸液管子跑出去,到了火車站腳上還穿著一雙拖鞋,給安茜打電話,讓她送點衣服鞋襪到候車室來。安茜嗚嗚哭:“你不要命了?”志恒安慰她:“我沒事的?!卑曹邕€是哭:“落下后遺癥咋辦?”志恒卻顧不得了,只想和時間賽跑,能快一分,就快一分。

        志恒在溫州也是人生地不熟,他好歹做了幾年記者,心想“天下媒體是一家”,先去尋了日報社的同行。日報社總編看了志恒工作證,說你們報紙全國都有名,這樣吧,你先給我們的采編講講課,明天我們的人陪你去了解案情。

        志恒欣然領命。他畢竟大病未愈,講到一半,喉頭老有一口腥甜往上冒,他指甲尖掐掌心,使勁壓下難受,繼續(xù)講,兩個半小時的經(jīng)驗分享,后背冷汗?jié)裢福齑绞Я搜???偩幝氏裙恼?,夸獎他是青年才俊,當下爽快地安排了跑政法口的記者,次日和志恒一道去?/p>

        志恒在溫州待了半個月,安茜先是打電話,求他回來復診,后來口氣越來越硬:“天下不只你一個哥的命重要!”志恒卻不敢走,這些天,他一直在和大廚家人溝通協(xié)調(diào),送去的補品,被大廚從窗口扔下去,嚷著要伍志平賠償一只眼睛。志恒被無數(shù)唾沫星子、眼淚和憤恨包裹著,連溫州記者都勸他算了,大廚太難纏,看來不肯輕易調(diào)解。

        志恒依然堅持著,他所有的信念匯聚成了一個:志平不能坐牢。經(jīng)過志恒反復努力,大廚終于松了口,但他們提出了一個高額民事賠償,倘若伍志平肯賠款,愿意做民事調(diào)解,不進行刑事追究。

        志恒聞言大喜,他趕緊回成都去籌錢,打算將剛買的婚房賣掉折現(xiàn)。安茜天天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到志恒回來,他卻帶來這么殘忍的消息,讓安茜收拾一下東西,先去娘家住一段時間。

        “伍志恒,為了你哥,你要把我們的家拆了?”震驚之下,安茜不哭也不鬧,只是神色凄然。志恒上前抱安茜的肩膀:“為了救志平,我們得暫時做出犧牲?!卑曹缰刂氐仄查_了志恒的手,她搖著頭往后退:“你眼里就只有你哥!”

        志恒執(zhí)意要賣房,安茜最終只得妥協(xié),她回娘家,他收拾了簡單行李,住進報社的單身宿舍,三個小伙一間屋。

        志恒將所有錢都帶去溫州,免了志平的牢獄之災,又將他們兩口子,帶回成都來。

        志平和金鳳兩個大活人,要吃要喝要住要穿,志恒現(xiàn)在連自己租房的錢都掏不出,更加無法負擔兄嫂二人的生活。思來想去,去求了報社下屬的印刷廠,只要印刷廠愿意接收志平夫妻,他們就有了落腳處,有了一份穩(wěn)定工作,能掙一口安樂茶飯。

        印刷廠收下了志平和金鳳,還特別照顧他們,分了一間宿舍讓他們住。金鳳對這一切都很滿意,夜里靠在志平胸口,念叨著小叔子的好:“若不是你弟弟,恐怕你現(xiàn)在還在吃牢飯呢?!薄昂撸麘摰?。”金鳳一下子抬起腦袋,仰脖子看志平:“話不能這么說,志恒又不欠你的?!薄拔沂歉?,他是弟,你說該不該呢?”

        金鳳心里美美的,那段日子安茜卻是以淚洗面,心里翻江倒海地難受,她連離婚咋辦手續(xù)的事都打聽好了,最終還是沒舍得對志恒的這份情。志恒手里寬裕一點,趕緊租了一處房子,來娘家接安茜,安茜爸媽倒是通情達理的人,一切都看女兒的意思,安茜狠狠剜了志恒一眼,就此給他一個臺階下,又回到他身邊。只是從此以后,除非是母親生日或年節(jié),一大家子人不得不聚在一起吃頓飯,平常安茜再不和大伯子一家人往來,連伍志平這三個字都懶得提起。

        伍志平夫妻倆的東窗事發(fā),如同蝴蝶效應一般,導致志恒最終辭職離開他心愛的報社。

        志平和金鳳沒有相關(guān)技藝,印刷廠當日是看在志恒面子上,收下兩人,安排他們做的是最簡單不過的活,將印好的報紙四四方方碼好捆扎起來。志平對帶著油墨香的報紙產(chǎn)生了興趣。他不是對報上的新聞感興趣,而是有個老鄉(xiāng)吹了耳畔風,說這份報紙格外好賣,經(jīng)銷商削尖了腦袋,恨不得多拿點貨,如果志平能拿出一些,按市價收購……

