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吳啟寅

特莫一

在我十五歲之前，我一直很害怕見到這個人，尤其是他的眼神。我的父母總是要帶我來到這個人面前，確切地說，每年我都要見到他。我避免和他進行任何眼神交流，可他的眼睛就像有魔力一樣，總是能抓住我游移的眼神。

我很討厭這種目光被囚禁的感覺，于是每次，我都會對父母長輩們抱怨，要求早點離開，他們總是一邊呵斥我，說我不懂事，一邊笑呵呵地拉著我到他們中間：作為這個家族中最小的孩子，站在相片的正中央是再合適不過的——每年，我們都要來到這個男人面前，與他合影。

我總感覺有些不妥，可這在我的城市是個習俗。

我的家里有好多幅與這個男人的合影，被整齊地封存在書房的一角里，只留下最近三年的相片放在桌上，我翻過那個角落里的相片，有我還是襁褓中的嬰兒時候的全家福；有祖父和祖母剛結婚時的全家福，是的，我認識年輕時候的祖父祖母，不過再往上一輩的人我就不認識了。最底層那些紙張似乎只是用畫筆畫出的素描，有些模糊，大概是那時候還沒有相機的緣故。

無一例外的是，這些照片和繪畫中只有那個男人永遠占據(jù)著一席，無論是在照片還是素描中，他的輪廓都很清晰，只不過表情都很單一，他的眼神和我所見到的一模一樣，可以看出攝影師和更早之前的畫家著重描寫的其實是他，而不是付了錢拍全家福的客戶。這很奇怪，不過我也聽說這是每宗單子上的明文要求之一，如果有攝影師違反了這個規(guī)矩，把那個男人拍模糊了，會在圈內抬不起頭，影響一年的收益。

我之前一直不信，直到我翻了那些照片之后才開始相信，就像我從我的同學們以及親人之間的只言片語里所聽到的一樣，這個男人從未老過。

換句話說，他是不死的。

人們說他叫特莫一，并且以這個男人的名字命名了這座城市。他自己或許并沒有確切的姓名，因為他是個啞巴，他的父母親人應該也是早死了，至少我從未聽說有人見他開過口，也沒人說得清是先有了他還是先有了這座城市，也許特莫一只是人們給他取的代號也說不準。

總之，這個男人是我們城市的象征，是超脫其他一切人的存在，連市長也要敬畏他三分。為了確保他的安全，很多年前人們投票通過，把他貢在了動物園最頂層的水晶艙里，起初的每天二十四小時，都有安保人員巡邏，以防止有些極端分子想要傷害特莫一，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這是多慮的，沒有人會來傷害他，大家都懷著崇敬的心情來瞻仰這個不死的男人，每年的年末都帶著家眷來到動物園最頂層的這個水晶艙里，和這個不死的男人留一張全家福做家譜。

倒是他自己，經(jīng)常用頭撞水晶墻想要弄傷自己，于是安保工作從防止外敵入侵，變成了防止特莫一傷害自己。一次財政赤字讓市政府決定從特莫一的安保經(jīng)費中縮減開銷，于是他有了我第一次見他時的那副模樣：他被固定在了十字架上，手腳和脖頸被鐵環(huán)捆住，身上唯一自由的只有他的眼睛——這樣，他就不會傷害到自己了，同時安保的費用也省了下來。

市民都很能理解政府這么做的原因，畢竟誰也不希望特莫一市的象征無緣無故地消失。他是不死的，那就永遠也不能死。

十五歲以后，每年年末的拍照儀式我就不怕了，不知道是他認識了我，還是我習慣了他，一個男子漢怎么能夠害怕這種莫名其妙的東西？

從大學畢業(yè)后我像每個應屆畢業(yè)生一樣疲于找工作，叔叔的關系讓當時準備啃老一年的我得到了一份動物園的工作。在第四層，照料猩猩。說是照料猩猩，其實是份文職，當然也就是個不干事白拿錢的差事，因此，我的空余時間很多。空余的時間一多，人就容易胡思亂想，東竄西跑。

我知道，特莫一就在我頭頂上，是的，就在我照料的那群猩猩的籠子的正上方，只隔了一層地板，只要上一層樓梯。

除了年末，來瞻仰特莫一的人其實很少，均攤下來，每天有十來個人已經(jīng)算多的，這是當然的趨勢，因為特莫一市的人早就習慣在生活的角角落落里看到特莫一，他們沒有理由特地跑到我們這來：特莫一的十字架造型被印在了鈔票上，每天每時每刻，都有無數(shù)的人對著他的肖像，做著自己的事。