        偷報紙的事志平來干,偷偷運出廠外,卻要看金鳳的,她穿寬大衣裳,將報紙卷成卷兒,像插手榴彈一般插在自己腰帶里,外套一遮,看不出端倪。他們自以為高明,偷偷摸摸走了不知多少回“私”,終于被印刷廠人贓俱獲地逮個正著。

        逮他們的人,其實心里還是念著伍記者為人不錯。但伍志平夫妻,的確太猖獗了一點,并不是“初犯”了,發(fā)現(xiàn)他們有這種偷盜行為,為了讓他們自覺收手,大會小會上,領導都話里藏話地敲打他們,哪知他們置若罔聞。

        此事自然連累了志恒,當時他正在競聘一個高管職位,哥嫂偷盜行為曝光,競爭對手大喜,到處活動,故意將這事鬧大。很快,志恒面前擺著的,只有兩條路:一條是大義滅親,送他們“法辦”,從此斬斷兄弟關(guān)系,各自過活,再也不沾染哥哥一家的麻煩事;另一條,他和哥嫂一道離開。

        安茜已經(jīng)好幾年不提志平的名字了,如今剛生了孩子不久,氣得奶水一下子都不暢了,哆嗦著嘴唇說你哥從來不為你考慮,他只顧自己高興,你幫吧,你護吧,看你能護到幾時。志恒嘆著氣,摸了摸女兒軟乎乎的小手。小時候,哥也曾拉著他的手,一起去爬樹掏鳥窩、河里摸螺螄。他忘不了跟在哥后面,屁顛顛的自己,就算到了一百歲,伍志平還是嫡親的哥。

        志恒默默離開了報社,這里燃燒過他最好的青春、最熱的激情。兄弟倆分別開始了創(chuàng)業(yè)之旅,志平轉(zhuǎn)頭去和一個老鄉(xiāng)合伙開面館,安茜所不知道的是,志平又借此從弟弟這兒借走了兩萬塊錢。

        幾年后,志恒的事業(yè)漸上了軌道,志平的搭檔竟在一夜之間卷走所有的錢,只給他留下一個爛攤子。志平這兩年賺的一點小錢,都拿去賠付房東和雇工了,他氣得大聲罵娘,說城里沒一個好人,沒一件好事!

        志平心氣不順,動輒將自己喝得酩酊大醉,嚷嚷著要回老家,母親也實在受不了待在成都的“賦閑”日子,想回鄉(xiāng)下親近田地。志恒便將修房一事,提上議事日程。他知道志平將本錢折騰了精光,不讓他出一分錢來修房,志平卻還是氣不順,因為自己的大姐菊香也要白得一套房子。

        志恒著實沒想到志平會來這一招,他失眠了一整夜,天快亮時才合上眼。倘若伍志平不是他哥,成天出這么多幺蛾子,他真是恨不得咬他一口。最重要的是,之前他怎么蹦跶鬧騰就罷了,這次嚷著讓母親跪大門求自己繼續(xù)修房,倘若母親經(jīng)不住志平纏磨慫恿,真的跑來撲通一跪,怎么辦?

        這一夜志恒想了很多。當年若不是志平爬坡上坎去幫著拿藥,志恒恐怕還要吃更多苦頭,后來農(nóng)忙時他去鄭狗皮家?guī)兔?,也欠下了哥的人情。就算自己注定要被親情綁架,恐怕也要不由自主地走進這個“套”里來吧。

        誰讓他是哥呢,一筆寫不出兩個伍字,同胞兄弟,懶得再和他多計較了。志恒舒出一口長氣,停工的房子,還是接著修吧。

        房子眼看要修起來,志平又有了新主意。他對回家查看修房進度的志恒說,你有兩個侄兒,再多修兩層樓,到時你侄兒長大有新房用。志恒脫口而出:“那我給你兒子修了,是不是還得給你孫子都一并修好?”這事兒母親堅決站在志恒這一邊,說修好的房子足夠兩個孫兒居住使用。

        磕磕絆絆之中,志恒、志平和菊香三家的房子,到底還是修起來了。三棟房矗立一排,遠遠望去,猶如三人并肩,不明細里的鄉(xiāng)人,還羨慕這家兄友弟恭,手足和睦。

        志恒在房子旁邊挖了一個堰塘,里面撒下魚苗,原先說好到時賣了魚,由志平和菊香共享利潤。志平?jīng)]幾天又變了卦,說喂魚的事,主要是金鳳在張羅,所以這魚,絕沒菊香的份。