我因為太空閑，看猩猩看厭了就溜達到頂層去觀察他，他有時候閉著眼睛養(yǎng)神，有的時候睜著眼睛盯著我看，他的眼睛并不聚焦在我身上，所以給人的感覺他只是往這里看，但又因為他的眼神并不聚焦，人們會有種像是被他看透了一般赤身裸體而緊張難抑。

不過我已經(jīng)不是十五歲之前的我了，我早就可以和他對視而不發(fā)慌了。有些時候我甚至像是為了證明自己又為了挑釁這個讓我怵了好多年的怪物，而故意迎合他的眼神和他對視，這個時候他大多會避開我的對視，而我就像個勝利者一樣得勝歸朝似地轉移視線。我慢慢發(fā)現(xiàn)，特莫一長得很俊秀，容顏依然是二十五歲左右年輕男子的模樣，只不過面色要少些紅潤。

工作后沒幾周我和大學期間的女朋友分了手，又因為年輕人的倔強，不希望告訴別人讓人知道自己的慫樣，所以那段時間對于我來說很難熬。不過好歹我找到了一個不算很好的方法來緩解自己的苦悶：把特莫一當做自己的朋友，向他傾訴。雖然得不到特莫一的回應（他是個啞巴），但至少我是在和一個人對話，而這個人不會出賣我并把這一切當笑話看。因此，我到頂層看望特莫一的頻率更高了。他就像一塊海綿，把我對前女友的思念、不滿、怨憤、不舍統(tǒng)統(tǒng)吸收了進去，再回報以一個面無表情的表情。我甚至懷疑他能否聽得懂我的話，也許因為他活太久了，我們流行的語言對他來說猶如鳥語，這完全有可能，但又有誰會去深究呢？

我把越多的情感訴說給特莫一聽，就發(fā)現(xiàn)自己對特莫一產(chǎn)生了越多的依賴。再后來，我慢慢走出了前女友的陰影，但我還是會時不時跑到特莫一跟前和他說我的近況，他就像往常一樣，對我無盡的情緒報以面無表情的表情，但我內心里始終相信他是在聽的。他不會也無法和我溝通，我很想聽他說說他的過去，但我知道，他是個啞巴。他的過去就像無數(shù)個遺失在歷史卷軸里的夾頁，無從考究。

他的年齡也許是我的一百倍一千倍一萬倍，但我想，我是愛上他了。

這聽起來很有些荒誕，但人類的愛情也許只有用荒誕才能解釋。一個微笑、一個蹙眉也許就能愛上一個人，我想我就是在特莫一面無表情的靜靜聆聽中愛上了這個謎一樣的男人。在我認識到我愛上特莫一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愛上一個男人，更別說這個男人是一個啞巴，還有一個本應埋進墳墓里腐化殆盡而不是蔑視時間的身體。

我開始一整天一整天地待在頂層的水晶艙里，有時候就盯著特莫一的眼睛，順著他的眼神望進虛空之中。

我覺得時間之于我和時間之于他，在我們對望的那一刻，是公平的。我不知道他愛不愛我，但我知道我愛他，并且在互相對視的那股光線里，嗅到了永恒的味道。

雖然我只有短暫的生命，而特莫一注定會看著我衰老，看著我死去。他有很大可能并不愛我，我只是他人生無盡長河中虛無縹緲的一滴水。或許，連一滴水也算不上。我還愛著特莫一，但這并不妨礙我娶妻生子，成立自己的家庭。我像每個大人一樣，找到了自己命定里的另一半，結了連理，生了孩子。在那之后的幾年，工作上的領導把我調離了動物園，除了年末和妻兒父母在特莫一的面前擺好姿勢等著攝影師按下快門，我只能在夢里見到特莫一。夢里的他能說話，他告訴我他不快樂，我問他為什么，他支吾著說不出話。

我以為夢就是夢，夢里的我很著急，但醒來我就知道自己是在瞎操心。

直到一個月前調休假的時候我單獨去了那個水晶艙。我生平第一次聽到特莫一的嘆息，那粗重的嘆息聲讓我猶如晴天霹靂，我發(fā)了瘋似地問他究竟是什么困擾著他，他不回答我，因為他說不了話。但他的眼神不再發(fā)散，而是聚焦到了我的身上，我能看得出來。

他嘴巴動著，但沒有聲音傳出來，光從唇音我也看不出他說的是什么。我的心里就像被電擊了一樣，在這一刻有個聲音很突兀地傳達到我的胸腔里，如果不是神靈，我實在想不到還有誰能讓我在那一刻和特莫一產(chǎn)生如此的通感——他在求我。

我對他點了點頭，沖下了四層，我向我的前同事要了一把水果刀，我渾身的血都在沸騰，前同事顯然很不理解我突然拿水果刀做什么，我沒有解釋，只是沖回了水晶艙。

特莫一顯然恢復了平靜，他掃了一眼我手里拿的刀，依然是一副面無表情的表情。我瘋了似地拿起刀往掛在十字架上的特莫一戳去，對準了他的胸口。

他起先抽搐了一會兒，但隨后他的眼神告訴我，他在平靜地等待遲來的歸宿，他沖我笑了笑。我握著還淋著特莫一鮮血的刀，感覺到了一陣從未有過的暖意。

任何一個旁人看到這幅畫面都會覺得我是個瘋子，但只有特莫一和我自己清楚地知道，我不是瘋子，而其他人才是瘋子，包括我的父親、母親、祖父、祖母、妻子，他們統(tǒng)統(tǒng)都是瘋子。

特莫一停止呼吸后的第五分鐘，警報聲仿佛能撕裂我的耳膜，我被前來的特警制伏了，說制伏其實并不準確，因為我并沒有抵抗。

我的審判在我殺死特莫一之后的第五天開庭，全城的人都因為我謀殺了他們城市的象征而對我萬般痛恨。庭審過程非常簡單，法官很快就宣判了我的死刑，而我沒有提起上訴。

對于現(xiàn)在的我來說，我知道，離行刑只有不到六個小時，我已經(jīng)沒有再多的時間去回憶我的人生。我不知道我的生命在這最后六小時內能發(fā)生什么樣的變化，但我知道六小時后等待我的將會是一片虛無。但我已經(jīng)累得不再去想六小時以后的事了。

半夢半醒之間，我閉上了眼睛，仿佛望見虛空中翻飛著無數(shù)只螢火蟲。

鏡子里

他在刷牙，也在照鏡子。

多年養(yǎng)成的習慣，讓他早晨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之后，他會赤身裸體地立在鏡子前刷牙。早些年，我指很多年以前，那時的他還有健美的身姿，他會利用這一刻在鏡子前欣賞自己的軀體，飽滿的肌肉，大而粗的骨架，平坦而有力的腹部，都象征著蓬勃無窮的生命力。

真是一點都不憧憬這新的一天啊，他還有些犯困。

洗漱臺的燈光照在鏡子和泛黃的墻壁上，像這五十年來的每一天一樣，還未消弭的微光會穿過廁所的門隙，試探著去照亮更多未知的空間，但它們無一例外都會湮沒在屋內無處不在的黑暗之中。

他猛然想起，今天自己要去參加妻子的葬禮。

上了年紀的人記憶力尤其不好，他這么安慰自己。他明白人在起床后，通常會不自覺地懷疑這個世界的真實性，而他已經(jīng)在這個世界生活了八十多年，他很清楚這種懷疑將轉瞬即逝，只不消片刻，當自我和昨夜的記憶再次聯(lián)通，這一切疑慮就會消失。周而復始的懷疑和確定讓人格的存在顯得愈發(fā)重要，如果人格不存在，這具衰老的軀體到底屬于誰？他不僅可以屬于我，可以屬于土地里的螻蟻，也可以屬于熊熊的烈火，甚至也可以屬于門外的積雪，他這么想著。

除非我不存在。那樣我的軀體就不屬于我，我也不必在乎衰老。她的軀體當然也就不屬于她，更不必在乎軀體的消逝，死亡和離開便無從說起，如果真是這樣，那就好了。

收拾了手提袋，他像往常一樣向里面放入錢包、身份證、老人證、曾經(jīng)的工作證，還有其他出門必須攜帶的證件。這次他將昨天洗好晾干的幾條手帕塞進了手提袋，冬日的凌晨，露天的葬禮，他沒法不準備這些小東西，他可不想自己的鼻涕和眼淚被凍成冰柱。最后一次相見要體面，至少要好過他們半個世紀前的初次相遇。