        志平給院子的花木澆了水,他找志恒要“園丁費”,母親生日在家吃一桌家宴,也要志恒掏腰包,志恒不想多生口角,幾乎每次都給。志平自以為將弟弟拿捏得死死的,轉(zhuǎn)頭又去菊香那兒瞅瞅,看能占點什么便宜,菊香在地里種了幾棵柚子樹,志平擅作主張,自個摘去吃了。菊香從縣城兒子家回來,一看枝條上墜得沉甸甸的柚子,一個都不見了,有耳報神告訴菊香,是你大弟摘的。

        耳報神看似好心,其實恨不能慫恿菊香當即站出來,和志平大吵一架,他們才好看戲。菊香卻偏偏不是個撒潑的性子,她嘆口氣,想著志平都蠻橫了半輩子,能拿他怎樣?他要摘柚子就摘吧,反正他又不是外人。

        菊香不向志平發(fā)難,卻忍不住轉(zhuǎn)頭又和志恒絮絮念。志恒聽得腦門一緊一緊地痛,最終還是算了,他也犯不著為幾個柚子,去質(zhì)問志平當家賊偷到自家姐姐頭上的事,雞毛蒜皮得太荒唐。

        志恒能忍志平在兄弟姊妹中占強,也能忍他編些名目找自己要錢,但不能忍志平因為自私,差點耽誤了母親的病情。母親到底是上了歲數(shù),那日志平給志恒打電話,說母親身體好像不太好,一直喘大氣。志恒急道:“你趕緊送媽去醫(yī)院嘛。”年初,志恒將一輛七成新的車送給志平開,從家到醫(yī)院,路通了,小車駛?cè)ズ苁潜憬荨?/p>

        志恒放下電話,簡單向副手交代了一下工作上的事,跳進駕駛室,急急往老家開去。可等他從成都開回老家了,志平還在打麻將,母親在床上喘氣。志恒來不及和他爭吵,趕緊帶母親上車,醫(yī)生檢查過后,說幸虧送醫(yī)及時,否則會有大礙。

        志恒心臟怦怦亂跳,他真想和志平大吵一場。志平說什么呢?他竟問送母親去醫(yī)院,過路費怎么算,油費怎么算?活像只有伍志恒是母親的親兒,他伍志平是路上撿來的娃兒,如今盡孝都得先把錢銀的事掰扯清楚。

        母親今晚要留院觀察,志恒回來收拾母親的睡衣拖鞋等雜物。他眼角都不瞥志平一下,覺得要是和志平眼神對視,說不定兄弟倆會立馬爆發(fā)一場驚天動地的戰(zhàn)爭。

        志恒鐵青著臉孔,稍做收拾,提了裝衣褲和拖鞋的馬夾袋走出去。

        金鳳小心翼翼地踱進來,將志恒打開的衣柜門關(guān)上,疊了兩下床上的被子,忍不住抬頭埋怨丈夫:“你說你,自己的親媽,看著氣都要喘不上來了,你還記掛那幾個油錢,我要是會開車……”

        “你會開車咋樣?媽是我的,我不讓你動,你個婆娘家敢做主送她去醫(yī)院?”

        “我就是不懂嘛!”金鳳被子也不管了,走到志平面前,兩只眼睛盯著他:“你難道不心疼你媽?”

        志平冷哼:“心疼值幾個錢?老幺現(xiàn)在荷包鼓鼓的,家里的事他就該一肩擔。讓他自己好好琢磨吧,要是媽繼續(xù)住在老家,是不是應該每月要給咱倆一筆護理費?”

        志恒剛剛想到母親向來是睡慣蕎麥枕的,他怕今晚睡醫(yī)院的枕頭眠不好,又返身回來拿枕頭,走到門口時聽見哥嫂說話,一時止住腳。在外面聽了一會兒,志平的一句句話,像尖石子砸在心頭,手腳尖都跟著涼起來。

        這輩子既是斬不斷砍不開的親兄弟,他能拿志平有什么辦法?志平自私透頂,照樣手握世間最堅硬的武器,能在瞬間讓他投降。伍志恒一天放不下親情,就注定要被志平吃得死死的。原本他以為,修房筑屋,是農(nóng)村人一輩子最了不得的大事,他幫哥哥完成了這樁苦役,他即使不感激,也會少給他惹點麻煩事,如今卻是自己幼稚了,志平層出不窮地算計。一日是兄弟,一世為同胞,千言萬語,竟化作“命運”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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