用呢絨圍巾將脖頸處裹得嚴嚴實實，戴上黑邊禮帽，再穿好高筒皮靴，他拄著桃木拐杖從鋪滿地暖的小屋緩緩走進刺骨的寒風里。

這座城市沒有名字，街道沒有名字，理所應當?shù)?，他也大概沒有名字。

人們行色匆匆地走在去往各自歸途的路上，目的地可以是家、工作的單位，也可以是周日的歌舞廳、夜晚的電影院。但是這些人現(xiàn)在都不在路上了，他沒覺得有什么不對，又有誰會一直行色匆匆地走在路上呢？何況還是在這個刺骨寒冷的清晨。

他需要時時刻刻注意腳下的積雪，這在他年輕的時候是不可想象的。那時的他跌倒了，也至多是在柔軟的雪堆里打個滾，體溫會透過衣服把身上的積雪蒸成升騰的熱氣，任何因著涼而感冒的擔心都是多余的。

太陽還未升起，在微弱的街燈下，他每前進一步都要小心翼翼，他會先用桃木拐杖試探雪堆的深淺，再抬起右腿慢慢挪過去，重心的控制在抬腿的過程中至關重要，不然他會因此失去平衡，栽在雪地里，等過了幾個鐘頭，人們來街上掃雪時才會發(fā)現(xiàn)他冰冷而了無生氣的軀體。他可不想這樣。

迎著街角一直往北走，他路過了自己年輕時經(jīng)常呆的酒館，確切地說，是酒館的位置，那里早就改弦更張，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一家時裝店。玻璃柜里不僅展示著琳瑯滿目的皮靴，也有從遙遠的西伯利亞進口的上等貂皮大衣。五顏六色的彩燈點綴在墻壁的四周，徹夜通著電，好讓在黑暗中路過此處的人看清玻璃柜里的展品，以便在天亮時買下一二。

他想起自己的妻子，再三和自己強調，不是那具已經(jīng)躺在棺材里的軀體。他想起很多年前他們的初次相遇，就在這家時裝店所在的位置，那個被拆掉的酒館的二樓。那時候他還是個不善言辭的小伙子，穿著體面的工作服，熟練地在顧客的餐桌間穿梭。老板突然讓他放下手頭的工作，去指導一下新來的兼職女實習生。他仍然記得，他們的初次相遇很突然，但接下來發(fā)生了什么，他再也無法想起。

人老了，早年的記憶就像是墨跡沖淡了的水粉畫，變得很模糊，從隱約透出的色彩里，他不止一次試圖去還原這幅作品原來的模樣，這些年來他也一直在努力嘗試。有一段時間里，他記得自己并不是個全職做工的服務生，而是在這家酒店里兼職的實習生，換句話來說，他的妻子可能并不是實習生，而應該是第一次來這個酒館吃飯的顧客。更多時候他會懷疑自己是不是記混了，因為他也依稀記得自己是顧客，坐在酒桌上大快朵頤，而他的妻子當時是服務生，小心翼翼地給他加水和冰塊。無論如何，這些記憶都圍繞著這個酒館展開，他們那時候也很年輕，只有這兩點是不容置疑的。

他記得自己早些年向妻子問過，記不記得他們初次相遇的酒館。她說怎么會不記得，我們的相遇是天底下最浪漫的事了。他當時想這就夠了，兩個人的回憶，還有一個人記得就好。

可是她現(xiàn)在走了，他再也沒有辦法去問她了。

停在街邊的車被厚重的積雪覆蓋著，再過兩個鐘頭就會有上學的小孩一邊奔走，一邊從車頂摳下雪塊互相丟擲，或者在車窗的積雪上，用手指畫出歪歪扭扭的字符。在第一群孩子到來之前，這些積雪都不會經(jīng)歷人為的雕琢，它們只會呈現(xiàn)出最原本而無趣的模樣。他得承認，在此時此刻，他很期待孩子們的出現(xiàn)，盡管時間太早了，孩子們肯定還在溫暖的被窩里咂巴著嘴，做著最快樂的夢。

太陽似乎依舊升起來了，厚重的云翳和飛雪擋住了大部分陽光。縱使很熹微，晨光依舊是一個好東西，他想。

來到墓園，他看見了他的女兒。她早早地來了，旁邊站著她的丈夫和他們的孩子。他朝他們招了招手就走了過去。墓地的員工因為知道今天早晨有下葬的儀式，早早地在那里搭建了簡易的篷頂，這樣積雪就不會覆蓋在之前挖好的墓坑上。

來參加葬禮的人越來越多，有些人來參加他妻子的葬禮，有些則是來參加別人的葬禮。因為墓地相鄰，他很難分清他們是來參加誰的葬禮，他也因此覺得這些面孔都很陌生。

妻子的棺木上有一扇玻璃窗，他最愛的人此時正沉睡在棺木里，木板還未釘好，想要再次觸摸她而不去掀開這個木板，他只能通過那扇可以開合的玻璃窗。他不敢去觸碰妻子此時的身體，沒有了鮮活的體溫，那是和石頭并無兩樣的東西。至于靈魂，他想不明白，肉體倒是最真實可感，但卻又轉瞬即逝。能說她不在了嗎？他并不愿這么去想。

墓地旁的松林里，偶爾會竄出幾只紅尾巴松鼠，積雪有時會沿著針葉滑落到這些小東西身上，而它們顯然毫不在意，抖動一下蓬松的大尾巴，便繼續(xù)在樹根旁翻弄。它們正試圖去找尋自己幾日前收集的那些被壓在雪堆下的堅果。

自從女兒出嫁到另一座城市后，他們很少交流，從最初的每周書信，減少到每個月，再到后來大半年一次書信往來，他明白自己沒法去苛責女兒——她在造船廠工作，平常很忙，有了孩子后更是如此。從女兒所在的城市坐火車來看他，需要十多個鐘頭。這十多年里，女兒只回到家鄉(xiāng)來探望過他們五次，算上這一次是第六次。

不知從哪里來了一個矮個子老頭，聲稱是他妻子生前的同事。他想到妻子退休前在防疫站工作，她的很多同事自己都沒有見過，他看著矮個子老頭俯身將花束放置在妻子的棺木旁，對著棺木喃喃低語。再之后，陸陸續(xù)續(xù)有好些親人朋友將鮮花擺放在棺木四周。他覺得心頭涌起一陣傷感，這些靜靜靠在棺木四周的鮮花，就和躺在那里的妻子一樣，依舊美麗，卻不得不消逝。他想到妻子在與自己結婚后的很多年里，身邊的人只會用媽媽、奶奶、親愛的或是別的什么昵稱來在不同的場合稱呼她。最后的幾年里，他和妻子之間也不再用稱呼了，一切都是那么合拍，兩人就好像是被上帝選出來的一對，生活的節(jié)奏和習慣高度一致，沒有一點摩擦。

他停止了對妻子往日生活的思緒，轉而望向妻子的墓碑，那上面刻有她的名字，也刻著她臨終前囑托的墓志銘。他沿著密密麻麻的已經(jīng)豎立許久的墓碑陣列看過去，多是掩在積雪中的無名碑。在這個世界里，只要時間足夠久，每個人都會慢慢地失去名字，仿佛沒有任何專屬的記號證明這塊地底下躺著誰的親人朋友。他依稀有些記得，在這片墓園的東南方，埋葬著自己童年時的幾個伙伴，但他第一時間想到的，仍舊是他們兒時的模樣，時間把過往的一切都輕輕地蓋住，仿佛是落在這片松松軟軟的雪。

此刻他很想對女兒說些什么，但話到了嘴邊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只好緩緩從妻子的棺木旁直起身。不知何時，墓園里臨時聘請的牧師已在搭建的簡易高臺上迎著寒風念著早已備好的悼詞。所以就快要下葬了，他想。

他決心最后一次彎下腰親吻懸在妻子面頰正上方的玻璃窗，低溫將他尚有余熱的嘴唇一并撕裂，他有些痛，但想到此刻自己留在玻璃窗上的那部分皮肉，將會跟著妻子的棺木直到溫暖的地底，他覺得有了些許欣慰。

之前從棺木旁起身的時候，他從堆放的花束中挑出了他認為最美麗的一朵。抿著嘴唇上尚有腥氣的血，他在陽光和眼淚模糊出的七彩里，仿佛看到了半個多世紀之前的故事，那個在酒館里的二十歲年輕小伙，以及那位彼時還不是他妻子的女人。他木然地點了點頭，緊緊地將那束如妻子生前般美麗的鮮花攥在手心，像是重拾了精力和勇氣一般，他扔掉了這么多年來一直相伴的桃木拐杖。

他決意離開熙攘的人群，徑直向那遠方白雪覆蓋的松林深處走去。